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空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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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來的故事〉

二、荒蕪的鄉間
據說，世界在西元一八○○與一九○○年間改變之大，已超過前五百年加起來的總和。十九世紀是人類歷史新紀元的黎明，這個新紀元在擁有龐大的城市之際，過去的鄉村生活也畫上句點。
十九世紀初，大部分的人仍住在鄉村，生活方式持續了無數個世代。在世界的各個角落，人類居住在小鎮與村落，直接從事農耕，或為農民提供服務。他們幾乎不出外旅行，住得離工作地點也很近，因為快捷的運輸工具那時還未問世。出外旅行的少數人不是步行，就是坐航行速度緩慢的船，又或是在馬背上顛簸，一天也跑不到六十哩的距離。想想看！在那些行動不便的年代，一個比鄰鎮規模稍大的城鎮就能成為政府的一個港口或中心，但當時全世界人口超過十萬人的城鎮卻是屈指可數。這就是十九世紀初的樣貌。最後，鐵路、電報、輪船，以及複雜的農業機械的發明改變了一切，讓過往的事物一去不復返。位於大城鎮裡寬闊的商家、多樣的娛樂，以及數不清的便利設施剎那間不再遙不可及，也在開始與鄉鎮中心的平凡資源競爭後迅速站穩腳跟。人類被一種勢不可擋的吸引力拉往城市。對勞力的需求隨著機械數量的增加而下降，當地市場完全被取代不說，較大規模的中心也快速成長，使鄉間愈見空曠。
人口往城鎮流動，是維多利亞時代作家一直關注的議題。在英國、新英格蘭、印度和中國，大家都談論著同一件事：在全球各地，一些人口暴增的城市明顯取代了古老的秩序。雖然只有少數地區，但這是旅行與交通方式改善，運輸系統變得快捷後不可避免的結果。另一方面，最不成熟的方案也同時設計完成，想設法克服市中心不可思議的吸引力，把人留在田地裡。然而，十九世紀的發展只是新秩序的開端。新世代的第一批大城市不便到可怕的程度，煙霧彌漫、不衛生與嘈雜的聲響使其顯得陰鬱黝暗，所幸新建築工法與供暖方式的發明，使一切為之改觀。西元一九○○與二○○○年間改變的步伐依然迅速；而二○○○與二一○○年間人類發明的持續加速，更使維多利亞盛世田園詩般的寧靜歲月，似乎成了令人難以置信的幻想。
鐵路的引進只是發展移動方式的第一步，這些移動方式最後使人類生活發生了革命性的變化。在西元二○○○年時，鐵路與道路都已消失。沒有了鐵軌的鐵路，變成長滿雜草的路瘠與溝渠；而以往奇特原始的道路，已被由名為伊德翰的物質所組成的專利軌道取代。過去的這些道路由燧石與土壤構成，用手工錘打或粗糙的鐵滾筒鋪平，上頭不只散布著亂七八糟的髒東西，也時常被鐵蹄與鐵輪切刻出好幾吋深的凹痕與水坑。伊德翰是由它的專利所有者命名，與印刷術和蒸氣的發明，並列為開創世界史上新紀元的發現。
當伊德翰發現這種物質時，他大概把它想成可以用來替代印度橡膠的便宜用品，因為一噸只要幾先令。但你永遠不知道一項發明真正的潛力。是一個名叫沃爾銘的天才指出了使用此物質的可能性。他不僅發現伊德翰可用於輪胎，也可用於建造馬路。此外，他還規劃出迅速覆蓋了全球的龐大公共交通網絡。
這些公共道路由縱向的隔板組成。每一邊的外側供時速低於二十五哩的自行車騎士與其他交通交具行駛，中側供時速可達一百哩的汽車行駛，而內側，沃爾銘無視於排山倒海的嘲諷，保留給了時速一百哩以上的車輛行駛。
有整整十年，他所設計的內側道路都是空蕩蕩的。而在他過世之前，卻搖身一變成為最擁擠的車道，配備直徑二三十呎車輪的巨大輕型車輛在上頭奔馳，時速穩定地一年年上升至兩百哩。在這場革命畫下句點之時，另一場平行的革命則改造了規模不斷變大的城市。科學的發展，使維多利亞時代的煙霧與骯髒成為往日雲煙。電暖氣取代了壁爐（在二○一三年，點火卻仍產生煙霧正式成為可起訴的擾民行為），而所有的城市道路、公共廣場與場所，外面都包覆著一層新發明的玻璃物質。倫敦的屋頂變成連綿不斷的一片。一些禁蓋高樓、短視愚蠢的法律遭到廢除，而倫敦就從以往散布在寬闊地面的小巧舊式房子，開始不斷地往天空延伸，使得市區除了供水、燈光與排水以外，又增加了通風這一項任務。
但要說明兩百年來一切使人類生活更為便利的改變，例如很久之前就已預見的飛機的發明，家庭生活如何被不計其數的旅館生活所取代，最後那些仍關心農業的人也住進城市裡、每日規律上下班，還有最終英格蘭只剩下擁有數百萬人口的四個城市，以及鄉間舉目所及皆渺無人煙等情況，卻會使我們遠遠偏離了丹頓和伊莉莎白的故事。他們分開又再重聚，不過仍無法共結連理。對丹頓來說，沒有錢是他唯一的錯。伊莉莎白要滿二十一歲才會有自己的財產，而她才十八歲。根據習俗，她滿二十一歲時就能繼承母親的財產。她完全不知道將來會有這筆財富，而丹頓身為太過體貼的情人，更不可能提出此建議。所以兩人的事就毫無希望地卡在原地。伊莉莎白說她非常不快樂，只有丹頓能了解她，他不在她身邊時她極為痛苦，而丹頓也說他的心日日夜夜地渴望她。他們盡可能找時間相聚，因為討論彼此的悲慘景況，讓兩人樂在其中。
有一天，他們在飛機起降台附近的小座位區碰面。這次碰面的確實地點，在維多利亞時代是從溫布頓通往公共用地的道路所在，但卻整整高了五百呎，遙望著倫敦。要將眼前的市容栩栩如生地描述給一個十九世紀的讀者聽，會是個頗為艱鉅的任務。要說明清楚，就必須請他將水晶宮與新建的龐大旅館（這就是人們對這些不怎麼重要的建築的稱呼）比擬成十九世紀時規模大一點的火車站，並想像如此建築擴增到巨大比例，並在整個都會區一同持續運作的情形。如果當時他再得知，這片連續的屋頂上將來會附加著一大片的旋轉風輪，那麼他一定會開始暗自欣賞並讚嘆目前在這些年輕人生活中最習以為常的景象。
在兩人的眼裡，眼前的城市有點像監獄，而他們如同之前幾百次一樣，正在促膝長談如何逃離現狀，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逃離」現狀意味著在約定的三年之期以前就達成目標。兩人都同意要等待三年，不僅不可能而且太過份了。「在那之前，」丹頓說（他的音調顯示他挺著胸膛），「我們可能都不在這世上了！」
他們充滿年輕活力的雙手不得不緊抓住這個夢想，接著伊莉莎白有個更令人傷心的想法，使她生氣勃勃的眼睛溢滿了淚水，流下健康的臉頰。她說：「我們之中有一個，有一個可能會……」
她哽咽了起來，無法對眼前年輕快樂的彼此說出那個令人恐懼的字眼。
但要結婚卻在城市中清貧度日，在這時對任何過著愜意生活的人來說，都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在古老的農業時代於十八世紀畫下句點之前，在農舍裡曾有關於愛情的美麗諺語；的確，那時鄉間的窮苦人家在布滿鮮花、有著菱形窗戶、由茅草與灰泥蓋成的小屋裡生活，周圍的空氣土壤甜美清新，外面是糾結的樹籬與鳥兒的歌聲，頭上則是不斷變換著顏色的天空。然而，一切都變了，改變早在十九世紀就初現端倪。窮人的全新生活，在城市的下層區域展開。
十九世紀時，下層區域仍看得到天空，位於泥土或其他不適宜的土壤上，很容易發生洪患或受中上層區域的煙霧侵襲，不僅供水不足，衛生情況也足以讓富裕階層所深懼的傳染病蔓延。然而，到了二十二世紀，城市一層層地往上增高以及建築物的愈見密集，使得市容有所改變。有錢人住在上層規模龐大的華麗旅館與城市建築的大廳裡，而藍領階級則住在底下所謂面積遼闊的一樓與地下室內。
這些下層階級生活與禮儀的精緻程度仍與他們的祖先―維多利亞女王時代的的東區居民頗為類似，但卻發展出自己獨特的方言。在底下他們一代過了一代，很少到地面上來，除非工作需要。既然對多數人而言，這是自出生以來就過著的生活，他們覺得這樣的情形並不可悲。但對丹頓與伊莉莎白來說，生活水準下跌得如此猛烈卻看起來比死亡更可怕。
「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去呢？」伊莉莎白問道。
丹頓坦承自己並不清楚。除了自覺體貼以外，他不確定伊莉莎白是否贊同從她的未來財產中先預支金錢的主意。
伊莉莎白說，即使從倫敦前往巴黎都超過他們的經濟負荷，而待在巴黎，正如世界上每一個城市一樣，生活只會像倫敦一樣昂貴且不易。
丹頓大聲叫了起來：「親愛的，若我們活在以前的時代就好了！活在過去多棒啊！」因為在他們的眼裡，即使是看著十九世紀的白教堂，都像透過一層浪漫的迷霧般朦朧。
「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伊莉莎白叫著，突然流下淚來。「我們一定要等滿整整三年嗎？三年可是三十六個月啊！」人類的耐心，顯然並未隨著時光流逝而有所增長。
然後丹頓突然靈光一閃，講起早已掠過他腦海的計畫。他最後終於想起來了。對他來說，這似乎是個十分大膽的建議，所以他以半嚴肅半開玩笑的態度開了口。但要把計畫訴諸言語，卻會使它變得以乎比之前更真實可行。至少這是他碰到的情況。
他說：「假如我們去鄉下呢？」
她看向他，觀察他是否認真在提議進行這趟冒險。
「鄉下？」

〈未來的故事〉

二、荒蕪的鄉間
據說，世界在西元一八○○與一九○○年間改變之大，已超過前五百年加起來的總和。十九世紀是人類歷史新紀元的黎明，這個新紀元在擁有龐大的城市之際，過去的鄉村生活也畫上句點。
十九世紀初，大部分的人仍住在鄉村，生活方式持續了無數個世代。在世界的各個角落，人類居住在小鎮與村落，直接從事農耕，或為農民提供服務。他們幾乎不出外旅行，住得離工作地點也很近，因為快捷的運輸工具那時還未問世。出外旅行的少數人不是步行，就是坐航行速度緩慢的船，又或是在馬背上顛簸，一天也跑不到六十哩的距...

【編者序：威爾斯與他的時代／洪仕翰】

「所有的過去只是開始中的開始，曾經發生過的一切也只不過是黎明前的曙光。」
──赫伯特‧喬治‧威爾斯

《時空傳說》（Tales of Space and Time）是一部誕生於世紀之交的作品，那是距今將近一百二十個年頭的一八九七年。一八九七年是個甚麼樣的年代？東方的大清帝國剛遭逢甲午戰敗，意圖改革的戊戌變法仍有如襁褓中的嬰兒，隨時都會夭折；在西方，美國企業家才剛製造了第一輛福特汽車，而義大利工程師才正要探索無線電這項深奧的科技。那是個沒有手機、飛機與電視機的年代，人們對「高速公路」與「網路」也沒有任何概念。被譽為科幻之父的英國文學家威爾斯（Herbert George Wells），正是在那樣的年代裡寫下了本書中充滿想像力的情節。他是如何辦到的？想必不會是如同〈製造奇蹟的人〉的主角般獲得天啟。沒有人可以脫離自身的時代，文學家自然也不例外。在進入本書之前，我們必須先稍微回顧威爾斯撰寫本書的背景脈絡，因為理解威爾斯所身處的時代，有助於我們更理解威爾斯與他的《時空傳說》。
威爾斯所處的時代，正是十九世紀末維多利亞時代晚期的不列顛治世（Pax Britannica）。英國在經過工業革命後，靠著殖民擴張與貿易而成為了全世界最先進、最工業化的國家之一。在那個年代，日新月異的科學技術彷彿成了新的自然鐵律，應許一個美好的未來；在那個年代，日不落帝國也還尚未經過波爾戰爭（Boer War, 1899-1902）與世界大戰的殘酷洗禮，前途看似一片美好。然而也是在那個年代，觀察入微的威爾斯就已透過小說的文字，「寓言」般地提出了自己對未來的隱憂。相較於同時期對科學進步較為樂觀的作家來說──例如同樣被譽為科幻文學之父、比威爾斯稍早一些的十九世紀法國文學家凡爾納（Jules Gabriel Verne），威爾斯的文字總顯得有些悲觀。威爾斯筆下的未來反映了更多的社會現實，包括看似永無止境的都市化、日益擴大的階級矛盾、來自外界的入侵或戰爭，以及大規模災難出現的可能。
本書所收錄的〈新星〉短篇，幾乎可說是最早具體描寫「慧星撞地球」這樣災難式場景的科幻小說之一。二十一世紀的今天，在好萊塢與電子媒體推波助瀾下，慧星撞地球這類末世災難題材早已是十分常見的創作套路，但在影像技術尚不普及的當年，威爾斯的作品是當時讀者想像這類災難情景的重要依據。威爾斯日後還會繼續描繪這種從天而降的災難，包括描寫火星人入侵的《世界大戰》與預測德國空襲倫敦、造成無數生靈塗炭的《空中戰爭》等經典災難作品。一個經典的案例是，一九三八年十月的某個上午，美國哥倫比亞廣播公司播出了由威爾斯小說《世界大戰》所改編的廣播劇，卻意外導致上千名只聽到部分片段的群眾陷入恐慌。今天的讀者或許很難想像，廣播電臺會需要不厭其煩地重申廣播劇內容「純屬虛構」。這樣的「事實」，恰恰說明了在那個虛構與現實不易區分的年代裡，威爾斯所捕捉到的災難隱憂是確實存在於許多人心中的。
隱憂不只來自外部，還存在於社會本身。在〈未來的故事〉中，威爾斯用帶有（反）烏托邦色彩的筆觸（反烏托邦作為一個文類亦是十九世紀開始的現象），描繪了二十二世紀的倫敦：機器逐漸取代人力、人們捨棄農業與人口爆炸則導致了無止境的都市化，並最終使都市人無法離開都市過活。這一切對威爾斯來說都不是毫無根據的空想，因為在威爾斯從出生到寫作本書的這段時間裡，英國的人口幾乎整整翻了一倍，工業機械取代傳統人力與都市化等問題更是如影隨行。在生產方式改變的衝擊下，「階級問題」很快就成為社會的另一大隱憂。狄更斯的小說離威爾斯的年代並不會很遙遠，威爾斯也早在他的成名作《時間機器》中就碰觸到了階級問題──生活在地面上與的底下的兩個世界幾乎就是兩個不同階級的投射。而在〈未來的故事〉中，生活在都市下層的中下階級就連職業都必須接受分配，只能靠著微薄的工錢在資本主義社會中苟延殘喘──與上層社會的富裕形成巨大的反差。今日的讀者或許不禁要懷疑，在這種近乎絕望的貧富差距下，怎麼還沒有人發動革命。而這，或許也是另一個威爾斯無法自外於他所處時代之處。
在威爾斯一生的絕大多數時間裡，他都是一個溫和的社會主義者。他和同時期的大文豪蕭伯納一樣，是費邊社（Fabian Society）的成員，他們主張溫和的社會主義改革，反對激進的革命與階級鬥爭。也因此，儘管威爾斯在作品中屢屢碰提及了階級矛盾的隱憂，但他的筆法仍舊是相對溫和與保守的。在〈未來的故事〉中，威爾斯並未給讀者一個不寒而慄的悲劇故事，階級分野並未導致血腥鬥爭，故事最後更靠著一位上層階級的「善念」而得以有相對圓滿的結局。
或許是同樣出身於中下中產階級的緣故，威爾斯最擅長描寫的，既不是上層階級也不是社會底層的苦勞階級，而是那在維多利亞時代急速膨脹的中產階級。他在〈水晶蛋〉這篇小說中對古董店主人卡夫先生的細緻描寫是其中的一個例子。威爾斯幾乎是用一種鉅細靡遺的方式在描寫卡夫先生店中的擺設，以及他那不怎麼幸福的家庭。要不是靠著一顆在古董雜物中偶然發現的水晶蛋，卡夫先生恐怕這輩子都沒辦法擺脫他那沉悶的生活，去一窺來自新世界的異星樣貌。這樣從日常細節中作展開的寫法或許有助於拉近作品與當時讀者之間的距離。這種加強與現實間連結的寫法，就連在〈石器時代的故事〉這篇奇幻空想風格較重的作品中也可一窺一二。即使表面上是寫石器時代，篇中仍可四處看到威爾斯對當時英格蘭的地貌與人群的連結。
誠然，《時空傳說》中所收錄的五篇故事，對於常閱讀類型小說的現代讀者來說或許並不新鮮。而這自然是因為從威爾斯以降，科幻小說業已經歷了上百年的發展，諸如末世災難、反烏托邦與未來世界等各種子類型更是名作輩出。然而如果我們回望一百二十年前，理解威爾斯與他的時代，那麼我們就能稍稍體會到威爾斯當年在科幻小說這個文類的貢獻。與一百二十年前的威爾斯不同，今天的我們已有了電視機、飛機與手機，但不變的是我們依舊想望著未來，站在威爾斯與他的後繼者們的肩膀上，用穿越時空的傳說，想望著未來。

洪仕翰

【編者序：威爾斯與他的時代／洪仕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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