２（那條步道，走向天空）
手機響了。
小青藤的原創曲，《蟬時雨》的副歌迴盪在房間。我走到桌邊拿起手機，再回到窗戶前。
窗外，正好是夕陽殘照。
「喂？柳透光？」
「喔，是白唯啊。我在，怎麼了嗎？」
「你是不是又站在窗邊看著遠方了？都什麼時候了，不要跟我姐一個樣子好嗎？」
這傢伙……竟然猜得這麼準！
「開你們的粉絲團去看看。」
「怎麼了嗎？」
「你看完就知道我在說什麼了。」白唯話鋒一轉，「唉，柳透光，你從水昆高中的休業式之後找到現在，都還沒有看到過姐姐。」
「是嗎？等一下。」
我心裡湧起一小股不以為然，但並未反駁。
我單手拿著手機，手指一點喚醒筆記型電腦，進到「追逐夜星的白宣」粉絲團。
咦，今天的私訊留言特別多吶？
……怎麼會？
我往後退了一步，在粉絲的私訊中她的身影是那麼顯而易見。
「看見了嗎？」白唯急切地確認。
「看見了。」我說。
從粉絲傳來的照片中，我看見了白宣。
白宣穿著水藍色的柔棉連帽外套，她最愛的那一件，純白色在外套下襬與袖口滾邊。
白宣那雙勻稱的長腿，穿著米色七分褲站在一座吊橋上。吊橋兩旁是橘紅色的繩索，背景是翠綠色山林。
重點是腳下……
那個如琉璃般一閃一閃的透明吊橋，毫無疑問是位在南投的琉璃光之橋。
白宣去這種早已小有名氣的旅遊景點，百分之百會被認出來，更何況現在是學生統統放假的寒假。
「你有什麼想法嗎？柳透光。」
「……」
「不要在這種時候給我沉默。真的是，吼，急死人了。你在家對吧？等著，我現在去你家門口。」
「不用，我們去吃個飯吧。」
結束通話。
手機隨手拋向床上。
我重新回到窗戶旁邊，呼出一口氣，拉了拉身上的森青色毛衣。柔軟的羊毛摸起來很柔軟。
白宣出現在琉璃光之橋。
刻意的行為無疑是暗示，一個只有我知道的暗示。
高二寒假前的休業式，白宣消失了。在那之後，我踏上旅途，只為了追尋她的身影。
這是我認識她到現在，最長一段沒有看見她的時間。
都快過年了。
我嘆口氣，溫熱的氣息模糊了玻璃窗。玻璃窗中的我，也在熱氣渲染中消失。
我戴上一頂毛帽，夜色將至，我離開家裡前往與白唯約定的餐廳。
在街道上，不意間，我發現自己的腳步遠比平常快。
心裡也鼓動著。
我還是迫不及待地想找到白宣。
冬天已經漸漸進入尾聲，但天氣依然寒冷。像這樣的氣溫要是沒戴上毛帽，兩隻耳朵大概都會凍得發紅。
走了一陣子，熟悉的轉角映入眼簾。
她已經到了。
白唯戴著狐狸頭形狀的橘色毛帽。
兩隻可愛的狐狸耳朵正直豎著。仔細一看，耳朵似乎還可以調整成軟趴趴的樣子。
她穿著楓紅色的羽絨外套，米色短褲搭配直達大腿的純黑膝上襪，羽絨外套讓她的上半身變得有點圓滾滾。
白唯背靠在店家門口的牆邊，視線不時環視周遭。
她很急著想找到白宣。
我走向她，不出意料她很快認出我，並向我奔來。
看起來就像是一隻狐狸往我跑來。
要是白唯再戴上那張狐狸面具，戴上狐狸尾巴，就徹頭徹尾是一隻狐狸了。
「柳透光，看到照片了吧？」
「嗯，她在琉璃之光橋被人拍到了，很多人也都看到了。」
想到這裡我面露無奈。
包含那些一直想找到白宣的人。
像是在高美濕地遇到的張新御，還有他的伙伴。
我的目光越過白唯，看向入口處進去的小小庭院，仿日式風格打造的流水小池，與竹筒打造的鳴子。
竹筒接滿流水後翻轉，重新擺盪回原位時，敲打石頭的聲音不時響起。
「白唯，我們邊吃邊說吧，我真的餓了。」
「好，這可能也是我們寒假最後的悠閒時光對吧？」白唯的嘴角輕勾，露出微帶邪惡的笑容，試探性地看向我。
我聳聳肩。
沒錯，這大概是寒假最後一點清閒了。
我們走進道地的日式冷麵店，店內大量使用了竹子與木頭作為裝潢，典雅的小植栽作為亮點擺在店內的窗沿與牆面，不同區的座位與座位間以細竹簾隔開。
很有氣氛的一間店，白宣也很喜歡。
坐定後，白唯雙手握拳輕搥著桌面。那副模樣，就像是一個催促甜點快點上桌的小女孩。
「快說喔！」
「好啦，這要從我跟白宣籌劃中的主題說起──走遍臺灣的空中步道，選五條喜歡的步道拍成影片。」
討論中的步道，我還記得。
「空中步道？」
「嗯，像是妳看到的南投琉璃光之橋，那就是很典型的空中步道。通常會有一段路高架在半空，也可能整段步道都是高架。」
「喔，那我也去過幾條。」白唯歪歪頭，「像是五股那條在樹梢間走來走去的步道，也是空中步道吧？」
「對。」
說完後，我的內心反而遲疑了一下。
過往光景，流轉而至。
就像是想暫時撇開回憶一般，我繼續說道：「相比直接在植被鋪出一條路，讓觀光客一直走一直踩，空中步道比較能保護自然環境。」
服務生適時地走過來，我跟白唯各自點了招牌冷麵與蕎麥冷麵。
等待餐點上桌的短暫空檔，白唯不再說話。
我閉上雙眼，任憑思緒飛向從前。
那一天，教室被黃昏的橘色光芒所覆蓋。
那一天，我們聊到林梢步道。
白宣雙手一拍課桌，雙眼閃著夢幻光彩宣示：「透光兒，有一天我們一定要把臺灣最美的空中步道走一遍！」
嗯，是啊……我呢喃著，無力地垂下頭，放鬆全身。總有一天，我們一定要把臺灣最美的空中步道走一遍。
那現在，妳在哪呢？
我的視線在店裡流轉，盡情地讓自己沉浸於哀傷的情緒中。最後，又是手輕搥桌面的聲音。
白唯生氣地盯著我。
「柳透光，你又露出那個要死不活的樣子了。」
「……不小心的。」
我咧嘴一笑，雙手合十微表歉意。我剛剛的模樣、白唯現在提醒的話，在不久以前才是所謂的常態吧。
這一趟追尋白宣的旅行，是可以改變人的旅行，我無比相信這點。
招牌冷麵與蕎麥冷麵上了桌，白唯好奇地望著冷麵，拿起筷子，嘗了一口。
「喔喔，好吃耶，我喜歡這個麵條！」
「這家的蕎麥麵條都是現場手做的，很神吧。」
「嗯嗯！」
白唯曲線漂亮的手腕懸在半空，手指輕巧地控制筷子夾起幾根麵條。她古靈精怪的眼神，往坐在對面的我望來。
「透光兒。」
……有人又在學姐姐了。
「來，吃一口。」白唯探前身子，模仿白宣的口吻，邊把夾著麵條的筷子遞出。
我差一點就笑出聲，揮揮手表示不用了。
「白唯啊，白宣是不會這樣做的。」
「真的嗎？」白唯納悶。
「真的。」
我想了想過去跟白宣在一起的時光，遍尋記憶，她真的不曾餵我吃東西。
那也不是白宣的風格。
我拿起筷子，開始吃起眼前的招牌涼麵。
用餐完畢的我們，回到店前的小小日式庭院，站在水池旁聆聽著鳴子定時傳來的溫潤聲響。
微風吹拂著，站在庭院裡一點也不會冷。不遠處的店裡傳來的交談歡笑，揉合了流水聲，一如白噪音般在耳邊環繞。
在這裡，能讓人靜下來思考事情。
我看著白唯的狐狸帽。
她正蹲在竹筒做成的鳴子旁，張大雙眼研究著。
我淡淡地說道：「白唯，明天開始跟我一起踏上旅程吧。啊，畢竟快過年了，妳爸媽有很希望白宣在過年時回家嗎？」
「還好，我們家沒有很重視傳統節日。」
「沒有很重視？但我還是去跟他們說一聲找白宣的狀況好了。」
「不用啦。」白唯手指摸了摸竹筒，隨性地說道：「消失本來就是我姐姐一時任性，你沒有必須找到她的義務。」
「嗯……」
這麼說也是，依照上次跟白宣媽媽的談話，她一點也不擔心白宣會出意外。
確實，她可是追逐夜星的白宣。
白宣會在臺灣各地的密境探險，會在沙岸上清蒸螃蟹，會在盛夏時節到鄉下摘桑椹，會騎著腳踏車在田野間穿梭，會打入高山的原住民部落，會雙腳踩進小溪裡抓魚。
如果她想，她能去她想去的任何地方。
白唯的眼瞳跟著鳴子竹筒移動，發出聲響後，她問道：「這次去哪？」
「我們先去南投。」
「為什麼呀？琉璃之光橋在南投沒錯，但是姐姐昨天就去了那邊耶，現在再去也不可能找到她吧？」
「白宣在那裡現身……」我整理了情緒，停頓片刻，「是她留給我，只有我看得懂的暗示。以前我跟她討論的空中步道，南投總共有三條空中步道我們都想去。」
清境高空景觀步道。
溪頭空中走廊。
琉璃光之橋。
「白宣接下來一定會去剩下的兩條步道，因為，這是我們籌劃中的企劃。」
「原來是這樣！」戴著狐狸帽的白唯跳了起來，雙眼露出期待，「柳透光，明天約哪裡見啊？」
「高鐵站吧，我們先去臺中，再轉接駁車。」
「嗯！那我該回去收行李了，你也要準備準備了喔。」
「我知道的。」
我們在冷麵店前分開，白唯壓了壓狐狸帽，似乎是為了更保暖。
「拜拜。」
「嗯，明天見。」
我漫步回家。
冬天的夜晚，城市裡有一股寂寥的感覺。
一個人走在空曠的街道、迎著冷冽的晚風，這股感覺會特別明顯，彷彿被寂寞所包圍。
我抬頭凝視星空，想起白宣，繼續往前走。
追逐夜星的白宣。
回到家，我抓緊剩下的時間，打包了三、四天的衣物跟旅行中會用到的雜物。
一切都準備好後，我才躺上床，緩緩睡去。
隔天，我們坐上高鐵前往臺中。
高鐵上我們補眠了一段時間。
臺中車站外，轉搭接駁車，一路駛向位於南投高山上的清境農場。
清境農場海拔近一千八百公尺，擁有一整片高山原野。青青草原、高山放牧、綠茵如畫，常有人用北歐風光來形容，是臺灣知名的觀光勝地。
接駁車開上山後，氣溫明顯變冷，我拿起車上提供的毯子蓋在身上。
玻璃窗上起了一層白茫茫的霧，調皮的白唯伸出手指，在窗上畫著抽象的小動物。
「那是什麼，貓嗎？」
「是狐狸啦！」
「……喔喔。」
「連狐狸都分不出來。」白唯轉動著手腕，畫出一隻狐狸耳朵。
心有所思的她手指在窗上游走，自言自語似地說：「不過啊，窗戶很冰呢。」
「畢竟才二月啊。」
二月天，還在冬天的尾聲，三月上旬才會完全回暖。
春天一到，萬物初萌，充滿生命力的野外景色也會隨之而來。很多花的開花期，都在三、四月之春。
接駁車停在清境農場的服務中心，下車前我隨口問道：「白唯，這是妳第一次來清境農場嗎？」
「不是，好像小時候跟爸爸、媽媽、姐姐來過一次。」
「多小啊？」
「我想想喔……應該還在讀國小吧？」
那是真的很久以前了。
我們背上包包，走下接駁車。
一踏進清境農場的土地，我瞬間感受到所謂高山原野獨有的大自然風光。
恬靜的氣氛、開闊的視野、乾淨的天空，使得我們不知不覺放鬆了。
空氣清新無比。
蔚藍色的天空如畫一般鋪向遙遠的群山彼端。
還沒有走到主要的風景區，下車的旅客各自有想去的區域，在服務中心前迅速散開。
我們把行李暫時先寄放在了服務櫃檯。
「吶，白唯。」
「嗯哼。」
「等一下喔，我看看地圖……」本來我是要請她稍微等等，轉頭一看，卻發現白唯也拿出了地圖。
於是我笑而不語。
她正低頭研究著。
白唯的一頭栗色長髮溫馴地散在肩後，耳垂邊那枚橡樹果實形狀的耳環，也隨著風輕輕擺盪。
一時間，我看呆了。
清境農場有一部分仿歐洲風格的建築，像是我們身處的法國小鎮、維也納庭園木屋與瑞士花園。
「柳透光，從地圖看起來，我們要去的高空景觀步道就在附近，用走的很快就到了。」
「嗯，那走吧。」
白唯把地圖捲起來，插回口袋。
今天的她穿著白底帶了橘色圓點的長袖棉衣，橘色圓點細看似乎是一顆顆小橘子。
下半身她穿著淺色系短褲、配上黑長襪，反而讓她白底橘點的上衣更顯得搶眼突出。
她走在前頭。
這讓我心裡湧起一股熟悉的感覺。
我們走出法國小鎮，離開了繽紛色彩的建築。
走到小鎮外頭的大路，山林景色紛紛入目，空氣偏冷卻更清新。
久久才會有一輛車經過，我們悠哉地走在路上，享受霸占整條路的特權。
路旁兩側的樹木夾道，枝葉茂盛，林蔭為旅人提供了天然又幸福的遮陽，我們像是散步一般前行。
白唯一點都不怕陽光。
在金黃色太陽光之下的她，還是那麼閃耀。
上坡路段，走了片刻，開始覺得有點喘。回頭一望，我們剛經過一道髮夾彎，正好停在彎道中間。
「白唯，看。」
白唯納悶地走到我身邊。
現在，我們往左手看是上坡道，往右看則是剛才走過的下坡道。
這裡是最佳觀景點。
站在這個位置看，上坡道與下坡道因中間的一排大樹而分開。
陽光也被老樹隔開。
同一條坡道，左邊的上坡道，一片片林蔭完全覆蓋了道路，右手邊的下坡道卻被燦爛千陽照耀著。
白唯站在我身邊，傳來柳橙般的香氣，她發出驚呼聲。
「嗚哇，這裡好美，我想拍照！」
「很美吧？」我溫和地說道：「白唯，這一趟旅行妳想停下來拍照就停下來，不要顧慮。」
我們也不趕時間。
白唯開心地點點頭，拿出單眼相機拍照。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白唯喜歡上了拍照呢？
獨自一人，我越過白唯走向上坡道，淡然地踏進林蔭之中。
那裡有一條石階。
沿著這條石階再走幾分鐘，就可以看見高空景觀步道的入口了吧，印象中是這樣。
遠方還有一個頗有時代感、立於藤蔓花草之間的木亭。
我像是發現古城的考古學家，又或者像是發現美景的旅行家，一股對風景的敬意在心中油然而生。
我放慢腳步，想細心品嘗飄散在這空間裡的味道。
斑駁石階、老舊告示牌、泛黃的旅遊海報，還有上坡道旁年久失修的涼亭。
一股永恆的靜謐感，欲將我留在這與世隔絕之地。
清靜農場，藤蔓木亭。
但無妨，為了此時此刻此地的風景，停留再久都值得。
白宣要是在這裡，定也會任憑思緒在這裡徘徊、任憑靈魂在這裡遊走。
我十分確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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