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糟的並不是這個世界不自由,
而是人忘卻了自由。
昆德拉:「我的小說是一部青春的史詩。」
★榮獲法國文壇最高榮譽「麥迪西大獎」!
★許悔之、楊澤、蔡詩萍、駱以軍 4大名家必讀推薦!
★書封由米蘭.昆德拉親筆繪圖,最具珍藏價值!
因為真實的生活在他方。學生們挖起鋪路的石塊,掀翻汽車,築起街壘;
他們闖入這個世界的動作美麗而喧囂,
有火焰為他們照明,有催淚彈的爆炸聲和煙霧歡迎他們光臨。
他們站立在街壘後頭,拒絕與世界的舊主人們有任何妥協。
人類的解放要就是全面的,不然就不是解放。
夢就是現實,學生們如是寫在牆上,
但是看起來似乎要反過來說才是真的:
這個現實(街壘、砍斷的樹、紅色的旗子),就是夢……
「生活在他方」是十九世紀法國詩人韓波的名言,昆德拉以此為名,構築出一部關於青春的史詩。
當生活是如此地平庸無奇,當美好的理想與冰冷的現實相互衝撞,對年輕的心靈來說,真實的生活似乎總是在他方;而詩歌、愛情與革命,便成了最浪漫的反抗。昆德拉透過主角雅羅米爾的視角,在現實與夢境的交錯之中,探討究竟什麼是青春?什麼是生活的本質?不只呈現出動盪時代的樣貌,也讓我們一窺大師的內心世界。
【最高評價】
除了把這本具撕裂性的書推薦給在這個艱困時代裡仍對文學保有關心的人之外,我說不出更多了。──波士頓環球報
既溫柔又慷慨……《生活在他方》是一本側寫年輕藝術家的傑出作品。──新聞周刊
一個對革命浪漫主義狡猾又無情的諷刺……自從伊夫林.沃在《一杯土》超越狄更斯之後,昆德拉便創作出了一些最有趣的文學作品。──時代周刊
作者簡介:
米蘭.昆德拉 Milan Kundera
一九二九年生於捷克的布爾諾。一九七五年流亡移居法國。作品有長篇小說:《玩笑》、《身分》、《笑忘書》、《生活在他方》(榮獲法國文壇最高榮譽之一的「麥迪西大獎」)、《賦別曲》(榮獲義大利最佳外國文學獎)、《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不朽》、《緩慢》、《無知》、《無謂的盛宴》;短篇小說集:《可笑的愛》;評論集:《小說的藝術》、《被背叛的遺囑》、《簾幕》、《相遇》;此外還有一部舞台劇劇本《雅克和他的主人》(靈感來自狄德羅小說《宿命論者雅克和他的主人》)。二○二三年七月辭世,享年九十四歲。
譯者簡介:
尉遲秀
一九六八年生於台北。曾任報社文化版記者、出版社文學線主編,輔大翻譯學研究所講師、政府駐外人員,現專事翻譯。譯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笑忘書》、《雅克和他的主人》、《小說的藝術》、《無知》、《不朽》、《緩慢》、《生活在他方》、《戀酒事典》、《渴望之書》(合譯)、《HQ事件的真相》、《馬塞林為什麼會臉紅?》、《哈伍勒的秘密》、《童年》等書,近年開始投入童書及人文科學類的翻譯。
章節試閱
1
詩人的母親問自己是在哪裡懷了詩人的,她只想到三種可能:某一夜在小公園的長椅上,某天下午在詩人父親的朋友的公寓裡,或是某天早上在布拉格城郊一處浪漫的所在。
詩人的父親問自己同樣的問題,結論是,詩人是在他朋友的公寓裡懷下的,因為那天什麼事都不對勁。先是詩人的母親不願意去父親的朋友家,他們吵了兩回合,又談和了兩次,他們做愛的時候隔壁公寓的門鎖吱嘎了一陣,詩人的母親受到驚嚇,於是他們暫停了一會兒,然後繼續做愛,緊張兮兮草草了事。詩人的父親把懷下詩人的原因歸咎於此。
相反的,詩人的母親絕不承認詩人是在一個借來的公寓裡懷下的(這個公寓的主要風格是單身漢的凌亂,亂七八糟的床單上蜷著一件皺巴巴的睡衣,睡衣的主人也不知是誰,母親看這光景心裡就討厭),同樣的,她也不接受在小公園的長椅上懷了詩人的可能性,因為她在長椅上做愛做得心不甘情不願,想到只有妓女才會在公園的長椅上做愛,她就覺得噁心。所以她絕對相信詩人只有可能是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夏日早晨懷下的,在一塊巨大的岩石後頭,這岩石悲愴地矗立在群石之間,在布拉格人星期天常去散步的一個小山谷裡。
這場景符合詩人受孕的地點,理由很多:在正午陽光的照耀下,這場景不屬於晦暗而屬於光明,屬於白天,不屬於黑夜;這是開放的自然空間中央的一個地點,所以正是為了展翅、為了飛翔而存在的一個地點;而且,這裡雖然距離城邊最後幾棟建築物沒多遠,但是已經有一幅岩石散布的浪漫景致,荒莽破碎的土壤上一塊塊岩石乍現。對母親來說,這一切似乎正是她當時心境的鮮活寫照。她對詩人父親的偉大愛情難道不是對她父母平庸規律的生活所展開的浪漫反叛嗎?富商的女兒選了一個剛畢業、一文不名的工程師,在她所展現的勇氣與這片荒莽的景致之間,難道沒有一點幽微的相似之處嗎?
詩人的母親當時正經歷著一場偉大的愛情,然而,岩石下的美麗早晨過後幾個星期,繼之而來的卻是失望。確實,當她興高采烈、心緒激盪地告訴情人說那每個月都造成她困擾的生理期已經讓她多等了好幾天,工程師卻說那肯定是因為身體循環出了點小問題,過幾天一定會恢復健康的規律。他若無其事的反應讓詩人的母親很生氣(不過在我們看來,他的若無其事是裝出來的,他其實很困擾)。詩人的母親猜想她的情人拒絕和她一起分享希望和喜悅,她因此受傷,不再和情人說話,直到醫生宣告她懷孕的那一天。詩人的父親說他認識一個婦科醫生可以幫他們解決煩惱,不會讓別人知道,詩人的母親於是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反叛的結果真是動人!她先是為了年輕的工程師而反叛父母,後來又跑去找父母,請他們幫她對付他。而父母也沒讓她失望──他們去找工程師,跟他直話直說,工程師很清楚自己是躲不掉了,於是同意立刻結婚,並且無異議地接受一份足以供他開設一家建設公司的豐厚嫁妝;然後他帶著兩只行李箱的寒酸家當,搬到年輕的新娘自幼和父母一起生活的樓房裡去了。
儘管工程師立刻就投降了,但是卻無法阻止詩人的母親看見她輕率投入的情愛冒險並非偉大的愛情──她原本以為這冒險是崇高的,她以為自己可以理所當然地和情人共享這偉大的愛情。她的父親在布拉格擁有兩家生意興隆的藥品雜貨舖,她這個做女兒的對於帳目平衡的道德自然也有所信仰;自從她把一切都投入了愛情(她不是隨時都可以背叛她的父母親和她寧靜的家庭嗎?)她就希望她的伴侶也在他們共同的帳戶裡投入等量的感情。為了努力修復其中的不公正,她想從他們共同的帳戶裡把她存入的感情提領出來,於是在婚後,她一直對她丈夫擺出高傲嚴峻的一張臉。
她的姊姊前陣子離開了家裡的這棟樓房(她的姊姊結了婚,在布拉格市中心租了一個公寓),於是老商人和他的妻子留在樓下,工程師和詩人的母親則住進樓上的三個房間──兩間大的,一間比較小──房裡的擺設都跟年輕新娘的父親二十年前蓋好這棟樓房的時候一模一樣。對工程師來說,得到一個裝潢擺設樣樣不缺的家其實還滿方便的,畢竟除了前面提到的那兩只行李箱,他確實是一無所有;但他還是提出了幾項小小的規畫,想幫這三間房改改樣子。可是詩人的母親無法接受,這個曾經想把她送到婦科醫生手術刀下的男人竟然膽敢打亂屋裡舊有的布置,這屋裡還留著她父母親的精神,留著二十年來溫馨甜美的習慣,留著一家人之間的親密和安全感。
這次也一樣,年輕的工程師不戰而降,他只敢表現出一點卑微的抗議,這一點我們一定得強調一下:在他們夫妻的房間裡,有一張小桌子,粗壯的桌腳頂著一個灰色大理石的厚重桌面,上頭擺著一尊小小的裸男雕像;那男人手執一把七弦琴(琴就抵在渾圓的臀部側面);他的右臂彎成一個悲愴的手勢,彷彿手指才剛剛用力刷過琴弦;他的右腳向前,頭微微低垂,兩眼轉向天空。容我再補充一下,那男人有一張極為俊美的臉龐,一頭鬈髮,而由於雕像是用白色大理石雕成的,這又讓那男人多了某種陰柔的調性,或者說某種神聖的少女氣息;我們之所以用上神聖這個詞,其實並非偶然:從刻在石像基座上的字看來,這個手執七弦琴的男人正是希臘神話裡的阿波羅。
可是詩人的母親幾乎每次看到這個手執七弦琴的男人就會生氣。大部分的時間,這男人都以臀部示人,要嘛被工程師拿來當帽架,要嘛是細緻的頭上掛著一隻鞋子,有時候甚至還套著工程師的一隻臭襪子,這種事對於掌管繆思女神的阿波羅來說,簡直是惡劣至極的褻瀆。
詩人的母親之所以對這一切如此不耐,她貧乏的幽默感並不是唯一的原因:其實她早就猜到了,她的丈夫把襪子套在阿波羅的身上,是要用這滑稽的把戲讓她知道,在他沉靜有禮的外貌下隱藏著什麼:他拒絕她的世界,他只是在她面前短暫地屈服片刻。
於是白色大理石做的東西成了不折不扣的古希臘天神,也就是說,一個超自然的存在跑來介入人類的世界,攪和著人類的命運,醞釀陰謀又揭開祕密。年輕的新娘把它當成自己的盟友,它若有所思的女性氣質讓它栩栩如生像個女人,它的眼睛有時會出現夢幻的虹彩,它的嘴看似在呼吸。詩人的母親愛上這個小裸男,它為了她也因為她而受到羞辱。她凝視它迷人的臉龐,她開始期望正在自己肚子裡長大的孩子長得像她丈夫俊美的敵人。她希望孩子像它,像到她可以幻想孩子是她跟這個年輕人生的,而不是跟她的丈夫。她懇求這尊雕像用魔法矯正胚胎的容貌,幫它加工,讓它變美,就像偉大的義大利畫家提香(Titien)一樣,在他的學徒畫壞的畫布上,畫出他自己的作品。
她很本能地把聖母瑪利亞當成模仿對象,這位母親不必勞駕男性就生了孩子,於是成為母愛的典範,在這樣的母愛裡,父親無緣插手,也不會來製造麻煩,她心底升起一股挑釁的欲望,想給這個孩子命名為阿波羅,因為這個名字對她的意義就是沒有凡人父親的孩子。但是她知道,她的兒子帶著這麼浮誇的名字日子會很難過,他們母子兩人也會成為眾人的笑柄。於是她想找一個配得上這位古希臘青春之神的捷克名字,她想到雅羅米爾(意思是喜愛春天的人,或者是被春天寵愛的人),結果所有人都贊成她挑選的名字。
而且,她搭車去產科診所的時候剛好是春天,是丁香花盛開的季節;在那裡,經過幾個小時的痛楚之後,年幼的詩人從母親的身體滑落到塵世髒兮兮的被單上。
2
接下來,他們把詩人放在搖籃裡,擺在床邊,她聽到甜美的哭聲,痛楚的身體充滿驕傲。我們可別羨慕她身體的這份驕傲;儘管這具身體還算不錯,可是這身體幾乎不曾有過這樣的感覺。當然,這具身體的屁股是有點呆板,腿也短了一點,但是相反的,它的胸部年輕得不得了,而在纖細的頭髮下(細到很難整出個髮型),這具身體的臉龐或許不耀眼,但是卻帶著某種含蓄的魅力。
媽媽總是對自己的含蓄很自覺,遠甚於自己的魅力,這尤其是因為她自幼就有個姊姊在身旁,她的舞藝出眾,衣服都出自布拉格最好的裁縫店,身上常帶著一支網球拍當裝飾,輕輕鬆鬆就打進了那些耍帥扮時髦的男人的世界,所以她也看不起她們家的房子。姊姊花枝招展的烈性,讓媽媽更是賭氣地確信自己的端莊是對的,她故意跟姊姊唱反調,學會去喜愛音樂和書籍裡多愁善感的莊嚴情調。
當然,在遇到工程師之前,她也曾經和另一個男孩子交往,那是個醫學院的學生,是她父母的朋友的兒子,但是這段關係並沒有給她的身體帶來太多自信。這個男孩在一個鄉間小屋裡教了她什麼是性愛,第二天,她就帶著感傷而確定的心情和他分手,她確信她的感覺和她的理性永遠不會遇到偉大的愛情。由於那時高中畢業會考剛剛結束,她宣稱自己想在工作中尋找生命的意義,於是決定在文學院註冊(儘管她務實的父親並不贊成)。
在遇到年輕傲慢的工程師之前,她失望的身體已經在大學的階梯大講堂裡寬大的長椅上度過四、五個月了,工程師在街上叫住她,約會三次之後就占有了她。而因為這一次身體得到大大的滿足(身體也大為驚訝),靈魂很快就忘了關於學術生涯的雄心壯志,急著要幫身體的忙(通情達理的靈魂總是應該這麼做的):靈魂心甘情願地接受工程師的一切想法,接受他的歡樂無憂,接受他令人著迷的不負責任的態度。她明知這些都和她的家庭格格不入,她卻刻意去認同,因為在他們接觸的過程中,她那悲傷而端莊的身體不再疑惑,開始享受自己了──身體自己也很驚訝。
所以她終於覺得幸福了嗎?倒也不盡然:她在疑惑與自信之間搖擺不定;她脫光衣服照鏡子的時候,兩眼望著自己,有時覺得自己很誘人,有時覺得自己平庸無奇。她把自己的身體交由他人的目光擺佈──極大的不確定感因此而生。
儘管她在希望和疑惑之間如此猶疑,她還是完全掙脫了那種不成熟的逆來順受;姊姊的網球拍不再讓她氣餒;她的身體終於活得像個身體,而她也明白這樣生活才是美好的。她希望這個新生活不只是一個欺人的承諾,而是可長可久的真實;她希望工程師把她從文學院的長椅上和他家的房子裡拯救出來,她希望工程師可以把一場情愛的冒險變成生活的冒險。她之所以熱烈擁抱懷孕這件事,原因就在這裡:她看著自己,她、工程師、孩子,她覺得這個三人組合上升到群星之間,填滿整個宇宙。
我們在前一章已經解釋過:媽媽很快就明白了,尋找情愛冒險的男人害怕生活的冒險,這樣的男人一點也不想和她一起變成二位一體的雕像,一起上升到群星之間。但是我們也知道,這一次她的自信心不會在情人冷漠的壓力下崩潰。確實有某種非常重要的東西改變了。媽媽的身體──前不久還被情人的眼睛恣意擺佈的這具身體──剛剛進入它生命史上的一個新階段:它不再為別人的目光而存在,而是為了某個還沒有眼睛的生命而存在。身體的外表因此不再那麼重要;身體藉由它內部的膜接觸著另一個身體,而這體內的膜還沒有任何人看過。所以外在世界的目光只能掌握非本質性的外觀,就算工程師的意見也不算什麼了,因為他的意見一點也影響不了身體偉大的命運;身體終於達到獨立的狀態,達成完全的自主;肚子越來越大,越來越醜,但是對身體來說,這是一個儲水槽,裡頭儲存的自豪越來越多。
生產之後,媽媽的身體進入了一個新的時期。當她第一次感覺到兒子尋尋索索的嘴巴吸吮著她的乳房,她的胸中爆發出一股溫柔的輕顫,那令人微微顫抖的光芒散發到全身;像是情人的愛撫,但是裡頭又多了點什麼:一種極為平靜的幸福,一種極為幸福的平靜。這種感覺,她從前不曾經歷過;情人親吻她的乳房,那一秒鐘是幾個小時的懷疑和不信任換來的;但是現在,她知道壓在她乳房上的嘴巴會為她證明,證明有一種依戀是永不間斷,是她可以確信的。
還有另外一種感覺:情人觸摸她裸露的身體時,她總是有某種羞恥的感覺;兩人相互靠近時,總是得克服某種差異性;相擁的片刻之所以令人陶醉,只因為那不過就是片刻罷了。羞恥心永遠不會休息,它讓愛情變得讓人激動,但它同時也監視著身體,擔心身體完全投入。但是這一次,羞恥心消失了;羞恥心被廢除了。兩個身體完完全全向對方開放,毫不隱藏任何東西。
她從來不曾對其他身體如此投入,其他身體也從來不曾對她這麼投入。情人可以因為她的下腹得到高潮,但是情人從來不曾在裡面住過,情人可以觸摸她的乳房,可是情人從來不曾飲用她的乳房。啊,哺乳!她滿懷愛意望著那沒有牙齒的嘴巴像魚嘴一樣動著,她想像兒子喝她乳汁的時候也把她的思想、幻想、夢想一併喝了下去。
這是一種伊甸園的狀態:身體可以完全做為身體,不必用葡萄葉在那兒遮遮掩掩;他們在無限的空間裡,沉浸在一片安詳的時間之中;他們一同經歷的生活有如亞當、夏娃還沒咬下知識樹的蘋果前所經歷的生活;他們活在他們的身體之中,活在善與惡之外;而且還不只如此:在天堂的樂園裡,美與醜沒有差別,所以構成身體的所有東西對他們來說都沒有美醜,只有甜蜜;牙齦是甜蜜的(儘管上頭沒有牙齒),胸脯是甜蜜的,肚臍是甜蜜的,小屁股是甜蜜的,腸子是甜蜜的(有人專心監看著它的運作),奇形怪狀的腦殼上立起來的毛髮是甜蜜的。她專心關注著兒子打嗝、尿尿、大便,這不只是憂心的護士在細心呵護孩子的健康;不是的,她帶著激情,關注著這個小身體的一舉一動。
這是一種從來不曾出現的感覺,因為媽媽從小就極端厭惡人類的動物性,她厭惡別人的動物性,也厭惡自己的動物性;她覺得坐在抽水馬桶的座圈上很可恥(至少她總是小心翼翼地不讓別人看見她走進廁所),甚至還有一段時間,她羞於在別人面前吃東西,因為咀嚼和吞嚥對她來說都讓人厭惡。所以事情就怪了,她兒子的動物性在她眼裡竟然高過一切醜陋的事物,而且將她自己的身體變得純潔、變得正當了。兒子有時在她乳頭皺皺的皮膚上留下一小滴乳汁,在她看來卻有如珍珠般的露水一樣富有詩意;她經常捧起自己的乳房輕輕壓擠,就為了看見那神奇的露珠;她用食指把那滴乳汁蘸起,嚐它的味道;她對自己說,她想要知道她餵哺兒子的飲品是什麼滋味,但是她想知道的其實是自己身體的味道;由於她覺得自己的乳汁還算美味,這滋味讓她和所有其他的體液和解了;她開始覺得自己美味,覺得自己的身體怡人、自然、美好,一如大自然的一切事物,一如高大的樹木,一如低矮的灌木,一如流水。
不幸的是,她為了自己的身體感到如此幸福,以至於忘了身體的存在;有一天,她發現肚子上是一片皺皺的皮加上泛白的細紋,皮和肉並沒有緊緊相連,而是像一件縫得鬆鬆垮垮的外衣,這時,事情已經太遲了。然而,奇怪的是,她並沒有因此絕望。儘管肚子皺巴巴的,媽媽的身體還是很幸福,因為這具身體是留給兩隻涉世未深的眼睛看的,這對眼睛在這世界上只認得一些模糊的輪廓,這對眼睛也不知道(這不正是一對伊甸園裡的眼睛嗎?)在這個殘酷的世界裡,人們依據身體的美醜來區辨身體的高下。
雖說孩子的眼睛看不出高下之別,丈夫的眼睛可不是這樣,他看得再清楚不過了,雅羅米爾出生後,他想要和媽媽重修舊好,於是他們在這麼久之後又開始做愛了;但是情況跟先前並不一樣──他們會挑一些很平常、很不特別的時刻做愛,他們在黑暗裡做愛,而且很節制。對媽媽來說,這樣當然就沒問題了──她知道她的身體變醜了,她也害怕太劇烈、太激情的愛撫會讓她一下就失去兒子帶給她內心甜蜜怡人的平靜。
不會,不會,她永遠不會忘記她的丈夫曾經帶給她一種充滿不確定的愉悅,而她的兒子帶給她的是一種充滿幸福的平靜;所以她繼續在兒子身上找尋安慰(他已經會爬,會走,會說話了)。兒子生了重病,她幾乎半個月沒闔過眼,一直陪伴著這個滾燙並且痛得抽搐的小身體;這段時間,她也是在某種心醉神迷的狀態下度過的;病情開始好轉的時候,她對自己說,她抱著兒子穿越死亡的國度,而且又帶他走了回來;她也對自己說,他們共同經歷了這場考驗之後,再也沒有任何事可以讓他們分開。
丈夫的身體,包裹在西裝或睡衣之中,這個謹慎而自我封閉的身體離她越來越遠,親密的感覺也日復一日地流失,可是兒子的身體卻是分分秒秒都和她相連;當然,她不再餵他奶了,但是她教他怎麼上廁所,她幫他穿衣脫衣,幫他選髮型挑衣服,她每天都透過滿懷愛意悉心準備的菜餚接觸他的五臟六腑。兒子四歲的時候,食慾不振,她表現出嚴厲的態度;她逼他吃東西,她第一次感覺到自己不只是這具身體的朋友,而且也是這具身體的統治者;這具身體反叛,抵抗,拒絕吞嚥,但還是被限制在那裡;她懷著某種奇異的滿足看著這徒勞的反抗和屈服,那是一條細瘦的脖子,我們可以清楚地看見那口食物被人不甘不願吞下去的軌跡。
啊,兒子的身體,是她的家,是她的天堂,是她的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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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的母親問自己是在哪裡懷了詩人的,她只想到三種可能:某一夜在小公園的長椅上,某天下午在詩人父親的朋友的公寓裡,或是某天早上在布拉格城郊一處浪漫的所在。
詩人的父親問自己同樣的問題,結論是,詩人是在他朋友的公寓裡懷下的,因為那天什麼事都不對勁。先是詩人的母親不願意去父親的朋友家,他們吵了兩回合,又談和了兩次,他們做愛的時候隔壁公寓的門鎖吱嘎了一陣,詩人的母親受到驚嚇,於是他們暫停了一會兒,然後繼續做愛,緊張兮兮草草了事。詩人的父親把懷下詩人的原因歸咎於此。
相反的,詩人的母親絕不承認詩人是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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