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評推薦:
「憑藉一支筆,讓心靈安靜,讓精神昂揚,讓生活豐富。讓自己面對未知的未來,有個永遠不會背棄的傾訴物件。佛花的這本《海棠》,既是她傾訴的結晶,也是一個成熟的作品,顯露了人生的幽深與回環。」——南翔
「我在這個集子中看到了一種可貴的文學品質,告解意識。離離合合、生生死死的人間故事,倘若缺少一種宗教精神的透視,講得再纏綿悱惻也只是『鴛鴦蝴蝶式』的小書,惟具備深切生命體驗,有哲思睿見,方能脫離兒女情長、才子佳人的窠臼。顯然,佛花做到了。《海棠》是不僅僅是一部小說集,她更是一個女人的成長史、心靈史。」——蔡益懷
「中文系出身的佛花,當然讀過乃至愛過張愛玲。乍一看,她的小說語言張揚淩厲。但她不像張愛玲那樣尖酸刻薄。相反,她的底色如此厚道溫情。她對筆下的人物投入了全部熱情,並毫不掩飾地熱烈讚美她們對真情真義的渴求。其實,追求尊嚴和恪守良知的哪裡是書中的她們?明明是賦予她們生命的佛花啊。」——湯奇雲
作者簡介:
佛花
文學碩士,深圳麥哲倫書吧創始人。貪戀世間一切美好事物,愛美貪吃嗜睡好玩,偶著文章。當過老師、記者、編輯。現為香港都會大學創意寫作專業全日制學生。小說、詩歌、評論發表於《北京文學》、《香港作家》、《山花》、《讀書》、《花城》、《詩林》、《特區文學》等刊物。出版有詩集《人間》。繪本《愛,從來就在那裡》亦將於今年八月面世。深信人生如夢,即便終究是空,也要認真歡喜一場。
章節試閱
海棠
一、
打一開始,海棠就知道他是有家室的。
襯衫乾淨整齊,西裝頭,小肚腩,背部渾厚有肉,半框眼鏡後,一雙輕微浮腫的眼睛——怕是鸞鳳纏綿需索無度導致的腎虛吧。
反正,這是一個生活穩定有人伺候的男人。
未婚男子身上盤桓的青澀氣息和慌裡慌張,他沒有。
只有婚姻,有度有節的婚姻才能養出這樣的男人的體格和氣質。
未婚男子,不管如何穿山渡水千帆過盡,始終是男孩。
「在幹嘛呢?」他微信。
「查房。」
海棠拍了一張病房的照片發過去。
眼科醫院,少血腥惡病,相比於別的綜合醫院,簡單乾淨得多。
冬天一來,病房大多空著。
335房是唯一一個住滿人的。
一個六十歲的退休老太和她的女兒女婿。
三張小床之間,兩個床頭櫃,擺滿了東西。水果、手機充電器、吹風筒,以及幾支蒙牛優酸乳。
小夫妻三十出頭。
女婿很體貼,買早餐、午飯、水果,陪老太太做各項檢查。上午十點,做女兒的要麼還在賴床要麼在慢吞吞地化妝。
女人就這樣,仗著有人寵,有風使盡艃。有誰天生風風火火的呢?不過是無人可靠,凡事自己來,日久天長,不風火也不行了而已。
「媽,您要不要喝點優酪乳?」男人問老太。
老太朝海棠投來詢問的眼光。
「沒問題,可以喝的,阿姨。」海棠邊說邊給老太滴眼藥水,同時也看了那女婿一眼。眉清目秀清清爽爽的一個男子,身材保持得不錯,隔著襯衣仍舊依稀可見隆起的三角肌和胸大肌。 「謝謝宋醫生啊,辛苦了。」女婿對海棠點頭致意。
愛屋及烏吧。否則,哪個男人會如此殷勤地伺候起丈母娘來?
手機一震,微信來了——
「病房很熱鬧啊。」後面綴了個紅唇表情。
「是。三張床都住滿了。女兒女婿陪老太太做白內障手術。」海棠用的是陳述句,表面上不鹹不淡,事實上卻說得詳細。她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如此詳細。
手機又震了,是個表情圖,一個簡筆劃小人兒,雙手舉著一個愛心,愛心裡幾個字:寶貝,我想你了。
這是他的慣用圖片。
事實上,他從未這麼說過,也從未喊過她的名字或是別的。
連昵稱也沒有。
叫老婆?不。他不會那麼蠢,蠢到給她不該有的希望和暗示。
叫寶貝?也不對。說不定那是他老婆的專寵。
直呼其名又顯得生分。
索性省了。
再親密,再你儂我儂耳鬢廝磨,在稱呼上也不過是「你」「我」而已。
換作從前,海棠會回復:我也想你。
但是那天,海棠沒有。
出門之後,她聽見女兒在洗手間裡喊女婿:
「寶寶,我不想出門,你看媽要吃什麼,打包回來好了。」
「腸粉吧。」老太太說。
女婿爽利地出門了。一個「寶寶」就把男人哄得屁顛屁顛鞍前馬後。
——換作我媽躺在這裡,他會來嗎?
永遠,不會——海棠心知肚明。
只有蠢貨才會對無望的事情滿懷希望。
刪掉對話方塊,把手機塞回白大褂的口袋裡。
口袋大,手機一墜到底。
空空蕩蕩。一如人生。
海棠二十八歲。是大家關心的剩女。
不少人明面上是關心,實際上是八卦。
生活本就無聊,不八卦一點別人的七葷八素簡直就活不下去了。背地裡嚼舌頭的人不少:該不會是有什麼毛病吧?要不怎麼會連個男朋友也沒有?
「八公八婆多得是,蟑螂老鼠滅絕了,這些人都還在的。管不了那麼多,隨他們說去!反正咱也沒什麼需要跟別人交代的!」閨蜜楊梅敷了一塊芝麻糊一樣的黑色面膜,慵懶地躺在沙發上,好言相勸。一個「咱」字用得,也算是用心良苦。可話背後到底也是輕薄的——一個女人,一把年紀還吊兒郎當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算什麼呢?
楊梅和海棠,當然不是「咱」。
楊梅所到之處向來熱鬧,男人們圍著她團團轉,像蜜蜂圍著花兒一樣。可她精明,知道女人青春易逝寶刀會老,在亂花漸欲迷人眼之際,狠下心來找定一個男人,過起了善男信女的生活。
海棠很少異性緣。二十出頭那一年,天橋上算命的大鬍子握住海棠的手,說:「感情線短,桃花弱,晚婚命格。還有一句不知當說不當說……」大鬍子神色凝重,略有遲疑。
「儘管說吧,師傅。」
不過糊口罷了,果真有道破天機的能耐,怕也不會在這天橋上風吹日曬騙飯吃吧。姑且聽之好了。
「雙鳥離飛之相,恐情路坎坷啊。」
嗨,坎坷就坎坷吧。來世為人,誰又能一帆風順呢。那時的海棠年輕氣盛,無所畏懼。
後來海棠再特意去了幾次天橋,卻再沒見到算命的大鬍子。茫茫人生,聚散皆無常,算得了別人命的人往往算不了自己。
「還是找個人吧,也別眼界太高啦,好歹冬天有人暖被窩,來大姨媽有人遞水送藥,下雨打雷有人抱一抱,碰上個蟑螂老鼠也有人出馬消滅,至於換燈修馬桶這類事情連物業服務都省了——全是男人一手搞定。」楊梅偶爾也會轉換話風,和別人一樣一口咬定海棠是因為心高氣傲才導致的孤身一人。
海棠不是孤身一人,卻和孤身一人沒什麼區別。認識數年,一年十二個月,見他的次數屈指可數,偶爾頭疼腦熱,卻依然形單影隻,自己料理自己。
誰此時孤獨,就永遠孤獨——誰的詩句?記不清了。反正獨來獨往慣了。
可有時候海棠覺得這樣也不賴。見慣了在婚姻裡煙薰火燎是非不斷的人,反覺得自己的日子過得清淨。
一朝嫁作他人婦,終日柴米油鹽醬醋茶裡泡著,如何能夠逃出生天?只好認真庸俗下去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吧,何苦左奔右突執於前程?何況這前程於一個女人而言不過是一日三餐相夫教子罷了。
像父母一樣又如何?都是文學教授,算是才子佳人珠聯璧合,大半輩子下來,卻依然烽火連天爭戰不止。
「我是瞎了眼才看上你!」
「我他媽的才是倒了八輩子的大霉!」
兩個文學教授吵起架來一點都不文雅,和村夫野婦毫無二致。若硬要找出差別來,那就是媽媽自殺前好歹還會留下遺書。
「媽媽無法繼續了,請你們原諒我。媽媽犯的最大的錯誤是把你們帶到這個世界卻無法繼續陪伴你們。」
那一年,海棠十歲,哥哥海岸十四歲。
再後來的事,海棠忘了。海棠只記得一個人的身體裡原來有那麼多的血——媽媽割腕自殺。好在那天海棠發燒,請了病假提前回家,然後,媽媽被救了回來。
連死都肯,卻不肯活。
至於爸爸,鬍子拉渣,頭髮凌亂,眼窩深深塌陷,像一棵遭了颱風的老樹。
海棠不知道該同情誰。
媽媽撿回一條命之後,父母的交鋒變得少了,氣氛卻很壓抑。每個人都小心翼翼,避免踩雷。
後來的事,海棠忘了,只是她很早就知道——所謂日久天長,不過是忍罷了。把自己忍老,孩子忍大,把理想、激情、海闊天空忍成日復一日的死水微瀾。
忍是什麼?心頭上一把刀。
一把刀戳到心尖上,很多東西就滅了。
滅了之後,只剩生活。
也只有滅了之後,才能夠生活。
有些事情,無需別人教育,你自己就突然懂了。
但世上的事永遠如此:懂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勞燕分飛的人再多,也不妨礙每天都有人喜結連理。說到底,一生太長了,長得只能用很多的俗氣、煙火氣才能填滿。
「人活著,不都圖個圓圓滿滿麼?」——隔三岔五,小姨的電話就打過來,有時是在夜裡,有時是在白天——「你媽在你這個年紀,你都四歲了。」
一個女人,有男人,有兒女,就是圓滿——誰管它真假呢。假戲真做,做著做著,就慣了。
婚嫁一事,小姨比媽媽盯得緊。小姨知道,有些話,做父母的不好開口。即便開了口,也總是不得要領難抵主題。即便得了要領抵了主題,海棠也不見得真聽進去。
小姨是知道海棠的。
的確,好幾次,媽媽一張口,海棠差點脫口而出:你和我爸倒是順時應物了,那又如何?這輩子過得還不夠嗆?
話到嘴邊,還是咽了回去。都是女人,何苦如此殘忍?
燈光下,媽媽頭上新長出的一截白髮格外刺眼,染髮的速度已趕不上長白的速度了,黑白兩色,在她頭上竟分出了楚河漢界。
其實媽媽也沒說什麼過分的話,只是裝作不經意地說誰誰誰的兒子從國外回來,人不錯,家教也好,可以見一見。
見海棠不應,她好久才冒出一句:
「廣撒網,總能網到魚吧?」
海棠終於忍不住爆笑起來:「不愧是文學教授。」
「你別笑,話糙理不糙。」
媽媽邊說邊用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問:「幾點了?你爸說了回來吃飯的,到現在還不見人!」
「爸去哪了?」
「嗨,還不是那幫子詩友!寫來寫去都是些屁話!」
「媽,你年輕時不也寫過詩嗎?」
「誰年輕時不寫詩啊?」媽媽沒好氣地瞥了海棠一眼。
寫詩的媽媽想必也曾斑斕過吧——海棠想——可到底是枯了。
無數個夜裡,海棠值完班回家,見客廳的電視開著,媽媽坐在沙發上,瞌睡打得前傾後仰。
海棠上前輕輕地拍了拍她:「媽,進房睡吧。」
她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盡是渾沌。不知今夕何夕。好久才緩過來說:「你也快去洗洗睡吧。」說完,轉身進房了。
萬籟俱寂。
爸爸在房裡鼾聲如雷。
海棠的心一陣苦澀。為媽媽,也為爸爸。兩個廝守了一輩子的人,真正擁有過對方麼?也許曾有過,可卻變得如此荒涼。
海棠
一、
打一開始,海棠就知道他是有家室的。
襯衫乾淨整齊,西裝頭,小肚腩,背部渾厚有肉,半框眼鏡後,一雙輕微浮腫的眼睛——怕是鸞鳳纏綿需索無度導致的腎虛吧。
反正,這是一個生活穩定有人伺候的男人。
未婚男子身上盤桓的青澀氣息和慌裡慌張,他沒有。
只有婚姻,有度有節的婚姻才能養出這樣的男人的體格和氣質。
未婚男子,不管如何穿山渡水千帆過盡,始終是男孩。
「在幹嘛呢?」他微信。
「查房。」
海棠拍了一張病房的照片發過去。
眼科醫院,少血腥惡病,相比於別的綜合醫院,簡單乾淨得多。
冬天一來,病房大多空著。
33...
作者序
我讀佛花與《海棠》
張愛玲曾將自己虛構的都市傳奇視作「流言」。「流言」當然就是關於都市男歡女愛的八卦故事。其實,無論是流言的製造者還是傳播者,他們都在虛妄地享受著流言敘述中所展示的見多識廣,以及由這種所謂的知識能力轉化而來的權力慾。因此,杜撰流言就成為張愛玲的寫作姿態,並體現了她的小說觀——從自己營造的「流言」中,呈現都市人家幽暗的人性風景。不過,情義的難求恰恰是她小說嘮叨的母題。
儘管讀著張愛玲小說長大的佛花,也在做著當代都市流言的記錄,但她的心態卻遠沒有張愛玲那麼超脫。可能是她沒有張氏的那貴族身份,也許是平民家的孩子早當家,成熟得太早,責任感也太強,故總能體諒到當代人的都市生存之不易。所以,她要麼把都市流言當成了激勵自己的精神砥石,如〈女船長〉和〈鳳凰〉;要麼把它當成了一面透視時代精神底色的鏡子,如〈姐姐〉和〈海棠〉。所以,讀她的小說,我們總感覺到,儘管她的敘述話語張揚凌厲,但絲毫沒有張氏的那種刻薄與殘酷;相反,總能從她的文字中,感受到一份現代人文理性所賦予的厚道與溫情。或許,她所有的小說本來就是為當代都市留住這份厚道與溫情而關注這些流言的,因為她是如此熱烈地愛著這成長於斯也生活於斯的城市。
我之所以不自覺地將她與張愛玲扯在一起,實在是她的小說也是從關注都市流言開始的。只是她從來不想讓人們將自己的小說也當成一種流言,而為人們增添道德殺伐的工具。在〈女船長〉中,患小兒麻痹症的殘疾女,自小就生存在母親帶她尋醫問藥的路上,不用抬頭,就能領略到旁人的鄙夷目光,以及廉價的同情。但是,她更是從母親歇斯底里式的母愛與生存姿態中,領略到這繁華都市背後的另一道人性「風景」——自尊、自愛與自強。在母親的「船長精神」指引下,她學會了全面掌控自己的人生。她從不摔倒;她以閱讀碾碎孤獨;她每天花費三小時來打扮自己以維持基本的體面。儘管她的半邊身子是軟塌的,但她以自己的真誠和坦蕩,與哥倫布談過一場夢幻般的愛;她又以超乎常人的艱辛和勤快,保住了那儘管卑微卻能賴以為生的職位。卑微的她,之所以如此,只為實現一個卑微的夢想——不再讓已成棄婦的母親再焦心於自己的未來。
母親則傾盡家財,開設了一個名叫「女船長」的書吧,作為女兒未來的寄生之所,希望女兒能夠像一名掌控航船的船長一樣,掌握自己的人生。不久,母親辭世,徹底淪為孤兒的她接過了母親的班,擔任了母親曾經肩負過的「女船長」角色。有意味的是,在書吧裡,這位新的「女船長」不再像從前那樣藏匿自己殘敗的身體,甚至敢於在人前開懷大笑,以至於母親生前的一些好友與學生都覺得,母親似乎沒有離開過這人世。
所有在深圳生活過的人都看得出來,這不是一碗勵志的雞湯,甚至不是一個關於當代底層苦難的故事,而是一個關於這座城市的兩代「奮鬥者」的寓言。深二代正在接過他們父輩手中的旗,以一種前所未有的理性精神,重塑著這座繁華都市的精魂與內在風景——無論是一個人,還是一座城市,他們都像一位航海中的船長一樣,在掌控著自己的命運。
同樣不認命,並以自己的全部智慧來抗擊流言的,還有〈鳳凰〉中的阿醜姑娘。令人驚異的是,讓她作出傳奇式抗爭的動機,不是出於「女船長」式的生存壓力,而是基於一個基本的現代人倫常識:「一個人再低微、再醜、再簡陋,我還是一個人。」顯然,〈鳳凰〉與〈女船長〉已構成了探討同一主題的姊妹篇。
小說一開頭,就有令阿醜姑娘痛徹肺腑的一段流言轉述:「全天下都知道我醜。有人說我,醜就算了,還要醜得人盡皆知、厚顏無恥,醜得連父母都受萬人唾棄,也算是人中龍鳳了。」只因容貌醜陋,地位低微,阿醜姑娘不僅被任課教師剝奪了佩戴紅頭花的權利,還遭到了班主任的無恥猥褻。她成了人見人欺的主。從此,她只能在文學閱讀和文學創作所營造的虛幻世界中重建自身的尊嚴。
工作後,她在野心家于大可的鼓動下,本著「要娼就娼世道,要盜就盜人心」的混世哲學,開始了她在現實世界中的奪回尊嚴之路。由於于大可是這冷酷世界中唯一對她付出了亦真亦假之愛的人,因此,她先是心甘情願為于大可所利用。她奇醜無比,卻「厚顏無恥」地向清華北大的高材生們發出徵婚廣告。這一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荒唐行為,竟然引來了自稱「正義」的網路世界的「惡搞」。但是,這種現代都市流言不僅沒有傷害到她,相反,讓她成為了網紅人物、新媒體時代的流量中心。阿醜姑娘也因此而收穫了大量的金錢。顯然,于大可在利用阿醜的容貌來發家致富,而他倆卻在精明地利用社會庸眾的獵奇與無聊。
但阿醜顯然是不甘被人利用的。她跟〈女船長〉中的殘疾女一樣,不僅要掌控自己的人生,更要獲得自己應有的尊嚴。於是,一場跟庸眾社會的「智鬥」,就在她的主導下登場了。阿醜先是利用于大可給她的分紅,進行了大面積的整容,讓自己出落成一個與其本名相符的「鳳凰」。其後,她又將與于大可的性愛照片,巧妙地「洩漏」在網路上。她自己便再次成為了流量中心,再次成為了網紅,再次收穫了金錢;當然也收穫了野心家于大可對她的敬畏。當人們關注和追問網紅鳳姐身子下人物的身份時,于大可領略到了阿醜的厲害。此時,「脫胎」成鳳姐的阿醜姑娘,已經完成了其「在戰鬥中成長」的精神涅槃。她要正告于大可之流的是,你們可以娼世道,但人要有底線。唯有人間真情不可利用,更不可褻瀆。
看得出來,〈鳳凰〉這部有著當下網路時代「本事」的傳奇,已不再是像張愛玲小說一樣,只為呈現流言的無情與現實的齷蹉;而是為了表達作家自己所體悟出的一個樸素的道理:人們在享有現代都市的繁華時,更應認識到,城市不應成為一個弱肉強食的叢林,更不應該成為智力競賽的競技場。任何時代,任何社會,唯有愛與寬容才會有未來。因此,鳳凰與「女船長」一樣,不約而同地選擇了與現實的和解。她不僅原諒了以愛的名義利用她的于大可,也寬恕了曾經猥褻過她的班主任老師。
當然,這流言以愛的名義大行其道的網路時代,也遠非是張愛玲女士在半個世紀前所能想像的。然而,作家們要給一座流言充斥的城市,增添「愛」的程式又談何容易?這顯然不是給一部手機換裝軟體那般簡單。一個醒目的事實是,日益發達的媒體技術,正在流言中製造一種「情感的景觀化」;甚至連街頭的商業廣告都要大打情感牌。但是,情感的景觀化又勢必會構成一種社會意識形態。它不僅支配了人們的世界觀,也使得那些于大可式的虛情假意獲得了某種超越性,從而變成了某種客觀實在。那麼,人的本真自然情感——天賦的自愛心和同情心,不僅會被這些虛假的文明所遮蔽,而且還會遭到它喬裝的正義所傷害。鳳姐所遭遇的網路暴力就是如此。不過,佛花堅信,人們對真情真愛的渴求並未消失,也不可能消失。它必然會通過自身的形式——即個性化,來支撐文學的存在價值。
為了不讓自己的文學成為傳播虛情假意的都市流言,佛花繼續將她的筆觸伸向了都市家庭中的倫理領域,甚至伸向了她自己的心底。她力圖通過探討流言對親情與愛情的毀滅,來檢驗這座城市的精神真相。為此,她創作了又一個姊妹篇——〈姐姐〉和〈海棠〉
在〈姐姐〉中,母親是一位失敗的舞蹈家,而父親也是一個失意的公務員。母親由於對父親的失望,轉而將自己的全部精力,投入到對自己女兒的培養。她希望女兒能夠繼承她的衣缽,以完成自己的未竟之志。父親則由於母親對他的冷落而尋歡他愛。而「我」——南柯,則是時刻在感受到家庭成員的各懷心志和父母婚姻的淒風苦雨。因此,她既希望在家能得到一位姐姐的百般呵護,更希望得到市委書記的兒子崔健的愛情,以走出這個「無愛」的家庭。於是,一個人見人愛而又善解人意的神仙姐姐「一夢」出現了。姐姐不僅考入了大學舞蹈系,圓了失落母親的夢;還將「我」解放出來,讓「我」投考到了自己最喜歡的美術專業。姐姐則通過做市委書記的情婦,讓父親在莫名奇妙中升了官,又重新回到了夫唱婦隨的美好家庭。甚至,姐姐為了不至於成為「我」與崔健婚戀中的倫理障礙而離開了這個世界。
顯然,這是人們耳熟能詳的成語「南柯一夢」的隱喻。「姐姐」不僅是「我」的一個夢,也是現實生活中每個人的白日夢。然而,只有「我」在夢醒之後,才會有著內心的愧疚。她一頭撲倒在母親的懷裡痛哭流涕,不斷懺悔著:姐姐的跳河自盡,我是親眼目睹的。由於自己的自私,我沒有去制止。母親則一直在反覆安慰「我」:這只是一個夢,你也從來沒有過什麼姐姐。
其實,做父母的,哪一個不夢想有這樣一個女兒出現呢?只是不願意在子女面前道破這份妄想罷了。只有年輕的南柯由於懂得感恩,才擁有了這份自省意識罷了。因此,小說敘述者南柯的自省意識,實際就是一種現代文明所宣導的人的反思意識。它內含的人道主義同情,就不僅是這個城市的文明根芽,更是預言一個新的倫理時代即將到來的春信。
如果說南柯的「夢醒」,是在呈現每一個人應有的自我羞愧;那麼,〈海棠〉中的主人公,則是在完成一種更為嚴苛的自我審判。海棠與南柯的姐姐一般,也有著天使般的容顏。當然,她本就是一位白衣天使——眼科大夫,並出生於父母雙雙為文學教授的書香門第。海棠之所以成為大齡剩女,實在是出於對父母婚戀的失望,從而產生了對婚戀的恐懼心理。在海棠父母的婚姻中,一直鍥入了一個第三者的存在——最疼愛自己的小姨。為此,母親曾經在一方是丈夫一方是妹妹的兩難處境中割腕自殺。自殺未果後,母親便信奉了上帝,以求內心平靜。從此,海棠既瞧不起父親,也惱怒於小姨。但宿命的是,海棠也正在成為下一個小姨。她也無可救藥地愛上了名為「西廂記」的有婦之夫。儘管「西廂記」同樣不能為她提供婚姻的名實,甚至於一個虛假的愛的承諾;但他與父親一般的博學、風度與成熟,依然讓海棠難以自拔。
在照料父親住院期間,由於偶遇「西廂記」正在護送臨產的妻子上醫院,海棠決心切斷與他的情愛關係,與一名為「電腦」的小夥,開始一場真正屬於自己的婚姻生活。一方面是為了讓「西廂記」即將出生的孩子,將來在心理與情感上不再重蹈自己的困境;另一方面她自己也可以擺脫小姨終生不嫁的宿命。然而,兩件既離奇又似乎順理成章的事件,既掐斷了她的這段姻緣,也碾碎了她的良好願望。在父親臨終前,她站在母親的立場,展開了一場對父親和小姨的道德審判。這當然不僅加速了父親的死亡,而且也粉碎了自己剛剛建立起來的對美好婚戀的幻想。如果她接受了與「電腦」之間的婚戀;那麼父親在情人與配偶之間的情感困境,就有可能是自己明日的境況。而「西廂記」夫婦在都市流言中的相繼自殺,則既讓她發現了自己內心世界中所隱藏的殘忍與自私,也讓她消除了先前對「西廂記」的看似無情實有情的誤解。
原來,「西廂記」在殘酷的官場升遷鬥爭中,一直遭到了競爭對手的監視。此時,他與海棠幽會的照片在媒體上暴光,不僅導致正處於臨產期的妻子情緒失控而跳樓自盡;而且,還因他的市委宣傳部副部長的身份,使得他們之間的情事成為了這個城市最大的桃色事件。這一桃色事件在網路媒體上的發酵,讓他意識到,對自己一無所求的海棠也同樣陷入了流言的漩渦之中。他自己的存在,實際上已經傷害到了這世界上兩個最愛自己的女人,於是毅然選擇了為愛殉命。
「西廂記」與父親的相繼死亡,也讓海棠重新認識到,「西廂記」與父親其實是同一類人。他們都是重情重義的人。他們也都是在遵循自己的內心,珍惜每一份彌足珍貴的人間真情。所以,自己和小姨才願意以一輩子的光陰去依戀,去追尋。因此,先前對父親的臨終審判,純屬錯位誤判;而真正要接受嚴厲審判的,正是她自己。
其實,作為女兒,海棠並非不能對她父親的婚戀進行道德審判,而是她自認為實在沒有資格做這一審判。因為她發現,自己與父親其實也是屬於同一類人。父親一直在以自己的真愛傷害著母親,也毀掉了小姨。而她自己也正在以自己的真誠與摯愛,將父親與「西廂記」送上絕路。面對這種似乎無法擺脫的命運輪迴,她也常常困惑不已,百思不得其解。最後,她只能無奈地將答案籠統地歸之於遺傳了父親的基因。
但是,文學評論者是不應該對一個小說人物來作什麼道德評判的。儘管道德評判與審美判斷都是建立在人的情感判斷力之上;然而,兩者卻有著根本的不同。道德評判只負責對某一事件作出對錯判斷;而審美判斷則是要求人們對自我的認同負責,完成的是基於自我體驗所作出的感性判斷。顯然,只有當作家呈現了自身的這種審美意識,文學才擁有真正的藝術魅力;而揭示作家獨特的審美意識及其與藝術創造之間的隱秘關係,則實在是文學批評的責任。
正如席勒在《論激情》中所指出的,人的情感永遠是文學藝術的表現物件;但它只是手段,不是目的。原因在於,並不是人世間所有的情感都能感動人。所以,文學藝術的真正目的在於,通過呈現人物的自愛心與同情心之間的交鋒與糾結,從而營構出高度個人化的藝術情感(如海棠痛苦的糾結),以呈現審美情感之於道德情感的超越性(即人物的情感不止於那種道德情感)。顯然,只有在這種具有超越性的審美情感中,才能呈現出人自身的理性與良知。因為承受痛苦本身就是一種自我懲罰;所以,只有表現出人物在良知覺醒後的痛苦,才能表明他尚有一定的道義擔當。作家也只有在文學藝術中,創造一種勇於「自我懲罰」的情感景觀,人們才能在情境式的感同身受中體會到理性的光芒。這種敢於直面人生也勇於自我審判的精神,本身就是崇高美的情感源泉。故而尼采明言:唯有悲劇才是最高的抒情詩。
在〈海棠〉這部關於當代言情悲劇作品中,佛花顯然對現代悲劇藝術的內在審美原理深得三味。從海棠婚戀的可能性來看,在「西廂記」夫婦相繼離世後,實際上流言的風潮已過,她完全可以與「電腦」步入婚姻的殿堂,不一定會受到道德的譴責。顯然,是她自己不放過自己;她不能丟掉人之為人的良知而沒心沒肺地活。因此,她帶著巨大的傷痛、絕望與負罪感,來到了醫院,打掉了與「電腦」的骨血,關閉了自己婚戀的大門。最後在母親的指引下,她投入了上帝的懷抱,以尋求心靈的寧靜和靈魂的救贖。因此,海棠的痛苦與〈姐姐〉中妹妹的痛苦一樣,不僅僅是她們精神成人的表現,更是一種理性文明在人們心頭生長的隱喻。
儘管康德也有過如此隱喻式的斷言:「人性這根曲木,決然造不出什麼筆直的東西」,對人的理性精神不無猶疑;但是他又說,只有那聰明的木匠能將這些曲木製作出一流的地板來。佛花顯然是這樣一位聰明的木匠。她義無反顧地鍾情於其在理性軌道上前行的姿態,並投入了她的全部熱情,熱烈地讚美著人們對真情真義的渴求。因此,她一反前一個姊妹篇中的人設,賦予了她們風姿綽約的外貌。只是在尊嚴的追求和良知的恪守上,一直是她小說中用心鐫刻的兩大主題。事實上,佛花正是通過對這些形形色色的都市兒女內心風景的讚賞與書寫,使得她的都市傳奇從尋常的流言中超脫出來,成就了這座城市「春暖花開」式的人文風景。
湯奇雲
二〇二二年十月十七日於深圳
我讀佛花與《海棠》
張愛玲曾將自己虛構的都市傳奇視作「流言」。「流言」當然就是關於都市男歡女愛的八卦故事。其實,無論是流言的製造者還是傳播者,他們都在虛妄地享受著流言敘述中所展示的見多識廣,以及由這種所謂的知識能力轉化而來的權力慾。因此,杜撰流言就成為張愛玲的寫作姿態,並體現了她的小說觀——從自己營造的「流言」中,呈現都市人家幽暗的人性風景。不過,情義的難求恰恰是她小說嘮叨的母題。
儘管讀著張愛玲小說長大的佛花,也在做著當代都市流言的記錄,但她的心態卻遠沒有張愛玲那麼超脫。可能是她沒有張氏的那貴族...
目錄
佛是一枝花/南翔
我讀佛花與《海棠》/湯奇雲
海棠
女船長
姐姐
鳳凰
後記 筆墨之下,千軍萬馬
創作談 眾生皆我
佛是一枝花/南翔
我讀佛花與《海棠》/湯奇雲
海棠
女船長
姐姐
鳳凰
後記 筆墨之下,千軍萬馬
創作談 眾生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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