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極夏彥公認,「百鬼夜行」系列官方同人誌《薔薇十字叢書》第三彈。
★久保竣「皇」VS.京極堂──「魍魎之匣」的蓋子揭開,這次匣中又住著什麼妖物?《織田信奈的野望》作者春日みかげ,挑戰京極夏彥經典之作!
描寫連續殺人分屍案的小說《魍魎之匣》出版,
這部以真實案件為藍本的小說,作者名為「久保竣皇」。
為了調查這名不與外界接觸的神祕作家,
榎木津潛入久保的住處「蜘蛛網城堡」,
卻見到早已死於房總蜘蛛網公館的織作碧,
以及擁有與已逝的連續殺人犯久保竣公相同記憶的男子。
自稱「久保竣皇」的男子,
自稱女巫、陪伴在他身旁的織作碧,
──究竟是何人?
困惑的榎木津找來木場與京極堂,
重新揭開以久保竣公之死落幕的慘烈事件封印……
箱蓋被撬開,靜止的時間再次流動,
然而朝向的並非未來,而是過去──
作者簡介:
春日みかげ(Kasuga Mikage)
擅長以假想歷史小說為題材的輕小說作家。著有《櫻木雙葉的世界》(暫譯)、《織田信奈的野望 全國版》、《尤里西斯 貞德與鍊金騎士》(暫譯)等。《神社姬之森》為有生以來第一次寫的推理小說。唉,愈寫愈覺得早知道能獲得這麼夢寐以求的機會,就該從十年前就好好構思內容呢!
譯者簡介:
林哲逸
專職譯者,愛好閱讀與妖怪。譯有《姑獲鳥之夏》、《魍魎之匣》以及多部輕小說,並擔任《嗤笑伊右衛門》的校潤。
章節試閱
序
昭和二十九年秋。
我離開澀谷東寶電影院,沿著道玄坂而下,朝向國鐵車站走去。其實原本想來看近期大受好評的特攝電影《哥吉拉》的是內人雪繪與千鶴子,但兩名女性單獨來看怪獸電影似乎不怎麼恰當,而最近也發生疑似有日本人在比基尼環礁的氫彈試驗中受到輻射落塵所害的「第五福龍丸事件」,舉國譁然、社會動盪,也有人實際犧牲了。據說此一不幸事件發生的原因,是氫彈試爆的威力與放射性物質的擴散範圍遠超乎預估。身為加害者的美國政府,當然主張犧牲者和氫彈試爆無直接相關,但日本依舊人心惶惶,諸如捕撈到放射性鮪魚、天空下起放射性雨等謠言滿天飛。面對這種局面,雖然像我這種三流作家只能愣愣地旁觀,但腦筋動得快的電影公司自然沒放過大好機會,立刻將「受到氫彈試爆影響,怪獸哥吉拉從太古沉眠之中甦醒」此一題材搬上大銀幕。
不可思議的是,為了看這部名為《哥吉拉》的電影,大批觀眾湧向電影院,在澀谷道玄坂上排起漫長的等候隊列,我和京極堂也難得陪著雪繪和千鶴子一起來澀谷觀賞電影。
拗不過千鶴子的懇求,被迫暫時關起書店的京極堂,擺出宛如世界因核子大戰而毀滅般的臭臉,喃喃抱怨:「不過是看個電影,居然得暫時歇業……」至於我,由於稀譚社出版的處女作短篇集《目眩》銷路慘澹,以及去年六月被警方錯當成殺人犯逮捕,在接受偵訊的過程中精神狀況失常,在那之後身心狀況也一直欠佳,時常陷入憂鬱狀態,以致小說遲遲無法動筆;用其他筆名在八卦雜誌上發表的專欄報導,也因為八卦雜誌的銷量嚴重下滑甚至停刊而毫無著落……換句話說,我現在是個徹底無事可做的無業遊民。
不,豈只無事可做,我的小說家生涯可謂完全陷入瓶頸。
雖然對我自己來說,我的小說在體裁上近乎私小說,但由於我的腦子一團混亂,世人通常將我的作品歸類為「幻想小說」。我的小說做為純文學嫌文學性不足,做為大眾小說卻又嫌娛樂性不夠。
去年夏天,我在神保町巧遇推理小說界的大師橫溝正史先生,鬱悶的心情稍稍得以紓解,然而在那之後,「生活」的困境又成了我心上的一塊大石頭。坦白說,正因有八卦雜誌的工作,我才勉強能掙點生活費,專心創作賣不了幾個銅板的小說。但現在八卦雜誌的工作已無著落,身為一個小說家,我被迫做出抉擇。
我該忠於自己的心境,繼續撰寫既不可能暢銷也不可能博得「文壇」讚賞的小說?還是該守護自己與雪繪的生活,不惜扭曲自我意志(雖然我很懷疑自己是否真有此般堅定的意志),憑著在八卦雜誌報導中培養出來的詭譎浮誇文筆,並用我親身經歷過、異常無比的事件做為題材,挑戰所謂的娛樂小說?
說是娛樂小說,其實也不容小覷,例如橫溝正史先生的推理小說,已臻我花幾十年也絕對到達不了的境界,但在分類上依然屬於娛樂小說。以類型而言,推理小說可說位於離「文學」十分遙遠的位置。
很遺憾地,我沒有才華,終究達不到橫溝正史先生的高度,但至少我握有不少「材料」,擁有一些適合寫成推理小說的點子。
這些題材並非由我構想而出,而是來自我遭遇過的「現實」。我過去也曾以久遠寺醫院事件為題材創作,最後寫出的卻是像《目眩》那樣混亂不堪的結局。我不知該如何替《目眩》收尾,只好唐突且貿然地讓以京極堂為藍本、穿黑衣戴黑手套的角色「殺了」女主角。但是,假如我能依循推理小說的「體裁」來撰寫,說不定能寫出更不一樣、更有娛樂小說味道的作品。
當然,想寫出像樣的推理小說,我得先完成過去不曾完成的工作。
當中最重要的,恐怕是……讓故事有個結局吧。
在推理小說的結局,若是謎團仍未解決、犯人不明、犯罪動機不詳,那恐怕不能稱之為推理 小說。「解決事件」之於推理小說,或許等同「哏」之於落語,是絕對不可打破的規範。
同樣是以大眾為對象的娛樂作品,《哥吉拉》這部電影的賣點之一雖然是巨大怪獸哥吉拉大肆破壞東京的場景,然而,這個故事依然有個明確的「結局」。劇中的破壞神哥吉拉在電影的結局死了。倘若哥吉拉到最後都沒死,卻突然在銀幕上浮現「劇終」兩字而宣告影片結束,受到宛如東京大轟炸般,被破壞神大肆破壞東京市街的影像和音響效果震撼、腦子攪得一團亂的我們,就這樣直接被送出電影院的話,恐怕一時之間會悶悶不樂、輾轉難眠吧。
「原先看到受氫彈試爆影響,怪獸復活襲擊都市的故事梗概,還以為是美國電影《原子怪獸》的模仿品,沒抱什麼期待,沒想到竟是一部挺紮實的妖怪電影呢,關口。」
走在道玄坂上,京極堂又開始想用他的獨特理論來唬弄我。這男人依舊是一副陰沉的表情,宛如芥川龍之介的遊魂。
「京極堂,《哥吉拉》不是妖怪電影,是怪獸電影。片中不是有科學說明嗎?哥吉拉其實是被氫彈試爆所喚醒,沉眠於海底的古代恐龍啊。雖然十之八九是不可能發生的虛構設定,但仍有一分的可能性。」
「不,牠無疑是一隻妖怪。你聽過大戶島的傳說中,有隻名為『吳爾羅』的妖怪嗎?牠不只吃海裡的魚,還會上岸吃人或牛,被島民視為祟神,所以大戶島至今仍有把活祭品拋進海中的習俗。這不叫祟神又該叫什麼?所以當然是妖怪。只不過這些過去被稱為妖怪的事物,到了現代被改稱為恐龍或怪獸,如此而已。」
京極堂不管碰上多麼不可思議的事件,都會將該事件視為某種「妖怪」作祟,藉此建立「架構」。他這種論法相當厲害,像我這種人總會被唬得一愣一愣的,最後不得不同意他的看法。只是,在看完怪獸電影的歸途,突然說起「哥吉拉是妖怪」也太扯了點,所以我明知沒用仍試著和他辯論。
「你的論點太一廂情願了吧?」
「我不是在抱怨圓谷英二讓妖怪改頭換面變成了怪獸。不將哥吉拉當作妖怪而稱為怪獸,正是這部電影的成功祕訣,關口。畢竟現今已是科學萬能的時代,戰爭結束迄今也快十年了。正因為是創作,所以更需要真實性。當然,我所謂的真實性並非『真實存在』,而是具有『彷彿現實中也可能存在』的說服力。只不過,人類僅能透過自己的腦來認識『現實』,所以這兩者可說是一樣的。我們生活的這個昭和時代與江戶時代有著天壤之別,西洋科學所規定的『現實』告訴我們妖怪或鬼魂『並不存在』。因此,就算現在拍攝一部『妖怪吳爾羅現身東京』的電影,觀眾恐怕也感覺不到真實性吧。當然,我們不是打從心底完全認同西洋科學所規定的『現實』,不管西化程度有多高,妖怪或鬼魂也不會從日本文化中滅絕,所以妖怪電影或幽靈電影等類型應該也不會消滅吧。但是,假如『哥吉拉』描寫的是人們自古以來熟悉的妖怪,恐怕無法成為如此震撼人心的恐怖電影。現代人不相信妖怪存在,但這部電影完美地將『假如是實際稱霸太古的恐龍,說不定可能復活』這種真實性,與人們對於氫彈試爆的恐懼結合在一起。老實說,恐龍不過是考古學者或生物學者見到埋藏在古老地層的太古生物的骨骼化石後,做了種種想像而誕生的物種,是否真實存在恐怕尚無定論呢。明明沒人活過恐龍存在的年代,也沒人見過活著的恐龍,又怎麼能肯定復原圖必定正確?」
「恐龍不存在?開什麼玩笑。若是真的不存在,很令人失望啊。」
我喃喃回了句蠢話,京極堂若無其事地接著說:
「我總是說,所謂的『現實』只有在觀測者認知到的瞬間才被確定,未觀測前什麼都無法確定。除非人類發明時光機回到過去,否則沒人知道恐龍的實際模樣。」
「你的意思是,我們無法直接接觸到真正的『現實』,只能以腦所能認知的形式去認知現實,而這個形式也是基於觀測對象與觀測者之間的相對性『關係』產生。換句話說,我們稱為『現實』的世界乍看之下絕對正確,其實是基於我們的意識與腦子間的共犯結構所構築出的相對性『故事』……對吧?」
「沒錯。在人的腦子裡,不管是『世界』或『電影』或『小說』,都只是一種『故事』。電影片頭有電影公司的標誌登場,片尾有『劇終』兩字出現,這是為了讓觀眾明白電影從何處開始、到何處結束,在這之前與之後則是所謂的現實世界,好在心中劃清界線。假如無法區分哪裡是現實、哪裡是電影,觀眾的精神會永遠陷入混亂。雖然說,你在看完《哥吉拉》後似乎仍感到興奮而略顯混亂,這倒是你身為一個小說家的特質。」
「我才沒混亂,京極堂,雖然我的確因為電影水準超乎想像而感到興奮。姑且先不論哥吉拉是妖怪還是怪獸,我想,用文章恐怕難以表現那種怪物不由分說的存在感和暴力性吧。因為文字總免不了『閱讀』行為。雖然適合讓人在腦中浮現意象,但要用來詮釋哥吉拉則完全不合格。而且,今後這種電影特效一定會愈來愈好。現在一看就知道哥吉拉的登場畫面是由兩個影像合成的,未來哥吉拉一定會變得更具真實性。然而,文字本身卻無法繼續進化,畢竟我們不能隨便創造新的文字。所以說,將來恐怕沒人想閱讀書本了。當然,做為文字的實驗去挑戰這種描寫也不是不行……但是,小說敗給電影的日子恐怕不遠,一想到此我就悶悶不樂啊。」
「你在胡說什麼?關口。這種事從一開始就很明白吧。不管要敘述什麼『故事』,文字和圖畫向來是互為表裡,不可偏廢。用極度簡單扼要的說法來說:文字傳達的是『意義』,圖畫傳達的則是『意象』,欠缺任何一方都會使人與人的交流陷入困難。譬如說我愛讀的妖怪書,插圖也是不可或缺的。不,甚至應該說圖畫才是主體,說明文只是陪襯。原本說來,妖怪是一種無形的概念,妖怪書正是為了賦予牠們『模樣』而誕生。只是沒有形體的事物光是被賦予形狀也無法成為『故事』,還得賦予牠一個名字。除了名字以外,還要說明其由來與性質才行。由來和性質用圖畫就能表現……但名字無論如何都非得要有文字不可。沒有名字的話,連你與我都無法區別。相反地,假如你的名字也叫『中禪寺秋彥』,即使這只是單純的偶然,也會造成許多麻煩。而且你我都住在中野,沒辦法用『中野的中禪寺秋彥』這樣以地名來區別。」
「那樣的話,只好用『死氣沉沉的中禪寺秋彥』和『抑鬱寡歡的中禪寺秋彥』來區分了。」
「更何況漢字本來就是一種表意文字。瀧澤馬琴是個很擅長運用插畫的作家,《南總里見八犬傳》是一本若沒有插畫就無法成立的讀物。而《源氏物語》雖然一開始只有文字,後來也進化成絢麗豪華的『繪卷』。反倒是捨棄圖畫,嘗試只靠文字來表現人類一切的近代西洋文學才是一種奇特的挑戰。關於這部分,相信大作家關口大師比我熟悉才是。」
「……至少要到近代,『私小說』才被發現其文學價值。近代以前的『故事』主角並不是普遍存在、能置換為讀者的『我』,而是某個特別的『英雄』。小說中有『我』登場應該是從《唐吉訶德》才開始吧?《唐吉訶德》的主角是沉迷中世紀騎士小說的『我』,換句話說,主角便是讀者自己,所以被稱為最早獲得自我意識的近代小說。說到底,自我意識若沒被他者觀測到,就無法劃清自我與他人的界線,然而不主張自己的獨立性又無法成立,可說是種構造極度扭曲、不穩定而脆弱的事物。正因為有自我意識,我才會得到憂鬱症,每天過著鬱鬱不得志的生活。最近總覺得人類根本沒必要擁有自我意識……像是貓,就比被自我意識糾纏的人類幸福多了。」
「所以,我們才會打從心底期望有某種事物能跨越界線,或是有來自異界的使者啊,關口。某種能擾亂、破壞『現實』與『我』的界線的事物。但另一方面,對於這些越界而來的事物,我們也深深恐懼著。這些來自異界的事物基於不同的法則行動,不受我們約束。假如他們真的將『現實』徹底破壞,遲遲不肯回歸的話就傷腦筋了。所謂的『祟神』便是指這種事物。」
「你想說妖怪或哥吉拉就是這個對吧?」
一旦京極堂開始展露妖怪知識,雪繪和千鶴子總會拋下我一個人應付他,也許是因為我總會和他爭得臉紅脖子粗吧。
「沒錯。妖怪因應人類的需求而生,因人類的觀測才得以存在。在這層意義下,哥吉拉正是昭和時代誕生的新妖怪。雖然這個彷彿『猩猩(gorilla)』加『鯨魚(kujira)』除以二的名字很單純,但很有『生物』的感覺且新穎。牠被美軍的氫彈試爆所喚醒,在現代東京上岸,帶來比東京大轟炸更巨大的災難。哥吉拉自己也被高濃度的放射性物質所汙染,光是移動便會汙染土地。生物若是受到哥吉拉放射的鍶-90汙染,有很高的機率會當成鈣質被骨骼吸收,在體內放射出β射線,而且半衰期也很長,體內將會長期受到輻射影響。」
「……說起鍶,在第五福龍丸事件後,鮪魚的評價一落千丈。聽說在太平洋捕獲的鮪魚似乎也被檢驗出鍶呢。」
「冷靜想來,在電影中,雖然哥吉拉在自衛隊與科學家開發的武器的猛烈攻擊,以及科學家的自我犧牲下最後死了──換句話說,身為祟神的哥吉拉的憤怒被平息了──但電影中的東京想必也受到放射性物質嚴重汙染了吧。只不過這件事算是一種禁忌,不應該被提起。」
「那是因為《哥吉拉》是電影吧?如果在劇中提起這個,故事不就沒完沒了?」
不對。
並非如此。
電影和現實都是「故事」。原本說來,人的腦中並沒有「從這裡開始是電影,從這裡開始是現實」的區別,因為電影公司制定了電影的「開始」與「結束」,人們才能做出分別。
因此,在電影裡討論「即使殺死哥吉拉,東京仍舊被鍶所汙染」此一「科學上的真實」……果然是種禁忌吧。
「所以說,口吐放射性物質汙染土地的哥吉拉,無疑是現代的妖怪,是祟神啊。人眼看不見放射性物質射出的放射線,而古代平安王朝的貴族們則是異常害怕與忌諱人眼見不到的『穢氣』。原本說來,我所奉行的陰陽道,就是為了保護貴族不受『穢氣』侵襲而開發的技術體系。在鮪魚疑似含有放射能的問題中,除了實際的汙染問題,還要加上人們害怕看不見的放射線這種『穢氣』的心理問題。說穿了,放射性物質這種在現代復甦的新型態『穢氣』,乃是恐懼的根源,科學上的見解其實並非重點。不,正確而言是科學的見解雖然重要,但不是一般民眾關心的問題。實際上,我們對於人類與環境受到放射性物質汙染會產生什麼影響尚未有定論。美國政府否認第五福龍丸事件的犧牲者和氫彈試爆有關,也是因為這當中的科學因果關係尚未被確定。因此,站在不肯承認過失立場的美方說什麼也不肯承認,相反地,身為受害者的我們則是愈來愈憂慮──因為在這個問題裡,並沒有一條規則能明確訂出『到這邊為止需要恐懼,從這邊開始不用恐懼』的界線。」
「也就是說,京極堂,你的意思是放射性物質不只無法用肉眼觀測,我們對它的性質也仍不清楚,所以才令人害怕。無法劃出明確的界線,反而帶來無限恐懼,是嗎?」
「沒錯。但是,倘若放任恐懼無窮盡地增長,我們脆弱的精神終究無法承受。因此,必須創造新的『故事』來因應。哥吉拉可說是用名為『現代物理學』的最新咒術體系,說明其由來的新型妖怪。哥吉拉由眾多『祟神』構成:美軍轟炸東京的記憶、對核彈或氫彈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壓倒性破壞力的恐懼、對放射性物質所帶來的汙染的恐懼……這些蠻不講理的恐懼融合成一種『妖怪』,人們賦予其『名字』與『模樣』,哥吉拉就此誕生。」
妖怪被賦予名字後,才能限定其功能與範圍。人們才能劃分由此開始是妖怪世界,由此開始是日常現實。
藉著賦予妖怪名字,人們才總算能夠放心……
「關口,日本過去不是發展出把怨靈轉換為御靈的系統嗎?貞觀五年,朝廷舉行御靈會祭祀早良親王,據說這就是御靈信仰之始,但也有人認為御靈信仰成立於更早以前。今天仍被尊稱為『天神』並受人祭祀的菅原道真,也是怨靈轉化為御靈的好例子。人們透過祭祀,使祟神轉換為善神。讓祟神壓倒性強大且不受控制的力量,轉化為守護都市及人民的力量,這就是御靈信仰的原理。反之,若不祭祀,御靈便會再次恢復成怨靈,轉化為祟神。舉例來說,東京的平將門首塚便是這種御靈信仰的產物。」
「我也曾在八卦雜誌中寫過關於GHQ想搗毀將門公的首塚,卻因作祟而作罷的報導。」
「讓平安貴族如此畏懼,甚至令他們建立起御靈信仰系統的『穢氣』,其實是打雷之類的自然災害或其他已被現代醫學分析出來的各種疾病。當中最主要的是『瘟疫』,或說是傳染瘟疫的病毒或細菌。雖然今日擁有『科學』知識的我們明白如此,但人眼看不見病毒,當時的人們甚至不知道有病毒這種事物存在,只好將之稱為『穢氣』。至於來自於放射性物質的汙染,雖然科學家知道『放射性物質』的存在,但我們一般人既看不見也嗅不到,而討論微觀世界的量子力學也像是魔法一樣神祕難懂,連科學家自己都尚未搞清楚量子力學的奧祕……因此,放射性物質可說是現代版的『穢氣』。換句話說,我相信誕生於現代的妖怪且是新一代祟神的哥吉拉,總有一天也會被轉化成『御靈』吧。」
「什麼意思?京極堂,你究竟想說什麼?我愈聽愈糊塗了。」我不禁反問。
「我的意思是,哥吉拉總有一天得轉換為保護日本的守護神。既然這部電影如此受歡迎,必然會拍攝續集。延續幾部作品後,哥吉拉的形象恐怕將不再是可怕的祟神,而會轉換成拯救日本人的御靈吧。」
「哥吉拉系列會變成愛國電影?」
「我不是這個意思。又不是戰時,現在的政府不可能干涉特攝電影的內容吧?電影公司也只會考慮是否能夠回本的問題,畢竟政府不可能提供製作費。與其說是政府或電影公司期望這樣,其實真正期望如此的是我們這些觀眾。我猜哥吉拉的續集,將會愈來愈偏離我們今天觀賞的第一集的恐怖電影風格,並且會如同在戰爭中被視為『殘暴美英』的『祟神』美國大兵變成防衛日本的『御靈』而受日本人信仰般,成為一種善神吧。」
「……關於美軍或許沒錯,因為他們正為了對抗蘇聯的威脅而協防日本……雖說背後其實是資本主義陣營和共產主義陣營在暗中較勁。但核子武器很難吧?我們的長崎和廣島被丟了原子彈,現在又有日本人在第五福龍丸事件中犧牲了。核子武器或許是可怕的祟神,但我們日本人可能信仰它嗎?」
「是的,核子武器既是祟神也是怨靈,但只要將之『轉換』成『御靈』即可。日本自古以來不就有這樣的系統嗎?」
「怎麼轉換?理論說得再多,放射性物質都會對人體產生有害影響吧。雖然科學尚未完全釐清其性質,也有人主張若是照射極微量,反而對人體有益,但理論上受到大量輻射影響的話,不管是長期或短期都會造成傷害吧?如果受到致死量的照射,人類將會毫無抵抗之力地死去。京極堂,就算驅使你擅長的『驅魔之術』,也沒辦法改寫物理法則吧?」
不對……並非如此。京極堂的「驅魔之術」所改寫的,是人們自己相信的「故事」本身。
「關口, 核子武器是殺傷性武器,也是令人畏懼的祟神,但我們能構築出將『放射性物質』轉化為對人類有益的『力量』──換句話說,就是『御靈』系統。不,應該說,我們能構築出讓人們相信辦得到這件事的『故事』才對。深深畏懼著現實戰爭與核子武器的破壞力,以及象徵這些災難的『哥吉拉』的日本人,將會接納這樣的故事吧。」
原來如此,他是這個意思。說極端點,就連物理法則也只是人類發明的「故事」。
「但是,該怎麼做?」
「祭祀『御靈』當然要在神社。國內不是建了大量的『御靈神社』嗎?只有一間是不夠的,神社的數量愈多愈好,所以過去的人們才會建立了如此多的神社。」
「但是,不會有人建設『核武神社』吧?那樣只會招致反感。」
「神社可是古代最尖端的科技呢,是能把怨靈轉化為御靈、夢想般的科學技術。所以今後日本要大量建造御靈神社的話,當然得使用現代最尖端的科技才行。換句話說,就是『核能電廠』。」
我明白了。
核能電廠──和核武一樣使用「核分裂」原理,但透過人類科技加以「控制」,使之轉換成電力的系統。
簡單說,只是運用核能代替石油或瓦斯「把水煮沸」的系統。但是,實際將核武運用在戰爭中的美國政府已經宣布要投入「核能發電」的研發,也就是說,要將核能改用在「和平用途」上。而在今年六月,美國的競爭對手蘇聯也已啟動世界首座實用的核能電廠。
「但是,戰勝國的美國或蘇聯也就罷了,對我們這些受過核武攻擊的日本人來說……民眾真的能夠接受嗎?日本是世界少見的地震頻繁國家,萬一發生事故該怎麼辦?假如核反應爐失控的話……不僅如此,用完的核廢料又要運往哪裡?總不能拋進海裡吧?」
「關口,今年春天改進黨已在國會提出核能研究開發預算案,政府和金融界也會推動核能發電廠。雖然部分民眾或許會以『一旦發生事故,週邊地區會受到汙染』、『用畢的核廢料該何去何從?』為由反對,但最終還是會接受的。因為若非如此,日本人將只能半永久地繼續害怕這尊名為『核武』的祟神。但是,只要在各地建立名為『核能電廠』的御靈神社──就能使祟神轉化為御靈。這就是日本的御靈信仰。『故事』一旦根植於人心,就不會被輕易改寫。『故事』是會『重複』的,病毒帶來瘟疫的因果關係被科學『解明』後,再也不是『穢氣』了;但是,這次換成『放射性物質』變成新的『穢氣』襲擊這個國家。如同妖怪藉著怪獸哥吉拉的形象復甦一般,御靈信仰也會以核能發電廠的形式復甦。」
「……你這番話簡直像在替核能發電宣傳。」
「完全不是。我只是基於道理思考,客觀地預測未來發展的走向而已。我只是不想別對今後可能發生的『現實』裝作視而不見。最近不是很流行一本叫做《原子小金剛》的兒童漫畫嗎?」
「沒聽過,我們家又沒小孩……你真的什麼都看耶,京極堂。」
「今後漫畫會大為流行喔,關口。戰爭結束了,人口未來會爆發性成長,小孩會愈來愈多的。」原本繃著一張臭臉的京極堂難得笑了。「有趣的是,這部漫畫的主角小金剛是以核反應爐為動力的機器人。而且,小金剛雖然是機器人,卻擁有近似人類的情感,是人類的好夥伴,也可說是人類的守護神。我相信繼描寫現代祟神的電影《哥吉拉》之後,描寫現代御靈的《原子小金剛》將會獲得大眾歡迎,同時,日本核能電廠的建造與營運也會步上軌道。當然,這些只是我的預測,我無意評論這樣的發展是好是壞。」
「我明白。因為你認為不管創作或現實,都同樣只是人類編織出來的『故事』。」
「是的。人類無法直接接觸到赤裸裸的世界。單就不是『穩固而普遍的真實』這層意義來說,人類相信的『現實』也只是『名為「社會」的故事』罷了。『現實』之所以看起來像是『普遍而真實的世界』,是因為人類具有『語言』。」
「……人類社會基於語言做為媒介而成立,而所謂的語言是……」
「沒錯。語言是在各群體中用來溝通的人造工具。這世上並不存在絕對普遍的『純粹語言』。即使同時存在多種語言,世界仍能不受影響地運作的理由,是因為語言終究只是人腦編造出來的假想工具。巴別塔神話可說是一種對於語言為何沒有統一的生硬說明。」
「但我覺得數學應該算是純粹的語言。」
「數學也只是一種語言啊。總之……創作或現實都只是『故事』,所以創作是否暢銷、是否能受大眾歡迎,並非單純只受水準好壞影響,也與時代精神有關。是否能符合社會的需求,將決定能否獲得大眾歡迎。所以,就算你的《目眩》銷路慘澹也別太過悲觀,亦有像梵谷那樣生前完全乏人問津,死後才獲得評價的例子。」
「呃,我寧可生前就受到好評,遺憾的是我沒有才華。況且,梵谷是例外吧?他是因為大眾媒體發達的時代才被重新發掘,原本說來,如不能像《源氏物語》一樣在作者生前就廣獲好評,大部分的作品都無法流傳至後世。」
「不,倒不見得。生前受歡迎但作者一死就被遺忘的作品更是壓倒性居多,因為已失去了時代性。妖怪書就是很好的例子。隨著妖怪被視為迷信遭到否定,妖怪書也失去了時代性而銷聲匿跡,但這不代表妖怪書就變得毫無價值啊。」
「……我寫的小說具有普遍性嗎?」
「對自己創作的『故事』別太追求普遍性比較好吧,關口。一旦鑽起牛角尖,你就回不來了。你只要把你感受到的內在真實描寫出來即可。可別學伊底帕斯,展開尋找普遍性之旅喔,否則雪繪恐怕會被拋下,苦苦等候不知何時才回得來的你。帶著一顆混亂腦子誕生的你,並沒有那麼方便的指南針……更何況說極端點,普遍性的概念也只是一種『故事』而已,關口。」
序
昭和二十九年秋。
我離開澀谷東寶電影院,沿著道玄坂而下,朝向國鐵車站走去。其實原本想來看近期大受好評的特攝電影《哥吉拉》的是內人雪繪與千鶴子,但兩名女性單獨來看怪獸電影似乎不怎麼恰當,而最近也發生疑似有日本人在比基尼環礁的氫彈試驗中受到輻射落塵所害的「第五福龍丸事件」,舉國譁然、社會動盪,也有人實際犧牲了。據說此一不幸事件發生的原因,是氫彈試爆的威力與放射性物質的擴散範圍遠超乎預估。身為加害者的美國政府,當然主張犧牲者和氫彈試爆無直接相關,但日本依舊人心惶惶,諸如捕撈到放射性鮪魚、天空下起放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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