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名創作者陳克華親自繪製圖文為過去的作品,長詩〈失眠者〉進行新的詮釋。
作者簡介:
陳克華,出身花蓮的眼科醫師,曾任《現代詩》主編,文學藝術創作範圍包括新詩、歌詞、專欄、散文、視覺及舞台。現代詩作品及歌詞曾獲多項全國性文學(新詩)大獎,出版近四十本文學創作,包括詩集《騎鯨少年》、《美麗深邃的亞細亞》等,與散文集《愛人》、《無醫村手記》等。作品並被翻譯為德、英、日文等多國語言,並出版日文詩集《無明之淚》,德文詩集《此刻沒有嬰兒誕生》。有聲出版「凝視」(2006年)及「日出」(2017年)。近年創作範圍擴及繪畫、數位輸出、攝影、書法及多媒體。作品挑戰禁忌且風格多元。
作者序
我是一個看乾眼症的眼科醫生。
在多年行醫經驗中,我發現患乾眼的病人有一大部分,同時服用了精神藥物。這「精神藥物」只是個統稱,內容十分廣泛,從安眠助眠到抗焦慮憂鬱,從專治思覺失調到情緒障礙。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而我也才因此發現,我身邊週遭服用這些五花八門的「精神藥物」的朋友,遠多於預期。
我之所以寫下並畫出「失眠者」這個作品,緣起於多年前我參加的一次心靈療癒課。課堂上有一位女「同學」聆牙俐齒,舉一反三,引起我注意。聊過之後才知道她曾經在我所任教的大學教書,只是不同系所。她寫過一本社會學的書十分受學生歡迎,幾乎成為校園教科書。
但我注意到她有些異於常人之處。她說話快,有時有些重覆,同時情緒起伏大,不時露出懷疑的表情,尤其談到她「被離開」校園的那一段往事,還禁不住咬牙切齒。學校𥚃令她「情緒激動」的某些人,我竟也認識。
「我還住過你們醫院的重症病房⋯」她亳不掩飾,說的就是精神病房。如果她告訴我她現在仍在服用「精神藥物」控制病情,我也毫不意外。
驚訝之餘,她這些頗不尋常的過往,激起了我進一步了解她的興趣。
原來以為她的這一連串的「不幸」不過是學校同事之間的權力鬥爭,人事傾軋,很一般的八點檔劇情,不料後來從她口中展演出來的故事,竟然遠遠超過一部電影的情節容量,直逼長篇小說。
「你知道政府表面上為了要讓台灣的生技產業升級,竟和國際藥廠合謀要讓臺灣變成全世界最大的精神藥物試驗場,這件事你知道嗎?」她表情嚴肅:「你們其實都已經是白老鼠了而不自知⋯⋯」
我只想起一位長期為失眠所苦的朋友,有一回秀給我看他吃的藥,數一數竟然有五種之多。
「吃那麼多,都是醫生開的嗎?」我擔心他自己亂買亂吃。
「當然!」他瞪大了雙眼。
「有需要吃到五種?」
「一開始不需要,後來醫生愈開愈多,我也愈吃愈多⋯」
現在的他是少一樣都不行,非吃五種不能成眠。
有活生生這位朋友的例子,令我對她所說的又半信半疑,並不能立即全盤否定。
接下來幾堂課,她說得繪聲繪影,當年她身為國內某醫學會理事長(她真的曾經是),為了阻擋某些藥廠的藥物登陸臺灣,和學校同系所幾位老師正面槓上(據她說其他人已被藥廠收買),於是她飽受黑函攻擊,驚動校方,終於被迫離開學校,失去所有頭銜和教職,更離譜的是藥廠僱人繼續日夜跟蹤她,並監督她所有信件伊媚兒,手機電話,使她夜不成眠,終至精神崩潰。
諷刺的是當她被送入精神科重症病房後,她「被迫」服用的,正是她當初誓言反對冒然進口的幾種「精神藥物」。
我在這一連幾次上課的交談中,望著她智慧,滄桑,樂天,有時看似「正義凜然」有時又「隱隱不太對勁」的臉,對於她言之鑿鑿的聽來頗為驚聳的這段「親身經歷」,幾度陷入信與不信的掙扎與茫然。
課程結束後我和她再少有聯繫的機會,每隔一段時日回想,卻又覺得她的這些情節完全符合「被迫害妄想症」的所有診斷標準。而「政府與藥廠合謀讓台灣人成為精神藥物的試驗白老鼠」便也就是她「妄想」的內容之一。
當我幾乎就要忘掉這位才華洋溢卻命運坎坷的「勇敢女學者」時,一日醫院同辦公室的同事遞了一封信給我,是他收到的一封影印且無署名的「公開信」—-通俗一點說,也就是所謂「黑函」—-信裡所說的內容,幾乎和她所言毫無二致。
信中警告並提醒醫師,台灣政府正與某些國際藥廠陰謀合作,刻意對某些新開發的精神藥物的人體試驗審查放水,使得台灣淪為某些藥效還未被歐美正式核可的精神藥物的「首發」之地,藥廠賣藥獲利,政府則藉以換取某些西方生物科技的技術轉移。同時附帶的利益是,這些具「安神」作用的新藥一旦灑入台灣人民日常用藥的處方簽,豈不是也製造一批批聽話、溫和、沒有情緖、不吵不鬧的「順民」來?一箭雙雕,何樂不為?
由於在醫業多年,久不久就會收到有關醫業或同儕的「黑色的心」,內容儘管大多無稽,但也並非全是空穴來風,我一邊讀信一邊腦袋不斷浮出好菜塢電影般的畫面,有偵探推理,有心理驚聳,也有科幻懸疑。
姑且不論這封信是否又是另一個「被迫害妄想」,更令我深感不安的,是我年過五十之後竟也開始睡眠失調,醫院身心失眠科的同事竟也開了幾種「精神藥物」給我⋯⋯
而我,竟也吃了。
我開始經歴我好友的「人工睡眠」的種種感受,晚間似睡非睡,半夢半醒,白晝似醒非醒,記憶中斷,在日愈增加的「睡不著明天怎麼上班」的焦慮恐𢣷中,醫生開的藥由一種而二種,二種而三種⋯⋯
每一種都帶來全新的「人工睡眠」的殊異感受,滋味全然不同,使睡眠變得有長有短,有深有淺,時而發著惡夢,時而春夢,甚至有甜夢有苦夢,有故事有情節,假真莫辨。睡眠由身體再自然不過的本能,搖身一變成為藥物可以任意控制揑塑的時髦、現代、人工的產物。更有如一種資本主義市場的「一次性產品」,用過即棄,不但品項多樣任君挑選,而且不滿意包換,換到你滿意為止。
我有時睡前望著手中換了又換的藥丸,竟然會懷念起從前上床倒頭便睡,頭才沾忱便不醒人事的「自然睡眠」來!
而漫漫長夜,羅衾不耐五更寒,輾轉失眠的痛苦如何承受?這時如有各式各樣最先進的助眠「精神藥物」在手,誰能有這個智慧勇氣不吞下?
是政府與藥廠的世紀大陰謀也罷,還是我也被傳染了迫害妄想也罷,惟一可以確定的,是我,我們的睡眠真的回不去了⋯⋯
是人類整體的意識再也回不去原初健康、原始、自然的「天行健 君子以自強不息」的狀態了。天時已亂,而人類再也無法憑一已之力,撥亂反正⋯⋯
直到今年初,我因身心俱疲再度回到那個心靈療癒課,學員倒整整已經換了一批,幾乎全部都是新面孔——除了我。
而我,再也沒有見到過她。我問了幾位工作人員,助教和授課老師,赫然沒有人記得這位學員。她,果真存在?還是我幻想出的人物?還有這個政府與國際藥廠之間的大陰謀?
或許我需要再換一種精神藥物,才能得到一個真正的答案。
我是一個看乾眼症的眼科醫生。
在多年行醫經驗中,我發現患乾眼的病人有一大部分,同時服用了精神藥物。這「精神藥物」只是個統稱,內容十分廣泛,從安眠助眠到抗焦慮憂鬱,從專治思覺失調到情緒障礙。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而我也才因此發現,我身邊週遭服用這些五花八門的「精神藥物」的朋友,遠多於預期。
我之所以寫下並畫出「失眠者」這個作品,緣起於多年前我參加的一次心靈療癒課。課堂上有一位女「同學」聆牙俐齒,舉一反三,引起我注意。聊過之後才知道她曾經在我所任教的大學教書,只是不同系所。她寫過一本社會學的書十分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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