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遠擅於史料爬梳與考證,長期關注中國近現代思想史、文化生態變遷、當代學者研究等領域,文章散見於《隨筆》、《溫故》、《南方週末》,並數次被《新華文摘》轉載。本書是他近年集大成之作,主題為懷人隨筆與古史評析,分為〈追憶〉、〈遙想〉兩大精彩篇章。
〈追憶〉收錄眾多學界前輩的生活軼事與處世風範,有黃永厚、余英時、李澤厚、唐德剛、侯仁之、楊絳、徐蘋芳、丁聰、何炳棣、高增德、高華、陳之藩、王學泰、季羨林。他們經歷過非常時代,一路醉心於研究及創作,雖已白首仍好學不倦,樂於提攜後進。透過作者親身來往,留下他們平易近人、博學多才、悠然自得的一面,十分珍貴。
〈遙想〉是作者對千古風雲人物的評論分析,時間跨度為殷商到民國,有伊尹、商鞅、李斯、蕭何、隆裕太后、袁世凱等人,亦有中國燕京大學初建時期的人物關係系譜,具獨特研究觀點。作者旁徵博引,從不同的面向審視「鴻門宴」項莊與「戊戌六君子」楊銳,帶領讀者重溫中國歷史上的重要事件,值得細細品味。
作者簡介:
陳遠
歷史學者,書法家,現居中國北京。近年來轉向傳統文化的重新闡釋與古代思想史梳理以及書畫史的重新構建等方向。書畫師從黃永厚先生,由漢代摩崖石刻入手,兼采眾家,取雄渾之精神,成古樸之風貌。另有舊體詩二百餘首,聊遣生涯。
章節試閱
▍輯一 追憶
〈追憶恩師:詞不達意的懷念〉
《書屋》雜誌創刊的時候,我讀中學。剛創刊的《書屋》,真是厲害,竟然發行到了我們那個偏僻的小縣城。作為一個文藝青年,我對所有的雜質報刊都充滿了興趣,每次到了報刊亭,不由分說的就把那些有點文藝氣息的雜誌買走。正是在書屋雜誌上。我第一次見到黃永厚先生的畫,具體的內容已經不記得了,但是當時給我的衝擊至今還印象非常強烈。
就是這位黃先生畫畫和我之前看到的國畫不太一樣。人家畫畫,都有個模本。畫牡丹就是牡丹,畫梅花就是梅花,第一次畫和第二次畫,看上去都一模一樣,當時在我的認識中,那樣的畫家才叫厲害。這位黃先生,卻不是這樣,他既不畫花卉,也不畫山水,說他畫人物吧,好像也不是那麼像。但是很奇怪,這位黃永厚先生的畫,卻讓人很難忘。
從那以後,我對於黃永厚先生就開始留心起來,每次看到他的作品,都會細細的琢磨半天,因為,他的每一幅畫,都有一段長長的跋,讀起來有些詼諧,似乎又別有深意。不好好琢磨一番,就很難得其要領。再後來《書屋》的封二,就換成了黃永玉先生畫。我讀大四那年,《書屋》的主編聶樂和到石家莊組稿。我跟大學老師謝志浩先生一起到賓館去和聶先生聊天,其間我還問了一句,書屋最早封二不是黃永厚畫嗎?怎麼後來忽然換成了黃永玉?聶先生聽我問這個問題略微一愣,一語帶過:黃永玉的名氣大一些嘛。
稍後又補了一句,這哥倆很有意思。當時我身處石家莊,消息閉塞,對這句話,並沒有放在心上。大學畢業後,確定了以歷史為自己一生的志業,讀史閱世,憂世憂生,早年對於永厚先生的關注,也就暫時放到了一邊。沒想到的是,從石家莊輾轉北京的我,竟然能夠和永厚先生相遇,並且開始了長達十餘年的追隨。
二○○五年,那時我正在《新京報》做記者,席勒去世兩百周年紀念會在北京召開,北京文化界名人一時雲集,永厚先生自然也在受邀之列,承攝影家李曉斌兄介紹,我得以認識永厚先生。
我的「長輩緣」一向很好,紀念會結束之後,我和永厚先生儼然已經像認識了多年的忘年交。自那以後,我便常常叨擾,或電話,或上門。渾然忘記了第一次登門時,永厚先生門上貼的「閒談不過半小時」的字條(事隔多年,字條的具體內容已記不清,大意如此)。但永厚先生對我的頻頻打擾似乎並不介意,反倒還有幾分喜歡。這也讓我再打擾他時,少了幾分忐忑。隨著越來越熟悉,發現永厚先生,不但不是不喜歡閒談,而是非常喜歡閒談,只要是跟他談人文領域的話題,基本上開了頭就沒完。老爺子雖然足不出戶,但是對人文領域的動態瞭若指掌,我自謂讀書龐雜,但經常是有些人文領域的新消息,還是從老爺子那裡聽說。有時候,他讀書到酣暢處,會給我打個電話,用很興奮的語氣告訴我誰誰又有了一個什麼樣的觀點,每到這個時候,他總是會說:「你不要說話,我給你讀一段兒啊……」如果是去老爺子家裡拜訪,案頭上永遠是一本正在讀的書和正在寫的密密麻麻的眉批。可是如果要是聊家長里短,聊不上三分鐘,老爺子就興味索然。
在他的客廳裡,有一幅黃永玉先生大幅畫作。畫作上,永玉先生的題跋是:「除卻借書沽酒外,更無一事擾公卿,吾家老二有此風骨。」這真是永厚先生的寫照。我曾經問他,你是一個畫家,卻為什麼卻要花費這麼多的時間在讀書上?
老爺子說:「我是一個畫家,可也是一個讀書人。我自知自己底子薄,過去讀書少,現在要拼命的補回來。大多數的畫家用了很多的時間,耗費在筆墨功夫上,不能說人家不好,但是我的畫,是要表達我的思想的。我從來不為自己的筆墨功夫不如人感到羞愧,但是要做到每一幅作品都能表達出一個自己的想法。」這實際上是老爺子的謙虛之詞,論筆墨,他並不輸於同儕,劉海粟,賴少奇,亞明,朱屺瞻等前輩畫家,都曾經對他有極高的評價。但是他筆下的作品所表達出來的思想,卻是同時代的畫家們所沒有的。
韓羽先生曾經這樣評價他:就畫跋看,白石老人著眼所在,仍是士大夫眼中的博學。黃永厚卻從鄭家婢的博學裡看到了蒙昧,黃從《世說新語》裡邁出了一步。白石老人,說句冒犯的話:「仍在原地打轉轉。」中國書畫,有著非常巨大的傳統,在裡面打轉轉容易,真正邁出一步,難之又難。
只是這樣的作品,不免曲高和寡,在時人眼裡,究竟還是花花綠綠的花鳥山水更好看,再加上老爺子有些孤傲的性格,使得他生前少為大眾所知。
但在圈子內,老爺子的水準有口皆碑。在我追隨了老爺子幾年之後,有一次在朋友聚會的場合,坐我對面的一位先生,書法家劉炳森的弟子,他忽然問我:「聽你談吐與見識,似乎應該有師承?」我答之跟隨永厚先生。那位先生離座起身,走到我身旁與我握手:「二先生是了不起的人物。」
我回去後告訴永厚先生,他自然也是高興的,但也僅僅是高興而已,並不以此自矜。我和永厚先生,原無師徒名分。二○○八年我搬到通州居住,當時買房未曾刻意,不想竟和永厚先生成了鄰居──從我們社區走到永厚先生居住的社區,僅需一刻鐘的時間。永厚先生知道這個消息,非常高興,畫了一幅大畫兒給我,打電話讓我去取。那時候,永厚先生的畫價已然不菲,我於是懦懦的推辭:這是不是太貴重了?老爺子哈哈大笑:「也不是每天都能賣出去。有時候出門,樓下的鄰居用車送我,我也會畫張畫,充當車資。」我於是不再推辭。
住的近了,來往自然也就更加頻繁。在後來我們聊天的時候,關於書畫的內容逐漸多了起來。
從上古銘文到漢魏的摩崖碑刻,再到晚清民國的文人筆墨,老爺子為我打開了一扇與我之前的認識迥然不同的藝術大門。我對於書畫的興趣,也再一次被老爺子激發。喝了老爺子多少茶,抽了老爺子多少煙,已經無法統計,但是我對中國書畫的認識卻越來越系統而清晰。
有時也大著膽子寫幾個字,拿去給老爺子看。老爺子看了之後總是一副贊許的樣子。遇到他興致高的時候,他會拿起筆來,再寫一遍我寫的內容給我看。每次看完之後,我內心的自得就轉為羞愧。
對於我的內心活動,老爺子明察秋毫:
「你別著急,慢慢寫,寫字畫畫是沒有捷徑的。但膽子不妨放大一些。你總是看我寫的好,不過是因為老頭子活的年紀久,寫的比時間長,臉皮也要比你厚,不太在乎別人怎麼說。可是你一寫字呢,總是擔心人家說你,陳遠這個字寫的不好,又要想著,這個字顏真卿是怎麼寫的?柳公權是怎麼寫的?你這哪裡是寫字嘛?分明是自我折磨,寫字應該是件快樂的事情啊!」
大道至簡,老爺子的話,彷彿捅破了一層窗戶紙,讓我對於書法有了自己的認識。就這樣,雖有師徒之實,但無師徒之名的狀態持續了兩三年。有一次我扭扭捏捏的和老爺子提出拜師的想法。老爺子沒有搭腔,從書架上抽出一本簡繁的《滄海》讓我拿回家去看,一邊自己嘟囔:「可不要拜師,可不要拜師,你看看劉海粟,被他的好學生害慘了。」《滄海》是劉海粟的博士生簡繁,給劉寫的一本傳記,書中寫到了很多劉海粟先生不為人知的隱祕,極盡誇張,且虛虛實實。只是我有點詫異,我拜師和簡繁的這本書有什麼關係呢?
陸陸續續讀完了那本書,我有些明白,黃老經歷過非常年代,儘管他對這個世界的熱情沒有減少,但由於對人性有深刻的體察,在他的內心深處,對於當下的世界,多多少少,還是有一些警惕和戒備。因為對這個世界太過熱情,所以要在內心建立一個壁壘,以防自己受傷。有一次,我正在外地,黃老打電話給我:「今天南方週末上發了一篇章詒和的文章〈陳姑娘,你的柔情我永遠不懂〉,你看了沒?」我說沒有。老爺子說你一定要找來看看。章詒和對於人情的體察,真是了不得。我找來南方週末,讀了那篇文章,果然如此。那篇文章,在章先生的文章中,從話題上說算不上特別引人關注的。若不是黃老提醒,我也不會特別關注。這是兩位對人心都有深刻體察的前輩的惺惺相惜。大哥黃永玉曾經寫過一幅聶紺弩的對聯送給他:「中年多隱痛,垂老淡虛名。」隱約透露出永厚先生中年曾經遭遇坎坷。但我追隨先生十幾年,從未聽他抱怨過,反倒常常說:「上天已經待我不薄,大家都不容易。」
有些事情反倒是後來聽師兄黃河跟我說的。永厚先生中年時,常喜歡招朋引伴,自然有時就忽略了家庭,除了安風大姐和師兄黃河之外,他還有一個女兒,因為車禍而去世。女兒去世時,永厚先生正在與朋友們聚會,他接到電話,心中的悲傷可想而知,但仍然回到聚會現場,和朋友們一一告別,然後一個人走出大門,嚎啕大哭。
他內心有熾熱的情感,又遭逢喪女之痛,一時無法排解,精神狀況幾近崩潰的邊緣。故土的一草一木,都會引發他的傷感。師兄黃河看到這種情況,主動的承擔起家中的事務,永厚先生則告別故土,隻身來到北京。
八○年代,師兄黃河大學畢業,從不喜歡辦畫展的永厚先生,決定辦一次父子畫展。那個時代雖然已經有了開放的風氣,但是要辦畫展還是需要層層審批,一個只知道讀書的書生,哪裡應付得了這麼多的環節?一變再變,最初計畫在上海美術館開展的畫展,最終只能在冷清的虹口公園舉辦,也沒有任何的宣傳報導。
可是在畫展的最後一天,幾位上海畫界的重量級人物:顏文樑、朱屺瞻、關良、錢君匋等人,不知道從哪裡聽到了消息,紛遝而至。對永厚先生的畫作,讚賞有加。事隔多年之後,永厚夫子拿著當年父子畫展的照片,一面唏噓,一面感激不已:「這張照片,不知道當時誰給照的,這些人我那時一個都不認識。」
彼時,永厚先生還在合肥工大任教。他講的課雖然備受學生們的歡迎,卻遲遲沒有評上教授。後來方勵之知道了這個情況,說:「黃永厚這樣的人不評教授,還有誰可以評教授?」這樣,永厚先生才成為一名教授。雖然他從來不以教授自誇,但是他的教授職稱是方給評的這件事,還是讓他頗為自得。縱然經歷了許多的風風雨雨,縱然對人性的幽暗有諸多體察,縱然在內心深處建築隱祕的壁壘,他對於這個世界的熱情和自身的天真,卻沒有減少。
(……)
▍輯一 追憶
〈追憶恩師:詞不達意的懷念〉
《書屋》雜誌創刊的時候,我讀中學。剛創刊的《書屋》,真是厲害,竟然發行到了我們那個偏僻的小縣城。作為一個文藝青年,我對所有的雜質報刊都充滿了興趣,每次到了報刊亭,不由分說的就把那些有點文藝氣息的雜誌買走。正是在書屋雜誌上。我第一次見到黃永厚先生的畫,具體的內容已經不記得了,但是當時給我的衝擊至今還印象非常強烈。
就是這位黃先生畫畫和我之前看到的國畫不太一樣。人家畫畫,都有個模本。畫牡丹就是牡丹,畫梅花就是梅花,第一次畫和第二次畫,看上去都一...
目錄
▍輯一 追憶
父親的遺產
追憶恩師:詞不達意的懷念
追憶余英時先生
追憶李澤厚先生
懷念唐德剛先生:廣陵散從此絕矣
追憶侯仁之先生:猶記燕園湖邊風
懷念楊絳先生:她是錢鍾書的楊絳
徐蘋芳:考古學家是怎樣煉成的
丁聰:山海居人去樓空
何炳棣為什麼沒有回國
追憶高增德先生:廿年辛苦不尋常
憶高華
追憶陳之藩先生:民國遺風
追憶王學泰先生:只要有他在場,就不會冷場
關於季羨林去世的幾點思考
▍輯二 遙想
伊尹:中國第一位帝王師
周公:中國兩千年帝制的奠基人
備獲儒家點讚的一位法家先驅
商鞅:帝國的工具
李斯:回不去的時光
蕭何:起於草莽 終於謹慎
還原「鴻門宴」的羅生門
楊銳:先遇擢升,後遭殺頭
隆裕太后:為大清謝幕
安陽訪袁林
燕大初建時期的人物關係譜系
▍輯一 追憶
父親的遺產
追憶恩師:詞不達意的懷念
追憶余英時先生
追憶李澤厚先生
懷念唐德剛先生:廣陵散從此絕矣
追憶侯仁之先生:猶記燕園湖邊風
懷念楊絳先生:她是錢鍾書的楊絳
徐蘋芳:考古學家是怎樣煉成的
丁聰:山海居人去樓空
何炳棣為什麼沒有回國
追憶高增德先生:廿年辛苦不尋常
憶高華
追憶陳之藩先生:民國遺風
追憶王學泰先生:只要有他在場,就不會冷場
關於季羨林去世的幾點思考
▍輯二 遙想
伊尹:中國第一位帝王師
周公:中國兩千年帝制的奠基人
備獲儒家點讚的一位法家先驅
商鞅:帝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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