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手徵求有驚喜
〈Pyramid Song〉
一
她一直都是喜歡大海勝過山林的。不可測的深沉、無邊無際的包容，時而安靜得令人產生整個宇宙只剩下獨自一人與這片大海的幻象，時而兇殘得令人寧願被大海吞噬也不願面對眼前的駭人景象。
但那一天之後，她對大海的幻想不再，只剩下無法填補的空洞。這片海除了能帶走一切之外，還有什麼意義，她不再明白。
那一天早上，他還要她照顧他養的貓呢，她的室友藍川。他們倆住在同一間公寓也有一年半了吧，但這兩人彷彿是兩個世界的存在。
藍川也是喜歡大海的，但他屬於伴有海鷗、珊瑚、熱帶魚與落日的柔情海洋。而她呢，或許是潛藏在深海中等待接到聲納回音的鯨魚。他們倆都是喜愛孤獨的，或者說，習慣孤獨的，但藍川在大海裡並不寂寞，他熱愛潛水。水裡的溫度常常是比地面上來得溫暖的，他這麼說過。在他眼裡，海中的珊瑚水草翩翩起舞，美過草地上散步的人兒或者大街小巷的熙攘。
兩年前，藍川是學校裡海洋探索社的一員，但熟悉了技巧後，他更喜歡離開群體，獨自尋找他在大海中的歸屬。大海才是他的家。每個星期總有三、四天，他會花上幾個鐘頭泡在水裡，練習憋氣、潛水、還有拍攝水中的生物。他的攝影作品，只能用無懈可擊來形容，她並不是因為知道了藍川得到攝影展的名次才這麼說的，在比賽前，她便已經看過藍川散落在書桌上一張張的相片。那不只是美，而是帶有感情的美，有什麼東西牽動著她的心。海葵在他的照片裡，不只是海葵，而是會哭、會笑的真實存在。藍川或許是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化身吧，她想，而且是那種讓眾人欣賞讚嘆，但尚未到望塵莫及的羨慕。
藍川有個住在另一個城市的女朋友，叫作奈子，他們已經在一起四年了，打算一等藍川交了畢業論文、拿到學位就結婚的。那隻叫作斑比的貓，原本是藍川要和奈子一起養的流浪貓，看來大概也有十一、十二歲了吧。不過由於奈子未能如預期考到附近的學校，因此暫時由藍川一人照顧，奈子每隔兩、三個星期會來見藍川一次，也順道來看斑比。每次藍川與奈子分別，都令人看了以為那是兩人人生最後一次相見。她自己和奈子也閒聊過幾次，奈子是個和氣可愛的人呢，像她那種人可不會想和自己這種人成為朋友的吧，她總在心裡如此想著。
藍川的世界有許多事正在發生著、跳動著，她心想。而她的呢，她的世界裡彷彿沒有時間的流動，她的明天將與她的昨天一般無趣，而此刻的她與去年今日的她，同樣了無新意。像一本架上的書，既不老舊泛黃、不散發紙張的氣味、沒有摺痕與脫頁、亦不被誰發現與珍藏，只是純粹地存在著，沒有理由與目的。
＊
那一天是六月二十二日，她記得特別清楚，夏至，陽光格外刺眼，藍川在清晨五點半起床沖了個澡、煎了個培根蛋，隨手留了張便條在冰箱門上，要她幫忙餵斑比，接著便拎著潛水裝備出門了，留下滿屋子培根和奶油的味道。那是她對藍川的最後一個印象，奶油油膩、濃郁的氣味，甚至還帶了點培根的焦味，好像怎麼也揮別不散，好像會永遠留在這屋子裡那樣的濃郁。
下一次接到藍川的消息，是當天下午四點半，她凝視著對座的池野，池野低頭望著自己的手指望得入迷，她知道他們倆都一樣，正在努力想說幾個字來打破沉默。有時她甚至懷疑自己對坐在對面的池野來說是種壓力，或許沒有她也一樣，甚至更好吧，她不禁心想。她以比正常慢二十倍的速度喝著熱的焦糖拿鐵，剛開始喝的時候，熱氣弄得她的眼鏡滿是水氣，她一而再再而三拿下眼鏡擦拭著，慶幸有這重複的動作可以掩飾這尷尬的沉默。但一個鐘頭後，她望著眼前只剩下一口的冷焦糖拿鐵，感到無比焦慮。曾幾何時，他們倆曾一起嘲笑、甚至鄙視著那些相對而坐卻無話可說的戀人。她怎麼也沒料到，不用多久，他們也成了隔桌熱戀的情侶訕笑的對象。
毫無疑問，他們愛著對方，至少她是愛他的，但誰也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他們的關係，就像走在隧道裡。就因為已經開啟了隧道的大門，就必須一路走下去，但誰也看不見前方是光明還是深淵。以前，這不是一條隧道，而是一條花花綠綠的小徑，但不知道何時開始，她才突然意識到自己已深陷不見天日的冰冷地底，連兩個人手牽著手都會感到寂寞。
她感覺到手機震了一下，提醒了她真實世界的運行。
「嗯？」她震驚了一下，不敢相信眼前出現的文字。
「怎麼啦？」池野彷彿一整天下來第一眼正面望向她。
「是學校寄來的公告，說有人出事了……是我的室友藍川……」
「嗯？藍川？」池野對這名字不怎麼熟悉，或許是她不常提起她的朋友吧。
「你知道學校後面的海邊嗎？藍川都會在那裡潛水的……但今天發生了意外……他到了太深的地方，但也不是太深，不是真的很深的地方……只是上來的時候……沒能來得及……」她彷彿不是在對池野說，而是在試著說服自己這個事實。她無法想像這是真的。
這真的是藍川嗎……她感到訝異，甚至覺得訝異多於難過。不，她並不是不難過，她難過極了，但為什麼？藍川和她雖然住在一起，但甚至談不上朋友，她連藍川有幾個兄弟姐妹都不清楚。她到底難過什麼，她自己也搞不懂。
＊
她獨自搭了公車回到公寓，池野原本要送她的，但她婉拒後，池野也就不再堅持，於是她一個人上了半滿的公車。車上大部分是同一個學校、知道名字的陌生人，她討厭這種感覺。與其和這些人相處，她寧願坐在全然的陌生人旁邊。她恨透了與人眼神交會、寒暄問候、無意義的對話。於是她走到了車廂最末處，假裝累得打瞌睡，但她仔細聽著同車的人們談論藍川。她不關心藍川，但她關心人們怎麼談論死去的藍川，她自己也搞不懂。
「我猜大概是因為已經到了憋氣的極限才打算上來的，沒有預留上岸的時間。」
「怎麼會這樣？他應該很熟悉這個程序才對吧？怎麼會自己一個人去潛水呢？你們確定這是意外嗎？」
「你什麼意思？當然是意外呀！我想想，就我所知，他一直以來都是自己一個人去潛水的呀。」
「上個星期才聽社團裡的人說藍川報名了暑假的潛水活動，怎麼可能會……我認識他很久了，真的很難相信是他，他應該很有經驗了才對。」
「附近的人說有看見他在岸邊拍照，腳架都還好好地擺在岸上……真的，隨便一個人都好，怎麼也想不到藍川會發生這種事……」
她想，是啊，隨便一個人都好，怎麼偏偏是藍川呢？藍川可是一個眾所矚目的明日之星呢，他還有家人、還有未婚妻、還有一個接一個的活動、還有接連不斷的成就等著他呢，他還有一隻放在我這兒的貓呢。最重要的是，藍川還想活著呢。一個覺得活著是如此美好的人，卻因為一個偶然的事故、一個愚蠢的不小心而死了，而另一些不知道活著意義何在的人，卻卡了個位子在這世上，這不是很奇怪嗎？她心想，藍川的世界有許多事正在發生著、跳動著，就連死了也一樣，一樣有無數人為他的死感到震驚、失望、難過。
不知道為什麼，她嫉妒死去的藍川。藍川活著的時候，是眾人羨慕嫉妒的對象，但她更羨慕、更嫉妒死了之後依然受到關注的藍川。
那一瞬間，她覺得自己變得好小好小，連被溫暖的陽光照射都有破碎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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