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涼涼．在書房燒煮日常

名人推薦：以感性指尖靜默畫過心靈微塵：一個跨國界者日常時光水岸邊的湖濱散記。
──資深編輯丁名慶

彷彿看見吳柳蓓在咀嚼自己，這一口咬得香，那一口酸辣，還有一口口的甜鹹雜陳。她大方分享滋味，不言說的了然潛於心底。
──中華日報副刊主編羊憶玫

撇除我跟柳蓓是在地親戚的這層關係不談，我所認識的她是一位對生活有熱情、對文字有堅持、對生命有想法的人，從她的字裡行間輕易的讀出老靈魂天真活潑的跟這個社會打交道，有時沉穩得像看透世事的白髮老翁，又不時的跟七歲小童較量孩子氣。她的眼光她的歷練她的生活體驗，都詳...

老刺

我們都算滿意目前的住所，三房加兩套半衛浴，對於沒有小孩的夫妻來說已經足夠。隔壁住著一名英國老太太，七十多歲了，身型高瘦，笑容可掬，遇見鄰居總是率先打招呼，是社區裡受歡迎的人物。她的住房單位是一房一衛，前院種滿玫瑰花，不經意從陽台往下望，總會瞥見老太太修剪花瓣的佝僂背影。每個星期四晚上是老太太的女兒上門探望的日子，晚間與先生散步經過，聽見老太太和女兒談天說地，此起彼落的笑聲聽起來特別悅耳，我打從心裡羨慕。
我想到自己的母親。
母親說我小時候頗有個性，吃軟不吃硬，叛逆性極強，不過我的頑劣沒嚇退她，她還是認份的拉拔我長大，沒有棄之不顧或是早知如此便把我塞回去的念頭，好歹總是自己生的。人一旦老了，縱然個性上的大毛病沒有，卻被新世代年輕人貼上「老了要隨和」、「老人不要有意見」、「老了就要認份」的嚴苛標籤。關於個性差、衛生習慣不佳，那些用來審判老人的名目多到像一場不合適的相親檢討，可是那些所謂的「名目」在他們年輕時（可能）就存在，怎麼老了就被放大檢驗，當成不愛了的理由了？童年的我們再不受教，他們從來沒有放棄過呀。
傳統觀念裡，父母通常跟著兒子吃穿，若是同住有困難，租個小房子安頓，若是身患重病，那送就養老院「方便」些。跟女兒同住的例子較少，不合世俗，不合價值，跟女兒住，兒子沒面子；跟女兒住，父母面子沒了。但是事實證明女兒從小看著父母老去，對於他們的慣性瞭若指掌，比如口無遮攔、愛管閒事等等，而媳婦屬於半路殺出的「外人」，對婆婆的理解有點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除非具有通靈，否則很難理解婆婆吃飯為什麼掉飯粒、上廁所不沖水、流理台老是清不乾淨，那確實十分考驗她們的耐心與修養。基於上述，父母跟女兒同住應該是比較合乎人性，不過認知上可行，實行上卻有困難，因為牽涉到財產分配、傳宗接代以及女婿的肚量。再說，克服了困難，難免不會牽涉出另一層關於女婿與岳母的戰爭。
小時候住在大宅院，常常看母親洗十多口人的衣服、煮十多口人的飯菜、整理十多口人共居的房子，偶爾出門打工貼補家用。現在的媳婦只能專心打理「自己」一家，頂多加養一兩隻不會頂嘴的寵物，小家庭格局於焉成形。或許是世代變遷太快，老天爺心疼舊式媳婦太苦勞，於是賦予新世代媳婦免於苦其心志、勞其筋骨的權力，舊時代大家庭長媳要扛的責任在這個世代反倒不合時宜了。
有一天我與先生站在陽台聊天，我說，「將來有一天媽媽願意來美國小住，我們換大一點的房子好不好？」他笑笑沒接話，但我知道他是願意的。


煮婦的苦衷

母親不擅料理，最拿手的菜色是雜菜鍋，所有食材洗淨放進鍋烹煮，三十分鐘後要肉有肉，要菜有菜，想喝湯的也有。如此極簡的料理方法被我家兄弟統稱為飼料，可以飼孩，也能餵雞餵豬。兄弟姊妹散居各地，得空回家團聚前一天得電話叮嚀母親千萬不可下廚，她的廚藝數十年沒有長進，就算大費周章上市場買了昂貴的食材，最後也是殊途同歸，全混在同一鍋。
我的廚藝不佳，應該是拜母親所賜，有記憶以來，只要吃飯時間一到，端上桌的菜色永遠讓家人瞠目結舌，連最不講究的父親也嚐不出一個完整味道來。我的舌頭從小未被訓練，長大後對廚房之事理所當然排斥，姊姊未出嫁前，三餐由她負責，母親退出廚房；姊姊出嫁後，母親再度執鍋鏟，只有父親願意捧場，我三餐在外，連廚房也懶得進。沒想到，一向不洗碗、不下廚的我未出幾年報應降臨，我被現實一步步逼進廚房掌廚沒有退路。
在台灣，早餐店滿溢，流動早餐車的機動性更強，中西式餐點一應俱全。美國不時興路邊攤，早餐店也非三五步一家，開車三、五英哩甚至更遠才會遇到一個賣場，一間早餐店。一般來說，趕早的上班族和學生通常在家吃，不怕停車排隊的人會選擇星巴克，再不濟事麥當勞也是選擇，只是長期食用恐怕得拿健康來換。婚後，為了先生的健康著想，做早餐這件事落到我的頭上，因為長期持早齋，一大早弄葷弄肉不適應，煎培根炒火腿讓我頻頻作噁像孕婦晨吐難受。話雖如此，我也沒打算改變他的飲食習慣，強勢改變不僅不道德，也容易破壞夫妻感情。我花了三個月的時間把培根火腿變少、變薄，最後變不見，因為採用的是青蛙煮水效應，先生不知不覺改掉油膩的早餐習慣，四年後，他已經是一個持早齋非常得心應手的基督徒，朋友都說，他的氣色比從前更好了。
不擅廚藝，又想顧及健康，只好規定自己一個星期幫先生準備兩至三天的午餐便當，對一般家庭主婦來說，準備三個便當像桌上拿柑輕而易舉，對我來說，卻有一種老狗變不出新把戲的困窘，兩三樣菜色輪流煮，他不膩我都煩了。於是幻想有一天鐘點阿姨到家裡弄餐，解決我這位兩光人妻的心頭愁，但截至目前為止，僅止於幻想。
在舊金山灣區，許多家庭都有吃飯的困擾，有的媽媽照顧小孩分不開身，有的則是夫妻雙方都在工作沒時間煮，因此住家阿姨極為搶手。某些廚藝精湛的媽媽腦筋動得快，在自宅烹調食物供婆婆媽媽下單，解決職業婦女好大麻煩。當然，選擇上館子也是可以，只是上館子貴，菜色油又鹹，吃久了口袋易空，心也老實不安啊。

偽單身的季節

每年九月到隔年二月是美式足球季，五個月說短不短說長不長，對我來說，五個月足以寫完一本書，對先生來說，他恨不得一整年都是足球季。足球賽開打，我便默默退居次位，讓他安心看球賽，隨心所欲對敵隊飆髒話，完全不用理會老婆的生心理需求。寫到這裡，突然想起達拉斯牛仔隊（Cowboys）已經連勝二場，這星期是關鍵，這意味著我必須擬好採購計畫，太重的食材和水果，如牛奶、鳳梨、西瓜得請他在球賽前一天載我到超市買妥，畢竟那些食材加起來的重量大概與我的體重一般無二，非我一介文青煮婦扛得起。
不少朋友簽了婚前協議書，內容與財產分配有關，二婚的富二代男性友人為了防止未婚妻覬覦財產，在協議書上與對方畫清界線，錢是錢、婚姻是婚姻，二碼子事不可摻雜，女人愛昏頭也就簽了。簽婚前協議書在美國稀鬆平常，條件公平與否兩人有共識即可，先生定居美國近四十年，坐四望五才結婚，恨不得把身家財產渡讓給我以表真心，因此，到目前為止，我們尚未有財務上的矛盾。先生給我幾張信用卡和固定現金，無奈我的物慾極低，先生只好不間斷贈送昂貴的電子產品彌補我對高價服飾包款的視若無睹。寫了這麼多，其實只是為了接下來的第三段、第四段，如果沒有這一段的幸福鋪陳，我擔心家人讀到此篇會隔空朝他丟青菜蘿蔔，畢竟他當初信誓旦旦絕對不讓我受委屈（咳）。
結婚的前一天，先生謹慎的拉著我說話，我以為他要坦承未婚生小孩或是在外欠一屁股債，沒想到他這樣說：「蓓蓓，每年九月到隔年的二月是美式足球的季節，家家戶戶都在看足球，這是美國人最看重的事，所以星期天妳就做自己的事，千萬不要來打擾我，就當作妳未婚，我是妳的陌生室友，如果我在客廳鬼吼鬼叫，看妳要洗耳朵還戴耳塞都行。」聽他說完，我痴痴發笑，以為他在唬我，萬萬沒想到他說的全發生了，而且分毫不差。
當達拉斯牛仔隊（Cowboys）與舊金山四九人隊（49ers）殺紅了眼，比數拉不開之際，我突然想到一件要緊的事喊了他一聲，沒反應，再喊一聲，凌空傳來一句爆怒的聲音，「別吵！」我嚇了一跳，從廚房提了一把菜刀到客廳探究竟，沒想到他臉色鐵青，雙拳緊握，站在電視機前像站在現場指揮的臭臉教練準備把犯錯的隊員扔進焚化爐。那是婚後第一次見他如此生硬冷面，與平日溫和的他大相逕庭，當下我便明白自己嫁給了一個足球狂人，我的地位那瞬間陡降，一把冷風吹歪了我的臉。
結婚六年來，我們的默契已經很足，我習慣在足球季的星期日當一名偽單身，綑工、司機、女傭一肩挑，他只管牛仔隊贏得漂亮與否，若輸，輸得是否有理，賽後分析也從不錯過。我隨他了，反正五個月一眨眼就過，人生總是有鬆有緊，有樂有怨，湊合湊合也就把日子過了。

丈夫與垃圾車

傍晚，《少女的祈禱》在大街小巷穿梭悠揚，巷子口馬路邊，滿坑滿谷的婆婆媽媽豔婦小帥哥拎著家裡的垃圾引頸企盼少女的到來。父親還健在時，在屋外擺了一個九十公分高的藍色塑膠桶，老人家不厭其煩天天蒐集垃圾到藍桶裡，待桶子隱約逸出果皮味，他才意識到該追垃圾車了。這是父親處理垃圾的方式（說儀式也行），一星期一次，優點是無需天天跟垃圾車糾結，壞處是屋外總有一股若有似無的異味飄散著，徒惹鄰居白眼。
父親往生後，老母不太理會家務，因此丟垃圾變成我的責任，我將屋外大藍桶丟了，堅持每日新鮮丟，代價是我的傍晚從此被垃圾車綁架，無法出門也無法處理重要事，在黃昏中將夕陽一寸一寸熬到盡頭，也熬過等待垃圾車的苦難。婚後移居美國，老母不得已承接家務，倒垃圾變成她晚年生活最大的不便。傍晚五、六點，鄰居一個兩個三個慢慢聚集在巷口，三姑六婆閒話家常，每個人都知道林大華的媽媽被他爸爸打傷離家出走、陳志龍的媽媽跟市場賣魚的老闆出去唱KTV一個晚上沒回家、林大標在學校毆打校長被退學、美君的阿嬤上山採竹筍失蹤三天才被警察找回來……。這些生猛日常我家老母一丁點興趣也沒有，不愛理會別人的閒事，更不喜歡私事被打探，她的耳朵和嘴巴在出門倒垃圾便會突發性的失能，久而久之，鄰居以為她罹患老人癡呆症，也有人說是卡到陰，除了寄予同情外，管不住嘴巴的人還是會講一些她老人家的小八卦，比如門牙掉那麼久還不去補之類的，反正無傷大雅。
話說回來，我極同理我家老母，為了解決臨到傍晚就要扮演失聰失語的痛苦，我建議她早上載垃圾去找《少女》。清晨七點鐘，只有趕早的學生上班族，整條馬路安靜得像防空演襲，她在清潔隊的側門找到屏息一夜的垃圾車，好整以瑕的丟包，一包兩包三四包，再慢條斯理的騎到菜市場買個燒餅油條回家吃，倒垃圾情結在早上八點之前具體結束。
搬到美國，我擺脫等垃圾車的噩夢。移居的頭幾年，我住在一座百來戶的大型社區，住戶多，每二十戶便有一處公共垃圾區，垃圾車一星期清理一次，住戶愛丟就丟，沒有時間限制。當年我與先生住二樓，倒垃圾這件事劃在先生的職責範圍裡，因為我曾經拎著一包垃圾滾下樓，狼狽就不說了，整座樓梯灑好灑滿我家的垃圾，收拾的困難讓我欲哭無淚。那次之後，先生為了避免我家垃圾再次外露，只好勤勞檢查垃圾桶，發現八分滿，他便火速搶丟，刻不容緩。
三年前搬離可愛的大社區，新成立的小區獨門獨戶，每戶人家配有大型垃圾桶和大型回收桶，平日收在車庫裡，收垃圾的前一晚，住戶才將垃圾桶推出來，傍晚下班回家，桶裡的垃圾已被清空了。美國的垃圾車是駕駛兼收貨（校長兼撞鐘），自動化的垃圾處理器減少人員勞動，也讓民眾免於等垃圾車的痛苦。自從搬到新住處，倒垃圾這件事莫名其妙回到我身上，先生說，垃圾桶有四個輪子好推好使好古溜，我就負責到底吧（不知為何，我的拳頭有硬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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輯二　台式「美」學
老刺
擅長之路
苦苦相逼
命裡有時終需有
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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膨脹皮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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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敵
最愛不是你
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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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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輯三　旅行中的眼耳鼻舌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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