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小宅邸

一.
蒸氣升起，鏡面化成一片白霧，水花從頭頂噴撒而下，頹然兀立了好一會兒，混沌的意識漸漸變得清晰。
──今天一定要辭職。
小腹湧上來的呻吟，還沒有變成聲音，便消失在蓮蓬頭的水花聲中。
電視畫面播放著清晨的資訊節目，女主播正為黃金週的假期介紹自由之丘。這地方不知走過多少次了，但是一旦冠上「約會聖地」這樣的名字，卻顯得既遙遠又陌生。
外面還是料峭的寒意，但是春天的陽光給人即將轉暖的預感，憑添了幾許早晨的憂鬱。
隨著惠比壽車站附近的店鋪映入眼簾，緊張感逐漸升高，心情也越來越沉重。一旦腳步有些躊躇，便好像再也邁不出去了。
輕輕推開營業室的門，朝室內張望了一下。有幾名同事已經在座，正在準備業務，但看不到主管的影子。
「臉色這麼差！」
同課的中田轉過臉說，他的眼眶泛黑，刻著深深的皺紋。
「你自己還不是？部長還沒來啊？」
明知還沒來，但還是忍不住求證。
「在的話，我還敢跟你聊天嗎？」
從抽屜拿出整髮劑與領帶，走到盥洗室。
鏡子裡的臉十分憔悴，宛如老了好幾歲。皮膚粗糙，眼睛下方出現了凹陷，我迅速整理了儀容，回到座位。
白板上掛著自己名字「松尾」的行事欄，寫著十點三十分，自由之丘，秋元太太，是上星期預約看屋的客人。
「你今天有帶看嗎？」
我隨口問著，眼光轉到中田的行事欄，下午一點，三軒茶屋，長谷部先生。
「勉強約了一位。」
中田小聲回答。
腦中浮現昨天晚上中田拿著電話苦苦哀求的神情。
「好險啊。連續三天沒有案子的話，會被部長K死。」
「沒錯，就像你上星期那樣。」
中田打趣道，肩膀和手腕上的烏青現在還留著淡淡的痕跡。
「說到這裡才想到，木村還沒來嗎？」
新進同事木村沒在座位上，朝會時間快到了。
中田也說沒有看到他。隔壁的松本眼睛盯著眼前的螢幕，頭也不回的說：「肯定是辭職了吧。」
大部分的同事都進來了，坐在桌前默默的作業。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濃濃的倦意，散發出不想把精力花在無謂事務的氣氛。
門口附近有人說話，是通知部長到社的聲音。
營業部的門打開，出現伊藤部長的身影。他的個子並不高，但擁有在花園橄欖球場出賽的經驗，體格相當結實，一走進來便對整個房內形成壓迫感。大山課長和隔壁課的齋藤課長也一道進來。
四周湧起問候，聲音大得連外面走廊可能都聽得見。伊藤部長三人置若罔聞，好整以暇的穿過房間，走到位子坐下。
齋藤課長一坐好，便點名叫了一位資深同事。
「我說武田吶，你昨天沒有安排帶看還敢回家啊？臭小子，你也太混了吧。」
武田保持直立不動的姿勢，低下頭說了一聲「對不起」。抬起頭時，他的臉色緊繃，看起來已經豁出去的樣子。
白板上武田的行事欄裡空空如也，其他的業務員都還有一到兩件帶看的案子。
在專門交易不動產的房屋仲介公司裡，帶看是重要的業務之一。對絕大多數的顧客來說，買房是一生一次的大事。不可能輕易妥協。想要攻破客人極端審慎的藩籬，就需要帶看這種直接面對面、建立信任關係的行銷模式。
帶看是業務指標之一，公司列為重點項目，要求每個業務員務必達到上班日每天一件，周六日兩件帶看房屋的業績。
武田是業績前三名的常客，但這幾個月不知怎麼回事，一直拿不出像樣的成績，而且也幾乎沒有預約帶看的案子，更為業績不彰作了註腳。
「道歉有什麼用？重點是把房子賣出去呀。你這傢伙，到底還想不想幹下去？」
武田低著頭。
「想。」
這陣子，齋藤課長教訓武田的戲碼幾乎天天上演，辦公室裡所有人都默不作聲，深怕遭到池魚之殃。大家不只是害怕對準武田的矛頭何時會轉向自己，而且憑著過去的經驗知道，不論課長開刀的對象是誰，只有默默忍耐，等待風暴過去，才是讓事態平靜下來的最快捷徑。
「想幹的話，早就拿得出成績了吧。不想幹就早點辭職回家。像你這種員工，我們養不起。」
齋藤課長恨恨說完這句，又把眼光轉到文件上。
辦公室裡凝結的空氣變得沉重而緊繃。
「喂，中田。」
剛就座的大山課山叫道。
「你今天有帶看的案子嗎？」
「有一件。」
「一件也好意思說？都是因為你偷懶，害得我們這一課的數字都不見啦。」
「對不起。」
中田的表情上看不到一絲情緒，同樣一副豁出去的表情。
「混帳，絕對不能讓客人隨便看看就走人，非把他吃下來不可。」
「是，絕對會吃下來。」
中田平靜的回答，聲音中沒有呼應感，但是也沒有被人強迫的感覺。
吃下來，是公司裡用來比喻客人上勾或是讓他點頭簽約的說法。
每次中田說出這個略帶血腥的字眼時，我總有些不舒服的感覺。中田這輩子應該從來沒對人動過手才對，但是想到他還堅持著這份工作的事實，不舒服感也淡薄許多了。
「就算約了再多件帶看，不能變成帳面數字就沒有意義。數字才是重點哪，數字！」
大山課長凝視著正前方嘟囔著，這話並不是特別對某個人說，但帶著刺的話卻也讓人無法假裝沒聽見。
「喂！」
大山課長叫。
「木村是去廁所嗎？怎麼這麼久？朝會快開始了耶，去叫他出來。」
課裡所有人都停下動作。朝會八點開始，但是木村應該還沒有來上班。
「不是。木村沒在廁所……他還沒有進來。」
中田一臉打量的表情說道。
每個人都裝作沒聽見的樣子，但看得出還是有意無意的豎著耳朵，注意大山課長的反應。
課長沉默一秒後，輕輕點了幾次頭，瞄了一眼牆上掛的時鐘，黑色的時針已指著八點。
朝會結束，每個業務員不是匆忙的準備，就是打電話給客戶，背後傳來開門的聲音。
坐在對面的中田抬起臉，穿過松尾的肩看著大門。立刻傳來快步跑過辦公室的聲音。霎時，中田的目光追隨著音源從右到右，然後辦公室又歸於平靜。
「我遲到了，對、對不起。」
抬眼一看，木村站在部長面前深深的彎下腰。他的臉色發白，不住的抽搐。大學時靠柔道鍛練的結實胸板、體重貌似破百的身體，蜷縮得有些可憐。
部長沒把木村的存在放在眼裡，兀自靠在椅子裡，攤開體育報紙。聽得見他嚼著口香糖的黏稠聲音。
「睡過頭啦？」
部長翻著報紙說。
木村小聲的應諾一聲，但在一片死寂的辦公室裡，反而更顯得清晰可聞。
「你來我們公司多久啦？」
「一、一個月。」
依公司的慣例，新進員工從畢業典禮之前便以「打工」的形式開始工作。
「真愜意啊，還在當學生哦。天天追馬子，喝酒喝到天亮。真好哦。」
「沒有……」
口氣聽起來似乎無法判斷該不該否定。
「你今天有帶看的案子嗎？」
部長乾澀的聲音問。
木村滿是驚惶的聲音回答「沒有」。
「你來上班幫公司賺了多少錢？」
「對不起，還沒有。」
他的頭垂得更低了。
「沒聽見，說大聲一點。」
木村膽怯的再次回答：「還沒賺到。」
「真奇怪耶。沒幫公司賺錢，還以為自己當學生的人，為什麼我得付薪水給你？連個帶看的預約都沒有，為什麼我得幫你出追馬子的花費？」
部長的口氣很平靜，但語尾帶著微微的慍意。木村似乎想說什麼，但話語只震動了空氣，沒有變成聲音。嚼口香糖的聲音變得又快又響。
「喂！」
突然間，部長大吼一聲，把手中握的報紙朝木村丟去，一拳敲在桌子上。死盯著文件的中田，身體微微抖了一下。
部長的聲音像消風一樣恢復平靜。
「怎麼不說話？你不覺得奇怪嗎？」

的確，也許是很奇怪。
──最不可能做這行的傢伙，竟然進了房仲公司。
忘了什麼時候，一個朋友不知從哪兒聽到我在房仲公司上班，半嘲笑的這麼說。
這份工作不需要學歷、經歷，也不用特殊的能力或技術，更不必通過司法考試所代表的難關。也許他指的是工作的性質吧，因為所有的評價只看你賣了多少間房子決定。除了單純數字的累積外，不會留下任何痕跡。也或者他指的是房屋仲介常給人的印象──一身名牌，開著進口車，出入有女人的店縱情玩樂。總之，言下之意就是，一向討厭重複單調和競爭、對金錢和奢華生活一向淡泊的你，怎可能去房屋仲介公司上班？
我對房屋仲介這份工作，既沒有執著，也沒有熱愛到可以輕鬆反駁這種責難的程度。不如說，正如朋友的提醒，這的確是全然激不起我一絲興趣的工作之一。但是，若問其他還有什麼有興趣的工作或想做的事，倒也想不出來。
從沒認真的參加應徵，苦惱了很久才進了現在的公司。被分配到營業部，上面交代下來，只要把房子賣掉就行。令人胃痛的業績，非搞壞身體才能完成的沉重業務，還有隨處可見的暴力。每天就像待在黑社會，沒逃出去簡直可以叫做奇蹟。

一.
蒸氣升起，鏡面化成一片白霧，水花從頭頂噴撒而下，頹然兀立了好一會兒，混沌的意識漸漸變得清晰。
──今天一定要辭職。
小腹湧上來的呻吟，還沒有變成聲音，便消失在蓮蓬頭的水花聲中。
電視畫面播放著清晨的資訊節目，女主播正為黃金週的假期介紹自由之丘。這地方不知走過多少次了，但是一旦冠上「約會聖地」這樣的名字，卻顯得既遙遠又陌生。
外面還是料峭的寒意，但是春天的陽光給人即將轉暖的預感，憑添了幾許早晨的憂鬱。
隨著惠比壽車站附近的店鋪映入眼簾，緊張感逐漸升高，心情也越來越沉重。一旦腳步有些躊躇，便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