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裡，她們的笑容好模糊，說好手牽手一起走，所有的溫柔情話，如今都像鋒利的玻璃碎片，刺痛著自己。
八月，台北的天氣悶熱，市區內車水馬龍，排放的廢氣蒸騰，林立的高樓蒙了一層灰。座落石牌區的大型醫學中心是居民求醫的首選，醫院內瀰漫著濃厚的消毒水味，恆溫的中央空調讓醫院的空氣冰冷刺骨，永遠黑壓壓的病房亂象與台北市的交通相比毫不遜色，候診病人塞在急診的觀察區等著住院，就像台北市區的停車位一位難求。
內科病房位於較高樓層，急促的電話聲不斷，穿著貼身剪裁的純白制服，護理師們奔走在病房跟護理站間，身為醫療團隊的最前線，護理師必需面對病人立即的反應，無論病況輕重都要審慎評估，才能為醫療團隊呈現最精確的情況。
上午時段內科病房會有許多病人辦理出院，護理師必須完成出院前的準備教學跟出院紀錄，下午則會開始收急診及門診預計入院的病人，護理師也得為病人做好基本的資料收集及護理評估，每位病人來的時間都不一樣，護理師手上通常會有十幾位病人要處理，自己必須審慎調整時間分配否則萬一情況失控，十幾個小時喝不到一滴水、上不了一次廁所也是常有的事。
高瘦秀麗的江知瑤快步走在病房外的長廊，身後跟著嬌小可愛的護理師學妹小榛，從早上就開始忙碌，毫無飢餓感的胃已經不只是麻木，陣陣的抽痛讓江知瑤眉頭輕擰，忍著胃部不適，她站在護理站外的櫃台撈了影印機的紙，上面顯示即將報到的新病人相關資訊，江知瑤請小榛去為病人做簡單的入院介紹，她回到護理站檢查是否有緊急的臨時處置需要處理。
坐在護理站的電腦桌前，江知瑤先確認下午的護理照護及給藥，手邊則是小榛手寫的護理紀錄，纖細的手指握著三色筆補上漏掉的陳述，她飛快修改了一遍。
隨意挽起及肩的長髮，露出白皙的頸脖，幹練俐落的江知瑤是單位裡面公認的「拼命三郎」。
在護理紀錄上完成核章，她揉了揉脖子，已經在這間醫院擔任護理師六年，資歷漸深，工作上的各種情況都難不倒她，無奈的是隨著資歷漸長，她成為單位裡數一數二的元老級學姐，必須頻繁的指導新進學妹讓她無比疲憊，再加上全國的護理師不足，必須經常輪班制度，她們經常一個月同時上白班、小夜班跟大夜班，休假時間幾乎都拿來調整生理時鐘，生活型態非常不健康。輪班制度經年累月拖累著身體，導致她才二十九歲，就時常失眠甚至腰酸背痛。
「知瑤，妳還沒吃午餐吧？要不要先去吃飯，我幫妳去看小榛環境介紹。不然等等開始交班，妳就更沒有時間吃飯了。」同為內科病房護理師的許家琪提醒她，她看了一眼時鐘，早過了午餐時間。
「不用了，小榛還不熟，個性又冒冒失失，我擔心會有狀況發生。」江知瑤很擔心小榛工作還沒上手，現在正值畢業潮，很多新進護理師進到醫院，同事手上也都有各自的指導學妹，她不想給別人添麻煩。
「妳啊，一直手把手的教她，反倒讓她無法獨立。」
「我也想要放手，但我擔心她被嚇到啊，試用期都沒過就不幹了怎麼辦？」不只學妹挫折，她也會被護理長關切，如果沒把學妹帶好她會覺得很丟臉。
「就算她撐不下去，那也是她自己的抗壓性太差，妳不用太在意啦！真的擔心，可以兇一下，小榛就會乖一點了。」
「小榛現在是關鍵時期，我對她兇，萬一影響學習就不好了。」
「知瑤，妳做事太認真了啦，難怪小榛這麼黏妳，再這樣下去妳真的會累死自己。」
「不跟妳說了，我先去看看學妹怎麼樣了。」看了時間，只是介紹病房單位應該不會這麼久，江知瑤決定起身去找小榛。
前往病房的路上，江知瑤不自覺放慢了速度，即使在充滿消毒水的醫院走廊，她都可以清晰的聞到不遠處的香水味，是寧海翎身上的味道。
在敞開的病房門口，她停下腳步，站在病床床尾的白袍女人，正是寧海翎，她低著頭跟家屬說話，高挑的身材及端莊的站姿是寧海翎的招牌。
江知瑤正在猶豫要不要折返回護理站，但小榛已經偏過頭發現她，愉快的喊了一聲「學姐」，寧海翎專注盯著病例的臉也抬起，目光跟她交會時，寧海翎輕輕的彎起了嘴角：「這床的主護是妳啊？」
「……嗯。」知道逃不了，江知瑤走進病房，看了一眼病人單位，才問小榛：「我只是要妳幫病人環境介紹，怎麼這麼久？」
「我、我……」小榛講話支支吾吾，倒是一旁的寧海翎接過了她的話。
「學妹進來的時候我已經在病房了，因為我還在問診，學妹一直站在旁邊等我說完才開始介紹，妳別怪她。」輕柔的語調流入耳膜，寧海翎是腸胃內科的主治醫師，也是院內的王牌醫師之一。
三十二歲就當上主治醫師，寧海翎不僅是院內最年輕的主治醫師，外貌絕美氣質優雅，為人隨和又不易生氣，寧海翎曾經當選院內人緣最佳的美女醫師第一名，是實至名歸王牌。
看小榛一臉怕被罵的樣子，江知瑤開口：「小榛，妳先回去吧。」
「可是……不是還要做入院護理評估嗎？」
「我來做就行了，妳回護理站吃飯吧。」
「吃、吃飯？不行啦！學姐妳也還沒吃啊，我怎麼可以……」
「叫妳去吃飯就快去吃！等妳吃完還有很多事要做！」
「是、是！」小榛看了一眼寧海翎，才轉身離開病房。
小榛離開後，江知瑤開始幫病人作入院護理評估，雖然病人在急診掛號時就已經填寫基本的資料，但是病人每次住院的治療都不同，一旦住進病房，都需要重新重新評估，以方便醫療團隊在處置上不會有遺漏。
「奶奶先在這裡休息一下，等等我會再過來幫妳抽血打點滴。」把評估的表格收妥，江知瑤笑著對病人說，也拉動病床上的照明開關，轉換成較為不刺眼的模式才離開。
她在做護理評估的時候，寧海翎一直盯著她，江知瑤只想趕快回到護理站。
「妳今天很忙？」寧海翎跟在後頭，長腿果然就是不一樣，她明明已經走得很快了，寧海翎卻還是優雅的跟上，語氣溫柔，看她沒回答又問：「妳沒吃午餐小心等等又胃痛了。」
「寧醫師今天不是有門診，怎麼會上來病房？」
「……就想上來看看。」寧海翎有些小抱怨：「妳一個星期都沒看到我進醫院，不好奇我去哪？」
已經快走到護理站了，江知瑤不想被同事聽到她跟寧海翎的對話，她停下腳步看了寧海翎一眼，拐進逃生門的入口，走往樓梯間。
內科病房的樓層較高，很少人經過樓梯，關上逃生門阻絕病房吵雜忙碌的聲音，頓時只剩她們的呼吸聲。
寧海翎背靠著逃生門，溫柔的眼神盯著她看。
「不要一直盯著我看啦！」她有些慌亂，佯裝氣憤的說。
「畢竟我們很久沒見啊。」
「哪有很久……才半個多月。」
寧海翎楞了一下，笑了說：「妳記得很清楚嘛。」
「聽楊醫師說，妳跟院長一起出國去參加交流會？」
「是啊，這次在英國有個交流會，院長說要帶我去見見世面，還一起參觀了最新的醫療設備。」
「很累嗎？」
「還好啊，院長還有給我們時間去外面玩幾天。」寧海翎笑著說：「我有買禮物給妳喔，下班後我拿給妳？」
江知瑤很羨慕寧海翎的能力，出差被她講得就像出去玩一樣輕鬆自在。自從升上主治醫師，寧海翎更加忙碌，不僅診間的病人要顧，加護病房跟內科病房也有不少她的病人，除此之外還要參加大小會議，儘管如此，每次看到寧海翎，她的態度永遠從容不迫，帶著優雅的微笑。
「妳總是這樣。」
「怎麼樣？」
「皺眉啊！妳每次只要想事情就會皺眉頭，難怪妳常頭痛。」寧海翎指了指眉間：「剛剛對學妹也是，妳的責任心太強，容易衝太快，學妹還是新人，不可能完成妳所有的要求，妳應該保留一些空間給她。聽楊醫師說，妳因為要帶新人，幾乎都到下班才有機會坐下來，也沒按時吃飯。」
「護理工作不就是這樣嗎？我只是想把分內的事做好，難道有錯嗎？」
「當然沒錯，我只是擔心妳又累壞身體，前年妳還為了趕個案報告弄到胃潰瘍，前陣子也因為忙醫院評鑑染上流感，弄得必須要居家隔離好幾天，聽說妳前幾天又感冒了，是不是洗完澡沒吹頭就去睡覺了？」
「妳這陣子不是不在醫院嗎？是誰告訴妳我感冒？」寧海翎的消息之靈通讓她錯愕，她感冒的事情就連小榛也不知道，只有趁空閒的時候，偷偷拜託住院醫師幫她開點藥克制症狀而已。
「我想知道，自然有辦法。」寧海翎溫柔的看著她，嘆了一口氣：「妳每次只要一忙，抵抗力就會很差。如果妳會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我也不會一直嘮叨唸妳，妳讓我很擔心，妳知道嗎？」
「我的身體我自己會顧，我只是怕學妹……」
「妳給她太大的壓力了，剛剛妳叫她去吃飯，她都可以怕成這樣，妳應該要好好反省，指導學姐不能這樣當。」
「妳幹嘛連我怎麼當人家學姐都要管啊！」江知瑤頓了一下說：「……反正我的個性就是不討人喜歡。」
「我不在這陣子，妳是不是又偷偷跑去吃超辣牛肉麵了？」
「我幹嘛要偷偷跑去吃啊？妳真的管很多耶。」
「如果不是見過妳因為胃痛痛到昏過去，我也不會管妳，這是我身為醫師的職責。」
「妳要病人，外面一堆病人等著掛在妳名下，不要煩我啦！」
寧海翎一點也不在意她的氣話，笑著說：「不是妳我才不會那麼雞婆。」
「原來妳也知道自己很雞婆……」
「每次妳看到我都一臉厭煩，我很難不察覺啊。」
「……」寧海翎的話雖然是自嘲，卻讓她有些歉疚。
面對寧海翎，她的情緒總會特別起伏不定，寧海翎說話總是態度從容，江知瑤更容易顯得特別急躁。她羨慕寧海翎俐落的辦事效率，不像她必須非常努力才能做到完美。
優秀的寧海翎無法理解她需要花多久的時間才能做得跟寧海翎一樣好，所以她才會常常被寧海翎嘮叨。
安靜的樓梯間因為兩人的沉默更顯安靜，寧海翎白袍的口袋裡突然傳出手機的振動聲，寧海翎拿起手機專心的翻看訊息，她忍不住偷偷打量寧海翎。
她也知道剛剛說的那些話很不知好歹，寧海翎只是關心她，因為知道她腸胃不好而擔心她、因為太久沒見面而上來看看她、還有因為她們曾經的關係……
看著寧海翎低著頭看手機的模樣，她出聲詢問，語氣盡量溫和：「是門診在找妳嗎？」
「不是門診，是倪叔。」
她愣了一下，想起學校裡教基礎醫學的倪教授，當初也是因為他，她與寧海翎才會認識。她已經好多年不曾回學校，忍不住問：「教授最近還好嗎？」
「就那樣啊，上次去他家還拉著我討論新一季的醫學期刊。」寧海翎把手機放回口袋，盯著她看。
「看我幹嘛？」一直被盯著看，尤其對象是寧海翎，她會控制不住自己的行為，偏過頭像孩子等候老師責罰一樣困窘。
「沒有，只是有些感慨，我們原來認識這麼久了，好久沒有像現在這樣跟妳好好聊天。」寧海翎的語氣轉為呢喃，「從認識到現在，有十多年了吧……？」
「是啊。」十多年前的她們大概都不會想到，本來自在的關係，如今卻只能躲在醫院的樓梯間，躲避著大眾的目光。
「這麼多年，妳還是不考慮嗎？」寧海翎的語氣有些委屈，「都過了這麼多年，妳還是不能原諒我當年跟妳分手的事嗎？」
寧海翎的話語打開了開關，她的語氣有些慌張：「我們不是說好不在醫院說這件事嗎？」
「抱歉，我們很久沒見面了，妳又肯跟我在這裡聊天，我以為還有機會。」寧海翎露出歉然的笑容，「妳別在意。」
要怎麼不在意？她討厭自己的語氣，才說完她就後悔了，她憑什麼讓寧海翎這樣遷就她？就因為她是寧海翎的前女友？
每次總是這樣，講幾句話她就會莫名其妙的生氣，寧海翎則會莫名其妙的道歉，她們的相處模式……真的很怪。
寧海翎的手機又響了起來，給尷尬的她們緩了頰，寧海翎無奈的拿起手機看了一眼，笑著說：「這次被妳猜對了，是門診打來的電話，我去看一下，等等再過來。」
眼看寧海翎就要打開逃生門，她還是忍不住內心的騷動，開口叫喚了一聲。
「老師……」這麼多年來，她第一次用多年前的稱呼來喊寧海翎，見寧海翎驚訝的看著她，心緒複雜，她卻忍不住倔強的說：「這麼多年，妳等的不累嗎？我、我不懂我到底哪裡讓妳這麼執著？明明周圍有很多很多比我更好的人，妳很可能……有一天會突然覺得，自己浪費了很多時間在我身上。」
「沒關係。」寧海翎看著她，好一會才轉身離開，語氣很輕，卻讓她心情騷動難耐：「妳很清楚，對我不需要客氣，不是嗎？我沒說累之前，妳就讓我繼續執著下去吧！」
寧海翎走了以後，江知瑤回到護理站，小榛已經吃完飯，她坐下來教小榛怎麼把剛剛的入院護理評估Key到電腦上。
新進護理師要學的東西很多，雖然護理技術跟藥物在學校都學過，但真的要在職場上實際應用，不管執行速度跟正確性都攸關病人性命，壓力自然不小。加上現在網路發達，全院都電腦化，新人除了要熟練技術還必須摸熟院內的網路系統，不管是確認醫囑，甚至抽血的數據都要從系統查詢，要全部熟練需要半年到一年的時間。
小榛是應屆畢業生，沒經過社會磨練，常常會粗心大意，江知瑤會緊盯，也是怕萬一等小榛獨自照顧病人時才被病人埋怨，到時的打擊會比現在更大。
「學姐，寧醫師等等還會回來嗎？」小榛突然問。
江知瑤看了她一眼，淡淡的說：「妳管她會不會來？她是主治醫師本來就不會一直待在病房。」
「學姐，妳是不是很討厭寧醫師啊？」
小榛的話才說完，在一旁的許家琪就噗哧笑了出來，被她瞪了一眼，才回問：「為什麼妳會這樣覺得？」
「因為學姐剛剛在病房看到寧醫師，表情瞬間變得很冷淡，我原本以為妳是在氣我環境介紹拖太久，但想想好像不是。」
許家琪在一旁插話：「小榛啊！妳挺會察言觀色的嘛，妳學姐的地雷不多，除了『上班不認真』、『不誠實』以外，就只剩『寧醫師』這個大雷了。」
「為什麼？」
「知瑤剛進醫院，跟妳一樣嫩的時候，被寧醫師電過喔！」
「學姐也會被電？」
看小榛滿臉錯愕，江知瑤好笑的說：「我也有新人期啊。」
「寧醫師當時為什麼要電學姐呢？今天在病房時，寧醫師看我很緊張還幫我解圍耶，她不像會刁難新人啊。」
許家琪資歷跟江知瑤差不多，很清楚當年的詳情，自己說了下去：「那時候知瑤力求完美，每天都很早就到單位，下班後也會留到很晚，沒有按時吃三餐，一次在跟查房時，昏倒在走廊上。」
「學姐昏倒了？」
「是啊！那時寧醫師還是住院醫師，她一發現知瑤昏倒，立刻就把她抱到準備室的病床上檢查，發現是貧血加上低血糖，幫知瑤打了點滴，知瑤清醒之後，寧醫師非常生氣，說什麼：『連自己的身體都顧不好，要怎麼照顧病人？如果這麼不敬業乾脆就不要做了！』，那時就連主任都很傻眼，說從沒看過寧醫師這麼生氣。」許家琪喝了一口桌上的珍珠奶茶，笑著說：「總之因為那次事件，知瑤跟寧醫師就有點尷尬，久了就變成互不相犯，除了必要的交流，很少會聊天打屁。」
「學姐好可憐喔，都累到昏倒了還被寧醫師罵。」小榛她氣憤的說：「寧醫師這樣罵學姐，我以後也不要跟她說話了！」
江知瑤敲了小榛的頭：「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要拿我當藉口，護理師工作的時候不能有個人情緒。」
「可是、可是學姐看到寧醫師的臉也很臭啊。」
「……我的臉不就是這樣嗎？」江知瑤好笑的問，她很常被人覺得傲慢，自己也沒有辦法，只要專注的時候，她就是會忍不住繃著臉。
「不一樣，學姐平常雖然有種讓人無法靠近的感覺，但剛剛只是看到寧醫師，學姐就好像瞬間豎起防護罩一樣緊繃。」
「……我有嗎？」
「妳有喔！」她們聊得太專注，沒發現寧海翎就站在護理站外的櫃台前，接過她們的話，寧海翎笑著說：「終於聽到有人替我說話，真開心。」
「寧醫師，妳怎麼會上來？」許家琪疑惑的說。
「妳們有看到住院醫師嗎？他手機也沒接，我有事要找他。」
「楊醫師好像說有事要去急診看看，手機放在護理站，寧醫師在這等一下吧？」
「好。」寧海翎瞄了江知瑤一眼，才笑著回應許家琪。
「我去一下病房，剛剛那床新病人還沒抽血，抽血單已經出來了。」江知瑤站了起來，小榛也跟站起來，殷勤的說：「學姐，我跟妳一起去。」說完還看了一眼寧海翎，哼了一聲。
「看來，我被學妹討厭了。」
「沒辦法，我剛剛把妳對知瑤做的壞事都告訴小榛了，人家小榛很心疼自家學姐被妳欺負，當然會討厭妳。」許家琪趴在檯子上調侃寧海翎。
「我什麼時候欺負知瑤了？」寧海翎顯然只聽到後半段對話，許家琪正要解釋，卻被打斷了。
「寧海翎！妳果然在這裡，不知道我在找妳嗎？」聽到熟悉的清亮嗓音，江知瑤不自覺表情緊繃。
神經外科的倪姿瑩醫師走了過來，雖然穿了藍色隔離衣跟醫師袍，卻包裹不住火辣的身材，倪姿瑩的五官像混血兒般立體，配上酒紅色的長捲髮，野性美向來很受矚目，可惜性格直爽火爆，人氣比不上寧海翎。
「剛剛跑去妳的診，診間護理師說妳上來了，妳上來病房幹嘛？」倪姿瑩撩了撩長髮，充滿性感的韻味，江知瑤一直都不懂為何明明性格天差地遠，寧海翎卻跟倪姿瑩是好友。
寧海翎好笑的說：「妳又沒跟我約，我當然不知道妳在找我啊！」
「那這裡也沒人跟妳約啊，妳好好的診間不待過來幹嘛？人家也不一定會領情好嗎？」倪姿瑩說完還瞄了江知瑤一眼，讓她渾身不自在。
「妳找我到底什麼事？」
「妳忘記過幾天就是我媽生日嗎？我想請妳幫我挑禮物，昨天不是有傳訊問妳今天下班能不能一起去挑選，妳一直不回我！」
「阿姨她喜歡的東西就那幾樣，很好挑不是嗎？」
「我媽的風格妳比較知道啊！妳挑的通常她都很喜歡，她老說我的風格太騷包。」
因為倪姿瑩出現，江知瑤一刻也不想待在護理站，看到小榛已經把抽血的物品備好，趕緊拉著她前往病房，許家琪很喜歡跟醫師們聊天，放她一個人在護理站說不定她更樂。
聽得出來，倪姿瑩是故意調侃寧海翎，找理由上來病房只是想見江知瑤而已。
倪姿瑩很清楚她跟寧海翎的過去，也是導致她跟寧海翎分手的原因之一，如果不是她……或許江知瑤跟寧海翎也不會鬧到難堪的分手……
她忍不住嘆了口氣，只要牽扯到倪姿瑩，她就會變得很醜惡。明明分手是她跟寧海翎的問題，她卻還是忍不住埋怨倪姿瑩。
走進病房前，她又往護理站瞄了一眼，兩道高挑的背影仍靠在護理站的櫃台交談，只有沒人關注的時候，她才能偷偷的流露出醜陋的嫉妒。
她還是學不會忽視，也掩藏不了自己的嫉妒，只能逃離。
看著小榛為病人抽血並打上留置針方便打點滴，江知瑤在一旁指點了幾個小地方，小榛其實很認真，很多東西講過一次她就學會了。難道真的像寧海翎所說，她太急於把知識教給小榛了嗎？
過了一會，剛剛還在護理站跟寧海翎攀談的許家琪走進病房，攬著她的肩頸。
看著小榛，江知瑤淡淡的說：「她走了？」
「嗯，剛剛楊醫師回來，談了一下，倪醫師就拉著寧醫師一起離開了。喏！寧醫師帶來的，說是門診病人送的蘇打餅乾，要我分給大家。」
「借花獻佛。」江知瑤雖然不想收，但許家琪熱情的把小包的蘇打餅乾塞入她的外套口袋。
「妳也真是奇怪，為什麼對寧醫師這麼感冒啊？人家是好意，是妳對她有偏見。」許家琪笑著說：「不過她今天送的東西真剛好，妳不是很容易胃痛嗎？回去坐著吃蘇打餅乾！小榛我來看。」
被許家琪推出病房單位，小榛好像也很開心終於不用被她緊盯，嘆了口氣，江知瑤走往護理站的休息室。
進到休息室，江知瑤拿出手機，看到訊息欄靜靜的躺著寧海翎傳來的訊息， 「我帶去的蘇打餅乾，記得吃。」
「……我有沒有吃飯有這麼重要嗎？」嘆了口氣，她抓了張椅子坐下，回了訊。
「當然，我不希望哪天在候診名單上看到妳，俗話說預防勝過治療啊。」
「我會選別的主治醫師，放心。」
「真過分！」寧海翎回訊上附上一個大大的哭臉，讓她忍不住失笑。
「還有，妳不要因為自己責任心，太重而抓得太緊，小心把學妹嚇跑了，妳們單位已經夠缺人了不是嗎？」
「要妳管！」她把電源按掉，手機丟到桌上。
拿出蘇打餅乾撕開包裝紙，她塞了一片進嘴裡咀嚼，紫蘇跟海鹽的味道充斥口腔，一直翻攪的肚子彷彿也消停戰火，嘆了口氣，她忍不住想起稍早寧海翎的話。
「都過了這麼多年，妳還是不能原諒我當年跟妳分手的事嗎？」
或許吧，當年的分手真的太痛太痛了，她不敢再相信寧海翎的溫柔，許家琪會覺得她們不對盤，也是她刻意為之，寧海翎只是配合她而已。
02
昔日的歌曲繚繞心頭，熟悉的擁抱與笑容，就像夏日的風、雨後的彩虹一般，讓她留戀，可現今的她，卻不知該如何擁有。
因為寧海翎的話，江知瑤默默思考自己或許該對小榛放寬標準，以往下班後，她都會再抽出一個小時幫小榛考試及講解，今天她打算暫緩，讓小榛早點回家休息。
「學姐，妳是不是覺得我太笨，終於要放棄我了？」在更衣室裡，聽到江知瑤沒要留她下來，小榛很不安的問。
「沒有啊，我只是覺得，太急著把知識教給妳，反而讓妳不好吸收，過幾天我會把一些資料整理成紙本，妳帶回去看效果可能會更好。」江知瑤脫掉白色護理師服，打開鐵櫃把衣服掛起來：「妳面對我可能因為太緊張了，很容易忘東忘西。」
「學姐！我愛死妳了！」還沒反應過來，小榛突然抱住她！她僵住了，臉忍不住紅了起來。
「妳幹嘛啦，放開我！」
「嗚嗚嗚，其實我真的覺得壓力好大，剛進來什麼都不懂，像個笨蛋一樣，一直忘記學姐告訴我的學理，越是緊張忘越多，就連我男友都因為我最近太忙，說我很難約跟我吵，感覺全世界的人都討厭我，我覺得自己好差勁！」小榛說著就哭了出來，她嚇了一跳，趕緊拍撫著小榛的背。
「妳別哭啦！覺得壓力很大跟我說就好啦，我跟護理長都會幫妳，沒有人會討厭妳。」她雖然覺得很尷尬，但是又不忍心推開小榛，只好放軟聲調，「如果聽不懂，妳就跟我說，我多講幾次就是了。」
小榛終於放開她，哽咽的問：「學姐，妳對我真好，我真慶幸自己的學姐是妳。」
「我沒有妳說的那麼好。」如果不是寧海翎提醒她抓的太緊，她很可能完全忽略小榛有多痛苦。
「嘿嘿，哪有～～我們這一批新人，大家都很羨慕我的學姐是妳喔！易丞每次都會偷偷看妳怎麼教我做技術呢。」
江知瑤不解：「她的學姐比我更資深，為什麼要偷看我怎麼教妳？」
「學姐，當然是因為她喜歡妳啊，妳都不知道妳是我們新人裡面公認最俐落、最幹練的學姐嗎？」穿上便服，小榛笑著說：「雖然其他學姐也很好，但是我們都覺得就學姐做技術跟教導的模樣最美、最帥氣，大家都很羨慕我呢。」
「……妳們有時間比較這個，怎麼不花點時間在彼此的學習進度呢？」
「哎唷！我們當然還是會聊正經的事，只是女人聚在一起難免八卦嘛！又跟學姐妳們不熟，只能從外在評價啦！」
換好衣服，兩人離開單位，往醫院大廳的刷卡機走去。
刷了卡，江知瑤想到剛剛小榛哭訴的話，忍不住嚴肅的提醒：「妳應該跟男朋友解釋清楚，告訴他目前的狀況只是暫時的。妳現在壓力正大，他怎麼可以在這種時候對妳生氣呢！如果因為這必經的考驗他都跟妳爭吵不休，那他的氣度也太小了。」
小榛感動的說：「學姐，我一直以為妳會覺得我們這種應屆畢業生的感情很隨便，沒想到妳會這麼認真關心我，我好感動喔！」
「……」早知道就不說了，她總是忍不住多管閒事。
「那學姐呢？沒有喜歡的人嗎？」小榛的話讓她很無奈，果然問到自己身上了。
「……這很重要嗎？」
「當然啊，學姐妳很優質耶，妳不知道我們新人私底下給妳的評價是A+嗎？」
「什、什麼A+……」她真的很驚駭新進人員到底都聊了些什麼啊？怎麼還給她們打分數？
「哎唷！就是我們多少會討論各個學姐的條件嘛，我們原本都以為學姐已經有男朋友了，學姐沒打算定下來？」
「我目前沒有打算。」她說著，腦中不自覺浮現寧海翎的臉。
「為什麼？是學姐有喜歡的人但不喜歡妳嗎？還是學姐有什麼考量？」
「倒不是她不喜歡我……」她正在苦惱該怎麼解決小榛的好奇心，耳邊突然竄入輕盈的鋼琴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她們已經走到大廳正中央，大廳旁放了一台美麗的黑色鋼琴，晚上醫學中心仍有許多人走動，在紛亂的氛圍中，一曲動人的莫札特小星星變奏曲充斥其中，讓充滿消毒水氣味的醫院，增添一些氣氛。
「學姐，是寧醫師耶！她居然在大廳彈鋼琴！」小榛興奮的驚呼，拉著江知瑤駐足欣賞寧海翎優雅的演奏。
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
掛在天空放光明，好像許多小眼睛～
寧海翎閉著眼睛，沒發現她們走近，彈奏的表情很投入，小星星的曲調輕快流暢，但寧海翎卻畫風一轉，忽然轉調，換成另一首耳熟能詳的歌，也掀起了她內心的漣漪。
那天你和我，那個山丘，
那樣的唱著，那一年的歌，
那樣的回憶，那麼足夠，
足夠我天天，都品嚐著寂寞……
「是五月天的〈知足〉耶！學姐，我超喜歡這首歌！」
小榛興奮的搖擺著手臂，江知瑤卻無法回神回應。視線緊盯著寧海翎的指尖無法移開，眼眶酸澀。這首歌……寧海翎怎麼會突然彈起這首歌？
當年，江知瑤讀五專時，因為課業成績太差，經基礎醫學的倪教授的介紹，寧海翎成為她的家教老師，幫她補習落後的課業。
醫護本來就不分家，很多概念都是相通，教導江知瑤的課業，寧海翎游刃有餘，還會花時間帶她出去玩，教她更多課業上難以學到的東西。
寧海翎才華洋溢，學生時代就是個發光體。不僅從小到大保持優異的成績，琴棋書畫也樣樣精通。尤其是鋼琴，因為寧海翎的母親非常喜歡鋼琴的音色，投注很多心力栽培寧海翎學鋼琴，寧家甚至還有專門讓寧海翎練琴的琴房，如果寧海翎沒有當醫師，或許會因為天賦成為優秀的鋼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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