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恐龍哀歌
那天是我們這顆星球最慘烈的一天。演化累積一億五千多萬年的成果，歷經數小時難以想像的暴力摧殘，幾乎摧毀殆盡，生命再次踏上嶄新道路。
霸王龍親眼目睹這場浩劫。
六千六百萬年前，也就是注定成為白堊紀最終日的那一天，一群霸王龍早上醒來，感覺地獄溪王國一切正常，和過去世世代代、數百萬年來的每一天沒有兩樣。
針葉林和銀杏林朝地平線無盡延伸，棕櫚和木蘭的鮮豔花朵點綴其間。遠方河流洶湧地向東奔騰，將河水傾盡於緊貼北美西側的巨大海道。大批三角龍發出數千倍於水聲的重音低吼，蓋過隆隆水聲。
霸王龍準備出門打獵。陽光步步挪移，穿透茂密林冠，亦勾勒出跨越空中的多種小巧身影―有些簌簌撲動帶羽毛的翅膀，有些乘著清晨濕氣上升形成的熱流，恣意滑翔。牠們的啁啾鳴啼十分悅耳，猶如獻給森林及泛濫平原其他所有物種的晨曦交響曲。身披盾甲的甲龍和腦袋穹圓的厚頭龍躲在樹林裡，鴨嘴龍大軍正準備大啖鮮花佐樹葉的豐盛早餐，馳龍忙著追獵穿梭灌木叢的蜥蜴和身形如鼠的哺乳動物。
這時大地越來越詭異，徹底超出地球歷來的常態與法則。
過去幾個星期以來，觀察力較敏銳的霸王龍可能會注意到，在遙遠地平線彼端的空中有一顆發光球體―邊緣火紅、輪廓不很清楚，就像一顆比較模糊也比較小的太陽。這顆火球似乎越來越大，後來卻突然從視野消失，大半天見不著影。霸王龍不可能知道該如何解釋這個現象，因為思索天體運行之事已遠遠超出牠們的智力範圍。
然而這天早上，當這群霸王龍離開樹林、來到河邊時，牠們全都看見天空不一樣了：火球回來了，而且超級巨大，它的光芒幾乎照亮整片天空，射向東南方那片陰沉迷幻的濃霧。
接著是一道閃光。悄然無聲。黃色火焰瞬間點亮整座天空，令霸王龍們一時反應不過來。牠們眨眨眼，調整焦距，發現火球又不見了。天空湛藍。領頭的霸王龍於是轉身整隊，準備……結果牠們遭遇突襲。
又一道閃光。這回更加猛烈刺眼。萬丈光芒如煙火，再度照亮早晨的天空，燒灼牠們的視網膜。一頭年輕公獸不支倒地，撞斷肋骨，其餘則僵立不動，瘋狂眨眼，試著甩掉充滿視野的火花和光斑。這場視覺烈焰仍在無聲中進行。事實上，大地萬籟俱寂。鳥類和會飛翔的馳龍停止啁啾鳴啼，寂靜籠罩地獄溪谷。
這片寧靜只維持了幾秒鐘。霸王龍腳下的地面先是隆隆作響，接著劇烈震動，然後竟然開始流動，像波浪一樣。能量脈衝穿過岩石土壤，地面陡升驟降，彷彿有條巨蛇正從地面下蜿蜒鑽過。所有未扎根於土中的物體皆拋向空中，然後墜落，復又拋起再墜落，地表儼然已成彈簧床。小型恐龍、小哺乳動物和蜥蜴全被彈向空中，然後紛紛落在樹上、岩石上。這群受害者宛若流星，劃過空中。
就連體型最大最重、身長足足四十呎的霸王龍也不能倖免，整群上拋、離地數吋。有好幾分鐘，牠們只能無助彈跳，像跳彈簧床一樣胡亂動作。不過片刻以前，牠們還是整塊大陸上最不容質疑的專橫暴君，現在卻跟七噸重的保齡球瓶差不多，無力地騰空且橫衝直撞。地表的巨力足以碾碎頭骨、折斷頸脖、撞斷腿臂。當震動終於停歇，地面不再綿彈如波，多數霸王龍群聚河岸邊，戰戰兢兢面對眼前的戰場。
僅有極少數的霸王龍能從剛才這場血洗浩劫脫身，地獄溪的其他恐龍也一樣，但終究有少數存活下來。當這群幸運的倖存者從躲避處踉蹌現身，踩過其他競存者的屍體，天空的顏色漸漸變了：藍天轉為橙橘，然後淡紅，淡紅逐漸變得鮮郁濃豔、殷紅燦亮，猶如逐漸近逼的巨型卡車車頭燈。很快的，世間萬物全都籠罩在這片白熾光輝中。
下雨了。但是從天而降的並非水滴，而是玻璃珠樣的岩石塊，炙熱灼燙。這些花生大小的玩意兒撲向倖存的恐龍，深深鑿下烙印。許多恐龍中彈倒地，遍體鱗傷的屍體也隨著前一批地震受害者遍布戰場。就在這些玻璃石塊像子彈一樣自空中胡亂掃射的同時，石塊的熱氣也散逸至空氣中。大氣越來越熱，終而使地表變成烤箱。森林開始自燃，野火橫掃大地。好不容易熬過來的動物這會兒又得承受炙熱烘烤，皮肉筋骨在足以瞬間造成三度灼傷的高溫下漸漸熟透。
自從方才那群霸王龍被第一道強光嚇得目瞪口呆以來，也不過才十五分鐘，但這會兒牠們全都死了。和牠們一起生活的大多數恐龍也一樣。一度綠意盎然的林地與河谷此刻烈焰沖天，即便如此，還是有動物活下來―譬如躲在地面下的部分哺乳類和蜥蜴，躲在水裡的鱷魚與龜，還有能飛離險境、尋找安全避難所的部分鳥類。
過了好幾個小時，石彈雨終於停歇，空氣漸漸變涼。地獄溪谷再次獲得喘息的平靜時刻。危機看似解除，倖存者紛紛從躲避處探出頭來，查看景況。大地屍橫遍野。儘管天空已不再殷紅，卻被熊熊燃燒的森林大火冒出的灰煙嗆得越來越暗。幾頭馳龍嗅到整群霸王龍燒成焦炭的氣味，牠們肯定以為自己熬過世界末日，逃過一劫了。
但牠們錯了。在第一道閃光降下的約莫兩個半鐘頭後，天空烏雲密布。大氣中的灰煙開始旋轉，變成龍捲風，咻咻然地以颶風之勢橫掃平原河谷，力量強大得足讓河水、湖水瞬間潰堤。震耳欲聾的巨響伴隨強風而來，倖存的恐龍此生不曾聽聞這種音響。巨響再起。由於音速比光速慢上許多，故這兩聲巨響其實是音爆―與先前兩道閃光同時發生，而閃光則來自數小時前、遠方某處始於硫磺的恐怖連鎖反應。馳龍鼓膜破裂，疼得淒厲尖叫，其他許多小型動物再度匆忙躲回安全的地道中。
就在這一連串恐怖景象於北美西部上演的同時，地球其他角落也正遭逢劇變劫難。在鯊齒龍與巨型蜥腳類漫遊的南美洲，地震、玻璃石塊雨和颶風不如北美嚴重，而被外型奇特的羅馬尼亞侏儒恐龍視為家鄉的歐洲島嶼也差不多。儘管如此，這些恐龍仍得應付震動頻繁的大地、野火及高熱，而且許多動物都在宛如大浩劫、幾乎夷平整個地獄溪生態系的兩個多鐘頭內，遇難身亡。還有一些地方情況更糟：大西洋中段沿岸地區大多被海嘯劈開（海嘯高度超過帝國大廈的兩倍），同時將無數蛇頸龍及其他蟄伏海中的巨型爬行類屍體沖進內陸。印度火山狂吐熔岩流。中美洲和北美洲南部的某塊區域―今日墨西哥猶加敦半島（Yucatán Peninsula）方圓六百哩（一千公里）之內的眾生萬物，湮滅蒸發，消失不見。
下午取代早晨，傍晚接著降臨。風漸漸停了。大氣層繼續降溫。雖然偶有餘震，地表又再一次變得穩定堅固。野火在遠方舞動。待夜幕低垂，恐怖的一天終於結束，但全球各處的許多恐龍―甚至是絕大多數的恐龍―都死了。
不過仍有少數恐龍苟延殘喘、熬至翌日，然後又撐了一禮拜，撐到下個月，翌年，然後數十年。然而這段時間並不好過。因為在那恐怖一日接下來的數年間，地球變得又暗又冷，理由是灰煙和石塵在大氣中徘徊不去，阻絕日光。黑暗帶來寒冷，唯有最堅忍的動物才能熬過這樣的核子冬天。黑暗同時也令植物難以續存，因為植物需要陽光行光合作用，產備儲糧。植物死去，食物鏈猶如紙牌屋隨之崩解，導致許多耐寒的動物耐不住飢餓而亡。海洋的情況也差不多。具光合作用的浮游生物大量死亡，以之為食的大型浮游生物和魚類也相繼死去，最後連食物金字塔頂端的巨型爬行類亦無法倖免。
待雨水好不容易洗淨大氣中的煙塵和其他灰嚕嚕的物質，陽光終於突破黑暗；然而這些雨水酸性極高，嚴重腐蝕地表。
歷經「最恐怖一日」這場大浩劫後的數百年間（最多不超過數千年），北美西部是一片滿目瘡痍的悲涼大地。這裡曾經擁有豐富熱鬧的生態系統―森林蓊鬱綿延，三角龍蹄聲隆隆，霸王龍獨霸宰制―如今只剩寂靜，幾近空蕩。長相奇特的蜥蜴在灌木叢窸窣竄走，少數鱷和龜在河裡緩緩游動，體型如大鼠的哺乳類不時從地洞探出頭來，另外還有不少鳥類隨處挑揀埋在土裡的種子；但是，所有的恐龍都不見了。
地獄溪谷終於成為地獄。世上其他許多地方也一樣。恐龍時代就此畫下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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