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1
我第一次見到鄭青雲,是在一個下著小雨的黃昏。
七八月是雲南的雨季,瓢潑大雨說來就來,又或走到半路突然下起太陽雨,我早就見怪不怪。
可惜我那天沒帶雨傘也沒穿雨衣。
綿綿細雨沾濕了我的衣裳,有一絲寒意從袖口鑽入,繼而爬上我的脖頸。我抬眼望馬路周圍的行道樹,它們就像盡忠職守的護衛一樣,挺直著身板站在兩旁,不算茂密的頭髮被雨水打得蔫蔫的。我嘆了口氣,判斷出這裡離我住的民宿還有一段距離。
不遠處有個木亭子,一片枯葉似地飄在河上,我加快腳步走了進去,倚著欄杆點了根菸。
霧濛濛的天融化了白色煙圈,雨紛紛揚揚地落在亭頂,又順著簷匯入河中。
我漫無目的地在這裡等待雨勢變得小一些,其實我也不確定究竟會不會變小,也許過一會兒天公不作美,電閃雷鳴、風雨交加也有可能。
我就在這寂靜中想起我那幾個不靠譜的狐朋狗友。
說好一起出來玩,結果臨行前個個都有事,計畫好的多人旅行就這樣變成了我的獨自漂泊。
還好,除了有時候丟三落四外,一個人旅行的隨心所欲還是頗合我意,像這樣抽著菸聽雨聲,未嘗不能算作是旅行的一部分。
雨斜斜地飄進來,我往後退了一步,隨即聽見身後響起清淺的腳步聲。
又是一個被雨推進來的可憐人。
我兩指夾著菸緩緩轉身,望見一人打引橋走來,髮梢滴水,比我還要狼狽幾分。這人連躲雨都走得從容,邁著大步子,速度卻像是剛吃完飯在河邊散步,透著幾分悠遊。
我只是瞥了他一眼就將目光轉回去,抬頭看天邊的晚霞。
被雨添了冷意,晚霞也燒得不如以往熾熱,只懶懶地暈開橘黃和粉光,安靜地給夜幕做一個開場。
那個男人走到我旁邊,隔了兩米的距離。
他沒說話,我也沒有理由偏頭看他。大家只是萍水相逢的過路人,哪怕方才發現他眉眼清秀,我也沒有搭訕的心思。
「這雨下得真奇怪,剛才還在出太陽,下一秒就落雨。」男人開口說,不知道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和我說話。
為了表示禮貌,我吐了一口白霧,接話道:「是啊,雨季總是突如其來的。」
他偏過頭看我,我用餘光打量他。他的聲音不亮也不啞,臉上沒有歲月的痕跡,膚色白皙如瑩瑩美玉,豐神俊朗,應該還是個少年人。
他走過來,從褲兜裡拿出一根菸,對我說:「先生,方便借個火嗎?」
我終於能夠轉過身看清楚他的樣貌。
他有烏黑的頭髮,長到遮住眉眼,被隨意地扒拉到耳朵旁,餘下一兩根髮絲搭在鼻尖。眉毛像是畫上去的,不如其他男人粗濃,也不似女人柳葉眉淺淡,恰到好處地斜在一雙眼上。
我懷疑他的年齡,問:「你多少歲了,可以抽菸嗎?」
他一怔,笑著說:「叔叔,我十七了。」
他見我剛拿出打火機的手又收了回去,連忙道:「別,先生,我剛才亂說的,我二十五了。」
他拿出身分證,手指遮住了將近一半的證件號碼,食指點著出生年份,對我眨了眨眼:「你看,我沒瞎扯,真二十五了。」
那時他不知道,我在掃了一眼他的出生年份後,還偷偷地瞥見了他的名字:鄭青雲。
青雲,青雲,是「身處朱門,而情游江海;形入紫闥,而意在青雲」的意思嗎?
我莫名覺得此情此景和眼前之人很配。
我打燃了火,在他的菸嘴處種下一朵火花,他對我道謝,也倚著欄杆抽菸,側臉輪廓凌厲,竟與正臉望去迥然不同。
我擅自幻想出富家少爺出來單槍匹馬走天涯的故事,過了一分鐘後,覺得自己真是在這裡待久了,閒得無聊。
於是我乾脆將腦袋放空,坐在椅子上,身旁的鄭青雲抽完一根菸後也坐了下來,太陽在落山前扔了一束陽光橫在我們之間。
鄭青雲和我,兩個等待雨停的陌生人,坐在一張長椅上,聊著轉瞬就可以忘卻的閒話。
我已經記不清那天我和他都說了些什麼,如果我當時便知道他不是我生命中的過客,他踏水而來,從此一步步地走入我的世界,那我一定把他說過的每一個字都刻在心裡。
但我記得我朝他拋出的第一個問題,一個毫無意義卻適合閒談的問題:「你在幾歲學會抽菸的?」
鄭青雲沒看我,背靠欄杆,不管後背的衣服就這麼被飄進來的雨打濕,只給了我一個匪夷所思卻印象深刻的答案:「二十五歲,就是不久前,四月十八日。」
我詫異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他卻沒有察覺似地又吸了口菸,白煙給他清秀的臉蒙上一層紗,看上去多了幾分沉重感。
怎麼會有人,將自己第一次抽菸的時間記得如此清晰,竟然還能準確到幾月幾號?
我張了張嘴,覺得自己沒有任何立場過問如此私人的問題,沉吟須臾後說:「我是二十二歲。」
鄭青雲看了我一眼,眼神並無惡意,我卻莫名有些不自在。
他並沒有問我,我卻把自己的菸齡抖出來,怎麼想怎麼像是在自作多情。
他向我笑了笑,說:「先生,雨小了。」
我望向亭外,不知不覺間,雨聲不再刺耳,如一曲和婉的背景樂流淌。雨點砸起的浪花小了,太陽也完全落山,天空卷著夜色悄然而至。
是可以淋著雨走回去的程度。
我轉過身,鄭青雲還坐在椅子上,悠遊自在,方才那根菸已經被掐滅了,多了幾分少年氣。
我對他說:「雨小了,我先回去了,後會有期。」
我們心裡頭都明白,沒有後會有期,他甚至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我們是彼此的過路人,這幾十分鐘算是人生中一次匆匆的點頭致意。
所以我沒叫他的名字,我不想暴露。
鄭青雲站起來,說:「我也要走了,再會,先生。」
他回了一句「再會」,我心裡竟生出幾分惺惺相惜和捨不得。他大概也是個極禮貌且體面的人,只是我從來沒將這視為好處,因為我清楚,自己的禮貌體面一般是出於不想多聊的淡漠和對自己形象的嚴格要求。
雖然方才我說那句話,並不是出於敷衍。
我們一起走出亭子時,雨已經快要停了,走在樹蔭底下基本上淋不著雨,只有冷意還未消停,並且有愈演愈烈的徵兆。
「先生,你的住處離這裡還有多遠?」鄭青雲走在我的身邊,隔了一米多的間距。
我想了想,說:「差不多一千多米,走不了多久,」接著又補充道,「我是外地人,出來旅遊的,也不知道那個地方叫什麼。」
鄭青雲一怔,笑著反問:「先生,我看起來很像本地人嗎?」
我反應過來,有些尷尬。
鄭青雲當然不像本地人,這裡的本地人大多皮膚黝黑、身材矮小精瘦,說話時口音很重;而他不僅外表不像,方才與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這雨下得真奇怪」。
這樣一想,他大概也是個遊客。
鄭青雲沒介意我的沉默,輕鬆地仰起頭,張嘴接了滴從樹葉上滑落的雨水,說:「我的住處也在前面,是家民宿,挺安靜的。」
我心頭一動,我的住處也是民宿。
霎時,我考慮到一種概率極小的可能性——我們會不會住在同一個地方?
畢竟這荒山野嶺的,也沒幾個可以落腳的地方。
我點點頭,聆聽樹葉沙沙的樂聲。我們兩個人都沒再說話,我一邊沉浸在安寧中,一邊思考剛才我想到的那種情況的可能性。
鄭青雲哼起歌,悠揚輕快的調子,我沒聽出是哪首歌。
走了一會兒,前方終於不再是樹葉的暗綠色和黑夜的墨色,燈火照亮了我的眼睛。
我不由自主地加快腳步,鄭青雲被我落在後面,等我反應過來時,已經走到民宿門口了。我實在是有點冷,一絲暖光彷彿都能讓我好受一些。
我走到一樓客廳,向主人家討了一杯熱水喝。
主人家是一對三十來歲的夫婦,養了一條大黃狗。女主人見我搓手,笑著說:「外面有點冷吧,以後出門記得多穿點,在我們這裡感冒,連買藥都不方便。」
我點頭,笑著謝謝她的好意。
男主人坐在她身邊,歪著身體朝我身後道:「小鄭也回來啦,你是不是也沒帶傘,別被凍感冒了。」
我回過身,鄭青雲站在我身後,驚訝的目光落在我臉上,愣了幾秒才回話:「是我疏忽了,謝謝哥提醒。」
男主人朝他擺了擺手。
鄭青雲唇角一彎,從茶几上揀了一粒花生吃,對著我說:「先生,我們真有緣。」
我也認為這是緣分,大概是老天覺得我們還可以多一點交集,所以安排了這樣的邂逅。
像是兩條平行線突然開始斜了點方向,慢慢地朝對向延伸,只是不知道最終會相交,還是會戛然而止。
胃裡暖融融的,笑起來時也多了幾分親和力,我朝他伸出手:「是啊,剛才一起回來的時候,我都忘了報上姓名,實在抱歉,我叫卓子騫,先生你是?」
鄭青雲。我在心裡默默替他答道。
他眉眼一彎,握住了我的手,笑容和煦:「在下鄭青雲,卓先生,幸會。」
◆◇
那天我很晚才睡,睡前披了件長袖站在陽臺上發呆,目光漫無目的地四處逡巡。
可能是夜晚自帶一種壓迫感,一些糟心的事如滾石一樣地朝我湧來,但我沒理會那些,讓風灌滿我的腦子——如果出來旅行還要攜一身疲憊,那我還不如躺在床上睡大覺。
我朝下一瞥,看見斜下方的陽臺上有昏暗的黃光,彷彿蒲公英不小心被風吹得七零八落的。
是星星和月亮的光吧。
我抬頭,從褲兜裡掏出一根菸,正準備點燃時緩緩放下了手。
天上沒有星星,月亮也渺遠,這不是一個好天氣,這個地方換作平常該是群星璀璨。
我再次向樓下看去,那團光尚未散去,我看得依舊分明。
我想起這是鄭青雲的房間,幾個小時前我們告別後,他就走進了這間房。
自然地,我想起了鄭青雲的背影,既能在暖意交融的地方閃閃發光,又可以轉瞬融入漆黑夜色。
這家民宿一共八間房,每層樓四間。
夜深了,只有我和鄭青雲兩個人的房間燈是亮著的。
他在幹什麼呢?是在玩手機,還是和我一樣在發呆?
我望著樓下那團光,莫名多了一分歸屬感,彷彿有了很晚睡覺的這個共同特點便可以引為知己。我的腦袋裡甚至閃過一絲念頭,要不要下去敲個門,看看他那麼晚不睡是在幹什麼。
但我很快就否認了這個想法,抽著菸,和自己打賭,賭我和鄭青雲誰更早睡覺。
在我渾渾噩噩地爬上床之前,陽臺上的那團光還是沒有滅,甚至更灼人了。
這人是不是晚上睡覺不關燈?
我還從沒見過有人比我更能熬夜。因為沒人比我更為矛盾,在白天享受孤獨,在夜晚卻難忍孤獨。
我總要熬到眼皮撐不住煩惱,才能去夢境裡尋找安寧。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時外面天氣不錯,陽光明媚但不刺眼,暖暖地鋪在大地上。
我下樓吃早飯,正好碰上剛回來的鄭青雲。
「早,卓先生。」鄭青雲朝我招手,帶上了民宿的大門,「是要去吃早飯嗎?」
我點頭:「是啊,你是已經玩一圈回來了嗎?那麼早起?」
我本來想補上一句「你那麼晚才睡,怎麼還那麼早起」,但及時住了嘴。換作是我,察覺有個陌生人在窺探我的生活,管他有意還是無意,一律視作變態處理。
我慶幸自己的睡眠品質不錯,一大早沒有暈暈乎乎的,沒有說話不過腦袋。
鄭青雲當然不會知道我這些心理活動,他嘆了口氣,走到主人家養的大黃狗旁邊,蹲下來給牠順毛,說道:「今天起了個大早,本來想去河邊看看日出,結果雲太厚,看不清,只能繞著河邊走了一圈。」
大黃狗溫馴地趴在鄭青雲身邊,他抬起頭看我,嘴角噙著笑意道:「要是直接回來,我也睡不著。想著既然都出來了,不如幹點有意思的事再回來。」
他說「有意思」一詞的時候,聲調上揚,連眼尾都是上挑的,我又看到了闊別已久的少年意氣。
「那你吃早飯了嗎?」我走到一樓的大屋簷下,問。
「吃了。」鄭青雲答道,「散步的時候看見了一家開在河邊的餐廳,隨便吃了點。」
我笑了笑:「那有點可惜,本來想邀請你一起吃的。」
說完這話,我抿了抿唇,有些後悔。
說得好像是我請他吃早飯,事實上房主夫婦每天早上都給住在這裡的人備了早餐,我只不過是取了自己那一份。
鄭青雲站起來,洗了手,水珠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說:「不可惜,我準備去討碗豆漿喝。」
他看著我,悠悠地說:「兩個小時沒喝水了,太渴了。」
平和的語氣,最多夾了幾分玩笑意味,我卻覺得他在撒嬌。
「呀,起床了啊?」女主人聽到了我們的腳步聲,從後門探出頭,手上拿了個灑水壺,笑著看我,「我正說你再不起床吃早飯,這包子都要冷了。」
男主人聞聲,走了過來,指了指茶几上的包子,看到我身旁的鄭青雲,詫異道:「小鄭,你不是說每天早上出去吃嗎?」
我偏過頭看鄭青雲,他擺擺手:「哥,我來要碗豆漿喝。」
「我就說呢,」女主人又探出頭,「前幾天你就說你每天早上自己出去吃,讓我們不用給你準備早飯。」
「等會兒記得來看看花。」女主人說,「我才澆了水,它們長得可好了。」
民宿後院裡種滿了花,當初我就是看中了這一點,所以選擇了這家民宿。
「行。」鄭青雲應了,端著豆漿和我一起走到外面,在對面的木桌旁坐下。水氣潮濕,木桌上有裂縫,紋路縱橫;鄭青雲盯著桌子,像是在研究什麼古代藏品。
「你在這裡住很久了?」我想起方才女主人說的「前幾天」,又想起昨晚他們熟稔的樣子,不禁問道。
然後,我又覺得不加稱呼實在不禮貌,於是補上一句:「鄭先生?」
鄭青雲一愣,抬頭朝我笑:「卓先生,叫我小鄭就好,我想你應該比我大吧。」
他喝了口豆漿,白煙彌散在他的臉旁,繚繞在空氣中。
我問:「怎麼看出來的?」
鄭青雲吸了口氣,半瞇著眼睛對我說:「卓先生看上去就很老成,像個事業有成的成功人士,穿著也得體,想必在職場混跡多年了。」
我聽了他的猜想,忍不住一樂:「我二十九了。」
鄭青雲掛著一臉「看我猜對了的吧」的得意,挑了挑眉。
「但你有一點說的不對,」我拿紙巾擦了擦嘴角的油,看著他說,「我不是什麼事業有成的成功人士,只是個開書店的。」
鄭青雲聞言,睜大了眼,說:「那你一定看過很多書吧?」
他的眼底有淺淺的崇拜,我捕捉到他瞳孔裡的那道光,也看見了他微微翹起的嘴角。像是懵懂少年對老師的敬仰,又像是無意間品到一杯清茶的欣喜。
鄭青雲坐正身體,眼睫如蝴蝶翅膀一般撲騰著,默默等待我開口。我不明白,只能回答:「我一個開書店的,只負責賣書,不負責自己看書。」
他「哦」了一聲,還想再問點什麼,嘴巴張了張又閉上,似乎不知道該怎樣發問。
為了避免他尷尬,我搶先道:「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你來這裡很久了嗎?」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嗯,五天前來的,來旅遊,再過三天就走。」
我沒問他從哪裡來,到哪裡去,只說:「一個人?」
鄭青雲點點頭,吞下最後一口豆漿,答道:「就我一個。」
夏蟬在樹枝上聚眾聒噪,我微微蹙眉,將袋子扔進垃圾桶裡,再起身時又恢復了方才的平靜。
「那祝你玩得開心。」我說。
我們這兩條平行線,自從昨天黃昏的偶遇後,總能在不經意間發現彼此的共同點,然後朝著對向傾斜。
比如住在同一個地方,比如晚睡,再比如一個人旅行。
我能夠控制住自己的言行,但不能控制住心底萌發的那點好奇。
他還有三天就要走了,就讓這段經歷成為一個小插曲。
我在二十九歲的夏天,遇到了一個很像自己的人,我們一起吃過一頓早飯,這就夠了。
鄭青雲端著空碗起身,微風拂過他的鬢角,吹起了兩根碎髮。
「謝謝,你也是,卓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