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透世間糾結的苦痛和欲望,眺望來日的現代啟示錄
談生之苦難;談人世悲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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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混沌的巨大時空,
一場長於亂世、互為知己的絕美愛情,
,宛若一輪血月爛漫且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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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平凹最新大氣磅礡,如詩歌如史書,為秦嶺大山著書立傳的動人長篇敍事
「山本的故事,正是我的一本秦嶺之志。」——賈平凹/
寫透世間糾結的苦痛和欲望,眺望來日的現代啟示錄
談生之苦難;談人世悲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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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混沌的巨大時空,
一場長於亂世、互為知己的絕美愛情,
,宛若一輪血月爛漫且惑人。
賈平凹最新大氣磅礡,如詩歌如史書,為秦嶺大山著書立傳的動人長篇敍事
「山本的故事,正是我的一本秦嶺之志。」——賈平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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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鎮上誰不是可憐人?到這世上一輩子挖抓著吃喝外,就是結婚生子,造幾間房子,給父母送終,然後自己就死了,除此之外活著還有啥意思,有幾個人追究過和理會過?」
本書講述二十世紀二、三○年代,在秦嶺山脈之中,一個叫渦鎮的小地方,於軍閥混戰的亂世裡,其頑強自保,最終卻難逃毀滅的命運。
從女主角陸菊人和一塊被「趕龍脈」的風水先生相為「能出官人」的風水寶地寫起,陸菊人帶着這三分地當做嫁妝來到渦鎮,指望它帶來好運,但人世的一切總是陰差陽錯,這塊地被公公送給了家中遭遇橫禍的井宗秀作為安葬父親的墳地。陸菊人心感絕望之餘,發現對方竟是個既知恩圖報又聰慧俊逸的青年,便把對未來一腔美好的期望都寄托在井宗秀身上。
井宗秀也不負所望真正成為鎮裡的保護神,渦鎮一時繁榮昌盛,令八方各路人馬羨慕。然而渦鎮畢竟不是世外桃源,面有土匪山賊,有鬧紅的秦嶺游擊隊,有政府的軍隊和保安隊。亂世裡處處以暴制暴,人如草芥,渦鎮看似固若金湯,在攻擊下終於不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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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好像都覺得自己重要,其實誰把你放在了秤上,你走過來就是風吹過一片樹葉,你死了如蘿蔔地裡拔了一棵蘿蔔,別的蘿蔔又很快擠實了。一堆沙子掬在一起還是個沙堆,能見得風嗎,能見得水嗎?」
紛亂蒙昧的大時代,無法自控的命運不知要走向何方,人命如草芥,官匪暴力衝突的殘酷……本書氣韻飽滿,對於秦嶺山水草木、溝岔村寨的勾勒,當地風物習俗的描寫,清晰而生動,是作家為秦嶺作志。小說人物眾多,群像各有面目。正面描寫游擊隊、政府軍、預備旅、保安隊、土匪、山賊之間一場場錯綜複雜的武裝衝突,有情節有細節,有聲有色,充分揭示其間你死我活的血腥殘酷,亦彰顯了賈平凹大氣磅礡的敍事氣度。
無論人世如何流轉衝撞,秦嶺這座大山依然佇立著,靜觀人間……
作者簡介:
賈平凹
一九五二年生於陝西省丹鳳縣棣花鎮,當代著名作家。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陝西省作家協會主席、西安市文聯主席。一九七午年畢業于西北大學中文系。一九七四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賈平凹文集》二十六卷。長篇小說代表作有《浮躁》、《廢都》、《秦腔》、《古爐》、《帶燈》、《老生》、《山本》等。中短篇小說代表作有《黑氏》、《天狗》、《五魁》、《倒流河》等。散文代表作有《商州散記》、《醜石》、《定西筆記》等。其作品曾獲得過國內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全國優秀散文(集)獎,以及美國美孚飛馬文學獎、法國費米娜文學獎、法蘭西金棕櫚文學藝術騎士勳章、香港紅樓夢·世界華文長篇小說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北京大學王默人—周安儀世界華文文學獎、施耐庵文學獎、當代文學獎、人民文學獎等。有五十多部作品被譯為美、法、德、瑞典、義大利、西班牙、俄、日、韓、越南文在三十多個國家出版發行。
相關著作:《極花》《老生》《帶燈》《古爐》《古爐(上)》《古爐(下)》《廢都》
章節試閱
陸菊人怎麼能想得到啊,十三年前,就是她帶來的那三分胭脂地,竟然使渦鎮的世事全變了。
陸菊人是紙坊溝的,離渦鎮八裡地,溝裡有座九天玄女廟,也有三家安著水輪的造紙作坊,陸家只長年給這些造紙坊裡割送毛竹。陸菊人八歲時,娘割毛竹被葫蘆豹蜂蜇死,爹到鎮上楊記壽材鋪賒了一副棺,四年了仍還不起錢。楊掌櫃提出讓陸菊人來當童養媳吧,爹同意了,並說好等陸菊人十二歲的生日就送去。陸菊人去鎮上看過社火,知道有個楊記壽材鋪,門口老放著一口漆黑發亮的棺,還作想,人死了就是沒壽了,怎麼還把棺叫壽材呢?也見過了楊家的兒子,只有七八歲呀,兩筒子鼻涕,和一幫子夥伴在土堆上玩「占山頭」。他總是上不了土堆,一上去就被趕下來,繞著土堆跑,還在喊:拿繩子繫我呀,否則我要飛了!陸菊人不願意去做童養媳,嫌爹心硬。爹說:渦鎮上有好日子!再說,紙坊溝離鎮子近,我想你了會去看你,你想爹和弟弟了也能回來。陸菊人虎了眼要和爹嚷,但她到底沒有嚷,到九天玄女廟裡磕了頭,說:我去了就再不回來!話剛說完,廟梁上掉下來一條蛇。她拿了樹枝子打蛇,蛇身上一坨大疙瘩跑不動,就往出吐,吐出來了一隻蛤蟆。蛤蟆還活著,陸菊人就把蛤蟆放生到樹林子去了。
這事陸菊人沒給爹說,從此也沒給過爹笑臉。平日裡去地裡鋤草,或到溝溪裡洗衣裳,常常發呆,看紙坊溝兩邊的亂峰直起直立常插著刀戈,就覺得充滿了殺氣,聽啄木鳥敲樹的聲音並不認為好聽,而只感到樹是在疼。反倒盼著十二歲生日快來。
一天傍晚,她坐在坡上的栲樹下,望見九天玄女廟後邊的山頭都向西傾斜,上邊布滿了無數條路,好像是繩索綑綁了山頭往前走,那雲就燒紅了,後來又褪去,天暗下來,星星便出來了。陸菊人喜歡看星星,她看著星星,星星就有光芒射下來,她就想,星星也長了根的,和這栲樹一樣嗎,星星的根是長了光明,而栲樹的根卻長到黑暗裡去了。露水開始潮濕了她的褲腿,要站起來回去的時候,看見兩個趕龍脈的人站在崖灣下,那裡是她家的一塊地,種著蘿蔔。她聽見趕龍脈的其中一個人說:啊這地方好,能出個官人的。一個說:這得試試,明早五更,看能不能潮上氣泡。就把一個竹筒插在地裡,卻又拔出了兩個蘿蔔。陸菊人沒有阻止那人拔蘿蔔,看著他們扭了葉子,剝了皮,啃著走了,就也悄然回了家。第二天五更,她是先去蘿蔔地,果然見竹筒上有個雞蛋大的氣泡,手一摸,氣泡掉下地沒了。後來,趕龍脈的人來,她藏在樹後,瞧著他們看到竹筒上沒有氣泡,說了句:應該是真穴啊,咋是假的?垂頭喪氣地離開。陸菊人知道了這事,心繫一處,守口如瓶,沒有給任何人言傳。十二歲生日一過,爹要送她去楊家,她說:爹,我不是你親生的?爹說:你別怨爹,高高興興地去呵。你給爹當了一回女兒,爹沒啥陪你呀。就流著淚煮了一盆雞蛋,剝一顆讓陸菊人吃了,再剝一顆讓陸菊人吃了,還要再剝。陸菊人這時忽然想開了,自己給爹當了一回女兒,現在再去給楊家的兒子當一回媳婦,這父女、夫妻原來都是一種搭配麼,就像一張紙,貼在窗上了是窗紙,糊在牆上了是牆紙。她不吃雞蛋了,給爹剝出一顆,還給爹擦眼淚,說:我不要你陪金陪銀,你給我塊地吧,就咱種蘿蔔的那三分地。爹看著陸菊人,陸菊人的鼻樑上有三四顆白麻子。爹說:這行,算是給你個胭脂地。
陸菊人坐著爹牽的毛驢就去渦鎮,家裡的那只小貓過來嗚嗚地叫。貓是個黑貓,身子的二分之一都是腦袋,腦袋的二分之一又都是眼睛。陸菊人說:你想跟我呀?貓嗖地跳上來,坐在陸菊人的懷裡。爹說:去吧,鎮上有糧,老鼠多。那天是大霧,人和驢出了紙坊溝口,回頭就不見了路,而渦鎮,河灘裡的白鷺全然起飛,竟都棲落在那棵皂角樹上。
渦鎮之所以叫渦鎮,是黑河從西北下來,白河從東北下來,兩河在鎮子南頭外交匯了,那段褐色的岩岸下就有了一個渦潭。渦潭平常看上去平平靜靜,水波不興,一半的黑河水濁著,一半的白河水清著,但如果丟個東西下去,渦潭就動起來,先還是像太極圖中的雙魚狀,接著如磨盤在推動,旋轉得越來越急,呼呼地響,能把什麼都吸進去翻騰攪拌似的。據說潭底下有個洞,洞穿山過川,在這裡倒一背簍麥糠了,麥糠從一百二十里外的銀花溪裡便漂出來。
秦嶺裡的鎮子很多,但最大的也就是渦鎮,三萬多人居住,不算那些巷道,僅貫道的街橫著一條,縱著三條,分布著菜市、柴草市、牲口市、糧食市,還有城隍廟和地藏菩薩廟。當然這些廟格局都小,地藏菩薩廟也就一個大殿幾間廂房,因廟裡有一棵古柏和三塊巨石,鎮上人習慣叫一三○廟。所有的街巷全有貨棧商鋪,木板門面刷成黑顏色,和這種黑相配的是街巷裡的樹,樹皮也是黑的。在樹枝與屋簷中間多有篩子大的網,網上總爬著蜘蛛,背上都是人面的花紋。偶爾樹枝上站了貓頭鷹,夜裡啼叫,白天裡一動不動,臉也是人的臉。那棵老皂角樹就長在中街十字路口,它最高大。站在白河黑河岸往鎮子方向一看,首先就看見了。它一身上下都長了硬刺,沒人能爬上去,上邊的皂莢也沒有人敢摘,到冬季了還密密麻麻掛著,凡是德行好的人經過,才可能自動掉下一個兩個。於是,所有人走過樹下了,都抬頭往上看,希望皂莢掉下來。鎮子雖然三面環水,能出入的只有北面虎山下有路,但鎮子有城牆,有四個城門。北城門上有城門樓,下邊的門洞很大,旁邊的小屋住著老魏頭,脊背上長了個大疙瘩,好像老是背了個布袋。他經管城門,門扇上貼了「天亮開門,天黑關門」的告示,也負責敲更,夜裡在城牆上就能分辨出城壕外的河灘上坐著的是一條狗還是狼,也能聽出誰家的小孩在哭還是河裡的大鯢在叫。東門和西門也有城門樓卻沒有門洞,因為城門樓外就是河,岩岸齊楞楞的很高,鶴呀雁呀鸛呀還有斑鳩成年在城門樓上拉稀,白花花的像塗了石灰漿。南邊的城門樓城門洞早塌了,大豁口外長了一排砍頭柳。這種柳每年冬天都要把頭齊茬砍去,春來再發新枝,不砍頭它就死了。透過砍頭柳,能看見褐岩岸下的渦潭,再往左幾百丈遠,石頭上拴著一條船。船公姓阮,頭上生瘡就老是戴頂草帽,平日就坐在船上,等候著人坐滿了,順河去十五裡外的龍馬關,再三十裡到平川縣城。第二天,船被纖工逆流拉了回來,載著煙草,布匹,瓷器,紅糖,香料和應有盡有的日雜用品。鎮子裡的豬都圈養,雞狗卻隨便走,豬狗是黑的,雞也是烏雞,烏到骨頭裡都是黑。天空中常有從虎山飛來的鷹,那些鷹盤旋著像是一條一條棍,它們一來,烏雞就要鑽進拴在住戶門前的高腳牲口身下。那麼多的高腳牲口大半是驢,沒有馬,驢配馬種要去黑河岸的東王莊,可驢馬交配了生下的是騾子,騾子也就不少。楊家的住屋在東背街的三岔巷口,門前有一棵桂樹。楊記壽材鋪卻在中街上,門口長著癢癢樹。壽材鋪裡出賣材質不一的棺,柏木料有八大塊的,有十二、十六塊的,也有雜木料,比如橡木桐木和槐木。楊掌櫃遲早都在鋪裡,一邊和進來的人做壽材生意,一邊還用蘆眉子編著金山銀山的紙紮,或沒事了,就蹴在癢癢樹下往街上看。他不能對街上人說:你來呀,你來呀!街上人家裡沒喪葬了不肯到鋪子裡來的,傳說那門口常有鬼,尤其下雨的黃昏天,鬼會站在鋪子的屋簷下一長行。楊掌櫃自己便用指甲撓癢癢樹,碗粗的樹,在根部一撓,樹全身酥酥地顫抖,以此能讓人稀罕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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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菊人在楊家了十年,人出落得豐乳肥臀,屋院門外的桂樹也高過了門樓,冬天不落葉,八月裡花開了,全鎮子都能聞見香氣。陸菊人是一大早開了門就掃落在地上的一層花瓣,那是褐色的,黃色的,金燦燦地閃著光亮,她會小心翼翼地把花瓣裝進一個小布袋,凡是誰路經門前了,聞見了氣味,一扭頭,看見了她就在門道裡,說:你家這麼好的桂樹!她就送一個小布袋,說:桂樹是我家的,大家聞見了,也就是大家的。於是有更多的人特意要來走過,接受了小布袋,而眼睛還盯著陸菊人,讚嘆著她越長越好看了。無論受到怎樣的誇獎,陸菊人都安安靜靜,在家裡忙家務,也到壽材鋪幫公公料理生意,還要每年清明去紙坊溝的三分胭脂地裡種麻,收穫了把麻稈漚在河邊再剝了麻絲擰成繩子給一家人納鞋底。她沒有想著到了楊家要改變楊家的日子,就像黑河白河從秦嶺深山裡擇川道流下來一樣,流過了,清洗著,滋養著,該改變的卻都改變了和正改變著。到了楊掌櫃的兒子十二歲,割了禮,該是圓房的年紀,楊掌櫃的老婆竟害病死了。紅事和白事不能撞著,捱過了三年到頭,渦鎮的形勢便越發不好了,許多商號貨棧都關了門,而富裕人家紛紛在虎山的崖壁上開鑿起石窟。楊家原準備張燈結綵,辦幾十桌酒席,結果布置完一間廈屋,炕上鋪好新被新褥,中午只請了一三○廟的寬展師父和安仁堂的陳先生來證個婚。寬展師父是個尼姑,又是啞巴,總是微笑著,在手裡揉搓一串野桃核,當楊鐘和陸菊人在娘的牌位前上香祭酒,三磕六拜時,卻從懷裡掏出個竹管來吹奏,頃刻間像是風過密林,空靈恬靜,一種恍若隔世的憂鬱籠罩在心上,彌漫在屋院。楊鐘說:這是笛還是簫?陳先生眼睛看不見,仰起臉來眼仁珠全是白的,陳先生說:這是尺八。楊鐘說:尺八?是管長一尺八嗎?我量量。陸菊人趕緊拿手掐他,楊鐘跪著不再多嘴。尺八聲突然驚悚起來,讓人聽得撕心裂肺,能感覺到自己的臉都有了些猙獰。陳先生說:哦,師父吹奏的是《虛鐸》。寬展師父就收了聲,又安靜坐在那裡,揉搓野桃核,微笑著。陳先生便也從懷裡掏出個布包來,打開了,裡邊是一顆麥,一顆米,還有一張用蝴蝶蘸墨拓出的印紙,一張用蜻蜓蘸墨拓出的印紙,把麥顆和蝴蝶印紙給了楊鐘,把米顆和蜻蜓印紙給了陸菊人,說:水火既濟,陰陽相契,育物親人,參天贊地。然後大家就開始吃餃子。這一頓的餃子包得多,還剩下了一篩子底。
到了晚上,楊鐘和陸菊人坐上了廈屋的炕,兩人拿出麥顆米顆和兩張印紙看。楊鐘說:陳先生是郎中,他拿這些東西讓咱化了灰喝啥意思?陸菊人看了半天,說:給你的是女的,給我的是男的。楊鐘說:你咋知道的?陸菊人就臉紅,說:你看麼,你對著看麼。這一夜隔壁人家的驢一直叫喚,楊掌櫃在上房裡沒有睡,他防備著老鼠,就守著放餃子的篩子直到了天亮。
那年月,連續乾旱著即是凶歲,地裡的五穀都不好好長,卻出了許多豪傑強人。這些人凡一坐大,有了幾萬十幾萬的武裝,便割據一方,他們今日聯合,明日分裂,旗號不斷變換,整年都在廝殺。成了氣候的就是軍閥,沒成氣候的還仍做土匪,土匪也朝思暮想著能風起雲湧,便有了出沒在秦嶺東一帶的逛山和出沒在秦嶺西一帶的刀客。
陸菊人怎麼能想得到啊,十三年前,就是她帶來的那三分胭脂地,竟然使渦鎮的世事全變了。
陸菊人是紙坊溝的,離渦鎮八裡地,溝裡有座九天玄女廟,也有三家安著水輪的造紙作坊,陸家只長年給這些造紙坊裡割送毛竹。陸菊人八歲時,娘割毛竹被葫蘆豹蜂蜇死,爹到鎮上楊記壽材鋪賒了一副棺,四年了仍還不起錢。楊掌櫃提出讓陸菊人來當童養媳吧,爹同意了,並說好等陸菊人十二歲的生日就送去。陸菊人去鎮上看過社火,知道有個楊記壽材鋪,門口老放著一口漆黑發亮的棺,還作想,人死了就是沒壽了,怎麼還把棺叫壽材呢?也見過了楊家的兒子,只有...
作者序
這本書是寫秦嶺的,原定名就是《秦嶺》,後因嫌與曾經的《秦腔》混淆,變成《秦嶺志》,再後來又改了,一是覺得還是兩個字的名字適合於我,二是起名以張口音最好,而志字一念出來牙齒就咬緊了,於是就有了《山本》。山本,山的本來,寫山的一本書,哈,本字出口,上下嘴唇一碰就打開了,如同嬰兒才會說話就叫爸爸媽媽一樣(即便爺爺奶奶,舅呀姨呀的,血緣關係稍遠些,都是撮口音)。這是生命的初聲啊。
關於秦嶺,我在題記中寫過,一道龍脈,橫亙在那裡,提攜了黃河長江,統領著北方南方,它是中國最偉大的一座山,當然它更是最中國的一座山。
我就是秦嶺裡的人,生在那裡,長在那裡,至今在西安城裡工作和寫作了四十多年,西安城仍然是在秦嶺下。話說:生在哪兒,就決定了你。所以,我的模樣便這樣,我的脾性便這樣,今生也必然要寫《山本》這樣的書了。
以前的作品,我總是在寫商洛,其實商洛僅只是秦嶺的一個點,因為秦嶺實在是太大了,大得如神,你可以感受與之相會,卻無法清晰和把握。曾經企圖能把秦嶺走一遍,即便寫不了類似的《山海經》,也可以整理出一本秦嶺的草木記,一本秦嶺的動物記吧。在數年裡,陸續去過起脈的昆侖山,相傳那裡是諸神在地上的都府,我得首先要祭拜的;去過秦嶺始崛的鳥鼠同穴山,這山名特別有意思;去過太白山;去過華山;去過從太白山到華山之間的七十二道峪;自然也多次去過商洛境內的天竺山和商山。已經是不少的地方了,卻只為秦嶺的九牛一毛,我深深體會到一隻鳥飛進樹林子是什麼狀態,一棵草長在溝壑裡是什麼狀況。關於整理秦嶺的草木記、動物記,終因能力和體力未能完成,沒料在這期間收集到秦嶺二三十年代的許許多多傳奇。去種麥子,麥子沒結穗,割回來了一大堆麥草,這使我改變了初衷,從此倒興趣了那個年代的傳說,於是對那方面的資料,涉及到的人和事,以及發生地,像筷子一樣啥都要嚐,像塵一樣到處亂鑽,太有些饑餓感了,做夢都是一條吃桑葉的蠶。
那年月是戰亂著,如果中國是瓷器,是一地瓷的碎片年代。大的戰爭在秦嶺之北之南錯綜複雜地爆發,各種硝煙都吹進了秦嶺,秦嶺裡就有了那麼多的飛禽奔獸,那麼多的魍魎魑魅,一盡著中國人的世事,完全著中國文化的表演。當這一切成為歷史,燦爛早已蕭瑟,躁動歸於沉寂,回頭看去,真是倪雲林所說:生死窮達之境,利衰毀譽之場,自其拘者觀之,蓋有不勝悲者,自其達者觀之,殆不值一笑也。巨大的災難,一場荒唐,秦嶺什麼也沒改變,依然山高水長,蒼蒼莽莽,沒改變的還有情感,無論在山頭或河畔,即便是在石頭縫裡和牛糞堆上,愛的花朵仍然在開,不禁慨歎萬千。
《山本》是在2015年開始了構思,那是極其糾結的一年,面對著龐雜混亂的素材,我不知怎樣處理。首先是它的內容,和我在課本裡學的,在影視上見的,是那樣不同,這裡就有了太多的疑惑和忌諱。再就是,這些素材如何進入小說,歷史又怎樣成為文學?我想我那時就像一頭獅子在追捕兔子,兔子鑽進偌大的荊棘藤蔓裡,獅子沒了辦法,又不忍離開,就趴在那裡,氣喘吁吁,鼻臉上盡落些蒼蠅。
我還是試圖著先寫吧,意識形態有意識形態的規範和要求,寫作有寫作的責任和智慧,至於寫得好寫得不好,是建了一座廟還是蓋個農家院,那是下一步的事,雞有蛋了就要下,不下那也憋得慌麼。初草完成到2016年底,修改已是2017年。2017年是西安百年間最熱的夏天啊,見到的狗都伸著長舌,長舌鮮紅,像在生火,但我不怕熱,凡是不開會(會是那麼多呀!)就在屋裡寫作。寫作會發現身體上許多秘密,比如總是失眠,而胃口大開,比如握筆手上用勁,腳指頭卻疼,比如寫那麼幾個小時了,去洗手間,往鏡子上一看,頭髮竟如茅草一樣淩亂,明明我寫作前洗了臉梳過頭的,幾小時內並沒有風,也不曾走動,怎麼頭髮像風懷其中?
漫長的寫作從來都是一種修行和覺悟的過程,在這前後三年裡,我提醒自己最多的,是寫作的背景和來源,也就是說,追問是從哪裡來的,要往哪裡去。如果背景和來源是大海,就可能風起雲湧,波瀾壯闊,而背景和來源狹窄,只能是小河小溪或一潭死水。在我磕磕絆絆這幾十年寫作途中,是曾承接過中國的古典,承接過蘇俄的現實主義,承接過歐美的現代派和後現代派,承接過建國十七年的革命現實主義,好的是我並不單一,土豆燒牛肉,麵條同蒸饃,咖啡和大蒜,什麼都吃過,但我還是中國種。就像一頭牛,長出了龍角,長出了獅尾,長出了豹紋,這四不像的是中國的獸,稱之為麒麟。最初我在寫我所熟悉的生活,寫出的是一個賈平凹,寫到一定程度,重新審視我所熟悉的生活,有了新的發現和思考,在謀圖寫作對於社會的意義,對於時代的意義。這樣一來就不是我在生活中尋找題材,而似乎是題材在尋找我,我不再是我的賈平凹,好像成了這個社會的,時代的,是一個集體的意識。再往後,我要做的就是在社會的,時代的,集體意識裡又還原一個賈平凹,這個賈平凹就是賈平凹,不是李平凹或張平凹。站在此岸,泅入河中,到達彼岸,這該是古人講的入得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內,出得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外,也該是古人還講的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吧。
說實情話,幾十年了,我是常翻老子和莊子的書,是疑惑過老莊本是一脈的,怎麼《道德經》和《逍遙遊》是那樣的不同,但並沒有究竟過它們的原因。一日遠眺了秦嶺,秦嶺上空是一條長帶似的濃雲,想著雲都是帶水的,雲也該是水,那一長帶的雲從秦嶺西往秦嶺東快速而去,豈不是秦嶺上正過一條河?河在千山萬山之下流過是自然的河,河在千山萬山之上流過是我感覺的河,這兩條河是怎樣的意義呢?突然醒開了老子是天人合一的,天人合一是哲學,莊子是天我合一的,天我合一是文學。這就好了,我面對的是秦嶺二三十年代的一堆歷史,那一堆歷史不也是面對了我嗎,我與歷史神遇而跡化,《山本》該從那一堆歷史中翻出另一個歷史來啊。
過去了的歷史,有的如紙被糨糊死死貼在牆上,無法扒下,扒下就連牆皮一塊全碎了,有的如古墓前的石碑,上邊爬滿了蟲子和苔蘚,搞不清那是碑上的文字還是蟲子和苔蘚。這一切還留給了我們什麼,是中國人的強悍還是懦弱,是善良還是兇殘,是智慧還是奸詐?無論那時曾是多麼認真和肅然,虔誠和莊嚴,卻都是佛經上所說的,有了罣礙,有了恐怖,有了顛倒夢想。秦嶺的山川河壑大起大落,以我的能力來寫那個年代只著眼于林中一花,河中一沙,何況大的戰爭從來只有記載沒有故事,小的爭鬥卻往往細節豐富,人物生動,趣味橫生。讀到了李爾納的話:一個認識上帝的人,看上帝在那木頭裡,而非十字架上。《山本》裡雖然到處是槍聲和死人,但它並不是寫戰爭的書,只是我關注一個木頭一塊石頭,我就進入這木頭和石頭中去了。
在構思和寫作的日子裡,一有空我仍是就進秦嶺的,除了保持手和筆的親切感外,我必須和秦嶺維繫一種新鮮感。在秦嶺深處的一座高山頂上,我見到了一個老人,他講的是他父親傳給他的話,說是,那時候,山中軍行不得鼓角,鼓角則疾風雨至。這或許就是《山本》要彌漫的氣息。
一次去了一個寨子,那裡久旱,男人們竟然還去龍王廟祈雨,先是祭豬頭,燒高香,再是用刀自傷,後來乾脆就把龍王像抬出廟,在烈日下用鞭子抽打。而女人們在家裡也竟然還能把門前屋後的石崖,松柏,泉水,封為XX神,XX公,XX君,一一磕過頭了,嘴裡念叨著祈雨歌:天爺爺,地大大,不為大人為娃娃,下些下些下大些,風調雨順長莊稼。一次去太白山頂看老爺池,池裡沒有水族,卻常放五色光,萬字光,珠光,油光,池邊有著一種鳥,如畫眉,比畫眉小,毛色花紋可愛,聲音嘹亮,池中但凡有片葉寸荑,它必銜去,人稱之為淨池鳥。這些這些,或許就是《山本》人物的德行。
在秦嶺裡,可以把那些峰認作是挺拔英偉之氣所結,可以把那些潭認作是陰涼潤澤之氣所聚,而那山坡上或窪地裡出現的一片一片的樹林子,最能讓我成晌地注視著。每棵樹都是一個建築,各種枝股的形態那是為了平衡,樹與樹的交錯節奏,以及它們與周遭環境的呼應,使我知道了這個地方的生命氣理,更使我懂得了時間的表情。這或許又是《山本》布局。
隨便進入秦嶺走走,或深或淺,永遠會驚喜從未見過的雲,草木和動物,仍還能看到像《山海經》一樣,一些獸長著似乎是人的某一部位,而不同於《山海經》的,也能看到一些人還長著似乎是獸的某一部位。這些我都寫進了《山本》。另一種讓我好奇的是房子,不論是瓦房或是草屋,絕對都有天窗,不在房屋頂,裝在門上端,問過那裡的老鄉,全在說平日通風走煙,人死時,神鬼要進來,靈魂要出去。《山本》裡,我是一騰出手就想開這樣的天窗。
作為歷史的後人,我承認我的身上有著歷史的榮光也有著歷史的齷齪,這如同我的孩子的毛病都是我做父親的毛病,我對於他人他事的認可或失望,也都是對自己的認可和失望。《山本》裡沒有包裝,也沒有面具,一隻手錶的背面故意暴露著那些轉動的齒輪,我寫的不管是非功過,只是我知道了我骨子裡的膽怯,慌張,恐懼,無奈和一顆脆弱的心。我需要書中那個銅鏡,需要那個瞎了眼的郎中陳先生,需要那個廟裡的地藏菩薩。
未能一日寡過,恨不十年讀書,越是不敢懈怠,越是覺得力不從心。寫作的日子裡為了讓自己耐煩,總是要寫些條幅掛在室中,《山本》時左邊掛的是「現代性,傳統性,民間性」,右邊掛的是「襟懷鄙陋,境界逼仄」。我覺得我在進文門,門上貼著兩個門神,一個是紅臉,一個是黑臉。
終於改寫完了《山本》,我得去告慰秦嶺,去時經過一個峪口前的梁上,那裡有一個小廟,門外蹲著一些石獅,全是砂岩質的,風化嚴重,有的已成碎石殘沙,而還有的,眉目差不多難分,但仍是石獅。
2017.10.13夜
這本書是寫秦嶺的,原定名就是《秦嶺》,後因嫌與曾經的《秦腔》混淆,變成《秦嶺志》,再後來又改了,一是覺得還是兩個字的名字適合於我,二是起名以張口音最好,而志字一念出來牙齒就咬緊了,於是就有了《山本》。山本,山的本來,寫山的一本書,哈,本字出口,上下嘴唇一碰就打開了,如同嬰兒才會說話就叫爸爸媽媽一樣(即便爺爺奶奶,舅呀姨呀的,血緣關係稍遠些,都是撮口音)。這是生命的初聲啊。
關於秦嶺,我在題記中寫過,一道龍脈,橫亙在那裡,提攜了黃河長江,統領著北方南方,它是中國最偉大的一座山,當然它更是最中國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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