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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手徵求有驚喜
第一章
撲克圖村在石紅榴的腦海中，就像一大顆從雪地冰川鑿出來的冰塊，陽光穿透它的多角面，有着別處沒有的冰瑩彩光。觸手明明冰冷，但仍覺得它就是不簡單不平凡。不過，一個月之前，這些還只是存在於她的想像中。她生活在南方的大城市，活了二十年從未踏上過雪地，更沒説要到爺爺曾生活過的冰島。因此，她從未見過雪地未見過冰川，一切都來自爺爺從小就告訴她的描述。
半年前爺爺死了，剩下父親和自己。爸爸是大學講師，教授地質學。她從小就和石頭為伍，向石頭撒嬌。母親在她兩歲的時候便走了，根據父親的説法，她受不了自己和一塊頑石生活下去。父親似乎對她既無愛亦無恨，無情亦無怨。彷彿，他認定自己是一塊鐵石，旁人無論做甚麼亦註定鑽不出眼淚。父親的書房裏只有和地質有關的書籍，石紅榴從未見過母親的照片，也不會知道她的樣子如何。至於自己長相像誰，紅榴不知道也沒有問。
爺爺曾試過捧着她的臉，説她像嫲嫲。人家説隔代遺傳，興許就是這般。她的臉蛋圓圓，眼瞳深邃，皮膚白晳，眉毛睫毛都又長又彎。最礙眼，是一頭長髮，乍看是黑亮，陽光下又變成棕紅。嫲嫲是冰島人，紅榴擁有四分一冰島血統。唸書多年，在學校一直被取笑「紅魔頭」。她習慣一個人，懶理這班閒人。她喜歡收集石頭，不需要朋友，她喜歡和石頭説話，她也喜歡聽它們説話。
石頭不用嘴巴説話，它們用身體説話。地球上發生的一切，都清清楚楚刻寫在它們之上。父親告訴過她，石頭是滿載圖畫的日記。它們訴説炙熱、風暴、冰冷、災害等等，是史詩式的輪迴，記錄時間長河裏，海沙火灰的日記。這類型記錄太過隱晦，以致於很多人無法察覺它們存在。紅榴覺得自己就像石頭，石頭般裝聾，石頭般笨拙，石頭般沉默。這世代，不吶喊不浮誇，等於不存在。但她有塑造自我的記憶，也有屬於自己的話語。
她已經習慣了一個人旅行找石頭，這次唯一不同之處在於冰島，在於撲克圖村。一個陌生卻又能説出許多小事的地方。爺爺臨終前把一個木盒子託忖給她，叮囑她一定要交給住在撲克圖村的嫲嫲。爺爺和嫲嫲在冰島認識，留學英國剛剛畢業的爺爺，當時只有二十歲。倫敦雨季，淅淅瀝瀝雨水一週都沒有停過，讓人骨頭裏陰鬱起來。同學們之間傳説冰島有永晝，他於是漂洋過海度一個暑假。從前在北海的維京人，多年飄零之後成了大海孤魂。落魄不得歸根，終於成為冰島第一代移民。爺爺在這裏邂逅嫲嫲，熱戀中的年輕人在撲克圖村度過一段快樂日子。
爺爺把嫲嫲帶回香港，她努力想婚後融入香港的生活但卻格格不入。一九六六年香港暴動，那年她剛誕下紅榴的父親。當她目睹電視上萬人空巷的景象，她從心裏生出害怕。一天，她一聲不響，去了啟德機場，搭飛機回冰島不再回來。這些，都是家裏的長輩告訴紅榴。每一次，他們都是淡淡地説起，眼裏忌諱地看向她父親，然後放輕聲線到結尾一句幾乎聽不到尾音：「那年頭我們不知道她是產後抑鬱……」
到底這是不是真相，爺爺也好父親也好，彷彿都沒有探究。明明是幸福的兩口子為甚麼分開？分開之後為甚麼爺爺不去找嫲嫲？半個世紀，成為石家的禁忌，沒有人再提起。直至爺爺臨終前，紅榴來到醫院，周遭灰白色的牆壁和床褥被單連成一氣，陽光穿透窗戶卻不帶來一絲暖盈，天花上換氣口噴出令她打顫的寒氣。爺爺臉色發青，雙目游離。紅榴把臉擱在他耳畔，想感受他最後的氣息。
「紅榴，去吧，去找你嫲嫲。」他喉嚨發出兩下格格響聲：「她在冰島，她就坐在撲克圖村的海邊，向我微笑……」他掏出頸項掛着的鑰匙。
爺爺安詳的臉容，令她明白，他從來沒有恨過這女人。即使，她離家出走，即使，他不再他娶。反而，是父親帶着恨，恨她遺下自己。恨得至極，是放下愛放下仇放下思念放下埋怨。父親對嫲嫲，從來沒一句怨言。
在爺爺的書房，紅榴找到當年爺爺寄回的家書。發黃信封上幾乎褪色的墨水字，是他住在撲克圖村時的地址。紅榴了解父親不會去找嫲嫲，她帶着爺爺留下的鑰匙，一個人飛往冰島。
二月份的冰島，仍然寒冷。起行前她不知道該帶甚麼，該穿甚麼，索性把所有寒衣頸巾全都罩在身上，怕下機着涼，小行李箱空空的，只有幾本書。
這幾本都是從大學圖書館借來的地質學書。紅榴十六歲中學畢業，十九歲已唸完大學。對於她這些聰明絕頂的資優學生，總是有些與別不同的想法。
島的自然環境，火山雪域瀑布冰川，整個島都是奇峋怪石，整個天空是詭譎極光。腦海裏眼睛裏心坎裏，都蒙上一層像薄紗一般的迷霧，這個位處歐美板塊之間，距離香港十萬八千里的小國，到底是怎麼一個地方？
旅程，就是如此開始。她萬料不到，此後遇到的人，將令她刻骨銘心。
第二章
紅榴按下車門上的掣，打開玻璃窗，一陣淡淡琉璜味夾雜冰冷寒風，觸上她的鼻尖。放眼這地域，滿地奇形怪狀的灰石黑土，彷彿被鑿成煙囱，四處白煙縷縷。
「你是不是冰島人？」開車的男人在倒後鏡瞧向她。金色的陽光照在她髮絲，一抹棕紅映在她嫩白臉上。她抬起眼睛，搖搖頭：「我從香港來的。」「香港──噢，很遠的地方。有這些地熱區嗎？」她再一次搖頭：「沒有，只有高樓，很高很高的高樓。」司機輕鬆地指向前方，告訴她這一帶都有地下熱水，都是溫泉。九百年前，維京人登陸，成為第一批移民。他們見周遭煙霧瀰漫，把海港重重深鎖，把這地方叫做雷克雅未克，意即雲霧之地。」
「你要去的撲克圖村在雷克雅未克西南面海邊，沒甚麼遊客，都是漁民。」
紅榴專注地傾聽，但沒搭話，車廂內很安靜，司機也沒再説話。兩小時後，他把她帶到一個無人煙，只有兩三間木屋和一個牧場的地方。
她看見牧狗在遠處瞪着她，十多隻毛茸茸的綿羊在草地上成排列陣，圓滾滾像金色的草球。牠們見紅榴安靜地站着，低頭舔舔自己的蹄，又或撫吻如滾浪般奶油澄黃的長草。
黃昏快要來臨，羊群準備回木棚棲息，牧狗緊緊跟着後面，穿過農田。紅榴看向遠岸一線又一線漣漪海浪，想像海面一定冰冷鐵骨。她鬱森森地走向最近岸的木屋，司機剛才遙指給她，這就是她想找的地方。
這是一間白色木屋，在海邊的小丘上，看似只有幾條方柱幾塊木板，並不堅固，但卻又結結實實站穩在岩石之間。屋前有一塊小空地，欄棚裏圍着另外幾頭羊。牠們緊緊瞪着紅榴不敢怠慢，如此怕生，平日準是沒多少人來訪。木屋的大門不在地下，在二樓。
她來到木樓梯，看見一隻金黃色的貓兒從第一級一直爬上最頂一級。牠回頭向她叫了一聲，彷彿叫她跟着牠走。
紅榴拾級而上，腳下吱吱有聲，一不小心就會踏空掉下。她踮着腳爬到最高一級，眼前的木門有一個很古老的金屬鎖。鎖上爬滿斑駁的花鏽。她掏出爺爺給她的門匙，想了一想。
她決定先扣門以示禮貌。敲了很多下，門內沒有聲響。她遲疑地握着鑰匙，不知道是否應該插進匙孔。
萬一開門即見彪形大漢，如何是好？或者開門發現內裏是廢屋一間，該怎麼辦？無數假設在她腦海中旋轉，她閉上眼，呼一口氣，把鑰匙插進匙孔。懸在半空的右手，緊張地發抖，她用左手使頸抓穩手腕……
「你是誰？」樓梯下傳來一把清脆女聲。
她馬上轉身。只見這人有一頭亮紅短髮，身形稍胖，身手靈活，看上去大概四十歲。她托一托眼鏡，三步併作兩步走上木梯，紅榴感到梯子搖了一搖，她立時抓住把手。
「我來找人。」她怯怯地低喃，不敢抬起眼睛。
「這是甚麼？」對方指指她一動不動釘在門匙孔上的右手。「你為甚麼有我家門匙？」
紅榴這才抬起臉，打量一下這個女人。她的眼睛圓圓，眼瞳深褐色，和父親一樣，年紀也相若……莫非和嫲嫲是親戚。
「我想找露絲……女士 。」她從那些舊信封地址，抄下嫲嫲的名字，很長的一堆字母，她只懂唸這個字。
「是我。」對方指指自己鼻尖。
紅榴從頭到腳把眼前的女人打量一遍。毫無疑問她是冰島人，純正的冰島人，不像自己和父親，有着中國人的小鼻子，流着中國人的血脈。這個女人塊頭大，聲調朗朗，用字簡短，表情木訥，彷彿每一根毛孔都滲出一種涼薄。
她見紅榴一動不動，不耐煩地向她耍了個手勢：「來，入屋才説。」
她三步併作兩步跑上樓梯，一把拉開木門。白色木門內，是一間非常雅致的房子，四壁髹上橘橙色，小客廳中央有一張紅色沙發，後面是開放式廚房的流理枱。木枱上放着水果籃子和咖啡壺，還有麵包、橄欖油和半瓶紅酒。客廳左面有一道樓梯，通往樓下房間。由於大門設在二樓，樓下的房間其實不是地庫，而是地面的一整層。樓梯對上有一幅巨型相片，用黑色畫框起，是一隻展翅大鷹的照片，懾人心弦。客廳右邊是一列向海木窗，窗框上擱着幾隻小動物木雕，後面就是大海。紅榴呆呆看着這一間外表實而不華但內裏溫暖又精緻的房子，每一個角落都充滿心思。她第一眼就喜歡這裏。
「你説找誰？」女人遞了一杯熱茶給她。
她一愕，忙説「謝謝」，接過茶杯，呷了一口，才緩緩拿出發黃信封，唸道：「是Rose Jon ditto。」對方聽了馬上呆住，指着自己：「我叫Sara Rose ditto。」紅榴眨眨眼看着她，狐惑地問：「你叫Sara Rose ditto，但我找的人是Rose Jon ditto， 一定是我找錯地方……」
「不，冰島人的氏，隱藏着父母的密碼。Jon ditto，是Jon的女兒；Rose ditto，是Rose的女兒，不跟祖輩姓氏，每個人都是某某的兒子或者某某的女兒。」
紅榴花了點時間，才消化明白這句的意思。即是，眼前的女人，正是Rose的女兒？她驚訝地看向對方。對方轉身收拾流理抬：「我用我媽媽的名字做姓氏，我叫莎拉。」
莎拉……她是自己的姑姑吧？紅榴無法遏止內心的打震。她原以為，來碰碰運氣，幫爺爺帶一份心意。相認的，必定是嫲嫲。誰料，原來自己還有一個姑姑。爸爸出生後一年，嫲嫲就跑了，這位姑姑是她的女兒，但既然是純正冰島人，應該不是爺爺的孩子。嚴格來説，她只是嫲嫲的女兒，和她沒有關係。
她目瞪口呆反覆思量，以致於當莎拉問了她幾遍問題時，她沒有反應過來。「我問你，露絲是你甚麼人？你找她幹嗎？」紅榴把看向窗外橙黃色天空的散漫目光收回來，猛然一醒，訥訥地吐出：「她是我嫲嫲，爺爺叫我來找她。」
莎拉一征，重新打量一次這位東方來的小姑娘，問：「你是佐士敦的孫女兒？你叫甚麼名字？」「我的名字叫紅榴，但我爺爺的名字不是佐士敦。」紅榴記得爺爺的譯名，是占士，不是佐士敦。
莎拉抿一抿嘴角，問她住在哪？紅榴搖搖頭。她的計劃是：找到嫲嫲，就住在她家裏；找不到嫲嫲，再在附近找一間酒店。她忘記這裏不是城市，荒蕪一片，要找家旅館，怕不容易。她瞪眼看着自己腳尖，腳底是柔軟的木地板，心裏忽然有一個渴望，想留在這間房子，這間滿盈着暖意的小房子。
莎拉伸手指向樓梯下方另一個暗角：「我這裏有個小房間，空着的，你要住嗎？」紅榴猛地點點頭，忙不迭向她道謝。她把行李抬到樓梯下，拉開小木門，這裏很暗，她伸手摸向門邊，按掣開燈，頓然一室亮光，暈黃光線包圍着整個斗室，內心油然生起一絲奇怪的熟悉感覺。她問莎拉：「這房子一直沒裝修？」她回答：「整幢房子都修過，只有這裏原封不動。」小室內有一張床，一個小衣櫃和一張矮圓桌。牆邊有一個小窗，兩層厚甸甸的玻璃夾層沒上窗紗，床邊小几上有一盞古老的桌燈，綠色長方形玻璃罩，垂下一條圓串鋼珠。她用指尖拉一下，開燈，微光漫射上天花壁，幾十年老燈居然運作良好。
這時，她瞥見圓桌上有一套書。它的書皮已經發黃，書角也斑駁，可是，書背上寫着的幾個字，卻令她怦然心動。
舊版《倚天屠龍記》。她愣愣地拿起這本書。這個版本不是現代版，她翻開封底──一九六一年初版。她想起，自己曾經在爺爺的書房，見過其他所有版本，惟獨沒有《倚天屠龍記》。爺爺説過，張無忌的童年在冰火島上度過時，有一隻「玉面火猴」為伴。她當時問爺爺，書在哪？爺爺只是頷首，沒有回答。這一套書，難道正是本該在萬里之外，沉睡在爺爺書房內？
她聽見海浪聲，很近很近，她掀開窗簾，外面一盞燈也沒有，漆黑中看不見海洋。她聽着聽着，彷彿想像又彷彿看到，一片藍幽幽的水在她眼前晃動，一個身影在她眼前晃動……他身形瘦削，征征站在五米之外看向自己。矇矇矓矓中，她彷彿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惆悵孤獨，靈魂像出了竅。她推開窗想看清楚他的臉，但瞬間他已經消失，不留痕跡，好像從來沒曾出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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