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在孕育第一本書成形的過程中，遙想恍如隔世的校園生活，朝夕相處的同學們即將各飛東西，不例外紛紛於人手一本的高中畢業紀念冊寫下祝福；戲謔有時，真誠有時，天藍底色配上再熟悉不過的祥和校園景致，乘載的是單手無法支撐的回憶重量。事過境遷多年，大致內容早已難以喚醒模糊印象，唯獨一則留言，至今仍清晰記得，那時渾渾噩噩如我瞄上一眼隨之嗤之以鼻。「期待以後會在誠品書店看到妳的書。」怎麼可能。
一定年紀之後，日子過著過著，總會在三兩刻的恍惚中突然意識到，命運從來都不是無預警發生在我們身上，始終是對現階段的我們所做出的回應，無論正面，無論負面。彼時如願進入中文系，卻晒得像黑炭也讀得像體育系，現身於球場的時數遠大於教室；任性申請英國碩士，等到一切靜止下來，才發覺遠離中文的生活竟如此索然無味、貧乏枯竭。緊接著短短的兩年內，在幾個陌生國度，一段青黃時期，不知不覺迎向至今最大的轉捩點，從此斷然區隔出以前與以後。因為某些微小的決定，大大改變了以後的人生。
在不知不覺中漸漸開始喜歡紀錄，老派地用紙筆記錄看過的電影、讀過的書籍、和誰出去、做了什麼事情皆一一列下，卻不善於記錄自己真實感受與內心情感，所以總是得以一種迂迴的方式，抒發於文字與文字之間，寄情於影像與影像之中；漸漸的，一針一線，一點一滴，交織成了小小的宇宙。就是那時才察覺到，寫下來，一切才有可能成真，一切才有可能不被遺忘，所以主動地接收，用力地感受，努力地成長，多方地接觸；勤於向比自己高好幾層級的人學習與看齊，不時回望過去的初衷，時時提醒自己是誰，如何走到了現在，心懷感激我們一向幸運。
「我知道我的電影沒什麼大市場，但我相信它會滾出一些東西，它會使一些人看了我的電影，有一些感覺跟思考。」—蔡明亮
怎麼走到這一步的，總是百思不得其解。憶起日前不經意聽到蔡明亮導演這一段有感而發，瞬間停下鍵盤上快速挪動的雙手，彷彿心聲輕輕巧巧被述說出來。在心底頻頻點頭。做這些事可能沒什麼潛在商機，也沒什麼獲利空間，但卻能夠自我督促不斷向上攀爬，持續看見過去的不足。謝謝願意捧起這本書的你，點亮了矛盾迷惘中的千萬個身影，一起在無限創作裡尋找軌跡，腳踏實地盡力成為一個最好版本的自己。
以前慣於虎頭蛇尾，現在決定了就硬著頭皮。看著悉心呵護的天地逐漸茁壯是一個起點，從無到有灌溉出這一本書則是另一個階段的起點。期許自己生出更多時間、更多餘力平衡好生活中每一件事的起點，學會蹲下，學會堅定，學會溫柔；不要害怕玷汙美，不要畏懼攫取愛，多看一點他人的故事，多相信一點虛構之中的真實，多堅持一點，在那條屬於自己的路上昂首闊步。
第1幕
不想擁抱我的人
就像日出，就像日落，我們出現，我們消失。對於某些人而言，我們曾如此重要，但其實我們只是彼此的過客。
—《愛在午夜希臘時》
1
愛到最後是無能為力
《愛在黎明破曉時》
水到渠成是這樣的，在命運回應的過程裡掙扎著迎合浪潮，那大概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動念，想提筆，想創造，想留住什麼。夜景靜靜燃燒，思念逐步攀升，於是縱身潛入影像語言的世界，在陌生風景裡尋找彼此的蹤跡。臉書時代底下，一處具備安全距離又得以逃避現實的夢境，應運而生。覓一句無關歌詞，擇一張柔情照片，守一段他人的故事，寫下屬於自己的感動與理解。
現在想來，落落一長串英文名稱「Let Me Sing You A Waltz」取得並不理想，對於初來乍到的讀者是一目難瞭然，不情不願必須口頭介紹時更顯拗口。但不知堅持什麼，心底不時傳來的陣陣聲響彷彿說著，非如此不可。漸漸地天真已逝，純真淡去，不再執著世事都應有答案，亦不再埋怨世間大部分處於灰色地帶；緩緩地接受了些許風霜，些許憂傷，從懂得人與人的連結開始，我們才得以望穿真實，才得以看清言語無法度量的事實，好比孤寂，好比缺席。
奇特的是，稱不上好或壞的人生往往比電影更加荒謬，馬克．吐溫說：「虛構情節至少還遵循一定邏輯，但現實泰半毫無邏輯可言。」縱使無法斬釘截鐵斷言何謂荒謬，電影卻為平庸的日子延伸出整個宇宙，得以從雲霧上方俯瞰腳下繁星。難免有一些遺憾，有一些失落，有一些迷惘，有一些慚愧，在可預期的未來裡繼續前進，哭著笑著也就接受了缺角，接受了未曾完美的一切。
聽聞無數次，太多人有意無意都會提到，《愛在黎明破曉時》對他們而言過於美好。或許幾年前的我也會理所當然這樣認為吧，對愛情電影的誇張反應嗤之以鼻，對浪漫故事的一廂情願不置可否，然而當你開始讀懂一點非如此不可的義無反顧時，也已漸漸離愛愈來愈遠。心境總是隨著年齡的腳步變化，反反覆覆的重逢情緒漸趨哀傷，那曾是導演李察．林克雷特從未寄出的浪漫情書，曾是演員伊森．霍克彌補現實缺憾的寄託。滿心嚮往之人見到浪漫極致的邂逅，有所共鳴之人，不出在擁有相似的故事開頭後，嘗到欲說還休的不容完美。緩緩交融於同一個身體裡，我看見了煙花易冷的愛情姿態，察覺了現實與夢境的巨大落差，矇騙了失去才懂得用力珍惜的遺憾。
畫面結束在席琳與傑西各奔東西的情景。我想，在列車繼續前進後，席琳那記憶中令人心生憐惜、暗自神傷的身影，也許竭盡全力壓抑情緒，不停尋找卸責的理由，淚水卻不聽使喚一波一波持續湧出眼睛，夾雜一些遺憾、一些無助、一些羞愧、一些不捨，說服自己昨日的衝動合情合理，說服自己不會識人不清。我們這一生，又可能邂逅幾個願意讓你毫不猶豫改變方向的陌生人呢？
初識沒多久的兩人，漫無目的步出車站，周遭還圍繞著些許尷尬和戒心，信手拈來的蜜月說詞幾秒旋即被路人識破。他們隨興於公車上言不及義地相互提問，陽光灑落她輕瀉而下的金色長髮，半掩的側臉更覺璀璨動人。他一度輕舉著手渴望拂過髮絲，卻又故作鎮定地擱置後方，發乎情止乎禮的舉手投足皆顯得過於刻意，恣意萌生的愛在凝望的眼中之光自然而然綿延開來，那是靈魂殷切期盼對方呼喚的聲音。
許多人至今仍難以忘懷的，莫屬肩膀相依、擠在黑膠唱片行狹窄試聽室的一幕。嘴巴沉默時，心跳聲似乎不由自主洩漏了祕密。她抬頭時他看向兩旁，他低首時她移開視線，竭力閃躲卻又情不自禁，不敢放任自己的目光太過張狂。總有些時候，說不出口的只能寄情於歌曲，看似風平浪靜，內心風起雲湧；輕輕的，靜靜的，不強取，不豪奪，不刻意，不迎合，隨著耳邊飽滿深邃的嗓音，若有似無撩撥彼此心弦。
彼時維也納介於春夏交界之際，像極了那年紫藤盛開的羅馬。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相處過程，隔閡層層瓦解。無邊夜色彷彿流竄在異國街頭的一股暖流，拂過夕陽的光暈，晚霞的黯淡，摩天輪的嘆息。河畔流浪詩人的微微一笑，緩緩流過心中點滴滲出；偶爾幾秒倏忽即逝的剎那，水波之間盈滿點點星光。用不著被過去束縛，也無須為未來擔憂，是最值得追求的瞬息。他們創造了屬於彼此的時空，也遇見兩個靈魂碰撞時的無悔駐足。
曾經覺得這兩個浪漫極致的身影有點傻，留下聯絡方式、電話或電子信箱諸如此類，也就不須如此迂迴繞了一大圈才回到彼此身邊。但後來漸漸領悟，或許如此選擇對於相隔兩地的人而言，才是恰到好處的相處模式。假使透過通訊軟體，便得面臨毫無交集依然得刻意硬聊的生活，重複徒留形式的噓寒問暖、互相猜忌，甚至忍耐某一方的不忠行為，緣分可能也這麼被消磨殆盡。一首英文歌是這樣唱的：「我很慶幸從來沒有住在海邊，所以從未厭倦沙灘；我很慶幸不在山上長大，可以持續追問世界所能觸摸的高度。我很喜歡這座城市的距離，讓人能靜靜想像每一處熱鬧的街景。」就是因為從未擁有，才得以不停勾勒彼此陪伴的生活點滴。
輕輕吻別淡淡放手，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手機始終存放一張傑西瀟灑的仰角側臉。你知道，愛是一件相當複雜的事情，難道天長地久的感情才不算失敗嗎？渾然天成的落日餘暉也許只燃燒十分鐘，夜幕低垂的靜謐燈火也許只閃耀一小時，分分秒秒都在變化。縱使帶不走一片雲彩，一切依然於記憶中真實迴盪，正因並非永恆無窮，而更令人屏息豔羨。王爾德言：「浪漫之事處處存在俯拾即是，但對真正的浪漫主義者而言，背景就是一切。」在兩人之間，背景全留給愛情，像牛津，像威尼斯，像維也納；像是失焦而鮮明的照片，像作家安德烈．艾席蒙描繪的愛情模樣，許多電影都藉由模糊焦距宣告回憶即將開始。歌劇院在身後靜默，眷戀溫柔如海夾雜哀愁，遺憾宛若風的氣息，緩緩飄散於古老城市的呼吸起伏中。從第一次怦然親吻走到最後一次顫抖觸摸，不為這段際遇強求更多，不為生命的一部分刻意美化；於千萬人之中，於千萬年之中，沒有早一步，沒有晚一步，沒有別的話可說，唯有輕輕問一句：「噢，你也在這裡？」
因為《愛在黎明破曉時》，讓我得以繼續相信，「如果人間有神，一定是介於人們之間的空間裡；假使世間有魔法，一定是為了讓人們彼此分享、彼此理解而存在。」當我們從認定命運是操之在己、走到正視命運的無能為力時，才是真正學會坦然面對人之別離與相遇的時刻。風起浪湧，風停浪止，世界復歸寧靜。我們背道而馳，凝視片刻，將不朽黎明前的快樂與遺憾全數盛入碗中，從此一年用棉花棒沾取丁點回味，生怕一不小心，碗裡就僅存濃得化不開的遺憾。
2
不問是否值得
《愛在日落巴黎時》
「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一代宗師》
早已在心底反覆回憶多次，那是乍暖還寒的春季，不知何時興起的念頭，漫不經心便置身夢寐以求的陌生國度。湛藍海水徐徐拍打碎石海灘，斜臥寧靜和諧的氛圍，倚傍七彩層疊的山城。夕陽絢爛絕景緩緩沒入橘色漸層邊際，從沙灘微風拂面吹向歷史斑駁的城鎮。每每想來，那道大門彷彿夢的入口，不往前踏一步便無法看清陰影之下的樓梯通往何方。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小舉動，似乎開啟了平行時空的另一端，相遇的起點。
雙手合十，閉上眼睛，三枚銅板，由左往右肩後面丟入萬馬奔騰的許願池中，心中默默許著三個制式化的願望。後來你含笑問我有實現嗎？只感覺唇角嘗到了一種苦澀，低首是一霎風雨與冰雹呼嘯而過的晴空，抬頭則依稀望見烏雲邊際的銀邊。視線重疊於清晨的駕駛座上，那雙手曾遙指滿城奼紫嫣紅，紫藤花彷彿訴說著「幸福注入悲傷的奇異時刻」，恍惚憶起昨夜凝神細看的滿天星斗。
在內心反覆琢磨非刻意的濫觴，連結著靈與肉一條細線從胃中穿出，就這麼愈拉愈遠，隱隱作痛；像夢一場，不知為何會來到此處，也看不到夢境盡頭。任憑周遭人聲鼎沸，思緒已隨你忙碌的身影飄散空中。忐忑不安躡手躡腳走到房間外，一切都沐浴在柔光裡。聽不清你對著話筒爭吵是哪一國語言，識趣地轉身走到樓梯口，心心念念終於聽到後方急促的腳步聲，剎那間，過去所有的詩情記憶都不曾如此美麗。
靜謐深沉，鴉雀無聲，石子路沐浴著糖霜光澤，稀疏路燈灑下橙光，同樣溫暖的笑容再次鑽入靈魂深處。情不知所起，生命樂譜彷彿因此從中段開始改變了動機。那座承載了千百年歷史的古城沒有山，七座丘陵高低起伏如古蹟般散落於市中心。我們笑談彼此都觀賞過的電影歌曲，風景隨你悠閒輕鬆的口吻傾瀉而出。當溫差過大的夜色灑落，身旁遞過來鮮豔欲滴的紅色玫瑰，也抵不住瑟縮在外套下的胸口起伏。言不及義若有似無串起曾經擦肩的同一片雲朵，燈火通明的都市點點閃爍，你低頭看見了我黯淡的微光，而我恰巧抬頭，望進了你的眼眸溫柔如海。
「我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能被多愛一點吧。」世人總歌頌著愛情的永恆與無私，卻忘記愛情本身就是天底下最自私的事物，畏懼離別，害怕失去。
「對於三十歲以後的人來說，十年八年不過是指縫間的事；而對於年輕人而言，三年五年就可以是一生一世。」
張愛玲這麼說，是否波瀾不驚、心無旁騖的歸屬感，只會於一生中天光雲影的白晝與月明星稀的夜晚裡撞擊出火光，從此塵埃般停駐，無法再度因風而起。然而，等到大浪洶湧襲來，才發現原來狂風驟雨會落在眼裡，原來枯葉飄零會壓毀情緒，原來夢境遠離會支離破碎。世界持續運轉，我們束手無策，或早或晚終究漸漸體會到，能緩和紛飛思緒的是年歲，能撫平劇烈脈搏的是寂寞。其實恆星看起來永遠都是無聲運行，靜靜獨舞，同時望著倏忽即逝的過去與模糊不清的未來，一切欲說還休皆風化成了愛恨癡嗔的掌紋。
「年輕的時候，以為這輩子會遇見很多心靈相通的人，有一天才領悟到那是少之又少。」而往往心與心觸碰的當下便能察覺，為了想像你眼裡的繁星與天空，我們敞開靈魂，透過文字一圈一圈繞成了整個銀河系。而某一天也將在無意間發現，因你譜出的宇宙裡，蘊藏陽光和雨水，寄託千萬對情侶。這座「窮極一生也無法盡覽的城市」，不因時間流逝而失去隱然的偉大。我所書寫的一切，始於每一塊磚瓦，卻不終於每一塊石頭。回首過去，望向未來，在藍天與夜空之中，在流水與雲朵之間，在靜謐與祥和的昔日，思念沒有分秒停滯。
在《正常人》中，康諾為了梅黎安進入都柏林三一學院，《墨利斯的情人》裡，墨利斯再也無法抽身；《燃燒女子的畫像》的艾洛伊茲從此不停尋找樂章裡的風暴，《樂來越愛你》的蜜亞因此養成持續聆聽爵士樂的習慣。回到《愛在日落巴黎時》，傑西為了保留維也納的記憶成為一名小說家，席琳則寫出一首華爾滋舒緩痛楚。
就如《正常人》闡釋的，我們因為愛上一個人，做出某些決定，彷彿主動開起一扇隱藏的門，像是眼前出現全新的視野，像是一腳踏入陌生的世界，整個人生開始走上另一條道路；然後你努力成長，不停調整腳步，渴望凝視相同的方向，渴望成為與對方相匹配的存在。即使最後走著走著便走散了，這些際遇，卻已然成為我們著地的重量，與生命中難以切割的一大部分。
猶記得此生第一度的吻別是如此至痛至深，淚眼矇矓一如人因愛而盲目，言不由衷承認有愛就有痛。一轉身，落葉飄散於四季更迭瞬息之間。人在，人走，分離，重逢，只有周而復始的聚散離合，因緣際遇往往望不見始與末。
「愛在三部曲」意味著感情的三階段，「從人與人之間的無限可能，過渡至人與人之間的應有模樣，最後到人與人之間的真實景況。」主演伊森．霍克這麼說。經歷過逝者如斯的花開花謝，時間給予的答案盡在不言中。聚散之際，多少年倏忽即逝；繁華落盡、歲月銘刻之後，生命依然靜靜在一旁從未喧嘩。最浪漫的是各自在時而湍急、時而徐緩的洪流中載浮載沉過後，努力回到彼此身邊，生命節奏依然不謀而合。回望片刻平淡組成的美麗永恆，即使擁有的時間只是一次日出，一次日落，繼續試圖拼湊以後或許可能降臨的平凡幸福。
《愛在日落巴黎時》迎來影史最美的結局之一。所有愛情故事不出告訴人們，要鼓起勇氣玷汙美，要鼓起勇氣攫取愛。那縱身一躍過了以後呢？你不敢問，也不願問值不值得。歲月潮起潮落，沖刷出你我生命容器的新舊形狀；春去秋來，幾度夕陽紅，額頭上輕輕落下的吻彷彿總是安撫時間過於短暫的騷動，始終得耗盡一生追尋屬於自己的答案。從一而終是愛，天涯何處無芳草也是愛；弱水三千是愛，一分鐘的朋友也是愛；纏綿悱惻是愛，同眠共枕的慾望也是愛；生死相許是愛，年深月久的生活也是愛，但又有誰真正懂愛了？蒙田只有一句，因為是他，因為是我。儘管捉摸不透生命的終點與方向，也說不清一往而深的情從何而起，我們仍欣然擁抱悲歡離合的每一個時刻，呼嘯而過的都是風景。原來，人生中的易捨處、難捨處，終究難以真正捨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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