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島由紀夫為了「清算青春」所寫的小說
★與《假面的告白》並列男色小說的代表作
愛人的人總是寬大,被愛的人總是殘酷。年過花甲的老作家俊輔與「美」鬥了一輩子,他遇到美青年悠一,就在他以為自己終於要與「美」握手言和之際,悠一跟俊輔告白:他不愛女人,只愛男人。
俊輔愛女人而連遭不幸;悠一不愛女人,但他擁有老作家以假定形式企盼的最棒的幸福。於是,悠一成了俊輔的藝術品的化身。
俊輔決定藉由悠一,重返青春!要透過悠一向讓他不幸的女人復仇。
就在俊輔的計策漸漸成功之際,悠一突然吶喊:我想成為現實的存在!
俊輔第一次聽到自己的作品開口了。
當晚,悠一爛醉如泥,半夜被自己發出的聲音驚醒。在夢裡,他殺了俊輔……
三島由紀夫挑戰當時社會禁忌,與《假面的告白》一樣引起很大的迴響。有人說《禁色》是《假面的告白》的延伸,也有人說《禁色》是小說中三島的兩個內心層面在自我對話。無論如何,這部小說讓三島在日本戰後文學中奠定屹立不搖的地位。
精神只能問,絕不能應答,除了回聲以外。
名家推薦:李桐豪
孫梓評〈鏡子的囚徒〉專文解說
石原慎太郎:「這部小說是對傳統觀念的『挑戰與復仇』,讀來有趣,又讓人背脊發涼……」
筒井康隆:「三島的文章確實是優美的文章,具邏輯性的美文中鑲滿警句與箴言,其才能確實非常驚人。」
孫梓評:「三島自承,寫作《禁色》,乃試圖讓自己內在矛盾對立的兩個『我』進行對話。」『我』向『我』說話,那是照鏡的感覺嗎?有趣的是,鏡子——無論是王爾德《格雷的畫像》般的鏡子,或是納西瑟斯那水一樣的鏡子,鏡子的囚徒,被作者的潛意識壓服著,從《假面的告白》跟著移動到《禁色》來了。」
作者簡介:
三島由紀夫(1925-1970)
本名平岡公威,出生於一九二五年一月十四日,自幼身體孱弱,在出身貴族的祖母溺愛下成長,養成其孤獨、敏感而纖細的個性,及對日本傳統藝能之美的嚮往,帶來一生不可抹滅的影響。
十六歲即發表作品《繁花盛開的森林》,展現其美學意識及華麗的文體,被視為早熟的天才。引薦他跨進文壇的恩師清水文雄為其取的筆名「三島由紀夫」從此陪伴他一生。
一九四七年東京大學法學部畢業後,任職於日本大藏省,隔年為了專心從事寫作而離職。一九四九年出版第一部長篇小說《假面的告白》在文壇嶄露頭角,此後創作不斷,成為日本二十世紀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三島不僅在日本聲譽卓著,在國外也享有極高的評價。暢銷作品《潮騷》為其打入美國出版市場;展露獨特洗鍊美學意識的《金閣寺》將三島的文學事業推上高峰。曾三度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提名,被譽為是「日本的海明威」,也是日本當代著作譯成英文等外國語版最多的作家。
除了小說、散文與詩詞等文學創作,三島在戲劇方面也展現驚人的才華,寫了許多優秀劇本,致力於日本古典戲劇能樂和歌舞伎的現代化。同時還擔任電影演員,甚至在以自己小說改編的電影中特別演出。
一九七○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三島完成力作《豐饒之海》四部曲最終卷《天人五衰》後,即夥同四名楯之會青年成員前往自衛隊總部挾持總監,鼓動自衛隊發動政變未果,當天便切腹自殺,結束其壯麗的一生。
主要著作有《假面的告白》、《潮騷》、《金閣寺》、《禁色》、《美德的徘徊》、《愛的飢渴》、《女神》與《豐饒之海》四部曲等。
譯者簡介:
楊炳辰
日本文學翻譯家。譯有大江健三郎《個人的體驗》、安部公房《砂女》、川端康成《玉響》等書。
章節試閱
第二章 鏡的契約
「我做不到。」悠一絕望地說,圓眼睛裡閃著淚光。如果真能接受這樣的忠告,誰都會向俊輔這樣毫不相干的外人吐露自己的隱私。俊輔的結婚勸告,對悠一來說是殘酷的。
把一切挑明之後,他又萌生後悔的念頭,當時那樣瘋狂地想把一切都挑明的衝動,已不值一提了。三個晚上「什麼也沒做」的痛苦讓悠一爆發了。康子絕不來挑逗。真讓她挑逗,倒是能把真相和盤托出了;但在那充滿海潮氣息的幽暗中,風不時吹拂著萌黃色的蚊帳;少女緊盯著天花板,輕輕發出鼻息的睡姿,竟從沒將悠一的心撥亂過。兩人在令人恐怖的疲勞中落入了睡眠。這樣苦苦地持續睜著眼,怕是到生命的盡頭,也不會再睡著了。
打開的窗戶外,星空,蒸汽船微弱的汽笛聲……康子和悠一久久地,身也不翻地眼睜睜望著,聽著,一句話也不說,一動也不動。他們覺得,真的互相說一句話,真的動一動身子,也許會立刻引起什麼不測之舉似的。說實在的,兩人都急不可耐地等待著相同的行動,相同的事態,總之是在等著同一樣東西;康子因感到羞恥而戰慄,但她不知道比她強幾百倍的狂烈羞恥,正衝擊著悠一,他甚至想去死。他靜靜地流著汗,漆黑的雙眼閃爍著,手按在胸口上。睡在自己身邊一訂也不動的少女,對於悠一來說就是「死」。假如她往這邊靠一點過來,那就更是死了。他憎恨自己,為什麼會厚著臉皮接受康子的邀請,到這裡來呢?
「現在死還來得及。」他好幾次這樣想,「立刻起來,跑下那石階,再跑到臨海的斷崖上不就好了嗎?」
想到死的那一剎那,他覺得一切都成可能了。他可能被陶醉,那會帶來快活。他假裝打了個哈欠,大聲說了句:「啊,真睏。」他翻了個身,背朝著康子,蜷起身子假睡。不一會兒,聽到康子可愛的咳嗽聲,他知道她還沒睡著。他忽然產生了詢問的勇氣。
「睡不著嗎?」
「沒有。」康子用低低的、如流水般的聲音回答。於是,兩人互相假裝睡著,本想騙騙對方,沒想到不知什麼時候也騙了自己。真的睡著了。他做了個幸福的夢:上帝給天使一道「殺了他吧」的許可。夢裡他大哭起來。還好夢裡的哭聲和眼淚都沒有洩漏到現實中來。於是,悠一感到自己還剩著足夠的虛榮心,他安定下來。
尚在思春期的七年裡,悠一已經開始憎惡起肉慾。他保持純潔之身。他熱中的是數學和體育,幾何學、微積分、跳高、游泳,這種希臘風格的選擇;其實也並非什麼有意識的選擇;數學在某種程度上能使他的頭腦清晰,競技在某種程度上能使他的精神抽象化。儘管這麼說,可還是有一次,在體育社團的教室裡,看到一個低年級同學脫下汗濕的襯衫,周圍飄散著年輕肉體的氣息時,他沉醉了。他趕快跳出門外,一頭撲倒在薄暮籠罩著的運動場大草坪上,把臉緊貼在夏天堅硬的青草上。他等待著慾望的平息。棒球隊員練習擊球,發出乾燥的打擊聲;那聲音迴蕩在失去傍晚色彩的天空中,從看台的四面八方傳過來。悠一忽然感到有什麼東西披在他裸露的肩膀上了。一看,是一塊浴巾。雪白的粗纖維,像火燒般刺著他的皮膚。
「你怎麼啦,會感冒喔。」
悠一抬起頭,剛才那個低年級同學已經穿好了衣服,制服帽的帽沿下,一張微微笑著的臉,正俯視著他。
悠一冷淡地道了聲「謝謝」,站了起來。他把浴巾搭在肩上準備回屋去,感覺到背後那低年級同學緊盯著自己的肩膀看。他沒有回頭。根據自己純潔而奇怪的推理,悠一覺察那少年喜歡他,於是他心想自己絕不能去喜歡這少年。
如果絕不會愛上女人卻偏偏迫切希望愛上女人的自己真喜歡上那少年的話,那麼,少年的男人身分就會落到女人的位置上,那少年不就變為難以形容的醜惡的無感覺的存在了嗎?愛難道就是把對方變成自己不想去愛的東西嗎?
──悠一的告白裡透出了這樣的信息:以往還沒有轉移到現實裡去的那些涉世未深的慾望,正在侵蝕到現實裡邊去。他幾時和現實交鋒呢?在他該和現實交鋒的地方,他的慾望已經兜了一圈,侵蝕著現實;於是,現實永遠改變成了虛構,它只能依照慾望驅使的形式出現。他絕不會碰到他想要的東西,再往前,他就只能碰到自己的慾望了。俊輔覺得:三個晚上什麼也沒做的痛苦坦白,對制止住這個青年慾望齒輪的空轉是有用的。
這難道不就是藝術的典型,藝術所創造的現實雛型嗎?悠一想要把他的慾望變成他的現實,首先必須讓他的慾望、現實統統死去。儘管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這兩者本無拘無束地並存著的,但是,藝術首先必須敢於冒犯存在的成規。因為藝術本身必須存在。
檜俊輔全部作品,該感到羞恥的是,從第一步起,他就放棄了對現實復仇的計畫。因此,他的作品不是現實。他的慾望輕易地和現實接觸,那份苦澀讓他咬著牙把慾望放進他的作品裡。而且,他那接二連三的愚蠢行為,在慾望和現實之間來來回回,只充當了使用浮華詞藻的角色。那種無可比擬的華麗裝飾風格的文體,充其量不過是現實的圖案,現實只不過是讓他慾望侵蝕過的,蟲蛀斑痕累累的奇異花紋而已。再說得不客氣一點,他的藝術,他三次出版的全集根本就不存在。因為它們一次也沒有冒犯過存在的成規。
這個老作家已經失去了提攜創造的臂力。他疲於奔命地操持著嚴密的造型作業,現在唯一的工作就是往他過去的作品上加些漂亮的註釋;青年悠一在這個時候出現,對他是一種怎樣的諷刺呀!
悠一具有這老作家所沒有的青年的一切資格,與此同時,他還具有老作家以假定形式企盼的最棒的幸福。即是他不愛女人。這個矛盾而又理想的形象,在俊輔的一生中──假如他具有盼望已久的青年資格,愛女人而連遭不幸的話,是繼承俊輔觀念的存在──那已經只會感覺到不幸的觀念,是他青春之理想與老年的悔恨交織而成的混血式的存在,那就是悠一。假如俊輔是悠一那樣的年輕人,讓女人喜歡,那是多麼幸福呀!又,假如俊輔像悠一那樣不喜歡女人,甚而言之,假定不喜歡女人都可以收拾完的話,那俊輔這一生將會是多麼幸福!──就這樣,悠一成了俊輔的觀念,他的藝術品的化身。
一切文體從形容詞部分開始變舊。也就是說,形容詞是肉體,是青春。俊輔覺得,悠一相當於形容詞一類的東西。
這個老作家,像審訊犯人的警官那樣,臉上帶著淺淺的微笑,手肘支著桌子,穿著浴衣,立著單膝,聽著悠一的告白,聽完後,不為所動地重複說。
「沒關係,結婚吧。」
「可是和自己不想要的人,怎麼能結婚呢?」
「不是玩笑。人和粗木棍、冰箱都能結婚。結婚是人發明的嘛,是人們力所能及的一項工作,不需要慾望之類的東西。至少在近一個世紀裡,人們正在忘卻根據慾望行事的作法。請把對方當成柴薪、當成坐墊、當成肉舖裡吊著的牛肉塊,一定會引出你的虛假慾望,讓對方滿意。就像前面我說過的,教給女人快樂有百害而無一利。最要緊的是不能給予對方精神的承認。自己這邊也不能剩下精神的殘渣。聽好了,不能只把對手想成是物質。這是我長久的苦痛經驗告訴我的,就像進澡堂時必須先摘掉手錶一樣,面對女人,如果不去除精神因素,突然間就變成生鏽,不能使用了。我沒那麼做,所以我一生丟了無數的錶,我一生都讓製造手錶的事追逼著,二十個鏽蝕的錶聚集,這回出了這本全集。你看過嗎?」
「不,還沒有。」──青年臉頰泛紅。「我覺得像是有些聽懂老師的話了。我老是思考著,為什麼我從來沒想過要女人呢。每當想到對於女人是欺騙我精神之愛的時候,我就會傾向於那種考慮欺騙精神本身的想法。現在我也經常思考,為什麼我不能和別人一樣、為什麼我的朋友沒有我這樣的肉慾和精神的乖離呢?」
「都一樣的。人都是一樣的。」老作家提高嗓門,「可是,不這樣考慮問題
是青年人的特權。」
「但就只有我不一樣。」
「這也沒什麼不好。我想依仗你的這份確信,返老還童喲。」這個狡猾的老人說。
而悠一還是悠一,他自身的祕密素質,他自己那讓醜陋苛責的素質,使俊輔不僅有興趣,還要寄託憧憬,他感到了困惑。可是,悠一對有生以來第一次聽他挑明祕密的這個對手,出賣掉所有的祕密;對這種背叛自己的行為,他卻感到了欣喜;就像一個被可恨的主人差遣的賣苗人,經常去自己喜歡的客人那裡,將所有的苗都賤賣出去時所感到的那種欣喜。
他簡明扼要地說明了自己與康子的關係。
他的父親和康子的父親是老朋友。大學裡,悠一的父親學的是工科。畢業後,作為技術人員擔當重任,一直做到菊井財閥子公司的總經理才死去的。那是昭和十九年(一九四四年)夏天的事。康子的父親從經濟學系畢業後,在某百貨公司任職,現在是那裡的專務。根據父親們以前所訂的盟約,悠一到了二十二歲的那年元旦,和康子訂婚。他的冷淡讓康子絕望。她到俊輔家裡來玩的日子,都是叫悠一出去玩而沒成功的時候。今年夏天,她終於和悠一兩個人來到K鎮旅行了。
康子猜測他是否還有其他意中人,為此煩惱不已。這是對未婚夫的疑惑,
可是悠一除了康子沒有其他女人。
他現在還在一所私立大學裡念書。他和患慢性腎炎的母親、女傭三人一起生活。在這個健全的沒落家庭裡,他那篤誠的孝心,常常是母親苦惱的種子。就母親知道的,戀著這個美青年的女性,除了未婚妻以外還有很多;但他都不搭理,她以為,這是孩子顧忌到母親有病纏身或是經濟的考量。
「我沒打算把你培養成這種沒出息的孩子喲。」這個坦率的母親說,「你父親要是活著,會多麼傷心呢。你父親從上大學起,就沒日沒夜地玩女人。後來上了年紀,才安分守己,給了我很大安慰。像你這樣年紀輕輕的不玩女人,將來上了年紀,康子可有罪受囉。膲你那張臉倒是受你父親遺傳的花花公子相。真想不到哇,做母親的,總想早一天看到孫子的臉;不喜歡康子,你就趕快毀了那婚約,自己找個喜歡的帶回來也可以。和一個人定下來以前,只要不幹什麼蠢事,你挑十人、二十人也沒關係呀。只是,你媽這個病,不知什麼時候就撒手歸西了,還是稍微快點辦婚事吧。男人不像個男子漢可不成。擔心錢不夠用?不要緊,就是瘦死、枯死,吃飯的錢還是不成問題的嘛。這個月,比平時多給你一倍,可別拿到學校買書去呀。」
他用那錢去學習舞蹈,舞蹈技術令人吃驚地長進。這種純藝術的舞蹈,比起眼前那種只好當作上床前準備活動的實用舞蹈,當然帶有一種過於圓滑而寂寞的感覺。看著他那壓抑情緒的舞姿,人們彷彿看到他美貌的內側,行動能量不斷被扼殺的跡象。他參加了舞蹈比賽,還得了第三名。
第三名的獎金是二千日圓,為了母親,他想把錢存入母親號稱還有七十萬日圓的銀行存摺裡,結果發現存款餘額驚人的計算錯誤。母親因尿裡有蛋白,常常臥病在床,存摺管理都委託那個慢吞吞的老小姐女傭阿瑤。當母親問起存款餘額時,這個規規矩矩的女人總要從上到下細細加一遍再報告的。也就是說,換了新的存摺後,不管什麼時候都是七十萬日圓。悠一查下來,已經只有三十五萬了。證券收入每月二萬左右進帳,最近經濟不景氣,證券又靠不住了。生活費、他的學費、母親的療養費,萬一住院的住院費等都要籌措,不得已時,看來只有趕快賣掉這還不算狹小的房子。
這個發現竟讓悠一大大高興了一番:以前他做什麼都得考慮結婚的義務,房子賣掉後,三人只得住進僅僅容身的小屋子,悠一就可以迴避結婚了。他進而管理起家裡的財產。他申辯說在學校裡學經濟學,正好實習;母親看著這喜歡家計帳本,埋頭計算的兒子,心裡真有說不出來的滋味。事實上,悠一的這一行動,是為了打消前面說過的,母親那過於直接的說教,找一份事來做,讓母親免開尊口;那時,她只能無可奈何地說:「還在做學生,就喜歡家庭帳本,真是個變態的傢伙。」悠一一聽,臉色都變了。這句憋不住的話說出口,能刺激兒子使他振奮,母親對這種反應十分滿足,但她不知道她話中的哪一部分刺傷了兒子。。憤怒把悠一從每天過於單調的加減乘除中解放了出來。他感到母親踐踏兒子浪漫幻想的時刻來到了。那幻想對他來說是無望的幻想,他感到母親的希望,對於他的絕望是一種侮辱。他這樣說:
「結婚什麼根本不可能,這房子非賣掉不可。」
經濟窘困的情況被發現了。過去是怕兒子擔心,一直瞞著他的。
「說笑話吧,還有七十萬的存款呀。」
「缺三十五萬呢。」
「計算錯了吧。要不就是你把錢污了?」
腎臟病漸漸讓她的理性也混進了蛋白。悠一這樣理直氣壯,反倒驅使她熱中於搞一些小小的又不過分的陰謀。靠康子的陪嫁和悠一畢業後去康子父親百貨店工作的約定,算起來夠維持;母親一方面是想催他早點結婚,一方面即使有些為難也想保住房子。想和兒子夫婦一起住在這房子裡,是她多年的夙願,一向很孝順的悠一看到這情況,反而陷入了必須趕快結婚的困境。但這回,自負的念頭又來充當他的朋友了。即使和康子結了婚(勉勉強強確立這個假定時,他誇張地感到了自己的不幸),家庭的經濟危機是靠她的陪嫁來補救的情況立刻就會敗露吧。於是,自己就會被對方看作不是出於真情,只是懷著卑鄙盤算才結婚的小人吧。不能允許自己有一點點卑鄙行為的純潔青年,無可奈何出於孝順母親的動機而結婚,但對於愛來說,自己的作法是出於最不純潔的動機吧。
「怎樣做才最符合你的期望呢?」老作家說,「我們一起來考慮個萬全之策。關於結婚生活無意義一點,我保證。這樣一來,你就可以不負任何責任,良心上不受任何譴責地結婚了。為了你生病的母親,還是早一點結婚的好。至於錢嘛……」
「啊,我絕沒有這種打算。」
「但是我聽出來了呀。你害怕以陪嫁為目的的結婚,其理由是你不管經由什麼途徑,都無法將足以遮蓋住卑俗外表的愛情,傳達給太太吧。你是希望所有一切都成為背叛你不情願進入那結婚生活的結果吧。大體上,青年們都確信,盤算可以藉由愛來得到補償。就像計算過高的傢伙那樣,總以為自己的純潔總有什麼地方靠得住。你的不安是從你依靠地方的模糊角落產生的吧。嫁妝嘛,作為將來的不時之需,還是存起來。那些錢也救不了急。剛才聽你說,有四十五萬就可以保住房子,可以在那裡迎接新娘了。說了也許你不高興,這種事情交給我吧。但請對令堂大人保密喲。」
悠一的對面,正巧有一個漆黑的鏡台。圓圓的鏡面不時撩起走過前面那些人的衣服下襬;稍仰一些的角度,正好從正面照著悠一的臉。講話時,悠一老是感到,自己的臉不時會盯著自己看。
俊輔急匆匆地繼續往下說:
「你也知道,我不是那種可以把四十五萬隨隨便便扔給路人的有錢人。我想為你出錢有兩條簡單的理由……」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猶豫了一下,「其一,你是世上美貌的青年。年輕的時候,我想成為你這樣的青年。另一條,你不喜歡女人。我現在也想這麼做。誰知,一切都是天生的,沒辦法。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啟示。幫幫我,我想返回青春,再活一次。說白了,作為我的兒子去討伐我
的仇敵。你是獨生子,做不了我的養子。請你做我精神上的(啊,這可是禁語!)兒子吧。代替我去憑吊一個迷失方向的人的種種愚蠢行為吧。真能這樣的話,不管多少錢我都肯花。本來我就不是為了養老而存的錢。作為條件,為了我,你對誰都不要坦白你的祕密。去見我讓你見的女人。我真想會會那種看你一眼而不動心的女人。對女人不管哪條路,你都沒有慾望。我會把有慾望男人的舉止逐一教給你的。我會教你,怎樣表現出慾望,又怎樣表現冷淡,弄得女人死去活來。你只要根據我的指示行事就可以了。你沒有慾望怕人看破嗎?把它交給我的計謀。為了不讓人識破你的祕密,我會設計所有招數的。在萬無一失,不打破夫婦安定生活的前提下,讓你實際地涉獵同性戀的圈子。你做不到,我會給你找機會的。但必須讓那傢伙絕不洩密給女人的世界。舞台和後台不能混淆。我帶你到女人世界去。我演丑角,給你帶路,粉墨登場吧。你演那個不碰女人一指的唐璜(Dom Juan)。以前舞台上的唐璜,即使到終場也不演入洞房的。別擔心。後台操縱,我來積累經驗。」
老藝術家幾乎說出了真心話。他在說一本還未寫出的作品目錄。即使這樣還是掩飾住了真情的羞恥。這宛如發瘋似的拋撒五十萬圓的善舉,恐怕是他的最後之戀,是驅使這強弩之末的老人,在盛夏之際跑到伊豆半島南端來的戀意,是用來結束可悲的愚蠢行為裡的憐憫、失意,是奉獻給那十幾次愚蠢、抒情之戀的供品。他沒想到自己會愛上了康子。他嘗到了吃這個禁果所蒙受的屈辱;作為報復,康子無論如何必須成為沒有愛情的丈夫的妻子。她和悠一的結合,是受俊輔奴役的一種凶殘的倫理。必須讓他們結婚。即使如此,過了花甲之年的老作家,以前也沒能發現自己內部有控制自己意志的力量;這不幸的作家為了根絕也許還會做出來的愚蠢行為,不惜拋撒金錢;還要把這錢想像成為了美而扔掉的金錢,難道還有比這更虛假的陶醉嗎?俊輔難道是期待著因這婚姻給康子間接帶去的罪過,期待著受這罪過折磨的內心快樂的痛苦嗎?以前的不幸中,俊輔從來沒站在犯罪的一方呢。
這時,悠一從燈光下的鏡子中,看到自己那張年輕漂亮的臉龐。那雙哀傷至極的眼睛在俊美的眉毛下面,一直瞪著自己。
南悠一體會到了那份美的神祕。這張充滿青春活力的臉,這張帶有男子氣深刻雕琢的臉,這張具有青銅般不幸之美氣質的青年的臉,就是他自己。以前,悠一對意識自己的美感到厭惡,對那種被所愛少年不斷拒絕般的彼岸之美,抱著一種絕望感。根據男性的一般習慣,悠一幽閉了感覺自己美的意識。隨著眼前老人那一句句讚美詞傳入耳中,這種藝術的毒,這種語言中有效的毒,解開那永恆的禁忌。他允許自己感覺自己的美了。悠一第一次看到了他自身的美。小圓鏡裡,出現一張陌生而絕美的青年的臉,那男子氣十足的嘴唇,露出潔白的牙齒,不禁笑了。
悠一無法理解俊輔那發酵、腐敗的復仇熱情。儘管如此,俊輔還是性急地追問悠一關於這奇異提議的答案。
「你的答覆呢?和我訂契約嗎?接受我的補助嗎?」
「還不知道。我預感到現在將有連我自己也搞不清楚的事要發生了。」
美青年如夢囈般地說。
「現在不回答也沒關係。決定接受我建議的話,打個電報來告訴我一下,我立刻執行剛才的約定,在婚宴上讓我為你們祝福。同時也請你按我的指示行動。怎麼樣?不僅不給你添麻煩,還讓你得到個玩弄女人的丈夫的美名。」
「假如真要結婚的話……」
「那樣的話,一定需要我的。」
充滿自信的老人回了一句。
「阿悠在這兒嗎?」
紙門外傳來康子的聲音。
「請進。」
俊輔說。康子拉開紙門,自然與回過頭來的悠一四目相接。在那張臉上,康子看到了具有魅力的年輕俊美的微笑。意識改變了悠一的微笑。青年充滿光彩照人的美,像這樣值得讚美的時刻,以前從沒有過。耀眼到讓她眨眼。於是,她效仿那些受感動女人的例子,不禁「感到了幸福的預感」。
剛才康子在浴室裡洗了頭髮,不好意思帶著濕髮去找在俊輔屋裡說話的悠一。她坐在窗邊晾乾頭髮。傍晚從O島港啟航,經過K鎮,明天清晨到「月島棧橋」的班輪進港了。她一邊梳頭,一邊望著水面上那燈火闌珊的入港船隻。K町缺少弦歌。船進港時,隱約聽見甲板上擴音器裡播放的流行歌曲聲,在夏空裡迴蕩。棧橋上聚集了手上提著燈籠的旅館嚮導。不一會兒,靠岸作業時的刺耳汽笛聲,劃破夜空,像驚弓之鳥的叫聲,傳到她的耳裡。
康子的頭髮急速地吹乾,讓她感到了涼意,貼在鬢角上的幾根後腦勺的頭髮,彷彿不是自己的,摸起來像冰涼的草葉似的。手摸著自己的頭髮,怎麼會產生出恐懼感。摸著待乾頭髮的手感上,有種清爽的死之感。
「我不知道阿悠他到底有什麼煩惱。」康子想。「假如說出煩惱,應該去死,一起去死不就得了。我特地把阿悠請到這裡來,早就明明白白地下定決心了。」
她梳理著頭髮,腦中出現一連串怪想法。突然浮出不祥的念頭:悠一根本就不在俊輔的屋子裡,而是在什麼她所不知道的地方。康子站起來,小步疾走至走廊。她招呼一聲,拉開紙門,第一眼就撞上了美麗的微笑,怎不叫她產生幸福的預感呢?
「正在聊天?」
康子問。老作家看著那充滿幸福感,歪著頭撒嬌的樣子,心想這已經不是自己的了,轉過頭去。他想像著康子七十歲的模樣。
房間裡瀰漫著尷尬的氣氛。這時,就像很多人經常做的那樣,悠一看了一下錶。九點了。
壁龕裡桌上的電話鈴響了。三人像被匕首捅了一下似的回過頭看著那電話。誰也沒有伸手。
俊輔拿起了聽筒。立刻把眼睛轉向悠一。是東京家裡給悠一打來的長途電話。他跑去櫃台接電話,出了屋子;康子像是害怕和俊輔兩人待在屋裡似的,也跟了出去。
不久,兩人回來了。悠一的眼裡失去了鎮定。還沒問他,就急急地說:
「懷疑我母親有腎萎縮的可能。心臟有些衰弱,喉嚨口很乾。不管是住院還是不住院,說是讓我立刻回去。」──心情激動的他,說出平常他不會說出口的話,傳達著,「還說,每天都想著『要看悠一討新娘子後去死』。病人可真跟孩子一樣。」
說著,他自己感到了結婚的決心。俊輔也清楚地感到了。俊輔的眼裡浮現喜悅之光。
「總之我得馬上走。」
「今晚十點的船還趕得上,我和你一起回去。」
康子說著,趕快跑回屋去收拾行李。她腳步輕快。「母親的愛可真了不起。」因為長得醜,從小沒受過媽媽的疼愛的俊輔心想。「她用自己腎臟的力量解救了兒子危機,不是嗎?同時也讓悠一實現了今晚上回去的願望。」
他想著,眼前的悠一也陷入了沉思。看著那低垂的細眉、凜凜流線之影的眼睫毛,俊輔感到了輕微的戰慄。「今晚可真是個奇怪的夜晚啊。」老作家在心裡自言自語道。「有了青年這份掛念母親的心思,不用再叮囑他、給他刺激了。沒問題了,這年輕人會按照我意思做的。」
終於趕上了十點啟航的船。一等艙已經滿了,兩人只能被分配到八人一間房的二等的和室。聽到後,俊輔拍拍悠一的肩膀開玩笑地說:「今晚可以保證安眠了。」兩人登上船,不久梯子就收上去了。碼頭上,吊著煤油燈,一個只穿著內衣的男人,向甲板上兩三個女人說出猥褻的下流話。女子們發出尖叫聲回應。康子和悠一讓那對話震嚇住,帶著微笑,船漸漸離俊輔遠去。船和棧橋之間的水面像泛起油般,閃爍著點點微光,無限擴展開來。悄然寂靜的水面,像有生命似的,漸漸開闊起來。
夜晚的海風讓老作家的右膝有些隱隱痛。神經痛發作的痛苦之日,也是他唯一有熱情的一天。他曾憎恨過「這一天」。現在一點也不憎恨。這右膝的隱隱痛楚有時會成為他莫名熱情的隱居處。他讓旅館的人提著燈籠走在前頭,回到了旅館。
一星期後,俊輔匆匆趕回東京,他收到悠一承諾的電報。
第二章 鏡的契約
「我做不到。」悠一絕望地說,圓眼睛裡閃著淚光。如果真能接受這樣的忠告,誰都會向俊輔這樣毫不相干的外人吐露自己的隱私。俊輔的結婚勸告,對悠一來說是殘酷的。
把一切挑明之後,他又萌生後悔的念頭,當時那樣瘋狂地想把一切都挑明的衝動,已不值一提了。三個晚上「什麼也沒做」的痛苦讓悠一爆發了。康子絕不來挑逗。真讓她挑逗,倒是能把真相和盤托出了;但在那充滿海潮氣息的幽暗中,風不時吹拂著萌黃色的蚊帳;少女緊盯著天花板,輕輕發出鼻息的睡姿,竟從沒將悠一的心撥亂過。兩人在令人恐怖的疲勞中落入了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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