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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序】黑色中的天光之眼──序劉曉頤截句詩集/蘇紹連
劉曉頤的截句,大多能脫離被截之原作母體,不在其母體的軌跡裡運轉,而後自成截句新貌;她的詩中有大量黑色,濃郁而神祕,我們需要有看見黑色的能力,這時,我們要透過神聖的「天光之眼」,才能看見劉曉頤的詩像「黑蕾絲文本」,像「黑色的流亡詞典」。
一、原題/新題
劉曉頤這部截句詩集,完全是從舊作截取而來,有所本,有來源,有原作,每一首截句的背後都有原本一個詩作架構。在讀這部詩集時,會考慮到兩種讀法:其一,是在截句與原作之間往返閱讀,其二,是捨原作而只讀截句。
第一種讀法非常有意思,先從截句題目看,有的和原作一樣,例如〈無懼於乞討〉、〈遊魂都諒解〉、〈她認領匕首〉、〈你犧牲使我失眠〉、〈名字的流速〉、〈你是我搖搖晃晃的山海經〉、……等這些截句的詩題和原作一樣,就像兩座相同的房子,一大一小,是可以對照比較,小的是大的濃縮嗎,或是小的少了什麼,屋內空間小了,家俱設置會少了什麼,還是更精緻了,居住的感受會跟大房子有何區別。
但有的截句題目和原作題目不一樣,例如:截句〈我能給你貓〉其原作題是〈我不走了〉、截句〈重演百年孤寂〉其原作題是〈劇場照亮劇場〉、截句〈希望初坯〉其原作題是〈青春期徒勞預知〉、截句〈珍珠色斑駁〉其原作題是〈裸體的陽臺〉、……等等,題目會不一樣,可能有兩個原因:一、截句內容無法乘載原作主題,二、截句主題已與原作主題不盡相同,甚至完全相背。因這兩個原因,作者得需放棄延用原作詩題,而重新再造截句的詩題。如此,讀劉曉頤的截句時,是否要從截句新題和原作舊題之間,探討轉題的因由嗎?我覺得倒可不必,因為這時候,可以和原作割除,截句已是完全的新主題、新作品了,是一個全新的生命。新生命,有其誕生的母體,但非必要靠著母體成長或存在。截句,是可獨立於母體原作之外的全新詩作,如此,才不會有閱讀上的包袱。
所以採取第二種讀法:捨原作而只讀截句,是理所當然的事了。
二、黑色/白色
要談劉曉頤詩作的特色,我認為可以從劉曉頤的詩集中,最常出現的顏色:黑色,由黑色來見證特色。我原以為劉曉頤的詩作色調是粉色系的,可以呈現輕盈、溫柔和光亮的感覺,例如:粉紅色、粉藍色、粉紫色、粉黃色等,但讀遍了她的詩,竟然不見這樣的色系,相對的,是厚重的黑白色調,尤其是黑色。用在詩中,黑色往往是低調隱晦而神祕莫測的象徵,當黑為主體物的顏色或是形容詞,則主題刻劃有如剪影,輪廓鮮明,特徵凸顯,給人強烈的印象,例如詩作〈你為我觸犯黑暗〉、〈黑文本〉等詩都是,又如〈慢速相認〉這首詩:
放棄俯衝的流速,流蘇般
軟軟垂下,她按住裙襬中的鳥群和流火
對我虛瞇眼笑
像黑桑樹和黑田野對望
最後的「黑桑樹」和「黑田野」成為剪影般的刻畫,一人像黑桑樹,一人像黑田野,相互對望,象徵了含情脈脈。
當黑色做為背景,或做為底色用,對詩則會造成一種氛圍般的鋪設,襯托著主體物,讓主題的呈現得更明確,例如「你在黑暗中抱膝而坐的樣子像天使」,「抱膝而坐」是人物形象,成為「天使」是一種聯想,形象和聯想在畫面上結合則成為一種意象,這種意象的氛圍到底為是正向還是負向,則由背景來決定,如果背景是光線明亮、色彩鮮明,則坐在其中的天使是快樂、活潑的,如果背景是看不見色彩的黑暗,坐在其中的天使就給人肅穆、鬱抑的感受。但是,黑色在劉曉頤的詩中,有多重的象徵意涵和表現目的,「黑裡,嬰兒眼睛」是冀望能看見光明,「絞著一首黑色的歌」是那麼的用力著,「當末日童話長出深黑的莖蔓」不是綠的色澤而訝異,「反正他們習慣把玻璃房搭建在黑色傷口上」更加痛楚。黑並非全是負面的意義,黑其實是這樣的,從「思索純真的黑潮或風格」、「可以瞬間擦亮的都有漆黑的身世」、「黑暗中,許願最靈」等詩句來看,黑色可以是純真的形容詞,可以做為瞬間被擦亮的底色,可以促進許願的靈驗,這些都是對黑的正面敘說。尤其讀到「被夜所愛的孤兒,只要還看得見黑色/你就是一千零一夜的遺族」這句,可以示意為:只要還有能力看見黑色者,就可見證自己的遺族身份,不會是遺棄的孤兒。是的,在黑暗的夜色中,我們都需要有看見黑色的能力。在〈黃昏炊火〉這首詩裡:
她欹斜的閣樓是一格
黑汪汪水田,病的味道像很遠
很遠的黃昏炊火
飄入懷中嬰兒虛乏的眼睛
能把「閣樓」看成是一格「黑汪汪水田」,我猜是因這時候是黃昏,天色暗下來,炊火很遠,田裡水色尚有微弱的光線可映現,讓閣樓的形象宛如剪影。
與黑色相對的是白色,劉曉頤也常用到,一般來說,白色的象徵意義與黑色截然不同,幾乎是相反相背,當黑是負面的陰暗,則白是正面的光明,當黑被講成惡時,則白成了善的代表。不過,這種世俗的概念並不會拘束了詩人改造及創設另類的象徵意義,像黑的顏色在劉曉頤詩中已不見得代表惡了。同樣的,白色也不一定是幸福的,而是代表了歷盡滄桑之苦。〈白色滄桑〉這首詩:
一個白色謎語尚未解開就正在閃逝
白色海洋最後一滴淚
從我滄桑的眼睛
流到你,天光之眼
「閃逝」的白色正如未能解答的謎題,一下子就不見了,一點點解開的希望都不給,讓人悵然若失;汪洋的海洋是卻只有留存最後一滴淚,因為白色,那一定光亮刺眼,從我眼流到你眼,幸好能像聖靈一樣成了「天光之眼」。劉曉頤的詩往往有一些奇蹟似描寫,像〈白夜眨眼〉這首,「奇蹟的線頭,就埋在你/每一遭欲振乏力的懸腕/白夜指紋/傷過又癒合的每一道割口」,線頭埋而懸腕,使腕不致於垂萎,指紋傷過而又癒合的割口,能無留痕跡,這樣的救贖現象,當然用「白夜」來當奇蹟現象較適合了。
其實,劉曉頤喜歡用具有張力的意象寫詩,黑白並置是其中的一種方法,原本「夜」應該是以黑形容,但劉曉頤以白形容夜,造成概念上的矛盾和反差,從概念提升到意象,意象與現實不一樣的時候,就會完全陌生化。劉曉頤有個極具對比的詩句:「她雪白皮膚下的暗夜」,暗夜讓雪白皮膚更為雪白,雪白皮膚則讓暗夜更為黑暗,再也沒有第二位詩人描寫女性肌膚而可寫出張力這麼強大的詩句了,暗夜有無比豐富的神祕和可能,雪白皮膚有無比的官能刺激和想像。
三、光/影
黑色的劉曉頤其實渴望著光,有光照來,照射到物,就會有影,而背後有光,黑色就有了剪影效果。光的存在,何其重要!「晨色捲捲的,為陰影和靜物,打上軟輪廓」晨色有光,所以可以為任何陰影和靜物打上「軟輪廓」,此軟輪廓即是剪影。
劉曉頤渴求的光,是來自於天光。「晨光第一道摺痕打在/印象派的瓦」的晨光,「在曙光的金燦織物上/戳刺我和太陽之間的默契」的曙光,都是屬於天光,清朗而有朝氣,「叮鈴鈴駛過的天光列車──」喚醒沉睡的大地,給人們帶來光明和希望。
但有時候,光也可以和哀傷結合,讓人的情緒變得哀而不傷,例如這句「曙光來自暗夜懷裡珍愛的一滴淚」,簡化而說:「曙光」就是「淚光」,暗夜裡哀傷的淚光成為黎明時照亮天際的曙光,雖然光源自於淚水,但也不是一種傷痛了。
在劉曉頤眼中,任何東西都可以發光,像「馬賽克形構的每塊石頭/都微小發光」詩句裡的石頭、「祼裎的肩胛/被發光的堅果刺穿」詩句裡的堅果,都發光了,感覺因為發光,石頭和堅果才有了力量去進行它們要做的事。光,其實在劉曉頤的詩作意涵是象徵一種生命的能量,有光就有熱,讓一切困阨消匿。雖然光是強大的,但劉曉頤卻能寫出〈卑微的亮度〉:
安於卑微的存在形狀,偶爾摸索心器
一千朵桐花無聲落在暗室。妳說,「要有光──」
就沒有皺紋了,像雪中商旅,以初生的瓣蕊為文本
白蠟筆繪描一場唇語與字母的芬芳
「就沒有皺紋了」,這是小小的卑微下的請求,沒有皺紋就好,不需要大量的光和強烈的亮度才可做到的事。像〈透明之傷〉:「我們搖蕩的馬戲班行伍/微小地發光/玻璃韻腳/哀傷大於十一月革命」也是需求微小的發光就好。光過於強烈,反而會帶來傷害,當「身負光的擦傷,半暈眩」的時候,像在陽光下工作者,被烈日灼傷,反而需要在陰影中才會感到舒服。「天光刎頸」這樣的描述雖在詩中是指思念過度,但不妨也可視為光的力勁和傷害,所以用光是要適度的,別讓「穿透的光都暗啞」了!
讀劉曉頤的詩,彷彿看見她在「夜晚寫下的字/搖搖晃晃穿越詞語的月光」字字句句都散發著月光柔美的光澤,或是穿越詞語的曙光、晨光、星光等等的天光,雖有時哀矜,但亦都是如此柔美。劉曉頤把自己交給天光,祝福她像一座女體星辰,在詩壇發光。就如她自己的許〈黑暗中,許願最靈〉這首詩:
對望,與靜止二百年的鍵琴
縫隙流下哀矜的眼神
只因,一座女體星辰要有光──
[讀劉曉頤截句詩集]
我一直喜歡把截取舊作的詩句重組成的詩,當作全新的詩,從不去探索和舊作有何關聯。當然,截取而寫的詩,有它的舊作為母體,但是一旦從母體割捨出來,它必然要成為一個全新的生命,不受舊作控制,否則截句的詩體仍然要放回母體裡去讀,那寫截句詩就會成為多此一舉了。
截句詩能獨立存在,我相信這才是好的截句詩。
詩創作的浪潮是一波一波接著來,詩人逐浪詩壇,不在浪端,也得浪中,順流跟隨,否則在浪潮之外,也等於在一個階段的名單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