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寂寞考（二版）

名人推薦：小樹（Podcast《誰來報樹》主持人）、但唐謨（影評人）、阿凱（1976樂團主唱）、紀大偉（政大台文所副教授）、詹偉雄（社會觀察家）、聞天祥（影評人）、藍祖蔚（電影書寫人）

〈一生一瞬——《東尼瀧谷》的東尼瀧谷〉

夕陽西下後，適才的影子就不見了。
隨著一哄而散的光，下班的人潮就這樣黑壓壓地走過。
但其實影子還在那裡。
那裡是沒有什麼寒冷的餘地了，就是荒涼而已。
稍早時，那抹影子還在陪那孩子玩跳房子遊戲。
是的，就那孩子一個人，在偌大的校園裡，跟他的影子有默契地進進退退，其他孩子會自動避開他，玩他們熱鬧的躱避球，就他在廊簷下，在地上用石頭堆積木，看著地上葉子的倒影舞動著，與他的影子有時交會、有時散。
這時有個叫「老師」的大人走過去，喊著：「東尼瀧谷同學，怎麼不跟大家一起玩？」老師把東尼瀧谷帶去其他同學的四周，那些同學都散開來了，東尼的影子則被拉得好長，儘管那時還是炎夏，東尼那頭仍是二十四度的恆溫，誰也不知道眞實的他人在哪裡，東尼往前走，影子被留在牆壁上發怔。
總之，不會在同學們那邊，他就只是他，可以成為一個房間、一片綠蔭、一個小物，他寄生在任何靜物裡，一路蜿蜒，終於成了藤蔓彎彎曲曲的，沒往下生根，也沒打算使勁往上長。有關於人人會談到的「寂寞」，東尼瀧谷並沒有太多的感覺，因為他就是被「寂寞」撫養長大的，除了寂寞，那裡沒有別的，因此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區分寂不寂寞。
即使他爸爸偶爾回來團聚也是一樣，兩人各自浸泡在自己寂寞的羊水裡，吸著手指，誰也沒有要破胎而出。寂寞是個溫柔的媽媽，它搖著晨昏，為你披上薄膜，涼氣逼人，讓人知道你是異類，不會來打擾你，春夏秋冬都像一潭深池，拱著你漂，卻不會眞的沉下去，只要你不要在它懷裡掙扎就好了。而日常生活，只要披上自己的影子，誰也不會注意到他。
「東尼瀧谷，名字眞的就叫東尼瀧谷。」電影一開始台詞就是這樣寫的，名字是一個不同於常人的符號，用來識別的維生項目之一。頂著這符號，背後的東尼通常沒有在人世的常軌上行走，他是漸漸從背景淡出似的進入他自己的思緒裡，精於畫出各種沒有生命的東西，所有的機械、鋼筋結構，包括樹枝、葉脈與人體，他都去除了靈魂來描繪。而他的靈魂則在一旁看著他，他們鮮少合體在一起，東尼像帶風箏似的帶著它，讓它旁觀著自己，眞的聚在一起會怎麼樣？說實
在的，兩者是想都沒有想過的啊。
他如他筆下的圖，是結構完整的房間，然後長大變成一個大屋子，加強各種鋼筋與配件，像他住的房子，好像會呼吸一樣地留白。那裡沒有收留什麼東西，只有自己這個系統的循環。
然而，後來有一天彷彿有隻鳥飛進了他的屋子裡。那是一個叫「惠子」的女生，「她像要飛往遠方的鳥兒，乘著風，把衣服穿得非常特別。」他看著她的背影，這樣形容她，從此愛上了她。
這是他第一次注意生命力，以前他念美術時，對藝術的思考性與殘缺總抱有質疑，「不完美就是不成熟、不正確的。」而惠子如一抹驚鴻，飛進他的鋼筋水泥裡。
其實惠子婚前就跟他說，自己在買衣服部分很奢侈，然銀幕前的觀眾如我，仍被惠子婚後買的滿室華服給震撼到了，原因是一間房堆滿了衣服，其他房間則空如維生系統，這一滿一空，即將流出來溢滿一屋的是什麼？這時早前畫面中的影子又回來了，導演的運鏡刻意將光影婆娑於屋內各角落，甚至跟隨著惠子的打掃動作，只有它在屋裡是嬉笑的，帶著以前封存過的嬉笑，彷彿見證過許多人家的嬉笑，潛伏在四周，東尼的害怕不是沒來由的，但這時東尼的靈魂不能再跟兒時一樣，與它保持距離的共舞，這抹靈魂此時像這屋子的靑苔一樣定著，因為「情感」而無處可逃，等著迎接生平第一次最具體的痛楚。
妻子不買衣服就覺得自己是空的，跟東尼原本赤條條的空是不同的，於是惠子這隻想要飛往遠方的鳥，不斷在東尼這屋子裡拍翅亂竄，那隻心頭的鳥兒愈張惶，她愈需要買衣服寄生於其中。惠子的服裝是她生之翅膀，她渴望又害怕著自由，一停下的思考總讓她心驚意亂，因此不停以服裝預演著下一次的「天空」，如此才能棲息於目前的受困。然她婚後碰到的牢籠，是她前所未有的，如進入沒有任何鐵柵的「空」，丈夫東尼這「空蕩蕩」堅固如銅牆，她在其中沒有盡頭的飛翔讓她更渴望下一件衣服，來遮掩兩人皆不見天地的「無我」。
東尼的母親死得早，父親是個流浪的音樂人，沒人教導他愛的各種形式，他的愛被關進自己的影子裡無法動彈。身體如蟬的殼、蛇的皮，可以獨自出走進入日常中，靈魂避免痛苦而長期冬眠。
跟惠子結婚後，影子才突然探出頭來，發現身體與自己還是斬不斷連結，因此他後來聽父親省三郎的爵士演奏才會覺得有些不同，他暗想：「奇怪，這曲子已聽過多次，為何這次不同？」他不知道是自己的不同，影子竄入他身體裡，那些已冷卻的翻騰情感讓他感到無比颼涼，「幸福」原來會讓人冷，他開始害怕失去，這是他從沒有過的感覺，儘管有千絲萬縷也抓不住一瞬。
而惠子的心思眞的在某一天隨著她退還的衣服飄走了，鳥兒在無盡牢籠中無法振翅的焦慮，讓她車禍死亡，電影的色溫從惠子日常打掃有大量影子與晨光中，又回到了東尼一個人的冰冷常溫，只是這次積壓了四十年情感的影子沉入大海般再也離不了身子，靈魂在極熱與極冷中互相撕裂著，每一次呼吸都感抽痛，東尼瀧谷為自己搭蓋的完美機械城堡開始腐蝕塌陷，細碎如塵屑，連點遺跡的重量都沒有。
坂本龍一為《東尼瀧谷》寫的配樂〈Solitude〉就似在記錄這樣的過程，那機械般扎實的城堡，禁不起一絲情感的重量，被分解的、被蝕鏽著，最後是東尼感知的反撲，那一塵不染的房子，在大量衣服運走之後，成為一空蕩形骸。
有些人如惠子，穿了各種新衣服來想像自由，有些人如東尼，多年來地縛在牆角。東尼在送走妻子衣服後，第一次以完整「人」的身分立於天地中，知道情感之輕盈與人生之濁重互成上下，而每個人的獨特姿態，都因為這兩者或失衡或平衡。
那些大呼一下子載不動那麼多情感的影子們，都逃往哪裡去呢？
影子在烈陽下低頭不語，你是東尼還是惠子？還是被任何人故意棄置的寂寞呢？
人車經過、花草吹動時，影子開始舞動了，彷彿又回到年少時，忘憂於一時。
我則帶著我的影子走了，它一天下來乾癟癟的，兩者都期待入夜之後，可以暫時不用互相打擾，藉著電腦、電視，背對背地坐著。
寂寞從沒有放過哪一個人，愈想把自己蓋成人肉鐵壁，如東尼瀧谷，一點影子竄流進來，都會像淹水一樣，讓你如重物沉入深海裡，那裡就是影子的國度，傳說的無名水鄉，在那裡，分不出誰是誰的影子了。
你看過「東尼瀧谷」嗎？每個人都看過，他是每個人的一生一瞬，寂寞的本相。
寂寞是纏繞的樹根，上面的枝幹愈伸向天邊，它愈往下無底地長。人無論將藏有自己本相的影子以盪鞦韆的方式企圖將它盪去多遠，它折返的力道就會反諸於主人，甚至把主人盪至天邊，如一顆飛走的氣球，一眨眼，在偌大的天空中不會留下任何線索。

〈一生一瞬——《東尼瀧谷》的東尼瀧谷〉

夕陽西下後，適才的影子就不見了。
隨著一哄而散的光，下班的人潮就這樣黑壓壓地走過。
但其實影子還在那裡。
那裡是沒有什麼寒冷的餘地了，就是荒涼而已。
稍早時，那抹影子還在陪那孩子玩跳房子遊戲。
是的，就那孩子一個人，在偌大的校園裡，跟他的影子有默契地進進退退，其他孩子會自動避開他，玩他們熱鬧的躱避球，就他在廊簷下，在地上用石頭堆積木，看著地上葉子的倒影舞動著，與他的影子有時交會、有時散。
這時有個叫「老師」的大人走過去，喊著：「東尼瀧谷同學，怎麼不跟大家一...

〈推薦序｜新焙的寂寞｜文：電影書寫人．藍祖蔚〉

寂寞的滋味，我想人人懂得。寂寞有新，有舊，卻是馬欣教我的。
接到《當代寂寞考》的初稿時，我急著把ＰＤＦ檔印成了紙本，飛快瀏覽起
全部章節，每個章節至少都是一部電影吧？可有我偏愛的？
坦白說，我有些失落。
沒有《畢業生》，沒有點名那位拿牙刷上賓館偷情的班傑明。
沒有《奇異果夢遊奇境》，也沒書寫Nadia、Debbie和Molly這三姊妹，看她們如何歎息身旁的男人如此不成材。
沒有《四海兄弟》，沒有躱在鴉片館裡，不敢面對兄弟，讓電話鈴聲連響九分鐘的「麵條」。
當然，也沒有《爸爸出差時》，沒有那位撞見老爸偷情，就開始夢遊的Malik。
更沒有我鍾愛的寂寞極品：《甜蜜蜜》中曾志偉悄悄紋在背上的那隻米老鼠。就在頹然闔上書頁的剎那，我更失落了。
是的，看到「當代寂寞考」的書名時，我明白了。我沉迷的是舊釀，她賣的是新焙。
我的愛，都是二十世紀的老骨董了，那些泛黃膠卷，如今還有多少人會時時勤拂拭，不使惹塵埃？馬欣的筆，直接從二十一世紀切入，從艾蜜莉、蕭紅到《黑天鵝》的妮娜；從《紙之月》的梨花到《東尼瀧谷》的惠子；從小王子、查理．布朗再到《怪物的孩子》；從《STAND BY ME哆啦Ａ夢》到《魔戒》的咕嚕⋯⋯從欲望到女人，從純眞到無邪，從撒旦到小丑，那些在暗夜中找不到同類的各式靑鸞，都已悄悄棲停在書頁上，用嘴爪舔拭著自己的傷口。
寫了卅多年的電影文字，看到毫無觀點，只有劇情重述的文字，我總是很快就沉沉睡去，看著馬欣的文字，我卻似乎看見了《瓦力》中那位方方扁扁的大眼瓦力。
對不起，我想起的不是形體，而是心態。
地球都成了廢墟，胖主人全都飛天去了，唯獨瓦力還能樂此不疲地整理垃圾。他和一般拾荒者有共同癖好：好的，就留下來再利用吧。馬欣煮字，一如瓦力，用心精煉著，滾沸著。
馬欣和瓦力各自擁有自己的《我愛紅娘》，每一段歌舞，都是心情呢喃，讓人莞爾，也讓人低迴，雖然，馬欣在黑暗中更加自在，她比誰都享受與反派的對話。看著她總愛把電影拆開來看，倒過來看，甚至用書信體的方式替角色代言時，你難免就會想起〈像我這樣一個讀者〉的西西。
詩人楊牧在他的〈孤獨〉一詩中這樣寫著：

孤獨是一匹衰老的獸
潛伏在我亂石磊磊的心裡
背上有一種善變的花紋⋯⋯

馬欣還年輕，磊磊的文字有如電影積木堆疊出來的迷宮；她筆下的電影脈絡，同樣有著善變的花紋，總是讓你迷惑，讓你意外。看完她的書，你會歎口氣，大口把寂寞飮進肚中，酩酊地朝夢鄉行去。

〈推薦序｜新焙的寂寞｜文：電影書寫人．藍祖蔚〉

寂寞的滋味，我想人人懂得。寂寞有新，有舊，卻是馬欣教我的。
接到《當代寂寞考》的初稿時，我急著把ＰＤＦ檔印成了紙本，飛快瀏覽起
全部章節，每個章節至少都是一部電影吧？可有我偏愛的？
坦白說，我有些失落。
沒有《畢業生》，沒有點名那位拿牙刷上賓館偷情的班傑明。
沒有《奇異果夢遊奇境》，也沒書寫Nadia、Debbie和Molly這三姊妹，看她們如何歎息身旁的男人如此不成材。
沒有《四海兄弟》，沒有躱在鴉片館裡，不敢面對兄弟，讓電話鈴聲連響九分鐘的「麵條」。
當然，也...

推薦序　新焙的寂寞（文／藍祖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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輯二　階級與貧富造成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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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別，這俄羅斯娃娃的謎中謎——《丹麥女孩》的莉莉．艾勒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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輯四　女性的寂寞
只要幸福就好了嗎？——《紙之月》的梅澤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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輯五　天才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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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我的摯友啊——《新世紀福爾摩斯》的莫里亞蒂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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輯六　男性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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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的鐘樓怪人——《蝙蝠俠：開戰時刻》的布魯斯．韋恩
為正義抹上濃妝——《紙牌屋》的法蘭克．安德沃

輯七　當代的寂寞
只要不寂寞，你們什麼都願意做——《黑暗騎士》的小丑
一生一瞬——《東尼瀧谷》的東尼瀧谷
那路口有希望之光——《寂寞公路》的大衛．佛斯特．華萊士
魔戒不死，索倫回歸——《魔戒》的咕嚕
我這倒楣的服務業——《魔鬼代言人》的撒旦
愛情，你怎麼變了？——《雲端情人》的西奧多

後記　為什麼在這變動的時代，要書寫「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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