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典獎年度百萬大獎、金鼎獎得主陳思宏又一力作
★繼回歸《鬼地方》後的自我放逐,在佛羅里達發酵一場酸臭青春
那年的佛羅里達,陽光熾烈
孩子們卻被黑暗吃掉
熱帶裡,一切變形
一樁死亡意外,讓好孩子變壞孩子
大家約定好竄改記憶
才能繼續完美無瑕──
終究要學會說謊,才能撐起這美好的人皮
終究有一塊淨土,滿布該死的骯髒坑疤與橫流慾望
在病毒蔓延的2020年,
一封遺書,邀請他們回到那該死的1991年夏天。
六個龍年生的孩子,完美無瑕、未來明亮,
在富裕家長的安排下來到佛羅里達遊學,
亟欲脫離掌控的他們,青春就此崩塌墮毀。
他們隨著月光搭上車逃離校園,
一路南行探險卻意外發現人間淨土,
一個個做回同性戀異性戀雙性戀,吃藥吃糖吃雞,
被放縱被性交被吸毒,蛻去美好外衣,慢慢變形。
然而淨土庇護不了惡行,一發子彈射出,
有人懷孕、有人死去、有人只能緊咬祕密,從此毀去。
大家說好一起忘掉那個暑假,做回光鮮明亮的龍子龍女,
卻發現當時十五歲的他們早已埋葬,
中年的他們都活成了蛇蟻爬蟲……
繼《鬼地方》的波羅的海,陳思宏將小說場域拉到佛羅里達,刻意求工經營一場青春的獻祭,鬼祟其後定居他們的心眼。在海島台灣的讀者,隔著淼淼太平洋讀之思之,四面海洋環繞著我們,「浪打空城寂寞回」,世界那麼大又那麼小,自己的罪孽自己救,自己的鬼祟自己除。
──作家林俊頴專序推薦
作者簡介:
陳思宏
1976年在彰化縣永靖鄉八德巷出生,農家的第九個孩子。輔大英文系、台大戲劇所畢業,以《鬼地方》一書獲台灣文學金典獎年度百萬大獎、金鼎獎,並曾獲林榮三短篇小說首獎、九歌年度小說獎。寫作者,有時是演員,有時是譯者,現居德國柏林。
出版作品:
小說|《鬼地方》、《指甲長花的世代》、《營火鬼道》、《態度》、《去過敏的三種方法》
散文|《叛逆柏林》、《柏林繼續叛逆》、《第九個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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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試閱
00 這是一封遺書,也是邀請函(二○二○年)
我死了。
我就要死了。真的,我等一下就要死了。
光,熱熱的光,穿越身體的光。我會逼自己張開眼睛,直視光。像是隕石碎片穿越大氣層,燒成一團高溫火球,在空中拉出一條橘色尾巴,墜地爆炸。光有形有體,伸出手,幫我脫掉這張穿爛穿舊的臉。
我想到你們。我忍不住,總是想到你們。我猜,你們一定也常常想到我吧。
你們收到我這封郵件的時候,我已經死了。
這次我真的沒有說謊,我真的死了。我真的真的真的,準備要死了。寫完這封信,我就要死了。
我知道我說過很多謊,說我的爸爸是海明威的鄰居,說傑克愛我,說我愛傑克。你們都是誠實的好孩子,是我不斷說謊,是我騙你們離開,對不起,是我害你們差點失去一切。
一切,金黃閃亮的一切。
我們都是龍年出生的孩子。被選定的孩子。
龍,有角有鱗有爪有鬚,海面上有黃橙彩霧,龍乘著雲霧現身,鱗片像是鑽石,雙瞳噴出火焰,全身閃著七彩金銀銅光澤。祥龍現身,天降下細細的雨,吹來柔柔的風,雨如紅蘋果汁,風有蜜橙香味。但是,龍是傳說啊,屬於彼岸、他界、仙境,與汙濁人間平行,人們聽聞龍的存在,卻無法觸及龍,口渴的人嚐不到蘋果滋味的雨絲,明明聽到了風聲,風卻一直不來。我們這群龍年出生的孩子活在精巧的仙境裡,遙望人間,一直無法抵達人間。
你們記不記得我們的領隊蛋頭?
你們當然記得蛋頭。
他閱讀我們的資料,發現我們這一團每個人都同一年出生,一九七六年,出生日子接近,生肖都是龍。記不記得?你們一定記得,他第一次見到我們,皺著眉頭對我們說:「你們都是龍子龍女啊,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潛淵。」誰聽得懂他在說什麼鬼啦,他嘴巴好臭,鬼話連篇,說什麼帶我們出國壓力好大,一直說拜託拜託,拜託各位龍子龍女都乖乖的,你們都大有來頭,拜託拜託,乖乖跟著我走,不准摔倒,不准流血,不准走失。你們都是爸媽的寶,再說一次,拜託拜託,乖乖的,好不好?
說完,他對我們鞠躬。
你們都很乖。只有我不乖。你們都誠實。只有我不誠實。
我帶著你們登天,我帶著你們潛淵。我一直說謊。都是我,害大家跑掉了,害大家走失了。
但我今天沒有說謊。真的。
真的。沙是真的。海是真的。
我今天早上跳進海裡,身體幾乎沒有知覺,但手指甲周圍好痛。痛不是謊話,痛不會說謊。
昨天手還好好的啊,今天早上醒來,我的手指甲周圍冒出了一大堆肉刺,指甲溝紅腫。我把那些小小白白的肉刺用力撕掉,幹!痛,痛死了,手指甲周圍出現了好多小小的紅色河流,好美,我一直看著紅色河流,看著看著,我就掉進了紅色河流,暫時忘了傑克。我指甲好長啊,櫃子都被我開腸破肚,就是找不到指甲剪,傑克又佔據我的腦子。傑克真的不在了,要是他在,他會用低沉的嗓音跟我說,指甲剪,在浴室洗手檯下方櫃子最上面的抽屜。但他不在了。他死了。我聽不到他低沉的嗓音。我摸不到他的鬍子。我摸不到他的胸毛。我聞不到他身上的酒味。浴室洗手檯下方根本沒有櫃子。大床只剩下我。海邊的廉價汽車旅館只剩下我。佛羅里達礁島群西岸,Islamorada,墨西哥灣,Coconut Tree Motel,椰子樹汽車旅館,你們走了,傑克走了,綠色大鬣蜥走了,螞蟻走了,沒有任何遊客訂房,只剩下我。我找到一把生鏽的小剪刀,好鈍啊,用力剪指甲,剪到肉,指尖出現更多紅色河流。紅色河流滴啊滴,從指尖滴出來,流到發霉的木頭地板,河流夾帶著黑色黴菌,繼續往外流,流過椰子樹,流過沙灘,流過紅樹林,最後流到了溫熱的海。我以為是夕陽把熱帶的海染紅,仔細看,不是啊,是我指尖滴出來的河流啊。
我早上跳進海,想沉下去,沉到海的最底,再也不上來。鹹海水沖刷我指甲周圍的紅色河流,好痛,好真,海是真的,天空是真的,熱帶是真的,沙子是真的,這一切不是夢,傑克真的死了。但我沉不下去,我的腳不聽控制,一直踢水,我沉下去,馬上又浮上來,喝了好幾口海水,死不了。海水好鹹啊,你們一定記得吧?這裡的海水有多鹹,你們也喝了不少吧。我想到你們,好久好久沒有聯絡的你們。我怎麼可以這樣就沉下去呢?我還沒有跟你們說再見啊。
你們好不好?
安妮妳好不好?凱文你好不好?阿曼達妳好不好?克莉絲丁妳好不好?萊恩你好不好?
小月呢?她好不好?
我在說什麼。
小月很不好啊。你們都知道吧?你們一定都知道,你們怎麼可能不知道?小月好慘。我本來以為她很快樂。但其實她好慘。都是我害的。都因為我說謊。但她看起來好快樂啊。她在電影裡看起來好快樂啊,笑得好開心,好會哭,名氣那麼響亮,一直那麼美,得了獎,好多記者要採訪她。誰知道啊,原來她那麼慘。誰知道她把自己搞得那麼慘。沒有人逼她啊。或許是我們逼她的吧。我們一起。你們跟我。我們,一起逼瘋她。
我不知道小月在哪裡。我知道你們在哪裡,所以我確定你們都會收到這封信。只有小月,我找不到她。我真的找不到她。我試過了。她消失了。現在,輪到我了。換我消失。
你們記不記得那個夏天?
我在說什麼啦。
你們當然記得那個夏天。
一九九一年。
佛羅里達。邁阿密。盛夏。紅樹林。短吻鱷。綠色大鬣蜥。犀牛。紅鶴。貓。貓。貓。Coco。Coco。Coco。到處都是Coco。
我們當年十六歲。虛歲十六。實歲十五。
我們開車往南。大我們一歲的小月開車。小月車速好慢。一直往南。一直往南。說要去美國的盡頭。Key West。你們說沒聽過Key West。我說我從小就聽到大。我爸爸住在那裡。海明威也住那裡。海明威養了好多六趾貓。我爸住在他隔壁。我爸有一棟好大好大的房子。白色木造的房子。好美麗的房子。房子前後都有大花園。花園裡有各種鮮豔的熱帶花朵。離海灘不遠。走幾步路,就能跳入海。
我們往南,誰都找不到我們。
我以為,你們也以為,大家都進入了一個平行的時空,真的抵達盡頭了。沙灘上的霧打亂了時空的秩序,時間出現了一個缺口,為了躲避後面的追兵,我們走進了那個缺口。
缺口裡,我們遇到了傑克。
在那個平行時空裡,我們的爸媽都不見了,沒有人注意到我們是夏令營的逃兵,我們自由自在,在沙灘上升起營火,烤棉花糖,跳舞,唱歌,喝酒,吃百香果,炸雞。外面真實的世界,有人搜尋我們的蹤跡,有人要抓我們。但是在那個平行的時空裡,沒有人知道我們在哪裡,我們都不是有彩鑽鱗爪的龍女龍子,我們就跟棲息在紅樹林裡那些不起眼的小型水鳥一樣,羽毛灰樸黯淡,叫聲微弱,振翅無聲,忽然消失了,從邁阿密消失了,沒有人注意。
可惜,最後我們聞到了臭味,必須離開那個平行的時空,繼續往南。
我在電腦上寫這封信給你們,窗外的佛羅里達,依然是永恆的夏天。熱帶夏天一直沒走,時間停在我們那年的夏天。八月暑假,炎夏四處放火。十六歲的夏天。邁阿密的夏天。佛羅里達礁島群的夏天。海明威的夏天。跟傑克相遇的夏天。跟傑克道別的夏天。
今天下午下了一場雷雨,閃電在天空刮出一道一道的抓痕,我忽然好想知道被閃電爪子刮到的感覺是什麼,我跑到沙灘上淋雨,唱歌,等落雷,雨被夏天煮熟了,我張開嘴,一滴一滴,像喝熱甜湯,煮熟的蘋果汁。落雷失約,傑克沒來。傑克永遠都不會來了。此刻驟雨退散,海灣平靜,好像光滑的絲綢,無皺無紋,無波無浪,無憂無慮。好靜,沒有傑克的鼾聲,沒有車聲,沒有雨聲。海裡的魚都死了吧?天空無星無月,天空也死了吧,月亮也死了吧。風離開了,跟著傑克一起走了。傑克死了之後,窗前的風鈴一動也不動。黑夜一直不來,白天一直不走。
這場景,適合告別。
我要死了。
我要把自己殺死了。
傑克死了。我活著幹嘛?
你們不需要傑克,但他是我的所有。
我記得好清楚,我們從台灣出發,在日本轉機,在波特蘭進入美國,再轉機到紐約,終於在邁阿密降落。一路上,我們眼神都沒交集。只有凱文一直想跟大家聊天。凱文啊,你這個鄉下人,你難道都沒察覺,我們沒有人想跟你聊天?
凱文,我最恨你。我的確說了很多謊。但你說的謊,殺了傑克。是你殺了傑克。你自己去跟其他人說,你怎麼殺了傑克。凶手就是你。
當時誰知道呢?誰知道,我們這群龍年出生的孩子會離開邁阿密,往南。我們赤腳奔跑,細嫩的腳掌,沒接觸過任何粗糙表面的腳掌,十六歲的腳掌,白皙的腳掌,不識愁苦的腳掌,沒有硬繭的腳掌,踩在燒燙的沙灘上,奮力往前奔跑。安妮跑好快啊,我追不上她,她背包拉鍊沒拉好,白色藥丸跟彩色膠囊從背包逃出來,灑在滾燙的沙灘上,我們踩過那些藥丸,繼續跑,繼續跑。克莉絲丁一直笑,一直笑,一直笑。我也好想笑,真是太好笑了,克莉絲丁沒有穿褲子。我忍不住了,跟著克莉絲丁大笑。小月尖叫,快一點!跑快一點!他們快要追上來了!
我要死了。我今天要死了。
這是一封遺書,也是邀請函。
邀請你們,回來佛羅里達。
邀請你們來參加我的喪禮。
我都安排好了。
我要火化,從飛機上,把骨灰灑到海上。日子選好了,時間選好了。我要午後雷陣雨結束的那段時間,紅樹林被雨洗乾淨了,短吻鱷被雨洗乾淨了,水鳥被雨洗乾淨了,龍年出生的孩子被雨洗乾淨了,黑夜還沒來,太陽從雲端露臉,濕氣如鉛,風睡完午覺,剛醒。把我灑到飛機外,夕陽在天地縱火,我的骨灰迎風飛翔。飛起來,屬龍的孩子,飛起來,燒起來。一切,畫上句點。喪禮結束,你們回去你們燦爛的生活。
我會讓熱帶下雪。
我會準備很多很多的花。
你們什麼都不用做,人到就好。
我知道你們一定會來。
那個夏天的祕密,只有我們知道。
我媽不會來,放心。我寫的那本書,毀了她,也毀了創辦人。
真是奇怪。不是說都沒人看書嗎?我只是寫了一本書,沒印幾本,只印給一些人,就毀了她。我終於毀了她。
我書裡完全沒提到你們。
我不想毀了你們。
來。
回來。我們的十六歲。
再見。
夏天再見。
佛羅里達再見。
佛羅里達見。
我是小史。
01 都是美麗的孩子啊(一九九一年)
八月邁阿密,毫無節制,不懂溫柔。
溽暑白日,高溫囂張,濕度跋扈,午後雷陣雨又猛又急,雷聲忽遠忽近,水鳥停止飛翔,蜥蜴不再獵蟲,蛇偽裝成樹枝,小蟲停在蛇身上,蛙在蛇旁打坐,誰都不吃誰,食物鏈休止,一起躲在紅樹林裡聽雷。
雷聲雨勢駭人,熱烈歡迎新客人到來,同時也預告毀滅。動物怕的不是雷擊,而是今天剛來的那群青少年。這個美國南方的熱帶角落無瑕完好,樹好草好水好,無憂人們住在大宅裡,酷暑時節,冷氣從不關,眼不見貧窮,打開冰箱,掀開肚腩,就走進大型美式超市。盛世富裕不衰,精巧的九○年代剛剛起跑,不聞大疾小病,萬物整齊有序。一隻嗡嗡的熱帶肥蚊被某個孩子打死了,屍體扁平黏貼在白牆上,是這個熱帶學區近十年最嚴重的濺血慘案。只有雷聲知道,只有動物知道,說不定大海也知道,說不定紅樹林也知道,剛來的那一群青少年,即將讓這個無缺無憾的熱帶出現裂縫。
電視新聞的氣象播報員說,今天是佛羅里達入夏後最濕最熱的一天。上午豔陽燒烤,午後雷雨準時報到,請小心防曬,提防豪雨。
孩子都在教室裡吹冷氣躲雨,夏令營的教練從圖書館隨意找了佛羅里達熱帶生態的VHS錄影帶,播給躲雨的孩子看。室內燈滅,黑板前降下白色布幕,投影機射出白亮光束,銀幕上出現了佛羅里達的原生水鳥、短吻鱷。影片的旁白是沉穩的男聲,語氣緩慢,仔細解說短吻鱷在沼澤的棲息習性。鏡頭停在短吻鱷閃閃發光的眼睛,躲雨的孩子卻眼神無光,聽著生態影片的男聲旁白,快速墜入夢境。畫面切到熱帶黑夜,水面上出現了點點紅星,與天上的星星輝映。鏡頭拉近,原來是一大群的短吻鱷,雙眼在夜色裡燒出奇異的紅色光芒。今天下午原本是騎馬課,但午後雷陣雨提早報到,戶外活動全部取消,改成室內看影片。影片裡一隻短吻鱷母親把剛出生不久的寶寶放進口中,帶到河邊去游水。黑膚健壯男孩醒著,他喜歡足球,也喜歡游泳,更喜歡短吻鱷,前一陣子家裡後院游泳池出現了一隻短吻鱷,他媽媽見鱷尖叫報警,他卻完全不怕,跳到池子裡,想與鱷共游,鱷不怕他媽的尖叫,卻怕他,快速爬出泳池,消失在樹叢裡。健壯男孩專注看著影片裡的短吻鱷寶寶,在筆記本上用鉛筆描繪短吻鱷利齒,完全沒注意到黑暗的教室裡,有個亞裔女孩一直凝視他的側臉。女孩很安靜,幾乎不說話,大家只知道她有個怪名,叫做Moon。男孩畫鱷魚,Moon看著男孩,在筆記本上用西班牙文寫詩。投影布幕出現湛藍海水,海豚嬉鬧,老鷹盤旋尋找獵物。海水湧出布幕,朝男孩拍打,他的臉染了奇異的藍色。Moon好喜歡那樣的藍色。
碰。
落雷撞擊校園的百年建築,整個面海的中學校園劇烈搖晃。校園失去電力,黑暗快速佔領教室,銀幕上的水鳥、魚、短吻鱷皆消失。夏令營的教練站走上講台宣布,剛剛有雷擊,校園暫時停電,外頭天氣惡劣,風大雨大,請耐心在室內等待;另外,今天有一團台灣學生剛抵達本校,明天他們就會加入夏令營的課程,請大家協助這些外國學生認識環境。他們跟大家都同樣年紀,差不多十六歲,請大家善待這些新來的外國朋友。
雷陣雨停,陽光立即露臉,驟雨洗去所有灰垢,美式足球場的草皮晶瑩發亮。夏令營的孩子都回家了,游泳池、足球場、體育館、校舍都空蕩蕩,只有畫短吻鱷的黑膚男孩留下來,他換上泳褲,在池邊熱身。每天夏令營的課程結束,他都會自己留下來,多游個幾趟,他的目標是代表美國參加奧運。有人跟他說,黑人沒辦法參加學校游泳隊,但他不信。他相信自己一定會一路游進美國國家代表隊,奪得金牌,拿到全額獎學金,進入學費昂貴的大學。
夜來得急,狠狠砸在海灣上,黑暗迅速吞噬夕陽。校園電力恢復了,黃色路燈照亮了路面。壁虎在路面上穿梭,勤勞捕捉蟲子。月圓滿,足球場旁的樹林裡有鳥類鳴叫,叫聲幽幽,像是母親呼喚走失的孩子。風從沼澤地吹來,濕氣飽滿,有莽莽氣勢,像過動的青少年在足球場上奔跑衝撞,呼呼嬉鬧穿過樹林,那些茂密的百年熱帶樹木是天然的濾網,頑皮的風經過沙沙樹葉的篩濾,稜角磨損,鋒芒黯淡,一出樹林抵達大西洋時,已經變成溫文的彬彬微風少年。
這樣的熱帶夜比白日仁慈,熾熱豔陽退下,濕度稍降,大西洋在月光下如明鏡,蟲兒輕唱,徐徐晚風像把梳子,在海面上梳出一道一道的波紋。海浪輕輕拂去沙灘上的人類足印,魚將眠,鳥呵欠,一條緬甸蟒從足球場旁的樹林緩緩滑溜到沙灘的礁石上,蛇身朝北,看著遠方的邁阿密市區高樓。遠方的邁阿密燈火燦爛,嘈雜聲響被距離稀釋,這個郊區濱海的中學,完全聽不到繁華大城的車聲人吼。夜柔軟,壁虎唧唧,似笑也似哭。連平常最吵的蛙群今晚都收斂許多,調降音量,平時近距法國號大喇叭,今夜像是遙遠的雙簧管。
今天白天才抵達此地的一群台灣孩子,慢慢張開眼睛,醒在溫柔的佛羅里達夜裡。
凱文,小史,安妮,阿曼達,克莉絲丁,萊恩,還有領隊蛋頭。他們從台灣出發,東京,波特蘭,目的地邁阿密,飛行時間超過廿四小時,在中午時分抵達這間位於邁阿密郊區的濱海中學。進入百年學生宿舍建築,分配房間之後,領隊蛋頭問這個暑假遊學團的所有成員,大家現在是想睡覺?還是請校方帶領大家繞一下校園,認識環境?他不建議睡覺,現在大白天,睡了就調不了時差。明天大家就要加入夏令營的課程,最好是遺忘睡意,先認識環境,吃完晚餐再上床好好睡覺。
宿舍離沙灘不遠,窗外是陌生的熱帶,草木海洋陽光皆濃烈,草皮蔥綠,大海湛藍,眼前的一切不像真的。正午悠悠晴空忽來一聲響雷,預告驟雨。
沒有人開口回答蛋頭,不知是誰先打了呵欠,呵欠病毒迅速傳染,遊學團變成呵欠合唱團,眼角擠出熱帶雨。這群十六歲的青少年完全不理會蛋頭,各自走回房,立刻陷入深沉的睡眠。時差是拳擊手,左勾拳右勾拳攻勢兇狠,防禦無效,直接倒臥稱敗。
落雷擊中這棟百年建築時,這群孩子陷入了深深的睡眠。電源瞬間切斷,冷氣停止運轉,這群十六歲的台灣青少年沒受到驚擾,繼續熟睡。
只有小史醒著。
他當時坐在窗邊抽菸,看到一道白亮的閃電割開天空,打中這棟百年建築的鐘塔。他好幾天沒睡覺了,出發前沒睡,飛機上沒睡,原本以為抵達佛羅里達之後就能好好睡一覺,但他完全睡不著。那是他第一次親眼見到雷擊,短短一瞬,在鐘樓上敲出橘紅色的火花,真美。雷擊撼動宿舍,卻沒驚擾他。他靜靜吸菸,打呵欠,吸菸,打呵欠,不管怎麼打呵欠,眼睛依然沙漠,沒擠出任何一滴淚。想睡,但就是睡不著。
那道閃亮的落雷一直停留在他視線裡,像是天空拋下一條粗粗的繩子。他想到小時候聽爸爸說的古老童話,魔豆在地底孵生,長出了通往上天的豆莖,沿著豆莖往上爬,就來到了天上世界。他想著,沿著雷電繩子爬上去,會抵達什麼地方呢?為什麼,他一直想去別的地方呢?
終於,十六歲的夏天,考完高中聯考等放榜,媽媽讓他參加佛羅里達遊學團。他終於離開台北了,來到別的地方了。但還沒到,終點還沒到。爬上那條天空拋下的雷電繩子,會不會終於抵達,他最想去的地方?
他吐出一大口煙,喃喃自語:「我來了,爸,我來了,我終於來了,我來找你了。找到你之後,我就不走了。」
……
00 這是一封遺書,也是邀請函(二○二○年)
我死了。
我就要死了。真的,我等一下就要死了。
光,熱熱的光,穿越身體的光。我會逼自己張開眼睛,直視光。像是隕石碎片穿越大氣層,燒成一團高溫火球,在空中拉出一條橘色尾巴,墜地爆炸。光有形有體,伸出手,幫我脫掉這張穿爛穿舊的臉。
我想到你們。我忍不住,總是想到你們。我猜,你們一定也常常想到我吧。
你們收到我這封郵件的時候,我已經死了。
這次我真的沒有說謊,我真的死了。我真的真的真的,準備要死了。寫完這封信,我就要死了。
我知道我說過很多謊,說我的爸爸是海明威的...
作者序
【推薦序】
地獄變的盛夏 林俊頴/作家
一開始展讀《佛羅里達變形記》,容易輕率地將之標籤為廿一世紀、台灣版的《蒼蠅王》。
然而,並不很久以前流行過的一句廣告語,「幻滅是成長的開始」,今日依然成立。跨入成長的通過儀式,必要的惡之華,一如蜷川實花鏡頭裡的世界,總讓人錯覺是鮮血潑灑。這儀式是否又必然等同於啟蒙,心靈之眼被打開了,從此再也不一樣了,再也回不去童蒙的單純天真?
顯然,陳思宏不滿足重彈這樣的老調,他的企圖與野心如同一條極大的拋物線,把讀者的視野推到北美洲最南端的佛羅里達;打著暑期少年英語遊學團的豪奢名義,六位一九七六龍年出生、十六歲的三男孩三女孩集體離台赴美,一個癲狂、暴亂又各自內心寂寞欲死的熱帶暑假,在此核爆,其毀滅威力的半徑籠罩他們此後一生,即使各自逃竄到天涯海角也不能洗脫。將近三十年後,他們鬼打牆地回到巨創的原點,那浩瀚大海、萬里藍天,果真成了那最古老的「情天恨海」。
所謂核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恕不能在此洩露。但是,這一群美麗少年是一九七六龍年生的,當然並非偶然,此中有作者深埋的用意與心機,「龍的傳人」還記得嗎?不正是當下許多人唯恐不能徹底殲滅而後快的黨國餘孽?每一個有著不同的精神殘疾、或帶著不可告人的罪衍的龍子龍女,追溯其罪孽根源,不正是他們的父母?而這夥該死的父母們,禍端之首,好一個黃俊雄布袋戲中的「藏鏡人+女暴君」的綜合體,深層布局終而創立一個祕教……
有定見的讀者,或要討厭這樣的對號入座,但我必須指明,黨國餘孽的正宗本尊是龍子龍女的父母們──以世俗標準而論,大都屬於人生勝利組──因此,歷史背景必得再往前推一步。我存有《當代雜誌》第二期,專輯標題:「革命的/理想的/激情的/反叛的六○年代」;冒著簡化的危險,我要引用其中張北海文章〈搖滾與革命〉列出的關鍵字,「婦女解放、大麻、嬉皮、花的兒女、搖滾、禪、人民公社、性解放」。我的意思是,這本小說一再重點提示的一九七六龍年生,可不是希區考克電影的「麥高芬」(MacGuffin),而是草蛇灰線地提供了時代脈絡與解謎的鑰匙,從六○到七○年代,出身權貴的父母,在彼時去了美國,在一波波時代的驚濤駭浪打滾過,回到冷戰尖銳的台灣,他/她帶回了什麼香花毒草,企圖移植在這海島?
明乎此,我們便可洞悉小說家者言,盛夏的火氣裡,其中滿溢的諷刺與怒氣。
然則,這諷刺與怒氣、更是小說中的那一群崩壞之人的鬱怒的標槍,投擲的目標是誰?
但,若是這標槍已經找不到投擲的對象,是否回頭反噬他們自己?
書名《佛羅里達變形記》,既然活用了古老的羅馬詩人奧維德的《變形記》,我不禁要問,變形了什麼?成長有必然的幻滅,正確的說,是生滅流轉,這是生命的常與變。上天有好生之德,看似酸腐的老話,但生物繁衍,一代人老死,一代人接續,永不匱乏的是新生的眼睛,每一世代各有其哀樂與困境,然而世代之間,是遺產或負債,是罪惡轉移或典型確立,該不該清算鬥爭,要不要轉型正義,絕對是複雜而痛苦的思想與行動。此中沒有捷徑與便宜行事,否則就是開了通往地獄的道路。
從十六歲到重回佛羅里達相聚的四十四歲,他們確實為自己構築了沒有出路的「地獄變」。
回到小說、文字共和國,公領域,作者以其作品供讀者回味並檢驗。老實說,文學與通俗、類型讀物的對立,是相當令人疲乏的老問題。眼前實況是,網路大神的力量摧枯拉朽,貶值舊世界舊東西,尤其影音串流開啟的水壩閘門,是巨量的消費供給,也是攝製的巨量需求。文字小說這一門古老的手工藝,能否是影像產業的智庫,保有尊嚴與主體性?還是侍奉它?為其先導、臨摹的前置作業?此時此地,尚難定論;恐怕永遠不會有定論。在這本小說,故事的強烈戲劇化,敘述的意識流,像是正午海面上的強光跳躍,海面下魚族隨潮流疾游,必須坦承,我卻惘然感受影像的陰影咻咻地席卷而來。
《佛羅里達變形記》,我認為最有意義的變是在作者。陳思宏豐富的旅遊行跡,是否涓滴挹注、轉益其小說寫作,有待作者本人自剖。據說,今年正是《孽子》四十週年,張愛玲一百歲,不免令人想到白先勇筆下那倉皇無依的青春鳥之一,小玉,耿耿一念飛往日本尋父的傳奇;而移民美國四十年的張愛玲,遼闊的新大陸於她不過是芥子之宅,太陽下毫無新鮮事。繼《鬼地方》的波羅的海,陳思宏將小說場域拉到佛羅里達,刻意求工經營一場青春的獻祭,鬼祟其後定居他們的心眼。在海島台灣的讀者,隔著淼淼太平洋讀之思之,四面海洋環繞著我們,「浪打空城寂寞回」,世界那麼大又那麼小,自己的罪孽自己救,自己的鬼祟自己除,我想到了莎士比亞《暴風雨》的詩行,楊牧的翻譯:
「整整五噚下令尊那裡躺著,他的骨骼是珊瑚架子了;那些珍珠本是他的眼睛來的,他身上所有會消滅的都遭遇了一次海之變,已經轉為豐美,奇麗。水妖們按時為他敲喪鐘,叮咚!聽啊!我聽到了──叮咚的鐘。」
【推薦序】
地獄變的盛夏 林俊頴/作家
一開始展讀《佛羅里達變形記》,容易輕率地將之標籤為廿一世紀、台灣版的《蒼蠅王》。
然而,並不很久以前流行過的一句廣告語,「幻滅是成長的開始」,今日依然成立。跨入成長的通過儀式,必要的惡之華,一如蜷川實花鏡頭裡的世界,總讓人錯覺是鮮血潑灑。這儀式是否又必然等同於啟蒙,心靈之眼被打開了,從此再也不一樣了,再也回不去童蒙的單純天真?
顯然,陳思宏不滿足重彈這樣的老調,他的企圖與野心如同一條極大的拋物線,把讀者的視野推到北美洲最南端的佛羅里達;打著暑期少年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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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序 地獄變的盛夏/林俊頴
00|這是一封遺書,也是邀請函(二○二○年)
01|都是美麗的孩子啊(一九九一年)
02|藥丸在吸塵器內部發出清脆的撞擊聲(二○二○年)
03|從一朵蓮花說起(一九九一年)
04|柯鬚卡(二○二○年)
05|伊莉莎白月亮(一九九一年)
06|抵達更明亮的境地(二○二○年)
07|這片沙灘毫無勒痕(一九九一年)
08|蓋世梟雄(二○二○年)
09|他體積最大,是藍鯨(一九九一年)
10|響亮清脆的笑聲裡藏有邀請函(二○二○年)
11|炸開一團橘火(一九九一年)
12|孩子會被鱷魚吃掉(二○二○年)
13|被黑暗吃掉了(一九九一年)
14|Telemachus(二○二○年)
15|釋放酥麻的電流(一九九一年)
16|他的憤怒就像是螃蟹的螯(二○二○年)
17|蘑菇雲衝破頭顱(一九九一年)
18|胸罩裡的螞蟻咬了她一口(二○二○年)
19|直到對方身體翻騰失序(一九九一年)
20|穿上一層又一層的隱形香味盔甲(二○二○年)
21|黑色的浪濤洋流有手(一九九一年)
22|永遠抵達不了的地方(一九七六年)
23|那雙大眼睛徹底崩解了(二○二○年)
24|海面上飄著一朵紅色的雲(一九九一年)
推薦序 地獄變的盛夏/林俊頴
00|這是一封遺書,也是邀請函(二○二○年)
01|都是美麗的孩子啊(一九九一年)
02|藥丸在吸塵器內部發出清脆的撞擊聲(二○二○年)
03|從一朵蓮花說起(一九九一年)
04|柯鬚卡(二○二○年)
05|伊莉莎白月亮(一九九一年)
06|抵達更明亮的境地(二○二○年)
07|這片沙灘毫無勒痕(一九九一年)
08|蓋世梟雄(二○二○年)
09|他體積最大,是藍鯨(一九九一年)
10|響亮清脆的笑聲裡藏有邀請函(二○二○年)
11|炸開一團橘火(一九九一年)
12|孩子會被鱷魚吃掉(二○二○年)
13|被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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