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以鬯:我無意寫歷史小說,卻有意給香港歷史加一個注釋。
《島與半島》一書中描繪了股票投資風潮對香港人的影響,許多人將畢生積蓄投入股市,豈料香港發生股市史上最慘重的股災,恆生指數於一年內大跌超過九成,導致數以萬計的市民破產。石油危機,能源短缺,也使得港島限水限電。治安惡化,搶劫案每日增長,也讓市民憂慮不已,在媒體的煽動下,市民以搶購和囤貨回應物價上漲的恐慌。而在一片混亂之中,象徵繁榮穩定的「香港節」依舊進行著……
劉以鬯用電影的手法編排場景,以人物的性格推動故事情節,通過描繪主角沙凡一家的日常生活,打開了觀察這座城市的一扇窗。小說中,人物的無力感和焦慮、下一代的失望和不滿,都反映了香港人的生活狀態。
本書的創作背景在一九七三年,與今日的香港對照,在經濟前景上有著相同的不安,疫情時的購物焦慮與當年的天災雷同,在政治制度方面則有著更多不信任感。但這樣一個充滿矛盾的地方,也無法阻擋人們從四面八方湧來。
劉以鬯筆下的香港活靈活現,同時又保有觀察距離。他的作品深具藝術性,但又歡迎來自各種背景、年齡層的讀者閱讀。劉以鬯也善於描繪不同階層的人物,從孤兒到富人,從藍領到白領,無不栩栩如生。也斯說:「劉以鬯可能是香港小說作者中對不同角色心理刻劃最成功的一人。」在劉以鬯的作品中,也隱含了知識分子對社會結構、民生議題的批判,這些問題引起了香港這一代人的共鳴,也是劉以鬯的作品至今仍受到年輕人歡迎的原因之一。
作者簡介:
劉以鬯
原名劉同繹,字昌年,一九一八年十二月七日生於上海,祖籍浙江鎮海,二○一八年六月八日逝世。一九四一年上海聖約翰大學畢業,一九四八年底定居香港。文學與出版編輯為其一生志業。
一九四一年至二○○○年,先後於重慶、上海、香港、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地任報紙副刊編輯、出版社及雜誌總編輯。一九八五年一月創辦《香港文學》並擔任總編輯一職,直至二○○○年六月退休。
一九三六年發表首篇小說〈流亡的安娜‧芙洛斯基〉;一九四八年於上海出版首部作品《失去的愛情》,迄今出版數十種文學著作。主要作品包括小說集《酒徒》、《對倒》、《寺內》、《陶瓷》、《島與半島》、《天堂與地獄》、《打錯了》、《多雲有雨》、《他有一把鋒利的小刀》;散文和雜文合集《不是詩的詩》、《他的夢和他的夢》;文學評論集《端木蕻良論》、《看樹看林》、《短綆集》、《見蝦集》、《暢談香港文學》等。
二○一五年,紀錄劉以鬯創作生活的電影「他們在島嶼寫作二」《1918》於台灣上映。
章節試閱
1
沙凡拿著《星島晚報》朝天星碼頭走去時,見到「香港節」 小亭已搭好。小亭的形式很特別,上尖下方,像金字塔;也像童軍露宿的營帳。這種特別的形式引起沙凡的好奇,使他必須走近去仔細端詳。他嗅到一陣刺鼻的油漆味,鼻子有點癢,想打噴嚏,打不出。
小亭的四邊有圓窗,窗內坐著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經驗告訴沙凡:這是派發「香港節」節目單與購買入場券的地方。不過小亭剛搭好,還沒有入場券出售。
見到小亭圓門上的「香港節」標誌,沙凡低聲說了兩句給自己聽的話:「日子過得真快,又過了兩年了。」
兩年前的「香港節」,好像是上星期剛舉行過似的,每一個細節,他都記得。他清楚記得上一屆「香港節」選舉「香港節小姐」時,有細雨,皇后像廣場 擠得水洩不通。他擠在人群中,踮起腳跟,遠眺台上的比賽,相當吃力。
現在,在進入「行人隧道」之前,他發現噴水池邊有好幾個工人在勤奮地工作。那噴水池中搭成的表演台,上兩屆是「香港節」的心臟,這一屆不會是例外。
隧道裡邊,牆上貼著「香港節」的招貼。雖然是十一月初,「香港節」已開始積極籌備。沙凡喜歡「香港節」。在過去的兩屆「香港節」中,他曾經有過不少快樂的時刻。
走出隧道,有人遞了一張傳單給他。傳單上印著「無比的基督」五個字,深藍色的,發光。
走出隧道,轉過臉去望望位於康樂大廈旁邊的馬會。康樂大廈是全港最高的建築物,有可能取代尖沙嘴火車站的鐘樓成為香港的標誌。沙凡對高樓大廈向無好感;因為香港已變成一座茂密的士敏土叢林。使他感到興趣的,卻是大廈旁邊的馬會。這馬會是平房,與背後的康樂大廈形成強烈的對比。馬季已開始,買一張小搖彩,即使中獎希望極微,也能藉此獲得美麗的幻想。
向馬會買了一張小搖彩,繼續朝渡海小輪碼頭走去。
一個年輕人,頭髮很長,戴眼鏡,遞一張傳單給他。傳單上面印著幾張照片:一張顯示「反貪污.捉葛柏公開集會」 的情景;一張是葉錫恩議員 參加集會;另一張則是與會者高舉的標語「貪污者逍遙.無辜者受控」。
沙凡將傳單塞入衣袋;從衣袋裡取出小錢袋。走到閘口,付出兩毫半,軋軋軋,通過旋轉器,進入碼頭。碼頭有太多的廣告。這些廣告,猶如電台播送的廣告歌,不管他喜歡不喜歡,早已強迫他熟悉了。然後是雪糕檔。他是很喜歡吃雪糕的。即使就要吃晚飯了,還是買了一個雪糕筒。
在渡輪上吃雪糕,多少有點稚氣。他卻一點也不在乎。對於他,只要能夠使自己快樂的事,決不考慮別人的看法。
與大部分香港知識分子一樣,他也習慣在渡輪上閱讀報紙。不過,他是粗心的讀報者,除非有什麼特別使他感到興趣的新聞;否則,讀一下標題就算。中東的緊張局勢顯已和緩。梅爾夫人抵達華府。基辛格定下周訪阿拉伯國家。埃及通知聯合國準備談判交換戰俘。日本廁紙嚴重短缺。水門案錄音帶失去兩卷。光華挫流浪。警察薪金大幅度增加。四萬名低級公務員每月獲加薪五十元。韓德警司判監一年。……
本埠新聞版的廣告太多,只有三則新聞。這三則新聞是:(一)渣華新屯四賊毀窗入屋,綁人後迫簽提款。(二)兩名持刀賊進入土瓜灣一住宅,刺傷主婦。(三)少婦深夜回家,遭箍頸黨 搶去手袋。
類似的新聞,每天都有,不能算是「新聞」。香港的治安實在太壞。任何一個香港人在港九任何一個地區隨時都會遇到劫匪。
渡輪靠攏碼頭,跳板放下,沙凡擠在人群中,走出碼頭。到處是人。碼頭擠滿了人。巴士站擠滿了人。從九龍橋通往海運大廈的行人道上擠滿了人。沙凡走入海運大廈時,發現大廈裡邊也擠滿了人。香港是一座擁擠的城市。香港人像一籠田雞那樣擠在一起。許多人都不喜歡這座過分擁擠的城市。許多人卻一直在這座擁擠的城市裡生活。沙凡也不喜歡這座城市。它太擁擠,它有太多的高樓大廈,它是聲音的集中營,它的空氣被染污了,它的街道上有太多的廢氣,它是「一處巨大貪污翻騰的地方」,它的治安太壞,它是一座經常發生搶劫案的城市。……許多人都走了。有的走去美國。有的走去加拿大。有的走去新加坡。有的走去菲律賓。有的走去英國。有的走去法國。有的甚至走去南太平洋。許多人都走了。沙凡不走。沙凡不喜歡這座城市,卻不走。他沒有什麼地方可去。在這裡,他有職業。離開這裡,生活就無法維持。他必須繼續生活在這座到處發生搶劫案的城市裡。
儘管到處發生搶劫案,還是有人將香港當作樂園的。沙凡的兩個朋友,昨天從泰國飛來香港,目的只有一個,享受這裡的安定。
沙凡的朋友名叫韋劍標,十幾年前曾與沙凡同在一家公司工作。那時候,香港的治安比現在好得多,韋劍標卻走去曼谷發展了。十幾年的努力,使他在曼谷建立了穩固的經濟基礎。他的境況一天比一天好,在曼谷結婚之後,有時也會飛來香港度假。
沙凡請他們在「翠園」吃飯。
走入「翠園」,他見到韋劍標夫婦笑瞇瞇的坐在靠牆的小圓檯邊。
不見面,已有兩三年。韋劍標的膚色比以前更黑,看起來,很像泰國人。他的妻子膚色很黑,看起來,也像泰國人。
「對不起,我來遲了。」沙凡說。
「不是你遲到,而是我們來得太早。」韋劍標說。
點過菜,沙凡問,「打算在香港住幾天?」說著,打開菸盒,攤在韋太太面前,韋太太露了一個有禮貌的微笑,不吸。沙凡將菸盒攤在韋劍標面前,韋劍標取了一支。沙凡「搭」的一聲扭亮打火機,替韋劍標的香菸點上火;自己也點上一支。
韋劍標吸口菸,將話語與菸靄一起吐出:
「這一次,不是走來度假的。」
「接洽商務?」沙凡問。
韋劍標搖搖頭,放低聲音說了兩個字:「避難。」
「避難?」
「曼谷的緊張局勢不是已經緩和了?」
「是的,目前已平靜。不過……」韋劍標說,「前些日子,曼谷的情況實在是非常恐怖的,抗議分子與警察的衝突,使每一個曼谷居民都感到恐慌。」
「我在報紙上也看過有關曼谷大暴動的報導。 」沙凡說。
「報紙上的報導,無論怎樣翔實,也不能將當時的恐怖情景完全描述出來。我們是身歷其境的,對當時的情形留下極深刻的印象。我曾經見到泰國軍隊開槍射擊示威分子,我曾經見到學生抬著一具抗議的屍體在街上行走,我曾經見到一個人在一座燃燒中的建築物裡被火焰燒死!」
「現在,」沙凡說,「曼谷已恢復正常。」
「不錯,曼谷已恢復正常;不過,同類的事件仍有可能發生。所以──」韋劍標說,「我們必須走來香港看看。情況許可的話,我們會考慮將事業重心移到這裡來。」
「這是一個明智的決定,」沙凡說,「與東南亞其他地區比起來,香港應該算是相當安定的。中南半島方面,直到現在,戰火還沒有熄滅。印尼的排華意識仍濃,不久之前還發生過排華事件。至於馬來西亞,一九六九年在吉隆坡發生的種族戰爭,也非常恐怖。我有一個朋友,姓王,原是住在吉隆坡的,兩年前移居北美了。」
「是的,」韋劍標說,「以目前的情況來看,香港是比較安定的。不過,將事業重心移到這裡來,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你原是在這裡居住的,對這裡的情形相當清楚,重建事業基礎,不會有什麼困難。」
韋劍標露了一個並不代表喜悅的笑容,不再說什麼。夥計端菜來。沙凡舉杯邀韋氏夫婦共飲。韋劍標喜歡喝酒,喝了酒,講話特別多。他說:
「我們已經到各處去兜過了,發現香港在各方面都有長足的進步。高樓大廈比我們上次來的時候更多。海底隧道已通車。港島海旁區的交通網也完成了。馬場增跑夜馬。香港節的歡樂氣氛已在港九每一個地區瀰漫。……」
「你們看到的,只是表面,」沙凡說。
「大都市多數是罪惡的淵藪。」
「香港的情形更糟,」沙凡說,「你是曾經在香港居住過的人,對十幾年前的香港不會不熟悉。十幾年前,香港的治安比現在好得多。那時候,任何人出街,無論走到什麼地方都不會擔心遇劫;但是現在……」
「現在怎麼樣?」
「現在,搭乘電梯時,有可能遇到劫匪。在電影院的廁所洗手時,有可能遇到劫匪。在山區晨運時,有可能遇到劫匪。在姻緣道上談情說愛時,有可能遇到劫匪。在咖啡館喝咖啡時,有可能遇到劫匪。在郊外遊山玩水時,有可能遇到劫匪。搭乘巴士時,有可能遇到劫匪。在熱鬧的中區或熱鬧的旺角行走時,即使在光天化日之下,也有可能遇到劫匪。……」
韋劍標的眼睛睜得很大。
韋太太臉上出現過分緊張的表情。
「這不是聳人聽聞的危言。這是鐵一般的事實,」沙凡說。「報紙上刊出的搶劫新聞都是報案的。有許多搶劫事件,因為事主怕麻煩,寧願在經濟上受些損失,也不願報案。不報案的搶劫事情,報紙是不會披露的;而不報案的搶劫案,數目很多。」
舉杯,邀韋氏夫婦共飲。
韋劍標呷了一口酒,放下酒杯。
「這樣說來,香港也不安定?」他問。
「表面上,香港是繁榮的,安定的。過幾天,香港就要舉行香港節了,所有居民都可以在這個節日中獲得許多快樂的時刻。過了香港節,就是聖誕節;過了聖誕節,就是陽曆新年;過了陽曆新年,就是舊曆新年。在這一個時期,港九的每一個角落都會瀰漫著歡樂的氣氛。但是,從一月到現在,這座城市已發生過九十幾宗兇殺案了,至於打劫銀行的案子,更是多得難於計算。」
「這種情形,要是繼續演變下去,必會危害到香港的安定。」韋劍標說。
「香港這個社會並不安定,許多人都移居到別處去了。」
「但是,」韋劍標說,「有許多地區比香港更不安定。」
「這是事實,」沙凡說。「就因為這樣,香港的高樓大廈仍在不斷增加;香港的人口也在不斷增加。」
「聽說:最近大陸方面放寬了出境限制,到香港來的人比過去更多。」
「偷渡入境的人也增加了。」
「此外,還有不少來自東南亞各地的。」
「加上自然成長率,人口正在迅速增加中。」沙凡說。
「這彈丸之地,怎能容納得下這麼多的人口?」
「最難解決的問題是:住屋。香港空間太小,人口太多,這些年來,屋荒一直沒有解除。儘管港九各區都有太多的高樓大廈,大部分香港人還是為了住屋的問題在傷腦筋。」
「我在曼谷時,每一次見到來自香港的朋友,提到樓價,他們總說仍在上漲。」
「是的。」沙凡用筷子夾了一塊乳豬入口,邊咀嚼,邊說,「股市從千七點跌到四百九十幾點,樓價卻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
「這是什麼理由?」
「材料貴,人工也貴了。事實上,在最近的半年中,除了股票,沒有一樣東西不漲價。」
韋劍標嘆口氣:
「香港是個充滿矛盾的地方。儘管這地方有許多令人看不順眼的事情,人們還是不斷地從四面八方湧到這裡來。」
「是的,香港是個充滿矛盾的地方。」沙凡點點頭。
2
題名「無比的基督」的傳單,印著這樣的字句:
「……她揭露隱密中布下的陷阱。她譴責黑暗裡滋生的罪惡。她裝飾一切的美。……」
另一張傳單印著這樣的字句:「銷數廣大的《每日鏡報》今日發表一項報導,形容香港是一個有貪污情況的亂七八糟的地方。」
香港是一個亂七八糟的地方。
罪惡在黑暗裡像野草般滋生。
陽光照射下,有人給香港披上一件美麗的外套。
守法的人獲得許多快樂的時刻。
不守法的人獲得許多快樂的時刻。
香港是天堂,也是地獄。
香港是一齣戲,誰也分不清它是喜劇還是悲劇。
香港的社會秩序像摔得粉碎的瓦瓶,有人企圖重組碎片。
3
「香港節」的氣氛越來越濃。病體初癒的沙太,要沙凡陪她到中環去走走。
坐在小巴上,沙太老是東張西望,好像第一次進入遊樂場的小孩子。小巴經過北角時,街邊的「香港節」裝飾雖不十分顯著,仍能引起她的注意。
然後她發現維多利亞公園已裝置「香港節」的燈飾。維多利亞公園的鐵欄已變成畫廊,掛著許多兒童的畫。
小巴經過灣仔時,她見到新穎別緻的「香港節」裝飾:一粒偌大的骰子,豎立在介於軒尼詩道與莊士敦道之間的三角地上。
同樣的「香港節」裝飾,豎立在花園道口,使每一個經過這交通要道的人都知道:熱鬧的「香港節」就要開始了。
裝飾最多也最美的地方是皇后像廣場與天星碼頭。沙太付出一塊錢,向「香港節」小亭裡的職員買了一本節目表。她發現小亭前邊的「軍操」海報上,寫著「兩元三元門券已售罄」的字樣。
有人在廣東省銀行與渣打銀行的正面裝置「香港節」的飾物。
到處掛著一列又一列的「香港節」飾物。這些飾物在微風中轉動,像車輪。
皇后像廣場擠滿了人。
有人在拍照。有人在敲鑼打鼓。有人在吃雪糕。有人在談情說愛。有人在逗弄孩子。有人坐在池邊做功課。有人在唱歌。有人在吃花生,將花生殼隨地亂拋。有人在作畫。
作畫的人,有幾十個。每一個作畫人身旁圍著一群欣賞藝術的男男女女。
「這是怎麼一回事?」沙太問。
「作畫比賽。」沙凡答。
「為什麼要在公園裡作畫?」
「不知道。」
「香港節已開始?」
「還沒有。」
「香港節什麼時候開始?」
「十一月二十三日。」
「這裡的氣氛很熱鬧。」
「香港節要到十一月二十三日開始。」
「為什麼要舉行香港節?」
「不知道。」
「既然有了聖誕節與新年,就慶祝聖誕節與新年好了,為什麼還要加一個香港節?」
「不知道。」
沙凡夫婦在廣場裡擠來擠去,看別人拍照;看別人吃花生;看別人談情說愛;看年輕人作畫。當他們走到隧道口旁邊的水池邊時,他們發現「香港節」的表演台已搭好。水池裡的水還沒有放掉,表演台像一艘小船。
「浪費了太多的金錢。」沙太說。
「有人肯花錢製造歡樂氣氛,我們也該趁此享受一下,你看──」沙凡用手指指匯豐銀行正面的「香港節」燈飾。那是一隻笑瞇瞇的獅子,用小燈綴成的,充滿卡通味。「這燈飾,與其說是幫助製造香港節的氣氛,毋寧說是為匯豐銀行宣傳。你看,那隻獅子比香港節的標誌大得多。獅子是匯豐銀行的標誌。匯豐銀行在螢光幕做的廣告,那獅子還會引領客戶去存款。」
忽然有人輕拍沙凡的肩頭。沙凡轉過臉去一看,原來是一個多年不見的朋友。這個朋友姓杭,名占雨。
「是你!」沙凡驚喜交集。
「還記得我嗎?」杭占雨笑得嘴鼻皺在一起。
「當然記得!」
「不見面,已有幾年,你還是這個樣子。」
「老了,」沙凡說。「你自己倒是一點也沒有變。」
「我?」杭占雨用食指點點自己的鼻尖,「我已退休了,還說沒有變。」
「退休後,日子一定過得舒舒服服。」
「一點也不舒服。」
「為什麼?」沙凡問。
杭占雨用眼對周圍的環境掃了一下,說:
「這裡人多,講話不方便,我請你們兩位到美心喝杯茶。」
「好極了。」
美心餐廳在皇后像廣場旁邊,走幾步,就到。三人找了一個靠窗的座位,坐定。向侍者要了飲料後,沙凡說:
「據我所知:退休時可以拿到一筆數目相當多的退休金。」
「我拿到的退休金,數目不算多;不過,學校的規定是:教師退休後,每個月仍可領取一千元薪金,直到死亡為止。」
「這樣,比一次拿到巨額退休金更好、更安定。退休後,不必做工,仍能每個月領取薪金,生活就可以獲得保障了!」
「是的,這種規定原是非常合理的。」
「既然這樣,你應該無憂無慮地過些快樂日子了。」
「我的日子過得不快樂。」
「為什麼?」沙凡問。
杭占雨正要答話時,侍者端飲料來了。他們各自將方糖放入茶杯或咖啡杯之後,杭占雨嘆口氣:
「一切都是我自己不好。」
「怎麼樣?」
杭占雨舉起茶杯,呷了一口茶,說:
「我是去年夏天退休的。退休時,因為拿了一筆退休金。去年冬天,股市興旺,幾乎所有的親戚朋友都在股票上賺了錢,我看得眼紅,就將手上的十萬元積蓄買了股票。剛買入的時候,股票仍在上漲;我以為股票就是這樣容易賺錢的,抓住股票,怎樣也不捨得賣出。」
「舊曆新年前後,股票的漲幅確是驚人的。」沙凡說。
「但是,」杭占雨說,「到了陽曆三月,股市就下跌了。我對股市的認識很淺,怎樣也不肯承認這是大熊市的開始;以為股市將獲利貨消化後,必會止跌回漲。因此,我做了個愚蠢的決定。」
「愚蠢的決定?」
「當恆生指數跌到一千三百多點時,我錯誤地以為股市不會再跌了,將手裡的股票拿去銀行做按揭,然後用押來的錢再買股票。」
沙凡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皺緊眉頭,對杭占雨投以同情的凝視,等他繼續講下去。
杭占雨嚥了一口唾沫,低下頭,有意無意地將視線落在杯中的咖啡上,用低沉的語調繼續講下去:
「最愚蠢的是:恆生指數跌到一千點時,我又將股票拿去另一家銀行做按揭。」
「將押來的錢又買股票?」沙凡問。
「一點也不錯。」杭占雨點點頭。
「現在,恆生指數已跌到五百多點。」
「前些日子,恆生指數跌到四百九十幾點時,銀行要我補倉。」
「這倒是一件傷腦筋的事。你怎樣應付這個問題?」
「那時候,我是沒有能力補倉的。」
「不補倉,銀行會將你押給他們的股票賤價拋售。」
「那些股票是高價買入的,賤價賣出,我的十萬元可能只剩兩三萬了。」
「你怎樣解決這個問題。」
「向朋友商借他們的股票,」杭占雨說,「有些朋友手上的股票也是高價買入的,除非恆生指數回升到他們買入時的水平,他們不會將股票賣出。因此,當銀行要我補倉時,我走去向朋友商借他們手裡的股票。然後,拿了朋友借給我的股票走去銀行平倉。」
「這樣做,相當危險。萬一股票繼續下跌,銀行再一次要你補倉時,你就無法應付了。」沙凡說。
「我知道,」他說,「但是,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別的辦法。我變成一個賭徒,毅然押下最後的一注。」
「這最後的一注是向朋友借來的。」
「我決不會拖累朋友,」杭占雨說,「當我向朋友借股票時,我就下了這樣的決心;如果股市繼續下跌的話,銀行再一次要求我補倉,我就賤價賣出自己的股票,將剩下的股票還給別人。」
沙凡聽了這話,立刻聯想到前此不久在報紙上看到一則新聞。那則新聞是一個相當有地位的人,因為炒股票失敗,萬念俱灰,竟懸樑自縊了。
「你算是幸運的,」沙凡說,「恆生指數已回升到五百多點,要不然就不堪設想。」
「指數回漲到六百點時,我已將借來的股票還給朋友。」
「你很幸運。」沙凡說。
「但是,」杭占雨說,「另外還有一個問題使我擔憂。」
「什麼問題?」
「工作問題。」
「你想找工作做?」
「是的,我必須做工。」
「既已退休,就沒有必要再出來做了。」
「不能不做。」
「為什麼?」
「股票押給銀行後,我必須將每個月領到的薪金交給銀行,作為利息。」
「這倒是一件相當悲哀的事情,」沙凡說,「原已退休的人,還要找工作做。」
「要是有什麼適當的機會的話,幫我留意一下。」杭占雨說。
「我一定會幫你留意的。」
杭占雨舉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之後,問:
「你怎麼樣?有沒有買股票?」
「舊曆新年前,見別人都在買股票,看得眼紅,多少也買了一些。」
「賺了錢?」
「起先,多少賺了一些,後來,與大部分香港人一樣,也做了大閘蟹。」
「沒有在千七點賣出?」
「沒有,」沙凡說,「那時候,我對股市的認識很淺,見股市升得那麼容易,以為只要有股票,過幾天就可以賺大錢!這種想法當然是錯誤的,不過,有了這種錯誤的想法,儘管指數漲到千七點、也不肯賣出。……後來,股市下瀉,卻固執地抓住股票,不賣。」
「損失多少?」
「不多,」沙凡說,「與別人比起來,損失不算多。再說,股票仍在我手中,只要股市回漲,就可以將蝕掉的錢贏回。」
杭占雨聳聳肩,露了一個比哭更難看的笑。
4
「香港節」。
一個不為慶祝什麼而大事慶祝的節日。
「聲與光、動作及色彩、歡樂和遊戲,都交織在一起,相信闔港居民定可盡情歡樂。」──
節目表裡的「獻辭」有這樣幾句。
盡情歡樂。
每一個居民都可以盡情歡樂。
大家都不願意悶在家裡。年老的、年幼的、男的、女的、有錢的、沒有錢的、心情愉快的、心情不愉快的……都走到外邊去了。
每一個地區都瀰漫著歡樂的氣氛。每一個地區都在慶祝「香港節」。每一個地區都黑壓壓地擠滿了人。每一個地區都有嘹亮的笑聲。
星期日。天色陰霾,天文台的天氣預測是:有微雨。
節目很多。任何人都可以根據他們的喜愛去選擇。
盆栽展覽。花卉展覽。插花藝術示範。兒童壁畫展覽。「五○五」級國際帆船大賽。學界田徑比賽。小童步行競賽。曲棍球大賽。國際小型車披治賽。國畫展覽郵票展覽。攝影展覽。海上巡遊。手工藝展覽。粵劇。……
很多節目。很多。很多。
太多的裝飾使香港變成遊樂場,也有點像化了濃妝的女人,佩帶光彩奪目的珠寶,連認識她的人也不認識她了。
5
沙凡到一家商行去找一個朋友接洽商務。這個朋友姓丁,是商行的經理。事情辦妥後,老丁請他到「美心」去喝茶。閒談中,沙凡獲悉老丁商行裡有一位高級文員離職。老丁透露這項事實是無心的;沙凡聽了,立刻想起杭占雨。
「我有一個朋友,原已退休,因為炒股票失敗,不能不出來做事。」沙凡說。
「你的朋友想找工作?」老丁問。
「你們公司既然有空缺,能不能給他一個機會?」
「他過去在什麼地方做事。」
沙凡當即將杭占雨的學歷與資歷講給老丁聽。老丁說:
「他的學歷與資歷都不錯,問題是:年齡可能不合公司的要求。雖然這樣,不妨叫他來見我。」
「什麼時候?」
「明天。」
「幾點?」
「上午十一點至十一點半。」
與老丁分手後,沙凡走去找杭占雨。
抵達杭宅,按門鈴。
走來應門的,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
「找誰?」少年問。
「杭占雨先生在家嗎?」
少年睜大眼睛,對沙凡身上直打量,不答話。沙凡看出他有疑惑,當即加上這麼兩句:
「我姓沙,是杭先生的好朋友。」
少年這才咽了一口唾沫,說:「爸爸進醫院了。」
這句話,猶如晴天霹靂,使沙凡大吃一驚。
「進醫院了?」他問。
「是的。」
「什麼時候進醫院的?」
「星期二下午。」
「什麼病?」
「不清楚。」
「你母親在家嗎?」
「她在醫院裡陪爸爸。」
「你父親住在哪一家醫院?」
那少年說出醫院的名字後,沙凡立刻趕去醫院探望杭占雨。
杭占雨住的是大房,另外還有六七個病人。沙凡走入病房時,杭占雨正在睡覺,而且睡得很安詳。他的臉色蒼白得好像搽了一層粉似的。
杭太太見到沙凡,立刻站起身,躡足走過來,將他拉出病房。
「他剛睡著。」杭太太用蚊叫般的語調說。
「前幾天還是好好的,怎會忽然病倒?」沙凡問。
杭太太緊蹙眉尖,嘆口氣,依舊用蚊叫般的語調說:
「星期二下午,他坐在收音機邊收聽股市行情,忽然暈厥了。我立刻打九九九,請警方急召救傷車。救傷車將他載到醫院後,才知道他患的是心臟病。」
「你不知道他有心臟病?」
「我只知道他的心臟衰弱。」杭太太答。
「以前有沒有看過醫生?」沙凡問。
「看過的。」杭太太答。
「醫生怎樣說?」
「醫生說他心臟衰弱。」
「有沒有暈倒過?」
「沒有。從來沒有暈倒過。」
「這一次,怎麼會突然暈倒的?」
「股市!」杭太太說,「星期二股市忽然暴跌,占雨收聽了收市行情後,受不起這樣的打擊,心臟病猝發。」
聽了杭太太的話,沙凡立刻想起星期二股市狂跌的情況。那一天,因為受了國際能源供應的影響,股市急遽下降,猶如決了堤的河水,一發不可收拾,大部分股票的做價幾乎降到了本年度的最低水平,人心惶惶,彷彿誰也不信任股票了。這確是近期少見的險惡情形。在這種情形中,像杭占雨這樣的「大閘蟹」,當然會經不起打擊的。他的股票,作「金字塔式」的給銀行,股市大跌,銀行少不免要他補倉的。他沒有能力補倉,心中一急,病倒了。
沙凡當即簽了一張支票,與自己的名片一同遞給杭太太;杭太太並沒有拒絕收受。
沙凡說了幾句安慰她的話語之後,答應明天再來探望占雨。
走出醫院,搭車回家。在回家的途中,他一直在想著股市的情形。打從去年聖誕節算起,到現在,將近一年了。在這一年中,股市波濤洶湧,使數以萬計的香港人在經濟上蒙受相當大的損失。杭占雨只是數十萬受害者中間的一個罷了。去年年底,恆生指數猶如火箭般上升,只要手上有股票的人,沒有一個不賺大錢。唯其如此,即使從未買過股票的,見別人賺了錢,也盡量設法集中所有可以調動的資金,走去經紀行購買股票了。香港變成一座瘋狂的城市。香港人多數染上「股票病」,日有所思,思股票;夜有所夢,夢股票。人們見面時,不再說「今日天氣哈哈哈」了,他們說的是:「怎麼樣?賺了多少?」而對方的回答往往是一些令人難以置信的傳奇故事。這些傳奇故事,在香港社會中傳來傳去,使那些已買股票或不買股票的人對股票都有了美麗的憧憬。有人將存在銀行裡的定期存款提出來購買股票;有人將房地產拿去銀行做按揭,購買股票;有人頂掉了店舖,將頂來的錢拿去購買股票;有人甚至結束了工廠,將辦廠的資金拿去市場炒股票。……股市應跌不跌,出現了不合理的上升。儘管政府、報章與有資格的股票經紀一再向股民們提出警告:說是將過奢的希望寄存在股票上非常危險,但是,人們好像失去理性似的,不但不理會這種警告,反而集中更多的資金去購買股票。
專家們說:各種股票的市場價已高到不合理的程度,一定要下跌了,到那時,股票變成炸彈,誰手裡握有股票,誰就倒霉。
人們並不接受這種看法。
由於炒股票太容易賺錢,沒有人肯從事正當的商業了。有人甚至結束原有的事業將希望寄存在股票上。
股市仍在上升。
即使到了農曆大除夕,大家好像忘掉了過年似的,紛紛擠在經紀行,搶購股票。
過了舊曆新年,有些比較冷靜的人已看出股市潛伏的危機,堅信股市即將出現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可是,紅盤開出,全面報升。
恆生指數繼續上漲。人們只要股票,不要鈔票。有錢人的身價,以藍籌股價為計算單位。
全城的居民染上了「股票熱」。
全城的居民似乎都已不能保持理智的清醒。
這時候,傳說特別多。
大家將這些傳說當作酒後茶餘的談話資料。
有人說:一個小職員將幾年來的積蓄換了股票後,在短短兩三個月中,變成富翁。
有人說:某工廠老闆將工廠結束後,走去炒股票,在幾個星期中,賺了一兩百萬。
有人說:某名流太太在股票上賺的錢,數目之多,連她自己也算不清。
有人甚至這樣說:青山道精神病院裡增設「第五交易所」作為一種治療的方法。那些病人,並不是因為蝕本而失常的,他們是因為賺了太多的錢而失常的。
當時的傳說,很多很多。
當時的情況,毫無疑問,是不正常的。
當時的香港社會是不正常的。
然後,股市下瀉了。起先,人們對股市仍寄存相當大的希望;後來,股市跌勢凌厲,人們才恢復了應有的清醒。
當人們清醒時,錢已蝕去。
在回家的途中,沙凡想起這些往事。對於香港人,這似乎是一場惡夢。如果當真是一場夢的話,那就無所謂了。問題是:這不是夢。這是現實。
現實是殘酷的。一個銀行的高級人員在股票上虧損過巨,服毒自殺。……一個健康情形良好的人,因為在股票上蝕去太多的錢,精神忽然失常,用長刀砍傷妻子後企圖自盡。……一個小職員動用公款炒股票,被警方送上法庭接受審判。……一個百萬富翁在股票上蝕去所有的錢財,經常站在渡海小輪碼頭,向熟人乞取施捨。……一個經紀行的職員,因為炒股票失敗,搭乘飛機到外地去自殺。……
現實是殘酷的。
一年前,幾乎每一個人都將希望寄存在股票上面;現在,情形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雖然到處瀰漫著「香港節」的歡樂氣氛。但是,「香港節」猶如一堆鮮艷的彩色,塗在洩了氣的皮球上,外表雖好看,卻是沒有實質的。
沙凡回到家門,朝大廈入口處走去時,裡邊驀地竄出一個長髮青年,與他撞個正著。這件事,在心理上全無準備的時候發生,使他大大地吃了一驚,連身子也不能保持平衡。他跌倒在地。
當他站起時,大廈入口處竄出一個中年婦人。這個中年婦人像支飛箭般竄出來,邊奔邊喊:
「打劫!打劫!」
1
沙凡拿著《星島晚報》朝天星碼頭走去時,見到「香港節」 小亭已搭好。小亭的形式很特別,上尖下方,像金字塔;也像童軍露宿的營帳。這種特別的形式引起沙凡的好奇,使他必須走近去仔細端詳。他嗅到一陣刺鼻的油漆味,鼻子有點癢,想打噴嚏,打不出。
小亭的四邊有圓窗,窗內坐著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經驗告訴沙凡:這是派發「香港節」節目單與購買入場券的地方。不過小亭剛搭好,還沒有入場券出售。
見到小亭圓門上的「香港節」標誌,沙凡低聲說了兩句給自己聽的話:「日子過得真快,又過了兩年了。」
兩年前的「香港節」,好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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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以鬯作品集出版前言
序
島與半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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