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壬推門進來,看到易轍又在雷打不動地裸著上身做著他的「獨家室內鐵人三項」,他趕緊把門鎖上,摘下厚厚的手套,搓了搓手。
「你就是故意當著我的面,顯擺顯擺你的身材是不?」徐壬蹲在一起一伏的易轍身旁,笑著說,「聽說過陣子俄羅斯人會舉辦裸跑大賽來慶祝重獲陽光,為國爭光就靠你了!」
易轍不理他,集中精神,把每一個俯臥撐都做得非常標準。
徐壬撇撇嘴,開始例行欣賞肌肉美男,日常一問「你冷不冷」。在得到一句「不冷」之後,徐壬又例行開始覺得自己審美疲勞,嚷嚷著「無聊」,坐到桌子前看起了郵件。
「我靠!」
距離今天的目標還有三個,易轍被徐壬吼得耳膜一震,終於抬頭看了他一眼—畢竟,徐壬這個人平時雖然磨嘰,但幾乎不會爆粗口。
可徐壬在這一聲吼以後卻沒了下文,直到易轍起身,抓起一件衣服套上,他才結結巴巴地說:「怎……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我女神……我女神好像……跟我表白了……」
易轍一滯。
徐壬一個勁地拿手搓著自己的大腿:「我就掃了一眼,還沒仔細看。不行不行,我得做一會兒思想準備。」
「叮」的一聲響,打斷了徐壬顫顫巍巍的「準備」。
「易轍易轍,你有郵件,你先來看吧!我……我喝口水醞釀一下情緒。」
易轍看向徐壬,只覺得這一眼望過去,滿眼所見的都是一個「慫」字。
幾個月,易轍收到的郵件類型只有兩種—垃圾郵件和來自於趙未凡的,而昨天趙未凡才跟他吐槽過公司的食堂竟然用青椒炒豆腐絲,還做成了甜口,易轍覺得她今天應該不大會發郵件。易轍懶得去看,可徐壬一個勁催他,他便只好坐到電腦前,打算索性清理一下郵箱。
但將郵箱視窗最大化之後,易轍握著滑鼠的手卻遲遲沒有再動作—來的這封郵件有名有姓,雖然他並不認識這個帶著奇怪符號的非主流名字,但顯然,這並不是一封垃圾郵件。
郵件主題:通知。
內容只有短短的一行—「Isla讓我轉告你,她死了。」
好一陣子,易轍都沒有反應過來這個「Isla」是誰。
等終於看明白了這封郵件,剛剛運動在體內掀起的熱好像一下子被打平,涼意在眨眼的工夫就躥到了手指尖。
他盯著那封郵件足足看了一分鐘,才慢吞吞地點了那個紅叉號。
易轍沒理會在一旁不停深呼吸的徐壬,又給自己套上兩件衣服,機械地穿上厚厚的外套,戴上帽子口罩,打開了門。
外面依然沒有陽光。
他往前走著,沒管逐漸消失的燈光,始終低著頭。長年不化的雪被踩出了聲響,和著風聲,敲打著他麻木的神經。
你終於如願了麼?
不知道走了多遠,風突然變得更大,易轍打了個晃,瞇著眼睛,看著在風中狂舞的雪和冰碴。他的身體變得傾斜,但也不知是在跟誰較勁,他堅持一步步往前邁著。直到右腳彷彿踏空,失重感傳遍全身,易轍眼睜睜地,看著視野中的世界傾翻。
南極極夜的第十七天,易轍發現自己可能終於患上了人們口中的那個極地T3綜合症—大腦的思考變得遲緩,對於周遭的感知變弱,情緒像是陷入了無邊的深崖,再怎麼深呼吸都覺得沒有吸進足夠的氧氣。
腦袋接觸到冰雪的那一瞬間,易轍竟然看著黑洞洞的空中想,死亡的感覺,是不是就是這樣了。
在閉上眼睛之前,他最後看到的,還是許唐成—那天晚上他舉杯站在那裡,結結巴巴地感謝大家,一回頭,許唐成正舒服地靠在椅背上,手虛叉著放在腿上,微微歪頭,淡笑著看他。
燈紅酒綠映亮了他的眼,而在那中央的,是他易轍。
易轍回來時,老遠就聽到了山哥的吼聲。徐壬眼尖,先看到了他,立馬喊了一聲。等易轍走過去,站到山哥面前,一頓劈頭蓋臉的怒罵就砸了過來。
「你他媽嫌搜救隊睡得太多是不是?看看!你看看!人家都他媽列好隊了!不准擅自出站不准擅自出站!聽不懂人話是嗎!你知道你出去了多久嗎?」
易轍咳了一聲,清了清酸澀的嗓子:「對不起。」
「別他媽跟我說對不起!」正要接著罵,他忽然看到了易轍身上,頓時覺得體內的火又躥了幾丈,「你他媽還掉坑裡去了?」
易轍低著頭,沒說話。
「覺得自己命大是不是!」
「學長學長,」徐壬趕緊抱住山哥,「好了好了,他這不是平安回來了麼。」
說完,還一個勁地給山哥打口型:「他心情不好,心情不好。」
山哥看了看一旁因為好奇圍過來的幾個人,努力平靜了一會兒,衝著易轍喊:「寫檢討報告去!八千!」
八千字的檢討報告對易轍來說是不可能的。他坐在桌子前,看著平鋪著的白紙發呆。
「別寫了,等學長氣消了,找他說兩句好的就沒事了。」徐壬趴在床上說。
易轍又坐了一會兒,除了「檢討報告」四個字,屁都沒憋出來。他實在不知道怎麼交代自己今天的行為,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情緒突然地潰堤,到底是因為什麼。
易轍起身,打算先睡一會兒,正脫衣服,卻聽見徐壬「嗷」的一聲。上衣還罩著腦袋,易轍突然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反應過來之後才發現,自己竟然被徐壬扛了起來。
「操!」易轍扯掉衣服,罵道,「瘋了吧你!」
徐壬扛易轍,畢竟還是很吃力,易轍的話剛說完,兩個人就一起栽倒在了床上。易轍呼了口氣,萬般無奈地看向徐壬,發現壓在自己身上的人還在傻樂。
「我女神跟我說,我愛你。」徐壬抬著腦袋看著他,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
戀愛中的人都是傻子。易轍決定不跟傻子計較,他推了推徐壬的腦袋:「起來,我不和別的男人同床。」
徐壬沉浸在那句「我愛你」中,沒聽出易轍這句話中的信息。他壓著易轍不讓他動,拉著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口上:「你摸摸,我心都要跳出來了。」
易轍沒什麼興趣地抽回手:「初戀?」
「嗯!第一次有人跟我說,我愛你,還是我喜歡了好久的女神!」徐壬開心到捶床,「我覺得我要瘋了!嗨到想跟那幫人裸奔!你第一次聽見喜歡的人說我愛你,也這樣麼?」
聞言,易轍愣怔地看著天花板,徐壬略顯聒噪的聲音在耳邊一個勁地繞。好一會兒之後,易轍忽然乾巴巴地迸出一句:「沒有。」
徐壬沒反應過來:「啊?」
他沒跟我說過,易轍想。
或許是因為易轍臉上的失落太明顯,徐壬雖不明白怎麼回事,但一時間又不敢貿然提問。他還在思考,易轍已經推開他,站起了身。
直到兩個人都洗漱完,躺在床上,徐壬才在翻了幾個身以後,對著黑暗叫了易轍一聲。
「易轍。」
「嗯?」
徐壬小心地問:「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易轍沒說話。
「你都在這待了快六個月了吧,在這種封閉的環境裡,人很容易心情低落、抑鬱,我才來五個月都有點受不了了。」
易轍笑了笑:「可沒看出你低落抑鬱。」
「我開朗嘛,你就不一樣了,你看你都不愛說話。」徐壬停下來頓了頓,接著說,「你今天這樣一聲不吭地自己出去,真的挺危險的,搜救隊的人說危險程度的時候,學長眼睛都紅了。真的,下次別這樣了,你心情不好想出去轉轉的話,我陪著你,或者起碼跟我們說一聲。」
「嗯,以後不會了。今天……有點特殊。」
易轍想解釋一下,又實在不知從何說起。好在徐壬也體貼,又安慰了幾句,說著:「沒事了,你要還是心情不好,就去心理輔導那找他們聊聊,在這兒真不能老憋著。」
「嗯。」
在徐壬以為今天的談話已經告一段落時,易轍忽然問:「你和你女神在一起了麼?」
徐壬受寵若驚,他來到南極以後就和易轍一起住,雖然兩個人平時也會說話聊天,但永遠都是他主動,易轍也從不會關心他的個人問題。
「在一起了!」說起這個,徐壬立刻又變得很興奮,「我真的像做夢一樣,我一直不敢跟她表白,總覺得自己配不上她,沒想到她竟然跟我表白了。」
易轍沉默了兩秒:「配不上?」
「嗯,凡人和仙女的差距。」
「那恭喜啊。」停了一會兒,易轍又問,「她為什麼是你女神?」
徐壬也不管易轍今天的反常了,滔滔不絕地說:「長得美就不用說了,人特別好,我倆是大學同學,就覺得她哪都特別好,有一次我參加演講比賽,她就坐在下面,我特別緊張,然後我就忘詞了,她就衝我笑,抬起手給我輕輕地鼓掌,特別溫柔。」
徐壬又說了很多,易轍耐心地聽著,偶爾應幾聲,問個問題。最後,徐壬問:「你呢?你好像沒有女朋友吧,但是是不是有喜歡的人?」
「你怎麼知道?」
「都沒見你給女朋友打過電話,但是你又經常發呆,還經常半天半天地看手機,那次我不小心,真的是不小心,瞄到你在看相冊,不過我沒看清,好像是個側臉吧。」
「嗯,」易轍靜默片刻,應道,「有一個很喜歡的人。」
徐壬不知道接下來的話該不該問,可難得,易轍好像在這個夜裡對他稍微敞開了一點心扉,他便一閉眼,心想豁出去問了吧。
「你們在一起過麼?」
「嗯。」
「那現在是……分開了麼?」
易轍側臥著,睜開了眼睛,下意識地去摸枕頭下的東西。
把那張涼涼的卡片握在手裡,沉默半晌,他才緩緩地說:「沒有,不算分開。」
不像在一起,又說沒有分開?徐壬琢磨了很久,覺得這裡面應該有個很長的故事。他懂分寸地沒有繼續追問,只是幽幽地嘆了口氣,對這個從不跟別人親近的室友說:「我真好奇,什麼樣的人才能讓你喜歡。」
或許是因為徐壬的這句話,久違的,易轍在這個晚上終於又夢見了許唐成。起初依然是他專注地看著他的那一眼,後來畫面突然轉換,變成了許唐成一隻手拉著他的衣領,拽著他靠近自己,醉了的雙眼含笑睨著他,問:「想不想?」
兩個人的呼吸都是熱的,混成一團,失了分寸。
易轍的視線劃過許唐成的眼睛,鼻梁,最後是嘴巴。他喉結滾動,啞著嗓子擠出一句:「你醉了嗎?」
許唐成笑了一聲,又朝前,更加貼近他。
「易轍,就今天……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
夢裡的他迫不及待地吻了上去,帶著少年人的急切、痴戀與熱烈。寸寸燎原。
黑暗中,醒來的易轍用手蓋住了自己的心臟。
在南極的第一百六十四天,想到你,心臟還是會劇烈地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