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懶，這個意念近乎於詩意，我最近總是這麼想。
全身鬆軟，什麼都不想做，也沒有什麼必須去做，我挺喜歡這狀態，雖然旁人不免干涉我的懶，大概是他們沒法放縱自己無所事事，只好時不時提醒我，可以了喔，夠了喔，要振作起來。
振作有用的話，半年來，像是電腦系統重整刪除瀏覽紀錄不知重複振作多少次，結果還不是和半年前一樣。
漸漸地，別人說什麼我也不在乎了。
毫無長進的我，只有點力氣伸出腳背磨磨躺在沙發那頭的小貓，倘若不驚擾牠，我想牠一直睡到世界末日也沒問題。
一個人整日懶洋洋的睡，吃喝賴在床，大家肯定說有病不要拖，快去看醫生，我的確照做了，三餐飯後吃藥更是成天嗜睡，作息和小貓差不多。
小貓一天睡眠超過十小時，也會去砂盆滾來滾去幾次，半是玩沙，半是拉屎拉尿，喝水吃飼料差不多四次。我也不想這麼精確為牠計算作息，實在是近來閒得發慌，整天掛網打遊戲也發膩，嘴破食欲差，醒醒睡睡分不清黑夜白天，簡直人模鬼樣。
看來人的憂鬱不會傳染給貓。小貓是在附近自助餐的垃圾桶邊撿來的，注射三劑預防針後目前很健康，牠每天充滿鬥志勤練出奇不意攻擊術，總在我掛網打遊戲吃飯睡覺時一次次攻擊我的手指和腳趾，老是待在家的活體我自然成為牠的獵物。
小貓沒有朋友，牠只有我。想到這，我就原諒牠了。
室友大熊不算牠朋友，大熊經過牠旁邊只會哼哼兩聲，小貓倒不在意別人用鼻孔問候牠，偶爾也翻開肚子表示友好。「欸，這隻貓真沒恥度，我剛指著牠的鼻子說，再一直吃，就丟出門喔，牠還來磨我的腳，你看牠的樣子……」大熊不屑地用拖鞋撥弄小貓的尾巴，嘴角露出難得的微笑。
如果我有小貓那張討人喜歡的臉，是不是會比較容易留住朋友？
我是個朋友很少的人，大概是伸出一隻手可數完的朋友數，也有可能過幾天就刪掉一個也說不定。
交朋友讓人身累心也累，我不是個事事為人著想的朋友，當然也不可能擁有事事為我著想的朋友。這點，我很有自知之明。
像我這樣的人，只想將人際往來減少到最低，非不必要，不願和人有太多接觸。
不過，今年我忽然失業了。任職多年的生機產品公司居然無預警倒閉。可能快要三十五歲，不論我怎麼努力投履歷，甚至連派遣工作也不介意試試，經過半年仍然無業。「先生，你知道失業補助不能一直領下去吧？」
市公所辦理就業輔助的公務員圓框眼鏡後細長的眼睛，閃過冷淡無神的目光打量著我，很快又瞇起眼、顴骨聳起堆滿笑容說，「謀合好的工作要盡快去試試喲」。
有些人總是倚靠校對別人的人生，才能比對出自我存在的意義吧。她怎麼知道我沒去試？她的工作鼓勵人又同時懷疑人，做久了不知道會不會精神分裂？
每次投完履歷通知面試的公司少之又少，好不容易得到面試機會，會面不到三分鐘又被隨便打發回家等通知，然後，就沒有通知了。
我不想動用辛苦累積的定存，當時雖有領到幾個月資遣費，現在又有小貓，存摺數字一直往下遞減的日子也快過不下去了。這時，父親一通電話解除了我的窘境。
他說奶奶最近退化很嚴重，醫院檢查後發現是初期失智症，急需人手幫忙，請外傭看護看似可立即解決，又怕她只會將人家往死裡整。「你知道奶奶整天疑神疑鬼，根本不可能相信外人」，講這話還刻意壓低音量，不知道是怕誰聽見。
父親聽我不吱聲，再三強調奶奶目前的狀況真的沒法請外傭，停頓了兩秒，電話裡連彼此的呼吸聲都異常清晰，又補充了兩句：「同樣要花錢不如給自己人機會，何況奶奶這麼疼你。」
打小我就覺得我爸是個話術很高的人，我們一向溝通不良，大約就像電腦裡不相容的兩套系統，各有各的語法，分開運作沒問題，放在一起，螢幕只有漫長的空白。
他挑明說是給我機會，而不是可憐兒子找不到工作，我想，他可能也和我一樣在逃避什麼，但是現在追究也不可能得到答案。
奶奶的確是個難相處的老人，脾氣捉摸不定不說，疑心病又重，當初母親就被她的挑剔整得悽慘無比。
明明是個會說多國語言的貿易公司秘書，結婚後連以前買的名牌包都不敢拎出來，有次和閨蜜到歐洲旅行半個月，母親特別買了愛瑪仕圍巾孝敬奶奶，卻換來「這種拋家棄子換來的圍在我脖子會爛掉」。明明取得老太太同意的遠行，還將六歲的我送回娘家請外婆幫忙看顧，不勞煩婆婆辛勞的安排，最後落得拋家棄子的說法。
這件事母親不厭其煩說過幾次，從幼稚園大班聽不懂婆媳問題，一直聽到五年級小學生的耳朵長繭，「媽，不要再講了！ 我都會背了。」
「不管講幾次，我都覺得很冤，你不聽是嗎？你不聽媽媽的話，只聽奶奶的話嗎？」
「誰的話，我都不聽。」這是我的標準答案。
小時候的我，像是雙手被扯得很長的捏麵人，一邊是母親一邊是奶奶，都想拉攏我的愛，我很清楚不能說出最愛誰這種話才能繼續被他們愛著。
「你奶奶喔──巴不得我早點死在外面，她兒子就屬於她一個人的啦。」
我不懂母親為何要對著當時還是小學生的我說這些，她越來越不像個媽，不再盯我有沒有刷牙、功課有沒有寫、考試考幾分，她還常和奶奶大吼，「你愛你兒子就去愛，就放過我和小任好不好？我死也不是你王家的鬼，不要到處和三姑六婆說我不孝──」
聽到母親在家裡大呼小叫，奶奶總是很鎮定地將我拉到廚房，從櫃子拿出小熊軟糖倒在我手心，低聲跟我說，「我們別理那個瘋女人，我現在都把你媽當空氣，她愛去哪我才懶得管她。」
後來母親的確不在家的時間多過發瘋亂叫的時間，那時家裡會特別平和，連我這個小孩都感到無比輕鬆，而且奶奶說完母親的壞話，還會給我五十塊零錢存進小豬撲滿。
近來回家看奶奶，發現她的臉彷彿變了模樣，並不是皺紋老人斑變多，而是她的表情。前一秒熱情地摸著我的手說，人家送的鐵盒子英國餅乾留給我吃，後一秒便忽然安靜下來，我的身影已經從方才熾熱的瞳孔消逝，她空洞的眼睛什麼都不曾留下望著床單和磨石子地板。總之，感覺奶奶瞬間移動到另一個時空去了。
她像是完全不認識我，偶爾將臉別向窗口，凝視著窗外院子裡栽植的花草，或將視線投向更遠的高架橋。
彷若在不知名的遠方，有另一個時間流動的場所，奶奶隨時都能去到那裡。
那個時候，她是存在異次元的奶奶，語言、時間流速、空氣，或者連引力都和我們不一樣。當我這麼和父親說，電話裡的時空靜默了兩秒，他說自己沒想到這些，想不到我有他不知道的貼心，接著便要我認真考慮回家幫忙。
「就當我拜託你。」他說。
父親從不在乎我到底認不認真工作，還住在家時，他極少干預我想做的事，應該是說我也不會徵得他的同意才去做想做的事。拜託二字，仍讓我的心觸動了一下。
「有件事……昨天傍晚，奶奶穿著洋裝和繡花鞋，還開心的跟我說再見……說要去找她兒子……她兒子是我啊。」電話裡他的聲音像是不想說出這事，越是吞吞吐吐更感覺憂傷。
他說帶奶奶去過醫院檢查，腦部影像掃描顯示神經細胞已開始退化。醫生說失智的症狀恐怕不是最近突然發生的。父親回憶，這些症狀追根溯源應該有一年之久了。
剛開始好像是搞不清楚時間，幾年幾月幾號星期幾，什麼節日也記不得，他心想老人健忘很正常，自己也常記不清日期。後來才吃過飯又忘記吃過，白天晚上的時間也會弄混，經常呼呼大睡叫不起來，還怪父親老是吵她睡覺，半夜十二點又提著菜籃說要去市場買菜。
「現在根本不能讓她自己出門──」他突然提高音量，我貼著手機的耳朵瞬間無法承受，連帶著心臟也加速跳動著。
「我聽得見，你慢慢說啦。」
不是講手機嗎？卻有父親在眼前訓話的即視感，胃很不舒服，一直翻攪著，好像有什麼東西將要從喉嚨嘔出來。
「從頭開始說，我聽著。」我勉強擠出兩句話，多的一句也不想講。
父親總算放低音量和語速，繼續描述奶奶的異狀，他說有天下午社區大學講課結束卻四處找不著她，最後才發現她呆坐在隔兩條街口的小公園，坐了整個下午，臉頰晒得紅通通。
「你奶奶每天早上都去小公園和老師練氣功，你說，這麼熟悉的地方她怎麼就不知道
路回家呢？她瞪大眼睛看著我說，﹃不知道哇──不知道哇──﹄」他又提高音量了。
「啊，這該怎麼辦？」電話這頭的我初次聽到滔滔不絕的父親，我想講臺上的他可能也是這樣不管學生能不能吸收，就是急切地傾倒自己所有，我幾乎能感受他的焦慮。
「能怎麼辦？她見了我第一句話說，兒子，我好餓──好餓──我只能趕緊帶她回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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