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
月華如練,長是人千里
◆御街行‧秋日懷舊◆
紛紛墮葉飄香砌。夜寂靜,寒聲碎。
真珠簾捲玉樓空,天淡銀河垂地。
年年今夜,月華如練,長是人千里。
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
殘燈明滅枕頭欹,諳盡孤眠滋味。
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回避。
每讀范仲淹的詞,只覺一片蒼涼,也許是因為那首有名的〈漁家傲〉先入為主的緣故吧。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
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裡,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
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髮征夫淚。
范仲淹這首詞可不是在書齋裡憋出來的,詞中的白髮將軍正是他自己。歐陽修讀過此詞後,大笑,這就是窮寨主嘛。
什麼叫窮寨主呢?范仲淹領兵打仗,自然應該豪氣干雲,意氣風發,可惜,這個邊關守將只會關起寨門,唱著淒苦的詞曲,顯得太窮酸了。
照理說,范仲淹是個讀書人,怎麼又做了將軍呢?原來,利用手中兵權奪了別人天下的宋朝皇帝害怕別人也用同樣的辦法搶了他的寶座,所以一直重文輕武,只鼓勵老百姓讀書,不贊成他們習武打仗。宋朝老百姓倒因此而享了一陣子福,可是,繁華的東京就像一塊誘人的烤肉,早把邊塞天天吃沙子的西夏人饞得口水直流了。西夏人兵臨城下,皇帝一聲令下,五十二歲的范仲淹只好騎上馬,端起大刀,打扮成將軍的樣子。白頭文將軍能領兵打仗嗎?
論驍勇善戰,宋兵和女真絕不在同一水平線上,但打仗不是靠蠻力就能打贏的。范仲淹的打法很奇特,先是嚴防死守,按兵不動,接著,看准機會,就地修城,十天內修成了一座孤城——大順城,好像鍥子一樣,刺入西夏軍腹地,與前面宋軍修築的各個堡寨馳逐照應,把陣地守得固若金湯。元昊的鐵騎再剽悍,也只能望而興嘆,只好求和,從此換來北宋五十年的邊界和平。西夏人對范仲淹佩服得五體投地,送了他一個外號「小范老子」。
這首〈御街行〉婉約中亦有蒼涼。單看每一句,句句柔情;整合起來看,卻是一副鐵骨錚錚的男子漢的言語。讀到「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卻讓人想起「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髮征夫淚」的老淚縱橫狀。
上闋很好理解,「真珠捲簾玉樓空」,暗示思人的是一位閨閣中的女子。「年年今夜,月華如練,長是人千里」,顯然,這是一個特別需要紀念的日子,或許是中秋,或許是她和他相識的紀念日也說不定。
愁得只想喝酒,喝了酒就不愁了吧,酒杯還沒有端到嘴邊,淚水已經叭嗒叭嗒地往下掉。燈油快沒了,只剩下一點小火苗忽明忽滅地跳著。一個人歪在枕頭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這孤枕難眠的滋味真不好受啊,愁在心裡,說來就來,怎麼能逃得掉呢?
小別勝新婚,但久別卻不免成悲。太遙遠的愛情總是不太讓人可信。他是否還會再回來,是否已經另有了新歡?一切都是未知,只是倍加折磨當事人。痴女子等待了多年,等來的往往是心上人的移情別戀。她豈是沒有預見到這樣的結局?只是,縱然最終的結果是背叛,即使在寂寂長夜中,嘗盡孤枕難眠的滋味,她還是要等!
只是令人不解的是,以「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范仲淹為什麼突然間蹦出來這樣一首情意綿綿的作品來呢?以范仲淹的性子,他應該不是隨便說說的人。他說相思,那便是真的相思了。范仲淹不僅有相思人,雖然費盡周折,到底有情人終成眷屬。
仗打完了,「小范老子」回到了京城。他是一個閒不住的人,嘴上更是不饒人,一來二去就把宰相給得罪了,被貶往江西鄱陽任饒州知州。沒想到,這一去就生出了一段風流才子與紅樓佳人的故事來。
和大多數宋朝的文人一樣,范仲淹愛上的也是一位青樓女子,只是,他不像別人那樣,只是寫幾首肉麻的酸詞就算了,他要給自己所愛的女人一個名分,把她大大方方地娶回家。
她名叫甄金蓮,原本也是官宦之女,幼年時父母雙亡,被叔父賣到了青樓。從小就受到良好教育的甄金蓮不僅能詩擅詞,還會指畫筷書。范仲淹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位才色不俗的女子。
不過,甄金蓮是官妓,在沒有從良之前,官員別說迎娶,就是想和妓女過夜也是不允許的。就這樣,二人只能各自藏起對彼此的愛意,保持著純潔的知己關係。
後來,范仲淹到別處做官,一晃幾年過去,回到京城後,仍然對姑娘念念不忘,於是寫了一首〈懷慶朔堂〉,寄給接任的老朋友魏介:「慶朔堂 前花自栽,便移官去未曾開。年年憶著成離恨,只託春風管領來。」意思是說,我在慶朔堂前親手栽了很多花,我離任之前花還沒開過,我每年都想它們盛開的樣子,只好託春風把花香送到我的夢裡。
他還附寄胭脂一盒,託魏介轉交甄金蓮,並題詩曰:「江南有美人,別後常相憶。何以慰相思,寄汝好顏色。」
魏介一看,這老范啊,有話直說嘛,不就是想讓我幫忙把你的心上人送到你府上嘛,於是出錢幫甄金蓮贖了身,遣人將她送到范仲淹家裡。有其賀聯可證:
慶朔堂前,桃李春風欣結子。
鄱陽湖畔,漁舟唱晚賀來遲。
據說,新婚之夜,甄金蓮還是女兒之身。
蘇軾――
燕子樓空,佳人何在
◆永遇樂◆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曲港跳魚,圓荷瀉露,寂寞無人見。紞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雲驚斷。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異時對,黃樓夜景,為餘浩嘆。
遇,是初見,是相逢,是相知;永遇,是痴心永不改,一生知遇。「永遇樂」這三個字本身就是一段啼血的愛情悲劇。據毛氏《填詞名解》記載,有一個工於填詞的書生,愛上了鄰家女孩酥香。這女孩也很有才華,能背得出所有才子佳人的詩作。有一天,她與他相見,遂成「逾牆之好」。被發現之後,酥香的父母將書生告了官,書生以誘拐少女的罪名被發配到河朔。臨行前,他寫下〈永遇樂〉送給她。酥香將這詞唱了三遍,聲竭而亡。
相似的愛情在詩詞裡纏綿輪迴。
一個叫關盼盼的歌妓,愛上了一個叫張愔的書生。張愔為二人能長伴廝守,為她建了一座燕子樓。他為她撫琴,她為他歌舞。
如果張愔和盼盼沒有遇到大詩人白居易,也許,後來的悲劇就不會發生了。張愔素來仰慕白居易的大名,有一天,聽說白居易來到了徐州,高興之餘便邀請他到家裡喝酒。有酒怎能無歌?只聽張愔喊道:「盼盼!盼盼!」只見自繡簾中出來一位端莊秀麗的美女。一聽來客是白居易,盼盼眼睛頓時瞪得溜圓,興奮得差點尖叫起來,原來這盼盼還是「白粉」。盼盼人長得漂亮,歌唱得更動聽,白居易也喜歡得緊,當場慷慨贈詩,讚美她「醉嬌勝不得,風嫋牡丹花」。要不是礙於「朋友妻不可欺」的道德約束,大概早就騙回家做小妾了。
後來,張愔死了,盼盼獨居在燕子樓,獨守孤燈,發誓一輩子不嫁。
可是我們的白居易大人覺得這還不夠,或者覺得盼盼守著一座空空的燕子樓,寂寞難奈,真是生不如死,倒不如再進一步,殉情,反而能製造一段千古流芳的愛情佳話。或者,他覺得這盼盼太矯情,妳說妳愛他,怎麼不見妳跟他一塊死?所以就想諷刺諷刺,於是,他寄給關盼盼一封信,信箋上寫著這樣一首詩:
黃金不惜買娥眉,揀得如花四五枚。
歌舞教成心力盡,一朝身去不相隨。
不管怎麼說,白居易怪人家不殉情,相當不厚道。人家殉不殉情,關你何事?這詩寫得也太尖刻了。關盼盼也是,讓妳死妳就死嗎?難不成你白居易家的小妾死了都要殉葬不成?她回信說:「不是我不想去下面陪伴他。我是怕別人說他的閒話,說他竟然讓自己的小妾殉情。」原來,她不怕世人給她的流言,卻怕別人誤會了自己的老公。沒想到,連張愔的老朋友白居易也不理解自己的難處。關盼盼也是太要強的女人,自尊心強得要命,人家對她有一點點不理解,便受不了了。你說我不敢死,我就死給你看看。她委屈地對白居易說:「自守空樓斂恨眉,形同春後牡丹枝;舍人不會人深意,訝道泉臺不相隨。」寫完這封信後,便絕食七日而死。
中國幾千年,為愛而死的人有多少已經數不清。有文字記載的第一段殉情記錄見於《莊子‧盜蹠》:「尾生與女子期於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據《西安府志》記載,尾生所抱的橋在陝西藍田縣的蘭峪水上,故稱「藍橋」。從此,凡和尾生一樣的殉情者,統稱為「魂斷藍橋」。
舒乙說:「愛情是甲之砒霜,乙之蜜糖。」或者說,此時為蜜糖,彼時為砒霜。當愛不在時,絕望的一方飲下愛之毒酒,為愛而死。其實,熬過去之後,大多數人都會發現,人生其實還有比愛情更快樂的事情可以去做,生命並不會因為沒有愛而失色。
盼盼的死和白居易脫不了干係。他事後也想明白了,名聲畢竟比不得一條好端端的人命。為了不重蹈盼盼的覆轍,白居易在古稀之年,將自己最寵愛的「樊素」和「小蠻」遣散,讓她們另嫁他人,以免令她們在自己死後孤苦一生。
兩百餘年過去了,東坡在夢中叩開了燕子樓的紅門。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曲港跳魚,圓荷瀉露」,是這樣的良辰美景,風清月白,如同在水晶宮中一般。魚是快樂的,它們在池塘的荷葉間不時跳出水面,荷葉上滾動著午夜降下的露水,晶瑩剔透,這一切美得像夢。但蘇軾為什麼說「寂寞無人見」呢?「 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雲驚斷。」太安靜了,一點聲音都沒有,一片葉子落下來,竟如三更鼓響,驚醒了夢境。誰在這個夢境裡寂寞呢?「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遍」。蘇軾醒後,走遍了燕子樓的小園,卻再也看不到夢裡的那個畫面。
醒來的蘇軾再也睡不著。「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想自己宦遊至此,飄泊無依,「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再看這空空的燕子樓,當年的美人已經死了,只有燕子還年年在此築巢,成雙成對地飛進飛出。「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別說人生如夢了,就是這個世界本身,難道不是由一個夢境組成的嗎?只是這個夢境永遠不會醒,人在其中做著一個又一個「舊歡新怨」的夢,「異時對、黃樓夜景,為餘浩嘆」,黃樓是蘇軾在徐州的住所,蘇軾自言自語地說。等我死的時候,誰能對著黃樓的夜景,就像此時對著燕子樓的我一樣,來憑弔我呢?
***
周邦彥――
纖指破新橙
◆少年遊◆
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指破新橙。
錦幄初溫,獸煙不斷,相對坐調笙。
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
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這首詞是周邦彥寫給誰的呢?從表面意思理解,是寫一個男人和女人幽會時的情景。
刀如水,鹽似雪,她用纖纖素手破開一枚新橙 。錦帳裡還有她身體的溫度,屋子裡點著獸香,兩個人對坐著笙簫合奏。男人和女人坐在有錦帳的屋子裡,是幽會,還是偷情?
低聲問,妳今晚去哪裡住?男人戀戀地望著她,沒有回答,於是,她故意看看窗外說,已經三更天了,外面已經下霜了,路很滑,別走了吧。外面已經沒有人趕夜路了。現在走會很危險吧。
「向誰行宿」──今晚去哪裡投宿?表面關切實則是小心地打探,乍一聽好像並不打算把他留下來似的。
「城上已三更」──這是在提醒對方:時間已經不早,要走就該早走,不走就該決定留下來了。
「馬滑霜濃」──顯然想要對方留下來,卻好像一心一意地替對方設想:走是有些不放心,外面天氣冷,也許會著涼;霜又很濃,馬會打滑……真放心不下。
這樣一轉一折之後,才直截了當地說出早就要說的話來:「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意思是:你看,街上連人影也沒幾個,回家去多危險,你就不要走了吧!
真是一語一試探,一句一轉折。你分明聽見她在語氣上的一鬆一緊,一擒一縱;也彷彿看見她每說一句話同時都窺伺著對方的神情和反應。作者把女子所顯現的機靈、狡黠都逼真地摹畫出來了。
更有趣的是,據記載,這首詞中的男女主角不是別人,正是當時東京城的頭牌名妓李師師和萬人之上的宋徽宗趙佶。
據說,李師師原本是汴京城內經營染坊的王寅的女兒,自幼失母,父親用豆漿當奶喂活了她。那時有一種風俗,為了使孩子能夠消災免禍,要將其捨身佛寺。三歲時父親把她捨身寶光寺。捨身時,女孩突然哭起來,僧人為她摩頂,她卻立刻安靜下來。僧人認為她和佛門有緣,因時稱佛門弟子為師,父親便將她取名師師。過了一年,父親犯了罪,死於獄中。失去雙親的小師師被經營妓院的李媼收養,改名李師師。長大後,李師師色藝俱佳,冠絕一時,成為京城的「頭牌」。文人雅士、公子王孫競相追逐,能得到師師的青眼和招待,那是件非常有面子的事。
這可是個大腕,不是一般人能追到手的。一說宋徽宗趙佶,人們第一個印象就是,這是個昏庸無能的皇帝,北宋就敗在他的手上。不過,說起他的字畫,在當時可是天下一絕。這個皇帝的才華絕不遜於當年的李煜。趙佶聽說師師的大名後,心癢難耐,有一天,換了身行頭,打扮成商人模樣就去了。總不能說我是皇上趙佶吧,就叫趙乙吧,也就是趙二。等了一天也不見李師師出來接客,趙二不幹了,開始嚷嚷起來:老子是花了銀子的,妳牌兒再靚,不也是賣的嗎?太沒職業道德了吧。總之,這趙二大概態度不太好,師師偏不吃這一套,就是不給他好臉色,千呼萬喚連吵吵帶嚷嚷地總算彆彆扭扭地出來了。
師師一出來,趙二就沒聲了。以前他覺得當皇帝三宮六院,普天下就他一個男人有這等福氣。一見師師,他知道,自己這輩子算白活了。什麼三宮六院,和師師一比,都不過是些庸脂俗粉。別說是等上一天,就是等一個月把美人等出來也值了。師師見到趙二,也不搭理他,徑直走到琴旁,懶懶地彈起琴來。
文采是男人的絕殺技。趙二雖是個孬種,但肚子裡還是相當有墨水的,對付女人足夠用了。很快,他就把師師給追到手了。宮裡的妃子問徽宗這李師師有啥好的,他說她「一種幽姿逸韻,要在色容之外」。意思是,師師的美不光在容貌,她身上另有一種超凡脫俗的風韻,這是沒法用言語形容的。
為了方便幽會,他從宮中打了一條地道通向她家,整天就這麼鑽來鑽去。現在開封的宋城遺址,還能看到這個地道的存留。
照理說,皇帝的女人誰敢再追?就算敢追,師師能不能看上眼也說不定。不過,據說,敢泡皇帝女人的這個人真有,就是周邦彥。
據張端義《貴耳集》中記載:有一次宋徽宗生病,周邦彥趁著這個空檔前來看望師師。二人正在敘闊之際,忽報聖駕前來,周邦彥躲避不及,只得藏身床下。宋徽宗帶來一顆江南進獻的新鮮柳丁。周邦彥在床底下,看見師師玉手剝柳丁的樣子很好看,二人的悄悄話也一併聽了個一清二楚,於是回家後就填了這首〈少年遊〉。這師師很天真,等皇上再來,她就把這首詞唱給皇上聽了。皇上一聽,這不就是寫的咱倆的事嗎?一氣之下,就讓周邦彥滾出京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