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士欽 (Leon Lin) 編輯的《被遺忘的朝鮮戰事》是一本非常特別的圖冊。常見的韓戰影像大多是出自各大新聞社攝影記者之手，而本書收錄的照片是美軍通信部隊 (Signal Corps)攝影兵的作品。北京出生的 Leon在美國加州念高中，因為特別的機緣，他接觸到由美團國家檔案館 (National Archives) 複製的三萬多張韓戰照片。這批高清晰度照片的背面都配有完整的英文說明，極富歷史研究價值。如何從三萬多張照片中精選出數百張來呈現這埸長達三年、死傷三百萬、近二十個國家參戰的國際戰事絕非易事。Leon別具匠心，拋棄傳統的高層政治軍事史角度，而從戰爭中的平民、難民、兒童和普通士兵的視角來講述戰事中普通人的掙扎、苦痛、離散、生存與希望。本書中看不到縱橫捭闔的杜魯門、斯大林或毛澤東，也沒有指揮千軍萬馬的麥克阿瑟、李奇聞或彭德懷，卻記錄了朝鮮半島人民如何在廢墟中犧牲或倖存、如何面對屠殺暴行、北韓民眾如何歷險南逃、難民與孤見如何在南方生存。(韓國總統文在寅的父母就是從興南撤退的北韓難民，他們於1953年在收容戰俘與難 民的巨濟島生下文在寅。) 同時，本書也記錄美軍新兵入伍、 受訓、作戰、受傷甚至陣亡的全過程，以及戰事之間休息娛樂與宗教活動。限於照片來源，本書未能收入中共和北韓方面的影像，但呈現出聯合國其他成員國在韓戰中的多重角色：譬如 土耳其、英國、加拿大參戰部隊。而特別令人難忘的是印度觀察員的火葬與水葬儀式(第130頁)。這本《被遺忘的朝鮮戰爭》講述的其實是一場被遺忘的戰爭中被遺忘的人的故事。
為什麼韓戰是「被遺忘的戰爭」 ? Leon在《自序》中提出了自己的解釋。而美圍著名記者、普利實獎得主大衛‧哈伯斯坦(DavidHalbertam) 在《最寒冷的冬天：美國與韓戰》中寫道：這場遙遠、晦暗、冗長、沒有勝負的戰事，既沒有二戰那樣振奮人心的正義勝利，也沒有像越戰慘敗那樣如夢魘般地分裂美國社會；韓戰似乎已成為美國歷史的棄兒。Clay Blair 名著的書名恰恰是《被遺忘的戰爭》。而參戰的一方，中國大陸，「抗美援朝戰爭」在宣傳中時常被鼓吹，但細節卻往往付之闕如，而研究與出版仍有諸多禁區。
在台灣，韓戰更是被遺忘的戰事，直到近幾年才有學術著作與大眾歷史關注台灣命運與韓戰的密切關聯。張淑雅的《韓 戰救臺灣?解讀美國對臺政策》(2011) 論證美國因為韓戰而 改變其袖手旁觀政策，介入台海。她引用郭廷以所言，韓戰就是國民黨政府的「西安事變 」。 而林孝庭在《意外的國度：蔣介石、美國、與近代台灣的形塑》(2016) 中強調：「韓戰的爆發是影響『中華民國在台灣』永久化此一歷史過程中，最重 大也最關鍵的意外事件」。
儘管美國政府拒絕蔣介右派兵援韓的提議，並且排斥台灣於戰爭與和談之外，但台灣卻意外地成為韓戰最大的受益者。 筆者在拙作《被劫持的戰爭：中國戰俘與韓戰》 (史丹福大學出版社， 2019) 中提出：韓戰其實可以看成兩埸戰事。第一場是關於領土的戰爭，從1950年6月25日至1951年夏，其結局是大致恢復了戰前的南北分界線。第二場是關於中國戰俘的戰爭，從1951年底到1953年7月27日停戰，其唯一重大的結果就是一萬四千名「反共義士」最終於 1954年1月前往台灣；而其代價是韓戰多打了一年多，各方遭受重大傷亡，其中包括 12,300 名美軍在戰事的後兩年陣亡。也就是說，為了一個中國戰俘去台灣的「自由」，差不多一個美國大兵付出了生命──這是美國政府完全沒有意料到的後果，因此美國政府不希望美國民眾真正了解這場戰事。或許這就是韓戰在美國被遺忘的原因。

常成
香港科技大學人文學部　助理教授　
2018 年 4月 16 日　清水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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