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手徵求有驚喜
第一章／櫻子
二○一五年四月，目黑川沿岸早已開滿了櫻花，從三樓的窗戶眺望下去，是一整片粉紅色
的花海，宛如日劇裡的場景。
早上九點，櫻子起床時，先生早已出門上班了。
賴床的女人睜開眼睛不久，立刻拿起放在枕邊的手機查看昨晚有無新進的留言。從小螢幕裡發出的亮白光太過刺眼，她的眼睛痛苦地半閉半開著，眉頭皺成了一團。儘管如此，女人細長的手指頭卻還是輕快地滑著亮白螢幕，並沒有因為眼睛酸痛而放下手機。
約過了五分鐘後，櫻子才依依不捨地放下這個專門收集讚美的小機器。
她起身走向廚房，從冷凍櫃裡拿出了蛋餅皮，隨即非常熟練地做了一份台式培根蛋餅。這些蛋餅皮可是得來不易，得花三十分鐘搭電車到橫濱中華街的台灣商店才買得到。
把蛋餅裝盤後，櫻子小心翼翼地擦拭著白色淺盤上的指紋。接著，她拿出新買的咖啡杯，泡了一杯熱拿鐵。天空藍的咖啡杯上鑲著一隻黑色條紋的慵懶胖貓，這設計來自義大利插畫家之手。
上個月特地到自由之丘，排隊了一個小時才買到電視節目上介紹的超濃厚草莓幕斯。在回家途中經過一家北歐雜貨館時，從櫥窗看進去，當時一眼就愛上這個限量咖啡杯了。
那天，也買了些銀白色的餐具，還有一條淡紫色的桌巾。
櫻子算是個有品味的女人，經過她的細心配置後，小圓桌在短短幾分鐘內搖身一變，猶如料理節目裡才會出現的夢幻餐桌。
最後，她拿起了最新型的智慧型手機，透過手機螢幕，全神貫注地緊盯著窗外的目黑川櫻花。
鏡頭裡必須出現櫻花、慵懶貓的咖啡杯、還有淡紫色桌巾。
目黑川的櫻花永遠是透過手機螢幕被櫻子觀賞。拍了幾張照片後，她就再也沒有往窗戶那邊看過去了。
接著，目黑川夫人檢視著十多張照片，縝密地挑選了一張拍得最好的傑作後，一直緊閉著的雙唇這才微彎了起來，露出了上排整齊的牙齒。
獨自一個人在家的女人滿意地笑了起來。
選完照片的女人迫不及待地上傳了早餐的照片，這是她每天最重要的功課，「目黑川主婦的生活點滴」。
當然，文字裡不忘提到讓台灣朋友們羨慕的日本與櫻花。
除了拍照以外，連正眼都沒瞧過櫻花的櫻子在FB寫下了這段話。
『早上起床就可以看到滿滿的櫻花，心情真好！早餐是台式蛋餅，我真的好想趕快回台
灣，臭豆腐，麵線，雞排……好想吃喔！』
更新了FB後，女人才開始享用早餐。
蛋餅跟咖啡早已涼掉，但櫻子根本不在意，她只在乎接下來從手機裡發出的留言通知聲。
櫻子三兩口快速地解決掉蛋餅，幾乎像是用吞的一樣。在沒有人看到的地方，目黑川夫人吃東西的樣子粗俗難看，只有從這裡可以稍微看到這女人的過去。
櫻子，出身於台灣西南部的某個小城鎮，一直到高中畢業前都在當地生活。每到假日，搭巴士到市區逛街是鄉下女孩最大的娛樂。高中畢業後，班上只有櫻子及少數幾個同學沒有繼續升學。
怎麼說，她都不是屬於愛念書型的人。
沒有任何專長的櫻子，在台北晃了半年，只找到一份餐廳的兼差工作，住的是違法的頂樓加蓋。工作了兩、三年後存到些錢，櫻子開始利用假日到補習班上日文課，卻只學了些幾句簡單的日文會話。不久，她辭掉了餐廳工作，開始在小酒館陪酒，這份薪水比餐廳服務生還要高出兩、三倍。
有別於佇立在林森北路上華麗氣派的日式大型酒店，櫻子工作的小酒館位於林森北路內側的小巷子裡，那裡老舊且狹窄。
就在那時認識了現在的先生。
FB的朋友裡，沒有人知道目黑川夫人曾經待過酒店。
『好羨慕呀，我還沒看過櫻花耶！』
『那是目黑川嗎？妳們住目黑區，聽說木村拓哉也住那裡，應該是很貴的地段吧！』
『妳住那裡是不是會常常看到日本的明星呀？』
起床不到一個小時，櫻子已經沉浸在大家的讚美聲中。通常都是對日本一知半解的人才會羨慕櫻子的生活。
偶爾，櫻子到住家附近的便利商店買東西時，被年輕的日本店員用簡單的日文問：「有帶集點卡嗎？」她總是心虛地搖搖頭，不敢發出聲音。
櫻子，一個不會說日文的櫻子。
早上重要的事情除了上傳早餐照片外，還必須檢視其他東京太太們的動態。尤其是住在港
區的藤原太太。
『還在宿醉中，各位有解宿醉的好方法嗎？』
這個宿醉的動態還外加了一張照片，六本木hills的夜櫻。
看著藤原的動態，櫻子心裡非常不愉快，不愉快到早已忘記剛剛收到的大量讚美聲。
藤原太太是櫻子的頭號假想敵，嫁來日本才兩年，沒有孩子，總是高調地宣傳自己住在政商名流最多的港區。
櫻子心裡雖然不快，卻還是按了讚。點下了讚後，就立刻看到藤原太太的台灣友人在動態底下發問：『好漂亮喔！這是哪裡？妳為什麼會宿醉呀？』
啊！上鉤了！藤原那個炫耀狂就是在等著有人發問！
櫻子可以預測藤原太太接下來的回答，她的手機螢幕停留在藤原太太的FB頁面，每隔幾分鐘就看一下有無最新留言。
雖然討厭這個花俏的炫耀狂，櫻子卻也好奇著藤原太太接下來的回覆，深怕有人今天的動態比目黑川櫻花還耀眼。按了約七、八次重新整理後，櫻子終於等到藤原太太回覆台灣友人的問題。
『這裡是六本木喔，昨天跟老公一起到六本木hills賞夜櫻，一不小心就喝多了，後來兩人從六本木散步回家。話說這裡戒備很森嚴，住的都是有錢人，所以喝完就要趕快回家，不能在這裡大聲喧嘩。對了，前幾年SMAP裡的草剪剛就是在這裡喝酒鬧事被警察抓，這裡太高級了，一有風吹草動就會有人報案，真不方便！』
看完了藤原太太的回答，櫻子冷笑了起來。
這才是藤原那女人一開始就想表達的，雖然看似在抱怨，卻透露出夫妻感情很好、住的地方也貴。
接著，藤原太太動態底下又出現了兩、三個新留言。
『好浪漫喔，夫妻倆一起牽著手散步走回家。』
『原來妳家住在那裡喔！挖！電視有出現過耶！』
突然，櫻子覺得自己精心設計的目黑川貴婦早餐照片大輸了。
雖然氣藤原太太一直強調自己住在最貴的港區，但更讓櫻子生氣的，是藤原太太的先生。
年紀大約三十歲左右，待的是知名企業，與太太兩人似乎很恩愛的樣子。不僅是這樣，兩人連外型都很登對。
櫻子只大藤原太太兩、三歲，但丈夫今年就要邁入五十歲了，還有著中年男人微胖的肚子。怎麼看都只是一個普通的日本中年歐吉桑。
相較於藤原太太常常上傳老公的照片，櫻子幾乎沒提過有關丈夫的事情。
就在悶氣無處可發洩時，傳來了FB的留言通知，是藤原太太。
『目黑川的櫻花好美喔，真羨慕妳！』
雖然知道藤原太太一點也不羨慕，櫻子還是很客氣地回：『六本木的夜櫻也很美呀！』
『但我們是走過去的，哪像妳家只要往窗外看就可以欣賞到，昨天微醉走回家，後來走不動，讓老公背我，大家都一直在看，好丟臉喔！』
此時，櫻子心中的不悅已經到了極點。
既然感到很丟臉，那可以不要寫出來嗎？妳想表達什麼？老公年輕體力好？還是妳們很恩愛？妳真的覺得丟臉嗎？
櫻子憤怒地用手指大力按壓手機螢幕，卻只能打些客氣的話。
『不會啦，老公背走不動的老婆本來就是應該的呀，下次不要喝那麼多就好。』她敷衍地回覆，只希望趕快結束與藤原太太之間的對話。
打了些互相讚美的話後，終於結束了一段令人不愉快的對話。當然，感到不愉快的只有櫻子。
剛剛看到藤原太太動態裡「宿醉」那兩個字，櫻子內心開始躁動，逐漸地陷入了不安穩的情緒中，於是比平常還無法忍受藤原太太炫耀的文字。
出身於鄉下保守家庭的櫻子，在做陪酒的工作之前幾乎沒有碰過酒精。
在小酒館出勤的第一晚，她就後悔辭掉餐廳的工作了。不習慣酒精的身體，連續一個月，晚上嘔吐，白天從胃中散發出食物腐爛的氣味。就連現在回想起宿醉地獄的日子，還是會從喉嚨湧出一陣噁心感。
宿醉，是非常痛苦的，只能像馬鈴薯般地捲曲著身子躺在床上，什麼事都不能做，更別說在FB放照片跟認真回一堆留言了。
曾經長期嚴重宿醉的櫻子很清楚，藤原太太一定不是宿醉。
第一次看到這女人是在六本木的外國人派對上，兩人就只見過那一次面。
藤原太太本人跟照片一樣漂亮，有著巴掌大的鵝蛋臉、精緻的五官，雖然已經二十七歲了，但講話時動不動就捧著臉的習慣動作，讓她看起來就像二十歲前半的小女生一樣。
那次派對上，相較於櫻子大地色的休閒風裝扮，藤原太太穿著合身的大圓點低領口小禮服，微微地襯托出上半身豐滿的身材，一下子就成為全場的焦點。
明明用心良苦搶到眾人的目光，卻笑嘻嘻地對櫻子等人說：「糟糕！我好像穿錯衣服了。」說完後，還吐吐舌頭，看起來並沒有因為穿錯衣服而懊悔不已。
那天除了打量彼此的行頭之外，還做了簡單的自我介紹。
跟櫻子一樣的是，藤原太太也不會說日文。
就這樣，兩個女人回家後互相加了FB。藤原太太的動態永遠是港區、六本木、逛街購物，還有最重要的，老公。雖然藤原太太的動態滿是令人不悅的炫耀內容，櫻子卻又好奇想看。
上午就這樣無聊地用FB打發著時間，下午則是到澀谷逛街，在通過連結車站的百貨公司地下美食街時順便買了幾道熟食，從東橫線回到目黑的家只要十五分鐘。
這條電車路線像是用黃金打造的，兩旁都是價值上億日幣的高級住宅，內環安靜不受打擾，外環卻緊鄰熱鬧的澀谷。
走走停停中，櫻子不忘拍下許多只有日本才有的街景照，並不時地上傳到網路上，然後不忘提醒大家，我就住在這裡附近。
回到家，五點四十分，離先生下班回到家還有三十分鐘。櫻子匆忙地把每樣小菜盛放到不夠乾淨的北歐風餐盤上，接著，用吸油紙巾擦拭著盤子周圍的指紋。
盤子邊緣是個會入鏡頭的領域，必須乾乾淨淨。
「我回來了。」
沒多久，悟回到家了，這男人連聲音聽起來都有點老。
櫻子敷衍地發出「嗯」的一聲，回應了疲憊的丈夫，頭卻沒有抬起來，繼續專注地拍著晚餐的照片。
悟嘆了一口氣後，放下了公事包，走到寢室，脫下沾有汗水與油脂的白襯衫。接著，腳步沉重地走到浴室外的洗手檯洗臉漱口。
櫻子拍得入迷，沒有察覺到丈夫已經洗好手坐在餐桌前了。
悟有氣無力地問著美食攝影師：「我可以開動了嗎？」
「可以呀，吃吧！」
已經拍了幾十張照片的櫻子終於放下了有點燙的手機，連手都沒洗就拿起筷子迅速地夾了菜直接放到自己的嘴巴裡。
悟夾起炸雞腿肉到自己的小皿上時，才發現太太沒有準備檸檬切片。
他起身走到廚房，找了一陣子後才發現一顆黃得差不多的檸檬被放置在冰箱角落裡，旁邊還有過期的火腿跟豆腐，從冰箱裡發出了一股酸味。
悟拿起了歐風雜貨小舖的菜刀，把暗黃色的萎縮檸檬切成四等分。
其實這件事情可以麻煩櫻子去做的，但是要跟日文不好的櫻子講這些瑣碎小事，只會讓自己更累。
而此時的櫻子跟往常一樣，一邊滑弄著手機，一邊把食物放入嘴裡，完全沒有注意到丈夫在廚房切了檸檬這件事。
悟切好檸檬後，再次回到了餐桌前，擠了檸檬汁淋在炸雞腿肉上後，他的手沾到了些檸檬汁，卻沒有濕毛巾待命在餐桌上。
A型社會裡的女人通常都會注意到這樣的事情，但想想，櫻子既不是日本女人，年紀也才二十九歲，卻願意跟快五十歲的自己一起生活。所以，一些小事情悟倒也不會放在心上或是去責怪櫻子。只是對於下班後還要自己弄這些雜事感到疲憊。
檸檬液體害得手跟筷子都黏膩膩的，悟開始心浮氣躁，看著總是在用餐時間滑弄手機的櫻子，突然一肚子氣。
今晚一反常態，悟帶著質問晚輩的語氣開口了。
「我說，妳每天都在忙些什麼？我們既沒有孩子，妳也沒在工作，偶爾也該煮菜吧？總不能一直買熟食回家擺。」
跟悟之間雖然是用日文溝通，但櫻子只聽得懂五成左右。
看了丈夫的表情跟口氣，大概是在抱怨自己沒有煮菜。這時櫻子才依依不捨地放下了手機，低頭看著桌上的炸雞腿肉，不敢直視先生，臉上露出欲言又止的委屈受害表情。
「我想煮菜，但不會煮和食……這裡是日本，我是外國人……」
「妳可以看食譜煮呀！」悟的表情誇張，他無法理解為何太太總是把非常簡單的問題丟到
「外國人」的身分上。
「我看不太懂日文……」櫻子吱吱嗚嗚地辯解著，眼睛卻緊盯著放在桌上的手機。
「之前不是有讓妳去日本語學校念一年，應該看得懂的呀！」悟的表情持續誇張著。
但是，這一句話的日文有點難，櫻子抬起了頭，呆著一張臉看著激動的丈夫。
妻子呆愣的表情澆熄了悟的情緒。他比了手勢：「唉，算了。」
「冰箱裡的菜爛掉了，妳有空時清一清吧。」悟說完後就沒再繼續這個話題了。
因為語言障礙，櫻子與先生之間通常不會有深入的對話，也不需要。今晚又是在櫻子不太懂日文的情況下結束對話。
悟繼續吃著晚餐，櫻子則是拿著手機移動到沙發前，一屁股地坐在沙發上後，迅速地上傳著剛剛拍好的晚餐照片。
上傳完畢後，櫻子打開筆記型電腦，準備觀看目前正在追的韓劇，手機就放在電腦桌上，她打算邊看著韓劇邊等待大家的讚美留言，這是櫻子晚餐後最大的娛樂。
此時的悟已經吃完晚餐了，收拾了自己的碗筷後坐在沙發上看著晚報。
這對男女，同居在現代化設備完善的都市城堡裡，卻過著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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