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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大俠夢
午後光影在長長的石板路上閃耀，一朵木棉落在我眼前，一個帶著竹劍的男孩從我身邊經過，這感覺熟悉又陌生。
回憶被火紅的木棉花燃起，彷彿看見小時手握竹劍的我，在霞光滿天的鹽水溪堤防上奔跑，幻想自己是一位武功高強的大俠，帶著劍浪跡天涯，準備行俠仗義。
小時候看了武俠電影之後，對武功產生極大的興趣，認為每個男孩都應該習武。我一心盼望能遇到一個師父收我為徒。
「將來我要上山拜師學藝。」我曾經認真的跟媽媽說。
「好哇！」媽媽也認真的回答，「學好武藝記得下山。」
「那當然，我還要回家孝順你呢！」
「你知道哪座山有武功高強的師父嗎？」媽媽睜大眼睛問。
「不知道！」
「哦！如果你知道了，記得告訴我，我送你去。」
我滿意的點點頭，笑著跑出去玩。心想無論學什麼武功都好，只要學會就很了不起。這是我小學一年級立定的志向，要當一名厲害的武術高手，只是機會一直沒有出現。
因為我永遠不曉得師父會在哪座山？縱使我知道師父在哪，他會收我為徒嗎？
二年級的時候，無意間聽到外婆說起她的弟弟，也就是舅公，竟是「太極劍」的高手。我知道後，笑得合不攏嘴，心裡暗自竊喜，弄了半天，根本不用上山找師父，住在屏東萬丹鄉的舅公就是師父！
炮仗花開得最豔麗時，媽媽都會帶我去「春遊」。我們的春遊不是踏青、放風箏，也不是野餐、看風景，而是回萬丹探望「阿祖」。舅公跟阿祖住在一起，所以探望阿祖的時候，就會看見舅公。
早晨，微風在閩南式建築的四合院裡流動，我起個大早到稻埕找舅公。他在朝陽下，擺動身軀，揮舞長劍。一身潔白的功夫裝，優雅的吐納運氣，劍路舞出的線條簡潔、平穩，感覺氣定卻也生風。我是看得目瞪口呆，佩服的不得了。
「我想學！」我興奮的說。
「好，我教你。」舅公爽快的答應。
「怎麼開始？」我著急的問，「我叫媽媽買一把劍給我？」
「不急著拿劍，先把招式名稱背起來。」
「好哇！你趕快念。」
舅公一下子就把太極劍五十四式念完，還問我：「記住了沒？」
「嗯，當然沒有！」聽都聽不懂，哪裡記得住。我說：「舅公，你寫下來啦！我比較好背。」
「好吧！我寫在紙上，你一定要記住太極劍的招式。」
他要我背誦，怕我不明白，還一邊念一邊舞給我看。我跟著念出聲，拿著竹子學動作，雖然比劃的笨拙難看，但心裡很興奮。
「懂了嗎？」
「懂了！」其實我是似懂非懂的，但我一個勁的點頭。
「很好，有天分。」他摸摸我的頭笑著說：「回家要每天練呵！」
「沒問題，每天上學之前，我一定會在院子裡練。」我得意洋洋，學武的夢想終於實現了，加上聽到舅公稱讚有天分，我覺得自己一定很厲害。
「舅公，我學了這五十四招，算不算會武功了？」我有點不放心的問，心想練太極劍應該沒這麼容易吧！
「當然算咯！」他一邊給我打氣，一邊強調，「不過『練習』非常重要。你每天至少要把這五十四式練一遍。」
「我會的。」
舅公從他的劍袋裡，挑出一把木劍送我。我喜出望外的張大嘴，因為擁有了寶劍，讓我的願望瞬間實現，成為真正的「大俠」。
搭長途客運回家的路上，我興奮的跟媽媽說很多話，全是繞著舅公如何教我太極劍的話題。
她只問我一句：「你學會武功，會保護媽媽嗎？」
「我是武功高手，當然會保護你呀！」我連想都沒想的回答。
媽媽很高興，滿意的點點頭。
回家後，媽媽做了一把竹劍給我，我每天都在院子裡若有其事的練武功。院子種了一棵芒果樹，粗大的樹幹是我假想的對手，在竹劍耍出咻咻咻聲時，我會出其不意的往樹幹打幾下。
「殺！看招！」我叫出聲，感覺這樣比較像大俠。
我認真的在上學出門前練習，只是招式與動作全都亂了套。紙張上寫的什麼神龍擺尾、蜻蜓點水、黃蜂入洞、犀牛望月、魚躍龍門……各種招式都在，但動作卻全做錯了。
我的解釋是：「沒關係，有個樣子就可以了。」
練沒幾天我就想表演給媽媽看，媽媽很捧場的搬張板凳坐在樹下，她看我皺眉嘟嘴，認真的舞劍，還外帶「殺！殺！」兩聲，笑得合不攏嘴，一直拍手說：「很不錯，很不錯！」
「但是？」媽媽發出疑問。
「怎麼啦？」我也疑惑的反問。
「舅公舞太極劍，動作輕柔，慢條斯理。你怎麼耍得這麼快？」
「哦！那我動作慢一點好了。」突然意識到，舅公舞劍的動作確實是很慢。
我再表演一次，動作很慢，慢得滑稽，慢得笨拙，讓媽媽笑得直喘氣。她還是豎起大拇指，給我一個大大的讚，表揚我：「嗯，有天分，好好練。你將來絕對是太極劍大師。」
「天分」、「大師」這些詞聽起來好甜。我在舅公和媽媽的肯定下，果然信心大增，每天準時到樹下練劍。不過可憐了芒果樹，每次都莫名其妙的被我「砍殺」。
「你可不可以別再敲打這棵樹？」有天，媽媽從屋裡出來說。
「它是壞人，我在跟壞人決鬥。」我認真的說。
「它不是壞人，它是芒果樹。」媽媽也認真的說：「如果有人拿棍子在你身上亂敲亂打，你會怎麼樣？」
「哭！」
「對呀！芒果樹正在哭。」
我點點頭表示明白。太極劍照樣每天練習，但我不再「砍殺」芒果樹了。
放學回家，太陽還高高掛著，遊戲的時間很長，我認定自己是大俠，在眷村裡展開行俠仗義行動。
夕陽西下，帶著竹劍的我，轉進長巷，聽到一陣狗吠聲。我趕緊衝過去，發現村頭的阿美到我們村尾來，遭到幾隻惡犬圍攻。她不知所措嚇得大哭。
「別亂動，我來救你！」我大聲說。
她非常害怕，嘴脣發紫，雙腳發抖，有兩隻狗準備撲上去。我先撿起一塊石頭砸過去，打中其中一隻狗，另一隻狗就不敢輕舉妄動了。這群惡犬轉頭看向我，被我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
「野狗！看劍！」我拿起竹劍往野狗群裡殺過去。
牠們原本氣勢囂張，大概被我的動作嚇到，嗚嗚幾聲便夾著尾巴逃竄。我心裡有點怕也有點樂，以為一直用不上的劍術，竟然有機會跟惡犬搏鬥。我咻咻咻的舞劍，假想惡犬就是壞人，我正在打擊壞人。
阿美看我前來解圍，一直向我道謝。
「不用謝，這是我應該做的。」我得意的回答，感覺自己真的就是「大俠」。
回家後，我將這件事情講給媽媽聽，媽媽也表揚我做得很好，稱讚說：「你是英雄，救了阿美。嗯，這叫『英雄救美』。」
我呵呵笑，一臉驕傲的說：「我是大俠嘛！」
自從我這個大俠出現之後，那群野狗就不得不安分。我的太極劍「咻咻咻」舞出招式，牠們怕得不得了，每次看到我都躲得遠遠的。久而久之，我們形成一種「躲貓貓」的默契。野狗只要看到我，一定先警覺再觀察，看我走哪條路，儘量避開我。
沒想到日子久了，也能培養出感情。有時，看牠們四處流浪，我會同情的餵食牠們，「今天大俠心情好，賞你們排骨啃。」我笑著說。
牠們也很放心的接受我丟出的骨頭，還邊啃邊搖尾巴。
有一年，村子放毒餌毒老鼠，老鼠倒沒毒死幾隻，反而毒死那群野狗。當媽媽告訴我這件事時，我大哭了一場。
從此，大俠沒有「壞人」了，也就沒有什麼好行俠仗義了。時間一久，我也不再覺得有趣。後來迷上了籃球，把竹劍收進箱子時，我的「大俠夢」也跟著結束了。
又一朵木棉花落在腳邊，回想那些日子，剛剛帶著竹劍從身邊經過的男孩，真像小時候的我。
舅公、太極劍、芒果樹、阿美、惡犬，這些影像在腦海交織浮現，回憶帶著一點情緒，讓人讚嘆與感傷，落日的夕陽也是如此……
頑童的教訓
童年時期的我和當時的玩伴一樣，總是全身晒得烏黑，鼻子掛著鼻涕，穿著破汗衫，全身髒兮兮，笑時還露出缺牙，一副傻呆的模樣。童年若是一首兒歌，「頑皮」應該是歌詞裡最精采的一段。只是當時的我從沒想過，頑皮過了頭，會失去分寸，最後竟把媽媽氣哭了。
那個年代的廁所十分簡單，設在屋外，稱作茅坑。只要在地上挖一個洞，四周用磚砌高，就能往洞裡「方便」，並不需要沖水。當茅坑裡的糞便堆滿起來的時候，必須特地請人來清空，這是現在已經消失的行業，稱作「挑糞」。
挑糞的人看起來大約四十多歲，頭戴斗笠，趕著牛車。我們都叫他「挑糞人」。至於拉車的黃牛，則叫「糞牛」。牠拉著糞車走來，脖子掛著牛鈴「叮咚」響，似乎在告訴街上的人：很臭，很臭，大家趕快躲開喲！
當聽到遠處傳來牛鈴聲「叮咚！叮咚！」，同時聞到臭味隨風飄來時，我們這群在屋外遊戲的孩子，便會立刻摀住鼻子，皺起眉頭。帶頭的阿金吆喝一聲：「走！」我們便像猴群，鑽進巷子，一邊奔跑一邊大喊：「臭死人啦！臭死人啦！」
挑糞人會從牛車上拿下兩個木桶，用扁擔挑著走到茅坑旁，再用木勺伸進糞坑裡，將滿出來的糞便一勺一勺舀起，倒進木桶裡。等兩個木桶都滿了，他再挑到牛車旁。
我曾躲在一旁看，每一勺子濃濃稠稠的糞便上，都爬滿會蠕動的蛆。我看得想吐，加上濃到讓人窒息的臭味，讓我幾乎快暈過去。
我感到奇怪，明明很臭，挑糞人為什麼一點事都沒有？難道他不覺得臭？不覺得惡心嗎？
因為臭味實在讓人受不了，我們對挑糞人打從心裡產生一股厭惡。只要路上不小心巧遇了，除了急忙閃開，還會大呼倒楣。
有天，不知道是哪個玩伴突然提議要捉弄挑糞人。
「是他害街道變得很臭。」
「是他讓人感到惡心。」
「是他讓我們吃不下飯。」
大家一人說一句，明明站不住腳，卻理直氣壯的數落他的罪狀。輪到我說了，我不知道要講什麼……
阿成說：「隨便講一個啦！」
「哦！」我想一想，便隨口說出：「……是他讓我家的母雞無法下蛋。」
「這跟你家的母雞生蛋有什麼關係？」
「因為太臭，臭到母雞生不出雞蛋。」
「是他讓我家的狗會爬牆。」阿金接著說。
「狗哪會爬牆？」
「哈！太臭了，臭到狗要爬牆躲臭味呀！」
「是他讓我家今天買的豆腐變臭。」
「你在說什麼呀？」
「所以，才有臭豆腐。」
就這樣，你一言我一句，把奇奇怪怪的罪狀全都推給挑糞人，一邊捏著鼻子笑鬧成一團。
孩子的天性就是愛胡鬧，瞎說是我們取樂的過程。只是，原本的笑鬧竟演變成驅逐行動了。
一開始，我們六個孩子會拿石頭丟糞牛。糞牛鬧起脾氣，站在原地不走了，任由挑糞人怎麼吆喝、打罵，牠不走就是不走。
挑糞人氣急了，罵聲：「猴崽子！」便朝我們追了過來。
但我們六個人一溜煙朝不同方向奔跑，挑糞人怎麼追得到。
有一天下午，挑糞人挑起裝滿糞便的木桶，準備倒進大木槽時，我和阿成各拿著一塊磚頭，冷不防的便將磚頭往桶子裡丟。
「咚」一聲，木槽裡的糞便濺得他滿身都是，其他人像看戲般，在一旁拍手大笑。
挑糞人先是嚇了一大跳，接著氣到整張臉漲紅。他緩慢的放下手上的木桶，我們以為他會追過來卻沒有。只見他拿起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擦身體，意外的冷靜。突然間，他嘴角拉開，露出一抹笑意。見他笑了，我們不知不覺也卸下心防，跟著傻笑。
我們站在相隔十公尺的地方，瞧他慢慢的拿起長木勺；緩緩的從桶子裡舀起大便；氣定神閒的將木勺移到身體右下方。大家還是一臉傻笑，根本猜不透挑糞人在玩什麼把戲。
突然間，他將木勺朝左上方甩出，勺裡的金黃糞汁在空中畫出一道黃色濃稠的弧線──瞬間，我們這群頑童被潑了一身大便。
「啊！」有人驚慌尖叫。
「哇！」有人大哭。
我的衣服被糞汁染色；阿金的頭被糞汁潑到；阿成的臉被一坨糞砸中，沒有一個人有好下場。
挑糞人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若無其事般繼續他的工作，然後走向牛車，吆喝一聲便驅趕糞牛離開。
媽媽看我哭著回家，加上全身一股惡臭，還以為我掉進了糞坑。
「怎麼回事？弄得一身大便。」她緊張的問。
「被挑糞人潑的。」我邊哭邊說。
「為什麼他要潑你？」
我一五一十的說出事情經過，希望得到她的同情，幫我出一口氣。
沒想到，媽媽越聽臉色越難看。我一心以為她會去找挑糞人理論：「怎麼可以拿糞便潑小孩呢？太過分了。」卻沒想到，媽媽聽完，不但沒給我好臉色，反而罵了我一頓。
「你怎麼可以做出讓人討厭的事情。」
「我覺得好玩。」
「但人家不覺得。現在你一身糞便，覺得好玩嗎？」
我猛搖頭。
「你要去認錯。做出讓人感到厭惡的事情，一點都不好玩。」
明明是被人欺負回家訴苦，卻得不到同情，反而還被教訓一頓。我越想越委屈，放聲哭了起來，但媽媽不但不理我，還讓我在門邊罰站。
她不管我身上的臭味，不管我衣服還沒更換，就把我拖出門。她先到水果店買了一盒梨子，再去向挑糞人道歉。
拉著我找了幾條街，我就這樣全身發臭的跟著走了幾條街。路上的人都摀住鼻子，對我們指指點點，媽媽也不管，就是要找到挑糞人。
「對不起！我兒子做了可惡的事，請您原諒！」媽媽彎下腰，深深鞠躬。我倔在那裡不彎腰，但她壓著我，非低下頭不可。
「這些壞孩子，一定要給他們教訓。」
「我會好好教育我的孩子。」媽媽再度道歉，「請原諒他，這盒水果向您賠不是。」
「下次再惡作劇，我絕對不原諒！」他擺擺手，不大高興的回答，然後念念有詞講了一堆話。媽媽和我站在那裡任挑糞人罵。
媽媽拉我回家時，一路上什麼話都沒說。進了家門，她便叫我去牆角罰跪。爸爸回來，知道這件事後，也拿起棍子，教訓我一頓。
我身上一塊紅、一塊紫，跪在牆角反省。媽媽沒有阻止爸爸打我，只是在一旁擦眼淚。我哭累了，便倒在牆邊睡著，身上依然穿著那件臭衣服。
不知睡了多久，等我醒來後，媽媽才帶我去洗澡，然後用熱毛巾熱敷我身上東一塊、西一塊的烏青。
「知道錯了？」
我點點頭。
「如果你是那個人，有人故意潑你大便，你會怎樣？」
「很生氣！」我又哭了起來，「我知道錯了。」
「知錯就好，以後不可以再惡作劇。」
她沒有嘮嘮叨叨數落一堆話，只是語重心長告訴我：「如果你讓人覺得舒服，你就會有好人緣。」
這句話也讓我學會「對己要謙卑，對人要尊重」。
童年的一場教訓，媽媽雖然沒說什麼大道理，但讓我從此懂得對人敬重，不起傲心。
穿梭時空的照片
回憶是看不見的線，無論時間過得多久，當這條線抽動思緒，過往的人、事、時空便會立即浮現眼前。如果需要一個啟動的按鈕，那讓時間凝結的照片便是觸動的開關。
媽媽已經過世一段時間了，整理照片時，總是會讓我一而再，再而三的觸碰到回憶的按鈕。黑白照片是懷舊的顏色，但照片中的她，如此年輕美麗，怎麼會舊呢？隨著年歲漸漸逝去，皺紋白髮裝飾著媽媽，讓她變成了老人，然而這時期的照片已變成彩色的了。
安平鹽水溪畔的外公、外婆家，有一個長長的堤防，最適合看夕陽。晚餐之後，徐徐涼風自鹽水溪吹過來，媽媽會拿著長板凳帶我到堤防上乘涼。
她是我專屬的故事人。長板凳上，媽媽從〈虎姑婆〉、〈白賊七〉、〈鯉魚精〉、〈半屏山〉等民間故事講到到她小時候在屏東的生活，這些故事在我的小腦袋瓜裡存了起來。
她將最常講的十個故事，從一號編到十號。想聽什麼，就用指頭比數字。
我將手掌舉高高，說：「我要聽五號。」
「好！鯉魚精。」媽媽回答。
隔天，媽媽問：「你想聽幾號故事呢？」
我比著三根指頭，說：「三號。」
「好！鯉魚精。」
不曉得是不是媽媽搞不清楚編號，但我無所謂。媽媽總是隨興說著她想講的故事，跟編號無關，我比的數字僅供參考。反正她怎麼說，我都愛聽，重複也無所謂。
她講起〈鯉魚精〉傳奇：
鄭成功率軍駐守在臺北圓山。有一天，深潭掀起滔天巨浪，一群士兵被捲到潭裡。
哨兵回報：「大將軍，潭裡有鯉魚精作怪。」
勇敢的鄭成功站在高處觀察，果然看到妖精在潭裡翻滾。他立刻拿起寶劍朝潭裡擲去，一劍刺死鯉魚精，風浪也漸漸平息。
每到月圓時，這把寶劍就會從潭裡浮出來，後來這裡就被叫做「劍潭」。
媽媽講故事時，會刻意壓低聲音假裝鄭成功下令，再鎖起眉頭假裝生氣；鄭成功大戰鯉魚精時，媽媽發出戰鬥激烈的聲音；當鯉魚精中劍，媽媽故意歪著頭，裝作妖精死掉，再插腰抬頭扮演神氣的鄭成功。
媽媽告訴我：「鄭成功趕走荷蘭人後，我們住的安平，就是他的王城。」
我覺得鄭成功好厲害，跟他同樣住在安平，真是光榮。
「劍潭？真的有這個地方嗎？」我問媽媽。
「有哇！在很遠的臺北，哪天我帶你去？」
「好哇！」
上了小學後，課本裡真的出現鄭成功這號人物，臺北也真的有劍潭這個地方。所以，我就真的相信是他擲寶劍殺死鯉魚精，也更相信月圓的時候，寶劍會從潭裡浮上來。
媽媽那句「哪天我帶你去？」讓我好期待，盼望著媽媽哪天帶我去臺北，親眼見見那把金光閃閃的寶劍，斬妖除魔的神器。
我一直想著這件事，想成我童年的一個志向──尋劍。
可是媽媽一直沒有帶我去臺北，時間久到我幾乎忘了這件事，而釣魚、抓螃蟹、游泳、划船……有太多好玩的事，出現在我的童年裡，雖然沖淡我對尋劍的熱情，但我始終惦記著這件事。
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媽媽讓我去練柔道。或許是海邊小孩的關係，運動細胞發達，身手敏捷，體能良好，我的柔道摔得很好。
「你跟〈封神榜〉裡的『哪吒三太子』沒兩樣，亂跑亂跳，柔道一定會練得很厲害。」媽媽說。
「真的！我很厲害！」我眼神發亮。
「是啊！屁股尖的，坐不住；腳底有火，蹦蹦跳跳。呵呵，身手靈活，學柔道一定不得了。」
或許是她的稱讚，讓我成了柔道校隊的五虎將之一。上場比賽的時候，往往三兩下就把對手解決，征戰各項賽事，拿到不少獎牌。名聲傳出去，各路選手都很怕遇上我。升上六年級的時候，我代表學校參加在臺北成功高中舉行的「柔道錦標賽」。
「臺北，我要去臺北比賽了！」跟媽媽講這件事時，我突然想起故事中的鯉魚精、劍潭與劍。小時候的志向好像快要實現，我告訴自己，這次一定要去尋劍。
說來很巧，住宿的門口正好寫著「劍潭青年活動中心」。
當「劍潭」兩字映入我的眼簾時，我開心的不得了。
「老師，今天晚上月亮是不是最圓的？」我問。
「農曆十五，是啊！」老師查一下日曆，「你要做什麼？」
「沒事啦！」我平靜的回答。
其實，我興奮的不得了，心想：「怎麼會有這麼巧的事。啊！謝天謝地，今晚可以如願了。」
我觀察堤防圍牆有一座梯子，悄悄計畫晚上的行動。在房間裡，整個人坐不住，像哪吒一樣，開心的蹦蹦跳跳。
入夜之後，圓月緩緩從城市的遠方升起。晚餐後，我獨自踩著梯子，爬過堤防圍牆，溜到岸邊，安安靜靜的蹲在草叢裡等待。
明月漸漸高掛，銀白月光照映在劍潭上，波光在秋風中閃動，除了蟋蟀、紡織娘的叫聲之外，四周很寧靜。
我屏息等待，心臟跳得好快，身體卻不敢亂動。傳說寶劍如果知道有人在偷看，就不會浮出來。我只能靜靜凝視湖面。
「那把寶劍就要浮出水面了。多年的夢想終於快要實現。」我心裡想著。
「但河面那麼大，寶劍這麼小，怎麼找？」我先是皺了眉，又安慰自己：「沒關係！只要我認真盯著湖面，月光明亮一定能看到。」
我的目光像雷達一樣左右來回蒐尋著，明亮的月光照到劍刃，就會反射出冷光，我只要注意會發光的物體，一定可以找到鄭成功的寶劍。
我認真執行我的「尋劍」計畫，秋天雖然有些涼意，但我卻流了滿身汗。湖邊蚊子很多，咬得我渾身發癢，我小心翼翼的抓癢，眼睛仍不死心的在河面上尋找，直到我睏得不得了，加上明天要比賽，才心不甘情不願的離開。
雖然沒有親眼看到那把劍，但我仍然相信寶劍一定浮出來了，只是沒被我找到。儘管有些遺憾，但內心還是高興的，因為我達成了一個奇妙的夢想。
回到臺南後，我認真的告訴媽媽：「這次我去劍潭找鄭成功的寶劍了。」
「有找到嗎？」媽媽問。
「沒有！」我有些失望。
「你沒認真找吧！」
「我找了很久。」
「哦！那下次我帶你去，一定找得到。」
「真的？你以前也說要帶我去，根本沒有。這次是柔道比賽剛好住在劍潭，我才跑去看的。」
「真的，哪天我們去臺北玩，就安排住在劍潭。」
媽媽最終還是沒有帶我去劍潭尋劍，成了我童年記憶中的一個小小的不完美。
臺北定居多年後，偶然跟媽媽提起這件事，換成她笑著要我帶她去尋劍，說是彌補當年她沒有帶我到臺北的遺憾。
老照片帶著記憶，一一穿梭時空回來。
偶爾坐捷運行經圓山跨基隆河往劍潭的方向，視線忍不住看往小時候傻傻坐著的那一塊草叢，也忍不住瞄向水面。
我謝謝她始終沒有跟我說：「傻孩子，那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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