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的告白

螢


或許她快死了。我想。
每次見到她在遠處向我揮手時，我不得不微笑著，若無其事地想像她死亡的模樣。正因為死亡後是個完全靜止的狀態，我無法不聯想著她死亡──步向靜止的過程。
她總穿著淺色且輕盈的連身裙。雖然我沒有勇氣問她，但我總想，為甚麼不穿深色一點呢？至少，看起來也不怎麼蒼白，在冬天遠看時不至於融在淒迷的雪霧裡。她愛笑。但我不久前才知道， 她笑的原因並非為了看起來不似幽靈，而只不過為了不使自己將盡的人生完全以悲哀落幕，所以唯有擠出那笑容。
她終於要坐輪椅。我第一眼看到她坐輪椅時，就在初夏陽光照落淺藍色的紫陽花叢中，她依然揮著她的手，掛著她的笑容。有好幾次我走開的時候，偷偷看著她嘗試站起來，但沒有成功，使勁站起來又跌在輪椅裡，弄得額上滴汗，雙頰發紅，彷彿灑著水滴的初熟蘋果一樣，卻又裝作若無其事。
看著她，我想，她想我帶她去看螢火蟲。
當我想像螢火蟲時，總覺得既然牠們這麼短命，發出的光一定很美。但當我親眼看過後，我才發現牠實在太美，所以不得不短命。
上千隻螢火蟲在林間和石梯上飛舞，金色的柔光像為亡靈引路。我慢慢推著她上石梯，叢林間的螢火蟲沒有被嚇走，有的在我們頭頂飛舞，又包圍著我們。輪椅卻沒有踐到任何一隻螢火蟲。
突然，她身上散發出幾十點金色的光。我不知道螢火蟲的光穿過了她透明的身體，還是螢火蟲撲在她的身上。
我的頸上也纏了隻螢火蟲，我順手一撥，感覺到手指猛力碰到一隻昆蟲，我不自覺地往後退， 感覺踩到了些甚麼。我慢慢移開身體，我地往後方地上看，一隻螢火蟲被我踏扁了。
但牠的燈早就熄滅了吧？我想。
我回頭一看。輪椅上沒有一人。

……

當他說要帶我去看螢火蟲時，我無法不因被冒犯而感到驚訝。但他看不出來，因為那時我隱藏了自己的情緒，只擺出笑容。正如我後來趁他不注意時消失一樣，他也完全看不到我，只能在原地發呆，然後發了瘋似的──就像當初我得知要坐輪椅的時候。
迎來坐輪椅的日子。我知道我坐下去後，就再也站不起來。我偷偷試過站起來。伴隨的，還有器官衰竭，漸漸無法進食。樂觀可以對抗病情。周圍的人這麼說。所以我記得要笑，雖然有時忘記。感覺有變好。直到一次嘔吐大作，我將僅有的樂觀都吐了出來。
我接受了現實。
當我想像螢火蟲時，總覺得既然牠們發出的光這麼美，壽命一定很短。──如他和我一起看到螢火蟲時，也這麼說過：「牠們實在太美了，所以不得不短命吧？你認為呢？」然而，我才知道牠們壽命不長，所以不得不發出最璀璨的光。
聽說螢火蟲成蟲最多也可閃耀兩星期。
當他推著我的輪椅，帶我到林間的石梯看螢火蟲時，好像踩到了甚麼，向後退了一步，我回頭看他，他卻看著地上。我趁他不為意，在原地飛起。漆黑的環境隱藏了我透明的翅膀，折射著螢火蟲的光，把我也化為螢火蟲。
蜉蝣成蟲，有廿四小時壽命。

螢


或許她快死了。我想。
每次見到她在遠處向我揮手時，我不得不微笑著，若無其事地想像她死亡的模樣。正因為死亡後是個完全靜止的狀態，我無法不聯想著她死亡──步向靜止的過程。
她總穿著淺色且輕盈的連身裙。雖然我沒有勇氣問她，但我總想，為甚麼不穿深色一點呢？至少，看起來也不怎麼蒼白，在冬天遠看時不至於融在淒迷的雪霧裡。她愛笑。但我不久前才知道， 她笑的原因並非為了看起來不似幽靈，而只不過為了不使自己將盡的人生完全以悲哀落幕，所以唯有擠出那笑容。
她終於要坐輪椅。我第一眼看到她坐輪椅時，就在初夏陽光照落淺藍...

推薦序一
香港大學中文學院助理教授 魏艷

認識觀井、愁月時，正值他們在嶺南大學中文系的青蔥歲月，印象中兩人平時勤學好問，思想獨立，學術興趣偏向古典。今年暑期，欣喜地收到兩人的這本現代文學的創作文集，感慨兩人這幾年除了靜心於學術研究之餘，也一直在為香港文學默默耕耘。文集的標題為「鬱的告白」，不難聯想到魯迅的名篇〈影的告白〉。一路讀下來，這本文集也頗有《野草》中文體雜糅的味道，有散文，有詩歌，還有小說。有日常感官的勾勒，有俠情風骨， 也有婚姻之道的領悟。〈開墾〉、〈眾女嫉余之蛾眉兮〉、〈離魂〉、〈同學少年誰不賤〉、〈作者已死〉、〈讀者已死〉……這些信手拈來的與中國文學及文學理論巧妙的互文，置於香港的語境中， 讓人讀罷不覺莞爾，倍感親切。文集充滿著煙火氣，經常是從衣食住行的尋常小事中突然反轉到它們B面的荒誕感。「陰翳」作為整部作品的底色，雖是症狀，是吿白，是時代的記錄，但也含有了兩位不甘於沉淪、自覺做「飢餓的藝術家」的清醒與堅持。希望大家也喜歡這本文集所帶來的微微螢光。

二〇二二年八月

推薦序一
香港大學中文學院助理教授 魏艷

認識觀井、愁月時，正值他們在嶺南大學中文系的青蔥歲月，印象中兩人平時勤學好問，思想獨立，學術興趣偏向古典。今年暑期，欣喜地收到兩人的這本現代文學的創作文集，感慨兩人這幾年除了靜心於學術研究之餘，也一直在為香港文學默默耕耘。文集的標題為「鬱的告白」，不難聯想到魯迅的名篇〈影的告白〉。一路讀下來，這本文集也頗有《野草》中文體雜糅的味道，有散文，有詩歌，還有小說。有日常感官的勾勒，有俠情風骨， 也有婚姻之道的領悟。〈開墾〉、〈眾女嫉余之蛾眉兮〉、〈離魂〉、〈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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