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命運之日
「病名為肺癌。」
二○一六年九月一日，我的人生徹底改變了。
我從東京都內某大學附設醫院的狹窄陰暗走廊走進診間，白袍醫師正等著我。
「午安，我是你的主治醫師，掛川。」
眼前是一位眉間有深深皺紋、一臉苦惱的五十歲後半男性。
「你好。我是刀根。之後要請多照顧了。」
「關於檢查的結果……」掛川醫師謹慎地選擇用字，口氣平穩地向我說明肺部的狀況。
「這是你的左邊胸部。在鎖骨下面的地方有個一‧六公分的陰影。」在電腦斷層影像上，有個與其他部分明顯不同的白色色塊。
「還有，肺裡空氣流通的通道，也就是這個全黑的部分。」
掛川醫師邊說邊指向胸部電腦斷層影像上的全黑通道。
「順著這個通道把肺分成左右兩邊，就在這個分岔處，出現一個不正常的紅色部分。所以，我們用內視鏡對原先左肺的陰影與這個紅腫的部分都各別做了檢查。」
「就是那個從嘴巴放到體內的相機嗎？」
「沒錯。內視鏡檢查的結果……這兩個地方都需要治療。」
「治療？這麼說來是？」
「就是肺癌。」
「……」
「而且，用顯微鏡來看的結果是肺腺癌。」
「剛剛你說的那兩個部位都是嗎？」
「是的。」
「可是我身體狀況都很好呀！怎麼會……」
「肺癌是一種等到患者出現自覺症狀時，有很高機率狀況已相當嚴重。」
「可是，我平常每天都有在做運動啊！」
「幾乎所有的患者都不會察覺到。」
「這樣啊……」
「刀根先生，你的原發位置是這裡。」醫生伸手指著左胸的白色色塊。
「如果這一邊要長大，必定要把血管延伸出去。」
他的手指在電腦斷層影像面上移動。看起來，左胸是原發位置，氣道的分岔處就是轉移部位。
「血管旁一定有淋巴液流通，癌細胞可能會從這兩個地方，或是從任何一個地方往全身擴展。現階段不單只是腫大，而是已經跟著一個內側淋巴系統的流動往外擴散了。」醫師的手指著左肺裡的白色色塊。它明顯比右邊大得多。
「意思是已經轉移到淋巴系統了嗎？」
掛川醫師皺著眉，點頭接著說道：「我們又進一步做了正子斷層造影，發現……」
「進、進一步？」「這裡有個綠色的部分。」
醫師的指尖指著影像裡的肋骨下半部，剛好就是胃部正上方的骨頭。那裡閃著綠光。
「這裡有點……刀根先生會不會覺得背痛呢？」掛川醫師顯得有點語塞地說道。
「不會。」我有不好的預感。
「這個是正子斷層造影的結果。」
他把電腦螢幕的畫面切換成另一個，不好的預感更強了。
「有可能你的癌症是更嚴重的。」掛川醫師雙眼望向我。
「嚴重？」
他清了喉嚨後便開始說明。
「剛剛我們說過淋巴系統，左邊肺門那個部位。」
「有，就是那個分岔部位。」
我像是要跟他確認般地答道。
「沒錯，就是這裡跟左胸有癌細胞。再來，淋巴系統也有。然後……」「再來？」
「胸骨」
「胸？胸骨？」
「就是這裡，這裡也……」醫師再次用手指著螢幕。
「轉移嗎？」我毫不思索地反問道。
「是，有可能是癌細胞轉移。以及本來這個地方，就是肺部中間……如果有空氣，基本上看起來是黑色的。」
掛川醫師欲言又止地說著。
「對。」我的肺確實幾乎都是黑色的。
「肺像個氣球，這裡黑色的部分是主要部分，白色長條狀的則是血管。你右胸這邊……」
掛川醫師這次用手指了指右胸的電腦斷層影像。
「這裡雖然看起來像是血管，但這裡的有可能不是血管。」
我完全看不出差別，但掛川醫師接著說道：「我們必須用非常專業的方式看待每個細節，右側的肺部可能也有。」
「你的意思是說，癌細胞也轉移到右胸了嗎？」
「對，確實如此。就目前階段來看，先撇除骨頭的部分，只看紅色部分，這裡跟這裡，以及這裡。」掛川醫師用手指再指了指。
「如果不考慮骨頭狀況，目前癌症是處於三A階段。」
「就是第三期？」
「對。」
「那麼，如果把骨頭的狀況也放進來考量，就是四期。」
「第四期……那就是第四個階段，對嗎？」
「沒錯。雖然是說目前看起來是三A，但我認為還是以四期來看會比較好。」
我說不出話來。
「所以，現在要做的不是手術或是放療等局部治療方式，我認為必須要做化療。」
「我了解了。」
「以目前階段，日本保險給付範圍內的藥物，有化療藥物與標靶藥物兩種。其中，包含有初期治療階段所使用的藥物、面臨需要變更藥物時，每次開始所使用的藥物、或是臨床試驗用藥等各種藥物。在這個階段建議同時進行基因檢查。」
「基因嗎？」「首先，要找出符合你基因變異的藥物。基因是人體本來就有的，是從父母身上所得到、獨一無二的。由於這屬於個人隱私，若任意檢查，可能被拿來亂用，但現在非得要檢查不可，用基因檢查可以得知你的病因，便於了解更專業的部分。」
「原來如此。」
「因此，我得要先徵求刀根先生您的同意，請讓我們進一步做基因檢查。」
「我明白了。」簽完文件後，我接著問道：「我的癌細胞發展算是快速嗎？」
「目前無從得知。只不過，從偶然發現卻又已經轉移到淋巴系統這一點來看，可以確定你得的是進行癌。」
「五年存活率有多少？」
「如果從四期來看，是三成。」
「三成……」
「就算是三成，也會因為藥物而有不同結果，還是要看可以使用的藥物來決定。」
「請問不做手術沒問題嗎？比方說把癌細胞切掉。」
「不做手術。」掛川醫師斷然拒絕。
「做手術也沒有用嗎？」
「不是沒有用，是不要做比較好。」
「是為了不要增加身體的負擔嗎？」
「沒錯。一般只會針對尚能取出且能清除乾淨的癌症腫瘤為手術對象。當癌細胞進入淋巴系統後，就可以判斷為癌細胞已經進入肉眼無法辨識、只有顯微鏡才看得到的全身，如血液，或是淋巴系統中。因此，依據病期的不同，有時候會在術後再追加化療等來加以治療。」
我想起父親跟我說過，最好要做手術取出癌細胞。他緊追不捨地數度跟我確認手術的可能性。或許對他來說，做手術是最能安心的。
掛川醫師又接著說道：「我們一拿到報告就認為，不做手術對病人是比較好的。」
「一開始就做化療比較好，對嗎？」
「是的。」
「如果選擇不做任何治療，結果會怎麼樣呢？」
「以現有的狀況可以猜想得到，病人會出現骨頭疼痛的症狀。同時，因為癌細胞跑到淋巴系統，而且剛好是空氣流通的兩側，所以病人會開始出現咳嗽症狀。」
「確實時常會咳嗽。」
「通常因生病引起的咳嗽是不會自己停的。我認為總有一天會變成不是『時常』的狀態。」
「……」
「如果狀況繼續惡化，胸部會開始有積水，病人會漸漸呼吸困難。所以，我建議還是要積極治療比較好。」
「如果不做治療，病人會在什麼狀態下死去呢？」
「什麼狀態下很難說……畢竟只有上天才知道。只不過，由於你是在一個月前發現腫瘤，以現在的狀況很難斷定，但可以推測的是，如果把最初的那個月也算進來，三個月以內應該會出現某些症狀。」
「你的意思是，十一月之前，我的身體會有狀況嗎？有可能是咳嗽咳不停，或是胸悶等等？」
「可以推測是某些特定症狀。所以，還是請接受治療比較好，而且要盡可能快一點。」
「但是……真是爛透了……」我不自覺地口中念念有詞。
「希望你多少還是要保持積極的態度。」
「我相信我會是那個存活下來的三成。」我用著只有自己聽得見的音量繼續碎念。
「若五年存活率是三成，大約兩年後會有多少人死亡呢？總之，先努力兩年看看。」
「首先，現在這個階段，我認為不應該用化療藥物可以達到什麼療效來推斷。一旦開始使用化療藥物，病人一定會出現併發症跟藥物副作用。在此前提下，只要病人出現不能再繼續使用化療藥物的併發症時，情況又會有變化。但是，只要不發展到那個地步，以目前我們所了解的，依據你所能使用的化療藥物，分別有使用約二十個月後以及使用約九個月後癌症復發的藥物。每個病人的狀況不同，以上所說的只是平均值。所以，我們要做的是，如果決定使用某個藥物九個月，之後要接著使用幾個月的其他藥物，然後依據不同組合來提高平均值。如果以二十個月後會復發的藥物當作優先選項，平均來說，有可能二十個月都會使用那個藥物。」
「可能……」
「也就是說，如果使用某個藥物近兩年都沒事，就只要使用那一劑藥物就好……但我們不能預先知道未來發展。老實說，非得要試試看，否則不會知道真正結果。」
掛川醫師以自己聽得到的音量碎念著。
「化療藥物是用喝的嗎？」
「有喝的也有用注射的。」
「我平常不抽菸也不喝酒，也會做適度運動的呀……」
「想著『這世界上作惡的人那麼多，為什麼會是我』時，是找不到答案的，也無法得知確切原因。但是，你所罹患的癌症是不抽菸的人也會得的癌症。」
「請問可能知道我的身體是從什麼時候長出癌細胞的嗎？」
「無從得知。實際上也不可能知道。」
「我看網路上說，癌細胞成長的速度很慢……」
「那倒不一定，因人而異。」
「四期啊……我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跟家人說……那我全身的狀況如何，我不是有做正子斷層造影檢查嗎？」
「以你現在的狀況可推測，最遠的癌細胞應該是在另一側的肺部與骨頭、胸骨等處。」
「那麼，其他器官，像是肝臟呢？」
「現在這個階段應該是沒有。」
「只限於現在這個階段吧？」
「是的。」
「化療應該是不需要住院的吧！」
「起碼要住院一次。最一開始的那次。」
「大約要住多久？」
「依化療藥物的不同，住院時間的長短也不同。大致上，最短為兩週。」
「兩週啊……那有可能會掉頭髮或是頭髮變白嗎？」
「頭髮的部分也是要看屆時使用哪種藥物，副作用也會有異。其中有些藥物確實會讓病人的頭髮掉光。雖然如此，頭髮並不會死掉。」「我沒那麼在意頭髮啦。」我苦笑著說。
「其他還有令人生畏的副作用。我覺得還是要謹慎考量比較好。肺癌這個疾病很不容易醫治，所以一般對於肺癌的主要治療方向是延遲癌細胞的生長。據我所知，能痊癒的病人只占不到兩成。」
「什麼！居然也有兩成。」
「這樣說來，活過五年的那三成的人裡面，當然包含仍在與疾病奮鬥而即將迎來第六年的人，以及平安進入第六年的人。」
「只要活過五年就可以稍微安心。我曾經聽說過這樣的指標，不知道……」
「那樣的說法是指，肺癌這個疾病已經完全在身體裡消失的狀態，並不是指那些五年來與癌細胞奮戰而邁入第六年的人，突然斷然停止治療。」
掛川醫師邊嘆氣，邊切換電腦螢幕畫面，而這畫面完全打消了我原本的小小希望。畫面裡出現的是我腦部電腦斷層影像。
「這裡是腦部。癌細胞並沒有轉移到這裡。」
「最近老覺得口齒不清，原來只是我的感覺而已。」我鬆了一口氣地笑了出來。
「我們還做過DNA檢查。」
「因為之前做內視鏡檢查時已經取了細胞，所以不需要再追加做檢查。我們會以那時採樣的細胞再做檢查。目前，我們想要針對EGFR基因做進一步檢查，看看刀根先生身上是否有這個基因。如果檢查結果是陽性，希望你可以讓我們抽血作為研究之用。如果EGFR基因變異是陰性時，就要針對ALK基因做檢查。如果檢查結果是陽性，就可以使用標靶藥物來治療。關於這方面，我們會逐步進行。」「我了解了。」
「這項檢查一般需要十天的時間。要請你在十二日禮拜一再來回診，可以嗎？不然，十五日的禮拜三也可以。」
「差這三、四天應該不會加速我的死期吧？」我試著開了一個嘲諷的玩笑。
「那在誤差範圍內。」掛川醫師依舊皺著眉頭，連笑都不笑。
「那就約十五日。」
「十五日的十一點半可以嗎？」
「好的。」掛川醫師盯著眼前的電腦螢幕啪啪地打字。
「已經預約好了。」
「請問下次回診之前，有沒有要注意的事呢？」
「沒有，照舊過日子就好。」
從進診間後，就一直感覺到同診間的實習醫師對我投以悲傷的眼神。我想，他應該是找不到可以對我說的話才那樣的。對此，我感到莫名的憤怒。原因可能是我認為自己只是個被當作是「向患者宣告肺癌四期時的範例」。
走出診間，經過晦暗的走廊，那裡的陳舊長椅上坐著許多咳得不能自己的人們。「喀喀喀」「咳咳咳咳」毫無止息的咳嗽聲不斷鑽進耳裡。我不禁懷疑，難道大家都是這樣咳嗽的嗎？感覺眼下所見世界只剩下冰冷的單色調，與我未走進診間前，明顯相隔成兩個世界。離開醫院，在搭上電車那一剎那，我失去了原有的沉穩。連按著手機搜尋癌症各階段存活率的指頭都顫抖著。
原來，四期的存活率並不似掛川醫師所說的是五年三成，而是不滿一成。事實上，一年的存活率才是三成。原來掛川醫師有顧慮到我的心情啊……
一年以內，死亡準確率七十％……我的眼前突然一陣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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