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芬尼根守靈：墜生夢始記》
愛爾蘭作家喬伊斯（James Joyce）是英文小說的巨擘，著作雖然屈指可數，卻是本本都受到學界極高的推崇和景仰。《芬尼根守靈》（Finnegans Wake）是他最後一本著作，堪稱天下奇書，自出版以來怱怱將近80 年，相關學者前仆後繼以各自專長研讀解析，試圖解開書中黑洞般的迷團，但所得結論似乎歧異總是遠遠超出共識。《芬尼根守靈》內容艱澀晦密，文字看起來詰屈聱牙，但神奇的是，假如把意義撇開一旁，唸起來卻是充滿旋律節奏，時而童趣橫生，時而瞎鬧搞笑，有時像發人幽思的纏綿情謠，有時也像歡樂爆笑的酒吧醉歌。小說英文名稱Finnegans Wake，是大約在1850年左右開始流行的同名歌謠，歌詞生動有趣，滑稽突梯，因此很快就變成酒吧裡大家酒酣耳熱之際扯開喉嚨大聲高唱的歌曲。我們就從這首飲酒歌的內容開始說起吧。
歌詞內容是這樣的：有個蓋房子的磚泥匠芬尼根，某天喝得醺醺然，幹活兒時爬梯子一不小心摔了下來，把頭都給摔破了；大伙兒眼見他活不了了，就把他抬回家中，到了晚上依據愛爾蘭習俗為他守靈。親朋好友邊守靈邊喝酒，在高談闊論喧譁戲鬧中，有人不小心把一瓶威士忌丟向芬尼根躺臥的牆面上方，酒瓶迸破，把這位磚泥匠濺得滿頭都是酒水。他卻因此奇蹟似地醒了過來，然後立刻加入大家喝酒狂歡的慶祝宴會。
一場喪事變成了喜事，似乎不論世上大小事，只要有酒，連人都能從死裡復活，那天底下還有什麼難事呢？喬伊斯以這首歌謠為素材，以一個普通愛爾蘭家庭為重心，以全人類為關懷，揉合宗教，歷史，文化，政治，社會等等層面，大到生命真理的探究，小到字母發音的剖析，發展出這部關於死亡的生命之書。有學者把這本書比喻成聖經的另類版，也有學者讚喻喬伊斯為當代的莎士比亞，但不管是哪種的譬喻和比較，大家無法忽略的事實，就是《芬尼根守靈》特殊的語言特質所創造出來人類史上從沒有過的閱讀經驗。那種夢境的語言，有如把人類的潛意識赤裸裸地直接曝現出來，以新造的奇異文字，書寫我們不斷翻新更加奇異的世界，展現深邃無方的人生智慧，奠定了這部巨著在世界文壇上無法撼搖的地位。小說主要有五個人物，分別是杭福瑞．齊普頓．伊耳維克（Humphrey Chimpden Earwicker；簡稱HCE），他的太太安娜．麗薇雅．普菈貝兒（Anna Livia Plurabell；簡稱ALP），兩個似乎永遠在吵架的雙胞胎兒子，和一個喜歡照鏡子的女兒。情節其實很簡單，敘述HCE 睡覺、作夢、轉醒。他的夢和他所做的一件虧心事有關，但到底是什麼，喬伊斯有意不做說明，反而以看似混亂無章的自創語言，藉由謠言八卦眾聲喧嘩的傳播方式，任其滋生漫延擴大到龐雜繁複無法還原本真的境地。在夢的語言建構的世界裡，小至個人的姓名，身份，性別和職業，大到國家，民族和全人類的歷史，文化，宗教等等，都似乎無時無刻進行著無條件的交換動作，HCE 可以是低賤的平民，酒館的老闆，淫穢的老頭，尊貴的國王，聖潔的教皇，或威權的將軍，也可以是高山峻嶺，通天巨塔，或是細小蠟燭。ALP 是淫蕩的浪女，純潔的聖女，貞淳的皇后，卑污的老嫗，也可以是長川大河，涓滴溪流，或是尿液或是水酒。雙胞胎為楦姆和碩恩，各以樹木和石頭為表徵；在《芬尼根守靈》中，有不少兩兩針鋒相對的橋段，雖然身份都不相同，如馬特和朱特，起司和奶油，蟋蟀和螞蟻等，但都是攣生兄弟相互鬥爭所反映出的各種生活片段。女兒依曦人格分裂，常常以兩位個性迥異的個體出現，如凡妮莎和愛絲特，或馴鴿和烏鴉等。畢竟，這是夢的世界，什麼都有可能。也正因為是夢的世界，萬事萬物盡皆混沌迷濛，若晦若明，假如在《尤利西斯》中，喬伊斯使用白晝的文字來描繪布魯姆一天的生活，從清晨準備早餐到夜晚上床睡覺，那麼撲朔迷離的夢境中，人物沒有固定的形體和身份，空間隨時會扭曲變形，時間也全都混雜失序，自然而然語言文字也非標準拼法所能規範。信手翻開這本小說，就可發現裡面充滿混合字（portmanteau），新造字（coinage），雙關語（pun），或是不知如何稱呼的四不像字。為了反映並尊重喬伊斯煞費苦心經營17 年的語言實驗，這本譯文在中文語法可以容許忍受的最大極限之內，盡量呈現出來這樣的特色。換句話說，讀者必須稍微調整閱讀的習慣，讓自己適應譯文中的「錯別字」。譬如說，「瑕怖掩瑜」是用來表達「瑕不掩瑜」的相反意義，又譬如說，滑鐵盧戰役打敗拿破崙的威靈頓公爵，會以威靈礅，威靈盾，威靈臀，煨靈燉，或萎靈蹲等稱呼出現，他那匹名叫哥本哈根的白馬，有時也會叫做妹本哈根。假如譯文中有真正的錯別字，那是本人的疏失，非關喬伊斯的本意。另一方面，由於幾乎每個字都有可能指涉多種層面的含意，我會盡量將蒐集到的所有可能意義，在不違反《芬尼根守靈》本身設定的混沌語宙（chaosmos）之邏輯下，在個人理解能力範圍內都翻譯出來。
以下是本書前兩章的簡要情節。
第一卷第一章：順著莉菲河出海的方向，從都柏林的大小街衢，以及霍斯山頭及其附近區域，人物，風景，地貌和歷史，從以前到現在，一一展現在我們的面前。還未曾發生的和即將發生的，發生過的和會再發生的，循環不息有如小說最後的那個字the，透過未知的時空和難以預料的未來，不斷回溯或是一直朝向小說的第一個字riverrun。有個磚泥匠芬尼根出了意外摔死了，他的太太安妮為他舉行守靈會，前來哀悼的親朋好友在狂喝威士忌歡唱嘈鬧之餘，似乎都要把他的屍身當成餐點來享用。然後時空轉移，我們被帶去參觀威靈頓博物館，展示威靈頓擊敗拿破崙的滑鐵盧戰役中，所保留下來的各類圖片和武器，以及相關畫作和文物。參觀完博物館，我們走出來，置身在都柏林的鳳凰公園。在介紹完附近的地景之後，HCE 的家庭背景和愛爾蘭的歷史平行呈現出來，相互交織出從個人到國家血脈相連的關係。因此我們見證了馬特和朱特的邂逅，以兄弟鬩牆的家庭骨肉紛爭濃縮了愛爾蘭長期以來不斷遭到外族武力侵略的血淚史。戰爭的燒殺擄掠當然帶來可怕悲慘的後果，但無可避免地也產生相當程度的文化融合。推到遠古的歷史，西方字母相互間的融合和演進，數字的記事功能，釋迦牟尼的開示，穆罕默德的教誨，古代的書寫系統，古埃及的蒲草紙，古騰堡印刷術的發明，所有這些改變歷史的重大事件緩緩地匯集成一則童話故事〈胡色公爵和淘氣皇后〉，同時也帶出了HCE 的家庭關係。在家庭的建立，城市的締造，國家的誕生之後，故事敘述迴轉到夢魘般的死亡，以及芬尼根被意外地淋得滿頭都是威士忌，就這樣活轉過來。他的僕人在一旁跟他講述這段期間發生的大小事情以及他的家人近況。結尾暗示了HCE 做了某件不甚體面的事情，謠言已經傳了開來，但強調他會負責到底。
第一卷第二章：HCE 原來是個守關卡收路稅的小吏，同時也開酒館。適逢遇到出獵的國王，賜姓伊耳維克，意思是學名為矍螋的耳夾蟲。國王接受款待在歡樂戲院觀賞《皇室離婚》，但演出的劇碼似乎關係著伊耳維克的謠言。謠言的產生，肇因於伊耳維克在鳳凰公園和一個街頭混混的不期而遇。街頭混混隨口用蓋爾語打了招呼，伊耳維克卻誤會他在刺探隱私，有點慌張中胡亂辯解了那件發生在他身上所謂不體面的事件：他在鳳凰公園內，被三個士兵看到了他遠遠的和兩個少女之間發生了什麼事。這混混沒聽得很清楚，回家後不經意跟老婆稍微提了一下。隔天她在家中招待一位自稱是神父的至交，在他承諾守口如瓶之後，主動透露出她所知道的版本。該神父在賽馬場添油加醋當八卦跟別人閒聊，被個遊民聽了進去；因此，事情就這樣傳到遊民圈內一個叫哈士惕，昔日曾風光一時的演藝歌手那兒，他把聽來的所有傳言編成一首歌謠，取名〈珀斯．歐萊里之歌〉，並刊印發佈廣為流傳。
假如這本小說就如同謠言流佈一樣，已經龐雜繁複到無可分辨真偽的地步，那我們又如何得知喬伊斯的寫作企圖和小說的意旨？中文翻譯，甚至任何語言的Finnegans Wake 翻譯版本，又如何成為可能？更何況喬伊斯還曾藉著這部小說敘述者語帶揶揄地說，「這本頭尾相啣關於都柏林巨人的精奇古靈之書，字字都拼成這副德性，勢必讓每一個單詞都含有三個二十加上十種如中烈酒般顛倒錯亂的典型讀法」（FW 20.14-16）。光一個單詞就有70 種（可見取得共識相當困難）的解讀方式，那麼這樣一來，更加顯示翻譯的不可能。但我們還是可以稍加放心的，就算這本小說的一句話可以有上千百種解讀，只要大家喝酒喝到醉醺醺，不論來自哪個國家，不論口操哪種語言，也不論說得是譫言還是胡語，我們都知道，大伙兒不僅可以完全溝通無礙，還可以暢所欲言，歡樂滿堂。希望這本譯注可以讓讀者達到這樣「如中烈酒」的歡樂效果。
在結束簡介之前，我想藉此機會由衷感謝許多友人的支持和幫忙。首先要感謝林玉珍教授，是她開創了《芬尼根守靈》研究在台灣發展的契機，樹立了愛爾蘭研究和喬伊斯研究的楷模，同時對我毫不吝嗇的鼓勵和毫無壓力的打氣，讓我重拾翻譯《芬尼根守靈》無窮無盡的樂趣，也讓這本小書成為可能，不再只是昔日一位無知的文學藝術家年輕時候書空咄咄的幻象。我也要感謝莊坤良教授和曾麗玲教授，他們從當年的整合型計畫到今日的台灣愛爾蘭學會，一直秉持對愛爾蘭文學和喬伊斯研究的熱情，令我十分感佩，是我在研究生涯上學習的好對象。感謝紀元文教授溫厚和煦的支持，當年青澀的初稿，是他不厭其煩替我修改的。感謝謝志賢教授提供了許多寶貴的意見，他的建議發人深省，是修訂譯文的一大助力。感謝書林出版公司大力促成此事，容忍我不少龜毛的要求。我的助理江宗翰幫忙校對，林揚傑和傅婉婷幫忙處理研究計畫事務，也在此一併致謝。翻譯《芬尼根守靈》，我只走了第一哩路，前方路途迢迢，一望無盡，在能真正好好安睡之前，還非得習慣享受「理想的失眠」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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