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飼養人蟲不帶絲毫感情,只為了觀察將其丟棄之後的命運軌跡;在感嘆殘酷的同時,我們又該被誰同情?
☆真相往往比想像更加殘酷,作者是清醒的觀察者,將當今中國光怪陸離的體制,用小說的形式重新包裝。
★這是個殘酷而又帶有寓言性的故事。
☆作者是清醒的觀察者,以虛幻莫測的新奇敘述,
★將當今中國光怪陸離的體制,用小說的形式重新包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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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分為三篇,〈上篇:虛構的女人〉講述一位中學女生因為對現實不滿而逃離到一個乾淨的世外桃源,後因自身的文化烙印,又帶著她撫養長大的孩子回到社會之中,進而引發出與價值觀相牴觸的故事;〈中篇:活著的女人〉敘述的是「我」利用休假之餘出外旅行,在租屋處認識了一個「小姐」,並聽說了一個「人蟲」的故事,而這故事背後所牽扯到的人、事、物遠遠超乎「我」的想像;〈下篇:死去的女人〉則是「我」發現「小姐」與「人蟲」之間有某種連結性,想要再次找到她,了解其中因果,沒想到在尋找的過程中,發生了一連串匪夷所思的事件……在感嘆人蟲的同時,我們又該被誰同情呢?
作者簡介:
汪建輝
1966年生。作品因審查制度,極少在中國大陸出版。
2009年獲獨立中文筆會頒發「自由寫作獎」。
著有長篇小說《人間的思路》、《中國地圖》、《他娘,毛主席是咱兒子的爹》、《越獄吧,身體》,短篇小說集《時間的重量》、《有敵人》。
章節試閱
【第四天】
第二天早晨,我醒得很晚,直到本本來敲門。他站在門口樣子很疲倦。
我說:「昨晚真不好意思,我一直以為自己對這個國家已經澈底絕望了,不會再與人爭辯,只是一個人獨自寫點東西以緩解心中的憤怒。沒想到卻還是一個憤青。」
他說:「昨天晚上我想了很久……我想請教你一個問題,怎樣的作品才算得上是好的作品?文學的出路真的是下半身寫作嗎?」他猶豫著,「我以前也在寫一些下半身的東西,當然是為了賺錢。現在我正打算試著寫寫主流的作品,看看能不能擠進主流社會。可是昨天我們的一番對話使我對自己的選擇產生了懷疑。」
我說:「從書刊市場表現出來的現象是這樣。在現象後面,還有另一面。」
他問:「哪一面?」
我隨手指了一下桌子上放著的一疊稿紙說:「那些通不過審查的作品。」
本本看了一下稿紙,說:「你也在看〈那個人〉?這篇手稿我很久以前看過。是一個文學愛好者年輕時寫的。後來他放下筆不寫了。說是要『下海』賺錢,等成了有錢人之後再回來寫作。只是……有了錢之後就再也寫不出來了。」
「這個世界很奇怪,文學往往和困苦捆綁在一起。生活一旦過得好了,心靈也就被油葷給堵塞住了。」
本本沒有接我的話題,他指了一下桌子上的那一部手稿:「你覺得這個小說寫得如何?」
「讀起來有新鮮感。看得出來作者想要探討人性中單純的那一部分東西―如果人性不受文化道德的干擾會是怎樣?只是,好像小說沒有寫完。」
「是的,這是半部作品。小說因為作者沒有實際的生活體驗而寫得有些飄忽,缺少細節,只有靠唯美的語言來彌補現實的不足。」
「這一點我跟你的看法一樣。但我更關心的是:那個女孩回到社會之後看見了什麼?經歷了什麼?她會不會再走上她不願意走的那條道路?」
本本也覺得可惜:「唉!遺憾的是作者下海了。沒能完成這部作品。」
我突然心生一個念頭:「你說,如果作者賺到了錢之後,再回來接著寫這個故事,他會怎麼寫?」
本本說:「我猜……作者會寫她融入了這個社會。通過自我奮鬥,成為了一個有著成功的女人才能有的『煩惱的人』。」
「是錢多得不知道怎麼用麼?這在旁觀者看來,都是些幸福的煩惱。」我沒有再說話了,也許這正是賺了錢之後就寫不出好作品的原因吧。因為這個時代只有極少數的成功者。成功的手段只有兩種:暴力、欺騙。成功的人也只有兩種:官二代、或者騙一代。
說到這裡,本本猛地問我:「你認識這篇文章的作者?」
我說:「不久前這個小說的作者死了,我一個遠房親戚將這疊稿紙拿給了我。他說,這個小說裡也許藏著一個祕密,想請我看看能不能從中發現些什麼。」接著我又問他,「你呢?」
「我在中專剛畢業時,被分配到了一個偏僻的山村裡當小學老師。在那裡,給作者大兒子的女兒當過幾年家庭教師。」本本回憶著說―
大兒子對家庭教師提出的要求很奇怪。定了一個四項基本原則:一、不許碰她的身體,否則哪兒碰的便砍掉哪兒(我雖然正值青春,但總不會對一個兩、三歲的女孩子動什麼壞念頭吧,於是便答應了)。二、要按照主人提供的內容進行教授,除了指定的內容,其他的東西一個字也不能多教。還特別強調,像魯迅那種鬥爭性強的文章更不能提(我想:你出錢,當然是你要我教什麼內容就教什麼。除了教唆人犯罪)。三、絕對保密,不許對外人說當家庭教師這件事(在外面兼職,我正好也怕被學校的領導知道。保密,正合我意)。四、不要打聽所教孩子的姓名,來了就上課、上完課就走人,不准過多地逗留(呵呵,不知道學生的名字也無所謂。我想,依我的水平也教不出什麼大人物來)。
「他為什麼不請一個女老師來教?」
「我也有這樣的疑問。回答說,要讓孩子知道這世界上不只有女人還有男人。」
「不明白。」
「你不明白?還有更讓人不明白的事。有一陣子,他們還給那個女孩子裹腳。用紗布將小女孩的腳裹得像個雞爪,使本來就走不穩的孩子更沒法走路了。看到就讓人揪心。只是很奇怪,腳裹了沒有兩個星期就不裹了。」本本繼續說,「他家有一個很大的院子。院子裡有一個游泳池,游泳池邊還有一個與泳池差不多大的沙坑。主人要求我教女孩子泳池就是大海、沙坑就是沙灘。我猜想,他也許是受佛教影響,所謂的一沙一世界就是如此吧。也就是以小見大。我照著教了,指著游泳池對孩子說:這就是海,那池裡的水就是海水;那沙坑就是沙灘,裡面的白色的細沫就是沙子。主人還常常會在夜裡丟一些衣物到游泳池裡,要我第二天去上課時對她說:這些就是大海上漂來的物品。主人還時不時在泳池裡製造出波濤,讓我對女孩說:這就是海浪、潮水。
剛開始是教古代經典,誦讀《三字經》、《道德經》、《論語》等。到小女孩五、六歲時,主人又讓我教她《弟子規》,說這也是國學經典。我反駁說:這不是經典,是奴化孩子的。這是幾個中小學老師胡編出來,拍當今聖上馬屁的。」
「我更不明白了!」
「直到一個偶然的機會看到了雇我教書的人的父親寫的這篇小說,我才明白了一些。原來他的父親賺了錢,成為地方首富之後,卻再也寫不出東西來了。心情越來越不好的他後悔當初沒有將小說寫完再下海做生意―唉,一部偉大的作品就這樣夭折了。大兒子為了討父親的歡心,才想出了這個方法:將〈那個人〉在現實中創造出來。」
「哎!我好像也明白了。」
「錢不是萬能的。我不相信那篇小說中寫的故事能在現實中複製出來,加上那時我還年輕,還有一些血性,便辭職不幹了。如今一晃就過了十幾年,我已經要將這件事忘記了。」
我猛然聯想起了主席昨夜講的飼養「人蟲」的故事,便問:「你說的這事與主席說的『人蟲』是不是一件事?」
「有可能是同一件事。」
「那個女孩真的被男家教給『那個』了麼?」
「幸好我沒有教下去。否則那個被砍掉的雞巴就是我的。」本本覺得有些後怕,「其實男家教並沒有碰那個女孩,是主人家疑心太重。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唉!不說這事了,我背心都開始冒冷汗了。」說著他打了個寒顫,渾身抖了一下,壓低了聲音說,「這個事警方是嚴格保密的,不要對別人說。聽說警方正在全力尋找那個女孩。」
「警察找那個女孩子幹啥?是為了拯救她,或者要她出來指證養她的人?」
「公安機關並不是慈善機構,相反的卻是一個消滅給他們帶來負面影響的部門。」說到「消滅」兩個字時本本眼睛裡閃出了一絲恐慌,轉了一個話題,「哎,不說她。我們還是談談文學吧。現在很難找到人談文學了。」
於是我們又回到了剛才的話題:什麼樣的寫作才是這個時代的精神?
我說:「有敵人的寫作。」
本本問:「有敵人?可否說具體一些?」
我說:「在寫作時,每一個人的內心裡都有一個敵人(也可以說是對手)。下半身寫作的對手是男人(或女人)―男作者的敵人就是女人,女作者的敵人就是男人。像你們這種拿本本的作家,寫作的敵人是內心的良知,就是怎樣說服自己心安理得的說假話,營造出一種虛假的太平盛世。還有一種寫作的敵人是社會制度,這種寫作者如果是處在一個專制政府的統治之中,他的敵人就是獨裁者……這樣一部作品的好壞就很容易判斷了,寫作的敵人越強大,那麼他的寫作就越有意義。如果他戰勝了對手,那麼這部作品就一定可以不朽。」
本本說:「你的意思是:選擇的對手越強大,才可以使自己越強大。但是,這樣寫出的作品根本就無法出版……」
我說:「無法通過審查的寫作是深埋在地底的地下寫作。它們就像是一座座火山,總有一天會爆發出來。我們的這個時代應該是產生大師的時代,它不像毛澤東的時代,只要發出一點不同的聲音就會被砍頭,或坐穿牢底。在那樣的環境中,一切思想藝術還來不及長大,就死於搖籃之中了。而現在相比起來,環境就要寬鬆一些,寫作者可以像火山一樣將自己埋藏起來,積蓄能量,直到爆發、噴湧。那是一股勢不可擋的力量。只是因為現在出版不自由,讀者無法在書架上看到它們而已。」
本本說:「我認為當下還有一種有價值的寫作,就是純文學寫作。」
我說:「這都是自欺欺人,連自由都沒有,又是如何『自由』地選擇了純文學寫作?這是一個繞不過的悖論―純文學寫作不是『自由』的選擇,而是『聰明』的選擇―是一些聰明的人,經過對這個制度的冷靜觀察之後,為自己選擇的一條可靠的、安全的通往作家的路徑罷了。與陶淵明式的逍遙與遁世的處世態度相反,他們選擇的是進取與佔領。套用一句老毛的話來說就是:文學的這個陣地不由我們來佔領,又由誰來佔領?於是他們來了並佔領著。只是獨裁者不會讓他們那麼輕易地獲益, 獨裁者會用手指著這些作家對國際社會說:看,我們是自由的,不信你看他們―他們的作品不是順利地出版了麼?」
本本說:「如果獨裁者的手是指向我的,那麼我會羞愧地找一個地縫鑽進去。」
我說:「那只手確實是指向你的。你在為專制制度詮釋著這樣一個假像:我是在『自由』地寫作著。」
停了一下,我又補充說:「我認為在一個沒有自由的時代,為了自由而寫的寫作才是最有價值的、也是最重要的寫作。要使文字能夠在歷史中保留下來,必須具備有兩個條件:文本價值和歷史價值。以上只要具備有一項,那麼就可以在歷史的長河中激起一朵浪花,如果兩者都具備,那麼這部作品就可以在歷史中留存下來了。在一個獨裁的國家,能夠具備有歷史價值的作品就是為了自由而寫作,因為它表現的是那個時代的不自由的圖景。它能夠讓後人看到那個時代的獨裁者的無恥面目和人民的真實苦難。只是,這種寫作必須忍受寂寞,必須有足夠的信念和耐心與強大的政權作馬拉松式的賽跑。他很可能會在看到希望之前就死去,他的文字也很可能會跟他一起長眠於地下。但是這些都應該是一個真正的作家所要去承受的,只有這樣他才會偉大、才能夠不朽。
在中國作為一個官方的作家是可恥的。同樣,一個以寫作為職業的人和那些純文學寫作的作家,他們又是羞恥的。他們常為作品的出版而犯愁,常常為了怎樣換取一些錢來維持生計而操心。一個人忍受飢餓的時間是有限的,一個人忍受物欲與挑逗的定力也是有限的。於是他們只有降低自己的底線來獲得現實的利益。但是上帝是公平的,在獨裁的統治之下你得到了現在,就意味著放棄了未來。」
等我說完了之後,本本說:「我以前都是和我們圈子裡的人交流,今天和你談,有意外的收穫。我要回成都了。是專程來告別的。」在走到門口時,本本停了下來,一隻手扶著門框、一隻腳跨在門外,說:「你寫的那些,我也會。你信不信,如果民主了,我也會將寫作的敵人設定為政府。寫出來的東西一定比你更好。」
我說:「如果黑暗的時間很長,耗費了一代人的生命,那麼未來豈不是沒有人知道曾經有過的黑暗?等到民主了再寫,已經來不及了。」
【第四天】
第二天早晨,我醒得很晚,直到本本來敲門。他站在門口樣子很疲倦。
我說:「昨晚真不好意思,我一直以為自己對這個國家已經澈底絕望了,不會再與人爭辯,只是一個人獨自寫點東西以緩解心中的憤怒。沒想到卻還是一個憤青。」
他說:「昨天晚上我想了很久……我想請教你一個問題,怎樣的作品才算得上是好的作品?文學的出路真的是下半身寫作嗎?」他猶豫著,「我以前也在寫一些下半身的東西,當然是為了賺錢。現在我正打算試著寫寫主流的作品,看看能不能擠進主流社會。可是昨天我們的一番對話使我對自己的選擇產生了懷...
推薦序
【推薦序 通往真相的虛構】
一
閱讀這部小說有點難度。幻與真,虛與實,真與假,過去與未來,錯亂的時間飄忽不定……。作者到底講什麼呢?變幻不定的新奇景象及情節吸引你,也帶領你,漫遊一重重奇異的迷幻,最後呈現出完整的故事。哦,原來是這樣。閱讀它是個智力的挑戰,它誘使你讀下去,破解這個迷案。就像打遊戲,它的難度誘使玩家非要贏不可。
進入後現代,信息傳播日新月異,新技術新創造層出不窮,人的智識空前提高。這對小說創作是大挑戰,小說還能不能寫?怎麼寫?如果寫,作者、作品也就需要有比讀者更高的智識,更廣闊的想像,更豐富的創造力。這是這部小說撲朔迷離的原因。
作者隱於鬧市,這讓他成為清醒的觀察者,犀利的批判者。看似娓娓而談,實則刀光劍影,作者在不動聲色中,將「當今中國」這個光怪陸離的怪物解體。讀者或許會讚揚作者是高手,驚歎他的智慧。但是這份智慧乃來於他的絕望;可以說那是置身世外,「立地成佛」的智慧。
二
該書第一部分是一篇小說「手稿」,講一個「女孩」逃離社會,去尋找她的「伊甸園」,後因其無法清除自身的文化烙印,失敗而返。描寫了人性在極端「個人」與「集體」中的狀態,相當於成年人的童話。是超驗的存在;第二部分,對應的是歷史與現實之間的交叉點,「我」在一次旅行中遇到了一位「小姐」,聽說了「人蟲」的故事,它串連起了虛構與現實──人蟲是什麼?誰是人蟲?是誰製造了人蟲?是現實的經歷;第三部分,在疑問中一步一步接近真相──「我」發現那位「小姐」就是「人蟲」,「女孩」、「小姐」、「人蟲」原為同一人。「我」想要再次找到她,瞭解故事的原委,但他們再次相見後,她即遭遇了不幸,發現「人蟲」的線索至此中斷。是經驗的此在。
有關「人蟲」,小說裡提供的信息很少,只能從某些簡短的對話中猜測到:芳鄰自幼被某首富關在一個封閉的空間,該首富按自己的喜好將其製作成「人蟲」。之後,便將她「拋入」這個社會。落地社會,她遇到了一個純藝術家,事情似乎不錯。兩個「乾淨」的人偶合到了一起,麻煩連連。為了生存,他們必須改變自己,最終二人都成為自己最瞧不上的那種人。這是這個國家的「成就」。
三
這是個殘酷而恐怖的故事。但在這個故事中,有個優美的「伊甸園」內核──大海邊那對純真的女孩、男孩。「她在這個地方住下。他在這個屋子住下。每天她都要到沙灘邊緣耕作播種,每天他都要到海潮退下的地方揀拾貝殼。」、「太陽看到了另外一個世界,一個潔淨得無法藏匿欲望的世界。太陽展開了眉頭。空間更加清澈,透明得像一面能夠照見自己的鏡子。」
在這個殘酷、恐怖的故事中,這枚珍貴的內核,始終與體相隨,閃出善良、貞愛、美麗。「她的美是孤獨的,因為她永遠只是一個人站在街的盡頭,望著太陽升起的地方,看著剛剛從海水中沐浴過的太陽,濕淋淋地,含羞帶霧地升起。」、「此刻她明白:孤獨不只是藏在一個人的身體裡,而也存在於人的同一處境中」、「回憶使他想起了她──『媽媽』──那張如母親般慈愛、如妻子般溫情的臉……」。在這個故事中,芳鄰就是這個內核的延伸。作品中,作者的悲哀、鄙視、譏諷、犀利的批判,乃至絕望都來於這個光亮的內核。
與《聖經》的伊甸園不同,大海邊的「伊甸園」沒有上帝。芳鄰是為了抵抗虛偽的社會,逃到海邊,在那裡與一個小男孩偶遇,建立了「伊甸園」──「一個沒有人傷害人的地方」。創造女孩的是特定「文化」,而創造男孩的則是自然──自然生命。這構成「伊甸園」的內在矛盾:如果遵循自然生命驅動,「文明」的界定最終將被沖毀,他與她會成為獸的關係;如果遵循「文明」界定,那麼她和他的自然生命關係即被間隔,二人即不能親密無間地生活。於是「伊甸園」告終。作者感歎,「在世界的每個角落,文化的桎梏,道德的桎梏,總是在追捕它的逃犯」。人不能自然地生活在一起,必需經「文明」界定;但「文明」界定則是對人自然生命的限制與異化。這是人類文明不可克服的悖論。
海邊「伊甸園」解體後,女孩、男孩按「文化」與「自然本能」,背向回歸社會。什麼是當今的社會呢?即作者所說「由利益鏈條構成的世界」,「在每一個鏈條的背後都隱藏著一個獲益者,而付出者得到的僅僅是活下去。」在利益社會中,人或者成為利益之徒,或者被消滅。男孩──自然生命,按照叢林原則成長起來,他「抓住兩個字──狠、奸;放棄四個字──良知、誠實」,而成為「狼」,但他最終迷失於重重疊疊的厚黑陷阱。女孩──善良、美麗的芳鄰持守「文明」,但是為了丈夫、孩子,卻淪為妓女,並最終遭殘殺。在這個故事中,「文明」及天真的自然生命,最終都被殘酷的利益社會所吞噬。
四
一般而言,文明國家,其文明秩序與教育同構,教育之目的就是將孩子──自然生命,培養為文明人,將其送入社會。而當代中國則不然。一九四九年後,毛奪得國家政權,以國家暴力全面澈底地摧毀中國既有文明,從精神、思想、道德、文化,乃至語言文字,建立毛版「一九八四」。毛後,「黨」一方面延續「一九八四」,另一方面又利益薰心,實行權貴經濟,上行下效,於是「狠、奸」、「厚黑」成為全民哲學。在中國,天真的自然生命會變為「狼」,「文明人」或者被改造為厚黑,或者被消滅。
「女孩」和「男孩」走回社會,他們回到中國的「一九八四」。什麼是中國的「一九八四」?在「中國」的大門口有塊巨石,上面刻著五個大字「看,這個人民」。作者辛辣地用了「個」這個量詞,顯示該國家之荒誕。作為極權國家,「人民」是「黨」的法寶,其一切暴行──訛詐、掠奪、屠戮、戰爭,都以「人民」的名義進行。但什麼是人民?誰是人民?「人民以國家為單位時──它存在著;人民具體到個人時──它消失了」。男孩的「一九八四」啟蒙者,那個出賣芳鄰戴變色眼鏡的女同桌,教育他:「在這裡,只有兩種人:人民或敵人。」、「人民是一個模型,只有符合這個模型才能成為人民」,而「這個模型就是我定的!」當她引誘男孩性交後,說「你現在是人民中的一員了。」
在這個「人民」的國家,每個人都戴著變色眼鏡,都將門關得緊緊的。大家共在一個大陷阱中,彼此監視,彼此告密,彼此互挖小陷阱,但大家又都是「同志」──窺測的同志、告密的同志、互相出賣、挖陷阱的同志。作者說「同志是所有落入同一個陷阱裡的人稱指代詞」,「同志的同志是掉在一個大陷阱裡又落進了一個小陷阱裡的人;同志的同志的同志是落入了小陷阱又墜入了一個更小的陷阱裡的人……以此類推……外延不斷收縮,最後只剩下一個孤獨可憐、被所有人拋棄的個體。」
瘦子老師,給「眼鏡女」挖陷阱,讓他監視芳鄰,收集她的材料,向他彙報;但「眼鏡女」卻又暗下給瘦子老師挖了陷阱,收集他的材料,向上級彙報,於是瘦子老師「被一棍子打翻在地」。瘦子老師奸了「眼鏡女」,眼鏡女奸了男孩;男孩受瘦子老師的挑唆,收集了「眼鏡女」的欲望,「抖落在大街小巷」使之成為街談巷議的素材,於是她也「被一棍子打翻在地」。「陷阱只是一個入口處,陷阱底下網狀地交織著地道,地道與各個陷阱相連,這就等於陷阱藏在陷阱之中。」這正是「領袖」所期望的,否則怎麼統治這麼一個龐大的國家?就是要讓「人民」都成為同志,彼此互鬥、互挖陷阱。這是更深一層的中國式的「一九八四」。
無論這個國家怎樣玩權術,但最終「領袖」、「黨」的統治所依仗的是血腥暴力。作者象徵性地記述「紅色的落地窗簾,紅色的家具,紅色的地毯,紅色的鋪蓋,紅色的牆紙。他感覺落入了血的海洋中,一陣陣血從四周向他湧來,……那個女人過來扶住他,解釋說『我們的現在是用血換來的。紅色象徵著生命離去,而我則踏著屍體向前進。』」
中國的「一九八四」遠比奧威爾的《一九八四》、索爾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島》黑暗、恐怖、敗壞、殘暴得多。
五
毛死後,共產魔咒破產。一場政變,「黨」宣布:放棄革命,財富是新時代的新「真理」。路線變了,「一九八四」有了新編,但「黨」仍然是「老大哥」。紅色權貴原本就是流氓無產者,終於見到了財富,紅了眼,要翻倍地撈。「眼鏡女」曾教育男孩「共產,就是將所有的物資集中起來;主義,就是由我們統一分配。」從「黨」的各元老家族,到部長、地方大員,其二代三代,乃至村長、支書,他們拚命將國產民產「分派」給自己。此《一九八四》新編,是人類從未經歷過的,奧威爾遠遠落伍。
「黨」豎起腐敗大旗,全黨、全國、全社會、全民奮勇前進,大則盜國,小則圈地,或占、或貪、或搶、或腐、或坑、或騙,假將軍、假銀行、假科技、假大學、假奶粉、假疫苗……,最不濟的,小民還能撈地溝油、做假雞蛋。中國,仁義道德早已剿滅。「老大哥」打頭,全民造假、「狠、奸」,互蒙、互坑、互騙。整個中國成為一個龐大黑社會,善良、正直成為被消滅的對象,惡人飛黃騰達,好人難活。以往人們對極權的認識,多在其黑暗、殘暴;而極權統治最深遠的禍害,則是對文明的澈底摧毀,讓社會爛掉,全民黑化、流氓化。他們澈底毀掉了中華民族。於此,國人遠遠沒有認清。
自歐洲文藝復興、文學、藝術即是人類人文精神的旗手、先鋒。但是在中國「一九八四」新編中,藝術墮落為「下半身」、排泄物。當代中國藝術大師、前中央美術學院副院長徐冰,曾創作一著名作品《文化動物》,將一對豬,刮淨鬃毛,母豬全身寫滿漢字,公豬全身寫滿英文,讓其交配。這是「新中國」新時期的一個代表作。
「一九八四」新編中,「黨」──「老大哥」一方面仍然壟斷話語權力,嚴控思想文化,將敢講真話的人或困死,或投入監獄;另一方面在鐵牆上開個洞,既透點外面的光亮,又給「文人」、「藝術家」一個出路,只要從這裡爬出去,即可名滿天下,榮華富貴,還可以入夥做官,攀上「老大哥」。
這部作品中有個情節,縣文聯主席邀請作家「本本」吃飯,「本本」則順便叫上了草根作家「我」。主席說:「不談政治。文學應該遠離政治,回到文學上來吧。……你認為適應現在的文學文本是什麼呢?」本本接過話說:「這還用問,當然是下半身寫作嘍。」我說「在民主國家,作家的寫作方向除了性之外,還有一條路可走──就是發現社會的問題,這種寫作才是對社會有貢獻的。」主席說:「我就是想寫什麼就寫什麼,而這些文字想要出版也是沒的問題的。我反而覺得審查的目的是為了讓作品內容有更大的提升。」
對這個時代,作者憤慨地譴責,「那是一個最壞的時代」;「這是一個精神比矮的時代/比一比/誰更矮/跪下,並盡可能地匍匐下身子/像狗一樣/還可以/更矮/烏龜、老鼠、蟑螂、螻蟻、蛀蟲……/只有這樣才可以在那些存在於現實裡的孔洞及縫隙中鑽營」;「這個時代唯一的出路就是墮落」,「越墮落越快樂」,越成功。
梅子和鬱是情人,藝術學院的學生,求知,進取,朝氣蓬勃。但為了出名,梅子用自己的身體收集十三了個男人的精液,代表耶穌的十三個門徒。將它們放在精緻的骨灰盒裡,然後找來一大幫人,搞個公開儀式,埋在校園內橄欖樹下。題目是「末日審判」。而且那十三個男人也都來參加了這個壯烈的儀式。梅子成功了,「一炮走紅,成為藝術圈子中的焦點人物」,還去了威尼斯,參加國際藝術節。藝術啊藝術,墮落得「低過了地平線,彷彿已經進入了地獄,觸摸到閻王爺冰冷的額頭。」
鬱憤憤不平,搞了個真壯烈的行為藝術。他背上一袋穀子,跑到北京天安門廣場,將金燦燦的穀子撒在廣場上,說中國是農民大國,在天安門廣場上曬穀子可以體現農民的中心地位。那是一九八九學生灑過熱血的廣場。結果,穀子沒撒完,他就被武警抓了起來,送進監獄。鬱終於明白:好的藝術都要觸及政治,而「政治這東西是不能去碰的」。他要向梅子學習,澈底改變自己的藝術道路,「由上半身的思想轉向下半身的欲望」。
六
十一月五日,都江堰中興鎮老橋橋頭髮生了一起令人心寒的事件:一名弱女子深夜遭遇歹徒追殺,發出撕心裂肺的呼救,整條大街的居民聽到了呼救,卻無人開門制止;唯一還開著門的店主居然馬上拉下了捲簾門!這名女子最後在絕望中被暴徒毆打致死……
看似這是起搶劫謀殺案,但在「後記」中,作者透露「首富滅口家庭教師,是為了掩蓋他們的罪惡;有關部門滅口芳鄰,則是為了掩飾這個社會的惡症。」
《人蟲》這部作品的故事荒誕不羈,但於當今中國卻真真切切。作者說「在接觸不到事實的真相時,虛構就是通往真相的唯一路徑。」很少有人懂得,在沒有言論自由的國家,虛構之文學往往比紀實報導更真實。──有人譏諷說「中國官方的新聞除了名字是真實的之外,其他都是虛假的;獨立作家的小說則除了名字是假的之外,其餘都是真實的。」世間的事情往往不能照實說,即使在自由的美國,說是真實報導,實際已有了事前的選擇,或許多的隱瞞。人越不能說真話,虛構即越有意思與意義。作為小說家,當今中國是天堂,世界上哪裡還能找到如此豐富奇異荒誕、無窮無盡的故事呢?當然,這是就個人寫作,而非就出版而言。寫作的意義與言論自由成反比,越不自由,寫作便越有價值和意義。道理很簡單,因為在暗中,人們才更需要看清周圍。不錯,文學是虛構,而重要的是,其是怎樣的虛構,它通向哪裡?特別是,在全民造假的中國,它是否通向真相?
嚴峻的事實是,如果中國作家決意走向「真相」,他就會成為這個國家的敵人,因為國家要「掩蓋」、「滅口」。因此,作家選擇通向真相,就是不識時務,自取「滅亡」,或囚於大牢,或逃亡,或困死,總之讓你永生永世不得出聲。這是「一九八四」存在之保障。
汪建輝先生是獨立作家,傑出的小說家,自絕於體制,儘管他寫了幾十年的小說,但至今在中國默默無聞,作品始終不能在大陸出版。但這是他的榮譽,一份比諾獎更高的榮譽。他犧牲一生的名利,而履行作家的真責任與使命。中國仍有這樣的作家、詩人,這是中國文學的希望。他們是中國文學的脊樑!至於汪先生小說的成就,我這裡借個參照吧,中國有兩位作家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而汪先生的小說成就實高於他們。讀者不妨可以讀讀汪先生的另一部長篇小說《中國地圖》。
汪先生告知我,《人蟲》將是他最後一部長篇小說,老了,寫不動了。「這個世界也就這樣了。我們本想努力讓它變得更好,卻發現它越來越壞。越努力,它壞得越快。而如果不努力,至少自己的生活不會變得更壞。在這個國家如果沒有能力使壞人變好,那就只有等到它在壞人的手上爛掉。」他是真正絕望了。我聞之默然神傷。他寫了一生,每部作品均秉心而寫,嘔心瀝血,而國內少有人讀到。我盼望讀到《人蟲》之後的第二部、第三部長篇……,但是我開不了口。我祝願他健康!
2018年8月20-26日 一平寫於伊薩卡
【推薦序 通往真相的虛構】
一
閱讀這部小說有點難度。幻與真,虛與實,真與假,過去與未來,錯亂的時間飄忽不定……。作者到底講什麼呢?變幻不定的新奇景象及情節吸引你,也帶領你,漫遊一重重奇異的迷幻,最後呈現出完整的故事。哦,原來是這樣。閱讀它是個智力的挑戰,它誘使你讀下去,破解這個迷案。就像打遊戲,它的難度誘使玩家非要贏不可。
進入後現代,信息傳播日新月異,新技術新創造層出不窮,人的智識空前提高。這對小說創作是大挑戰,小說還能不能寫?怎麼寫?如果寫,作者、作品也就需要有比讀者更高的智識,更...
目錄
◇什麼是人蟲?◇
◇推薦序 通往真相的虛構◇
【上篇:虛構的女人】
一部現實之外的手稿
〈那個人〉
【中篇:活著的女人】
一場現實中的人與事
【下篇:死去的女人】
現實與文本的交叉點
後記:我們都是人蟲
◇什麼是人蟲?◇
◇推薦序 通往真相的虛構◇
【上篇:虛構的女人】
一部現實之外的手稿
〈那個人〉
【中篇:活著的女人】
一場現實中的人與事
【下篇:死去的女人】
現實與文本的交叉點
後記:我們都是人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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