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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竊盜

今天，知子死了。
知子的知，有兩層意義。除了作為知子這個名字以外，字面上的意思，也是相知相惜、知己的意思。
然後，就在今天－－這其實是騙人的，知子甚至不是昨天過世的，那已經是一個月前的事了。
不過，擁有一顆文學少女心的一橋桐子，想起這件事時，總感覺像今天發生的。
和知子的交情始於高中，她的人生實在是不太好過。
丈夫雖然不至於家暴，但是個愛嫌東嫌西的男人，她一直很辛苦。
有一次，桐子在新宿的百貨公司見過她走在丈夫後面，替他拿著一大堆東西。知子的腳步只是稍微慢了一點，丈夫馬上怒吼：「喂！妳是在幹嘛啦！」絲毫不顧慮旁人的眼光。於是桐子沒有上前打招呼，悄悄地離開了。
還有，在他們四十幾歲時，新居落成，知子邀請了學生時代的朋友們一起到家裡來玩，聊得稍微久了點。知子的丈夫提早回家時，訪客們對他致意：「我們來打擾了。」他卻毫無回應，逕自上了二樓。
「真是不好意思，他一定是太累了啦。」
知子尷尬地賠著不是，隨後慌忙跟在丈夫身後上了二樓，接著就聽見他大罵：「到底是怎樣啊！妳是家庭主婦欸，是要在那邊悠哉到什麼時候啊！」
「一不小心就待太久了，真不好意思，是我們太失禮了。」
朋友們說著就趕緊各自回家了。
用現今的說法，那已經可以說是一種關係霸凌或精神虐待了。
她在丈夫生前，連一句像樣的怨言也不曾有過。就這樣拖磨了好久，丈夫終於走了。
那時，她們都已經七十三歲了。
「謝謝妳來參加告別式。」
為過世的丈夫服喪四十九天過後，知子打了電話過來。
「我想拿奠儀的回禮給妳，要不要見個面？」
「當然好呀！」
兩個人在新宿一棟高樓裡的咖啡廳碰了面。
「好漂亮啊。」
知子望著底下的風景，感慨地說。
不知道為什麼，現在想起來，還是覺得她的表情變得輕鬆許多。湛藍的天空、潔白的雲、高樓大廈林立的新宿街道，瞇著眼睛看著這一切的知子。
「有沒有好一點了呢？」桐子關心道。
「嗯嗯，都還好。」
「真的嗎？家人過世有很多事情要處理，而且也很寂寞吧。」承擔了雙親照護需求的桐子這麼說。
「如果有什麼我幫得上忙的地方……」
「倒是有件事，」桐子還沒說完，知子難得地打斷了她。
「嗯？」
「不知道妳會不會願意呢。」
「什麼事？」
結果，她看著桐子，綻開了微笑說：「要不要一起住？」
「咦？」
「我們兩個一起住好不好？」
「為什麼？」
「想要住在一起嘛！」
桐子想，那個時候，假如自己是一隻兔子的話，肯定是「噗咻！」的彈起了兩隻耳朵、把一雙紅色的眼睛瞪得圓圓的吧。就像繪本裡畫的那樣。
雖然嚇了一大跳，但桐子馬上就回答了，幾乎沒有經過什麼思考。
「不錯耶！」
「挺不錯的對吧？」
「可是，孩子們不要緊嗎？」
知子有兩個兒子。大兒子是高等公務員，二兒子則在大型鐵路公司工作。兩個都是知子一手拉拔長大的，如今成為了優秀的社會中堅分子。
「不要緊的。今後我想照自己喜歡的方式過日子。」
那天，知子看起來閃耀著光芒。
這間房子在埼玉縣，從池袋搭乘東上線約莫四十分鐘車程，雖然是屋齡接近五十年的老房子，但走路到車站只需要十分鐘，租金四萬五千日圓。兩個人分攤下來的話，只要有老人年金就住得起。
儘管如此，兩人經過討論，得出了這樣的共識：「還是想趁著還能動的時候盡量工作吧」，桐子在池袋的住商混合大樓找了個打掃的工作，知子則是在車站前的超市上班。這雖然是知子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不過她既聰明、率直又善解人意，因此不僅很快就適應了，還成為店裡年紀最大卻頗受歡迎的人物。
三餐是由從以前就很喜歡做菜的桐子負責（一直以來被一家人的伙食逼得團團轉的知子表示已經不想要再下廚了），愛乾淨又有一雙巧手的知子負責的則是打掃、洗衣以及縫紉的部分。
知子時不時也會從超市帶回沒賣完的熟食料理，她們有時候用那些菜餚配上啤酒，就算解決一餐。兩個人都稱不上什麼美食家，超市的熟食菜色配上發泡酒就已經覺得十分幸福了。
不過，每個月一次的奢華時光就另當別論。
桐子本身是還好，但知子對甜食非常狂熱，她的興趣是每個月到市中心的飯店享用自助甜點吃到飽，或是午餐時段的吃到飽。
桐子也不討厭這件事，再說最近的甜點吃到飽甚至連義大利麵或是披薩都會出現，可以吃到好看又時髦的料理真的很令人愉快。
關於吃到飽的情報是知子蒐集來的，據說有時候是在超市打工的休息時間從電視上看到的，有時候是從年輕的兼職店員那裡聽說的，又或者是站在書店裡看免錢雜誌的時候得知的。
然後，她就會約桐子：「欸欸，下個月我們去品川的飯店好不好？」、「立川那邊好像有很不錯的吃到飽哦！」
在打工的地方，大家都知道知子手上握有大量的吃到飽口袋名單，因此她也常會跟尋覓約會場所或打聽朋友聚會好去處的年輕人們分享自己的情報。
去飯店享用自助餐吃到飽的時候，兩人會稍微花點時間打扮。
知子會拿出當年二兒子在婚宴會館舉行婚禮時，她專程訂做的絲質套裝；桐子則會穿上過世母親的和服改製而成的連身裙。知子還會戴起珍珠項鍊，桐子戴的是一串柔和的粉色珠子串成的項鍊。手上也搭配皮革製的手套，並仔細地化了妝，然後互相稱讚道：「很好看耶！真的很適合妳喔！」然後才會出門。
接著，她們就會大啖品質一流的鮮奶油或是濃郁的巧克力，直到肚子被填得飽飽的。
回家前，一定會順便在飯店的化妝室或是接待大廳停留一下。如果不用低消的話，兩人便會在大廳的沙發坐下來聊上一陣子。讓蓬鬆柔軟的沙發還有豪華的水晶吊燈為她們洗去日復一日的疲憊。
充分享受了高級飯店和吃到飽之後，便會一邊聊著「真的很好吃耶」、「下個月還想再來呢」、「連洗手間裡面的裝潢都是大理石啊」之類的話題，一邊搭上回程的電車。
「欸，妳覺得今天吃的這餐，所有東西裡面最好吃的，是哪一道呢？」知子每次都一定會問這個問題。
「我的話，應該是瑞士巧克力蛋糕吧，巧克力奶油的味道很濃郁美味。雖然那個義大利的栗子蒙布朗也很不錯就是了。」
「我覺得是那個耶，煙燻鮭魚三明治。它有加奶油乳酪，很用心耶，口味真的特別優秀。」
「果然，妳還是比較喜歡吃鹹的啊。那，如果只算甜食的話最喜歡的是哪個呢？」
「那應該就是草莓奶油蛋糕了吧。它的鮮奶油做得不會太甜。」
「那個我也很喜歡！不過妳說得沒錯，煙燻鮭魚三明治真的很美味呢。如果撇除掉甜食的話，我也覺得它是最好吃的！」
「沒錯吧～」
「如果吃甜的吃到有點膩的話，就會吃一點三明治嘛。解膩了，就又可以大口大口吃甜點了呢。結果就會不小心一直吃一直吃。」
當天的話題總會在兩人之間持續一段時間。

不過要說日子過得辛苦，其實桐子也不遑多讓。
桐子一直都是單身。大她很多歲的姊姊早就結婚搬了出去，留下桐子一個人照顧雙親。
並非從沒有出現喜歡的人，只是雙親在家，桐子實在無法開口邀請他們來。桐子猶豫不決的態度，總讓他們打了退堂鼓。
雖說如此，她覺得和知子相較之下，自己的人生已經過得非常輕鬆了。
照料雙親雖然非常辛苦，但畢竟還是自己的親生父母，也都是個性溫和的人。不像知子，服侍的是公婆還有難相處的丈夫。
不過，桐子開始扛起父母的照護時，不得不辭掉了自己先前的工作。更艱難的是，在父母過世之後，也一直沒辦法二度就業。從那之後，桐子便一直做著兼職的打掃工作。
照顧雙親的辛勞、找不到工作的焦慮，全部壓在桐子的身上，結果導致她在處理財產分配的時候和姊姊鬧翻了。姊姊一副理所當然應該對半平分的態度實在讓她無法忍受。姊姊也過世了之後，桐子和外甥、外甥女也就完全斷了聯繫，現在連他們住在哪裡都不得而知。
我也不是說想要多拿什麼，真的就只是希望可以得到一句體諒的話而已。
桐子這麼說，結果姊姊卻變了臉色，丟下了一句：「妳就只是賴在兩老身邊厚著臉皮花他們的退休金過活而已吧。」姊姊這麼說應該也是有她自己的道理，但當時比現在年輕的桐子，也已經尖銳地回嘴了。
最後，桐子賣掉了老家，和姊姊平分了賣出的金額，自己搬到小小的公寓去住。離浦和的車站很遠、屋齡又高達五十年以上的老房子值不了幾個錢。桐子自暴自棄地認為，自己大概就要這樣默默刷著大樓的廁所、一個人孤獨地等死了吧。直到和知子一起住之前就是如此。
「我們一起住嘛。」直到收到這個邀請，從那天起，人生才開始閃爍起耀眼的光芒。
結果才過了短短三年，知子就死掉了，怎麼可以這麼無情呢。
知子的告別式結束之後，首先必須和不動產業者討論相關事宜。
「還請您節哀順便。」
桐子先前已經有打了電話過來，負責這個物件的相田馬上就從屋子深處走出來招呼。他是個四十五歲左右、有著一張圓臉的男子。
「別這樣說，倒是你也來參加了告別式呢……真是非常感謝。」
桐子這樣道了謝，但替知子舉行喪禮的並不是桐子。知子的長男找了家附近的殯儀館處理，桐子也只算是其中的一位列席者而已。
雖然是一個小小的告別式，但從相田到知子職場裡年輕的打工學生全都來了。現場來參加的人數多到把家屬給嚇了一跳。
「那麼那間房子的話……我想，果然還是得搬出去才行吧。」
是啊。相田點頭回應道，但臉上的表情和桐子意料中稍微有點不太一樣。
「……真是可惜啊。」他說著，看起來不像是客套話。
「妳們兩人把住處維持得很整潔，也沒有遲交過房租，房東門野大姊一直都很喜歡妳們呢。」
一開始在找房子的時候，願意租給兩個老女人的房東實在是少之又少。
儘管不容易，她們還是找了知子的大兒子來當保證人，最後經過面談、終於定了下來。
門野是自由作家，是個年約四十多歲的單身女性。她們聽相田說過，她擁有不少間像這樣用來出租的房子和公寓。
起初她從眼鏡後方不斷打量她們，但桐子和知子一起表示「今後想要兩個人一起生活」，直截了當地說明了自己的想法之後，「沒問題啊。」她馬上就同意了。
「我也是自己一個人獨來獨往，我很可以同理妳們。我覺得像妳們兩個人這樣可以有個伴一起住實在很不錯。」
接著，只喝了一杯茶，就馬上離開了。甚至連一個笑容也沒有。
「能找到這種奇特的房東真是太好了呢。」在她離開之後，相田笑著說。
「像她那麼年輕，竟然有那麼多房產在自己名下吶。」
兩人聽了也深表同感，然後相田告訴她們：「別看她那樣，實際上可是一個很不簡單的人物呢。」而她也是有出席告別式的其中一人。
「其實，房東也來和我聊過一橋小姐您是不是必須退租了的事情。」
「真是不好意思讓你們掛心了。」
畢竟兩個人的老人年金加起來才勉強足夠在這裡一起生活，所以這也是大家意料之內的事吧。
「別這麼說啦。不過，真的是很可惜。那之後的話有沒有想要怎樣的物件呢？」
相田也不馬虎，十分機伶地向桐子詢問找房的條件。
兼職打掃的工作池袋，要找個搭電車四十分鐘內可以到的距離，然後要在離車站走路就能到的地方，可能的話租金盡量壓在三萬圓以下……
相田找了幾個跟原本住處在同一站的房子給桐子參考，但可想而知，每一間都是屋齡四十年以上的木造公寓。看來看去甚至有好幾間都是沒有浴室的物件。而且，只要一算上管理費，馬上就超過三萬圓了。
一邊和相田說著話，桐子逐漸回憶起當初和知子剛來到這裡時的一些事。
那個時候，她們都充滿了希望。只要兩個人一起出錢分攤，就可以住上稍微好一點的地方，真的讓她們好開心。相田拿給她們參考的物件當中，也有低於行情、曾經出過事的物件。
「如果不會介意的話，也請參考看看這種。」
「我是覺得沒什麼關係啊。」知子大方地說。
「對啊。」
儘管桐子裝作沒事一樣跟著點頭，但其實她對鬼怪怕得要命。雖然不想要住進凶宅，她卻沒能好好表達出來。
「不過啊，像我們這樣兩個老奶奶一起搬進來住的話，反倒是幽靈先生會覺得不知所措吧。」可能是注意到了桐子的心情，知子這麼說著，推掉了凶宅。
啊哈哈哈哈哈，兩人齊聲笑了出來。不管做什麼都很開心，知子和桐子都是整天笑呵呵的。
現在甚至已經很少笑了。
相田想必也察覺到桐子低落的氛圍了。他把一整條街的租屋情報都告知桐子以後，就沒有太強硬積極地推銷。
「我也知道、應該要早點決定的，可是我連應該拿什麼條件去做決定都沒辦法想得很清楚……」
「啊，還有一件事、雖然我也是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跟您說。」
相田一副十分難辦的表情。
「既然現在要開始找新的物件，也就是表示說您必須重新找一個保證人才行。」
「保證人……」
之前，是由知子的大兒子做保證人的。
「就您所知，有沒有什麼可靠的人選呢？」
「保證人啊……」
根本不可能去拜託姊姊的兒子或女兒。
「或是說，有可能再拜託之前那位太太的兒子嗎？」
「知子的兒子？那是不可能的呀。」
在她過世之後，桐子實在不願意去造成人家的麻煩。
「那麼，就得再找找看擔保公司了呢。」
「是呢。」
「要不然，如果可以的話，就留在原本的家繼續住，您覺得怎麼樣呢？房東大姊一定也會很開心的！」
「可是那……」
經濟上實在是負擔不起啊。
從頭到尾，所有的事情都好艱辛，這一切當中唯一的救贖，就是相田開車送她回家這件事了。「一間也好，要是您願意稍微跟我去看一下實際屋況的話，看完之後，我可以送妳回家。」相田這樣對她說。她接受了他的好意。
「老實說我已經有點覺得怎麼樣都好了。」
找了一間房子去看了屋況之後，坐在車上的桐子不經意地吐出這樣的話，相田點點頭，說他可以理解。
「我手邊的物件都還很多。您可以慢慢思考到靠近月底再決定也沒有關係。如果有新的選擇出現的話，我也會用訊息通知您的。」
「真謝謝你。」
桐子對著離去的輕型車鞠躬了好多好多次。
喀拉喀拉地拉開了紙門，回到了只剩她孤零零一個人的家。
「我回來了。」
明明沒有人在家，這句話卻還是不小心脫口而出。
有著小小的系統鞋櫃的玄關，接著是通往二樓的階梯，樓梯的下方是廁所。更裡面則是廚房和浴室。
玄關的側邊也有一間房間，那邊被用來作為兩人的起居室。樓梯上去有兩個房間，她們一人一間，各自有自己的房間。
打開鞋櫃，那裡面，已經沒有知子的鞋了。
鞋架上只擺著一人份的鞋，正好排滿一半。到院子走動時穿的拖鞋是兩人共用的，只有這個留了下來，讓桐子睹物思人。
葬禮結束了之後，知子的兩個兒子來過，把屬於她的東西一點也不剩地全都帶走了。
當然，桐子也不是想要從那些當中多拿什麼……她只是在心裡偷偷希望著，如果可以好心把任何一樣東西留下來讓她做紀念就好了。但兩人把桐子遞出去的家當──從洋裝和包包類、鞋子、小整理箱到手套甚至是首飾類，全部快速地塞進了車裡，一樣也沒留下。
桐子為他們準備了蛋糕茶點，想拿出來招待，他們卻連要稍坐一下的意思都沒有。
雖然，至少是沒有對著廚房用具說出「我們要拿一半回去」這種話，但也是打量似的朝著屋內四處張望了一陣。
「就這些了嗎？」
他們這樣說的語氣，就好像桐子還有偷藏起什麼東西似的。所以，桐子原本想開口拜託他們：「可以至少讓我留一個小東西懷念她嗎……」就這樣錯失了時機。
要是他們認為她很貪心就糟了。她可不想讓他們覺得，母親生前一起生活到最後的女人竟然是這種人。
這是為了知子，也是為了她自己。
那些東西現在怎麼樣了呢？首飾那類的可能會讓媳婦或是孫子拿去用吧。如果是那樣也好。可是，那些老人在穿的衣服拿回去是可以做什麼呢？這麼說來該不會全部都被拿去丟掉了吧。
直到現在，知子那些可能早就已經被丟掉的個人物品都還是時不時會浮現在桐子的眼前，讓她悲從中來。對他們來說，就算只是舊衣服，也應該一件一件都代表著思念吧。這麼一想，又覺得先前那樣猜想的自己很不可取，感到更苦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