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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腦螢幕上播放著最近在社群媒體上爆紅的影片。
近二十年內興起的網路媒體，徹底改變人們的生活方式。
在資訊爆炸、平臺眾多的現在，沒點創意巧思是很難在媒體界生存的。作為一個廣告業務企畫，我深有體會，每日查看網路熱門影片是我工作的日常。
「妳要算命喔？招桃花？」
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我沒有理會，那人卻繼續說：「喬哥，我有個建議。」他沉了沉聲音。
「怎樣？」
「考慮一下這個。」他手上拿著一張名片──精美整形診所。
我無語，「信不信我現在就送你回老家？」
他一手撐在我的桌面上，一手叉腰，不以為然地看著我說：「拜託，我身為多年好友盡個關心的義務好不好，妳都二十五了還是單身。」
「是二十四歲又八個月。」
「四捨五入二十五啊！我話先說前頭，妳要是老來無伴，我家可沒有多的房間給妳住。」
「徐靖陽！」
「好啦，頂多陽臺分妳，不能再多了。」
我拿起桌上衛生紙往他身上丟。
「嘶，不能開玩笑耶。不過妳看這幹麼？」他揚了揚下巴，示意著螢幕。
「你不知道嗎？這個影片最近很紅耶，超過百萬觀看了。」
他白了我一眼，「廢話，我當然知道，我是問妳看這幹麼？」
「觀摩啊！學學人家爆紅的優點，說不定也能用在我們的行銷宣傳上。」我說。
「那妳觀察出什麼了嗎？」
「精準到位的模仿、無厘頭的搞笑對話，還有……」
「還有什麼？」
「還有……」我支吾了會，沒有下文。
「想不到了？因為沒有了，這些特點跟影片爆紅沒有絕對的關係。說直接一點，就是剛好紅了。所以妳看這麽認真也沒有用。」
他冷靜得近乎無情，卻頗有道理，我無法反駁。
「所以它一點參考價值都沒有嗎？」我可是花了好多時間研究。
「不是，這影片確實做得很好，但不是我們能運用的方式。我們的客戶是美妝跟食品保健，品牌調性也比較保守，不太可能玩這種創意。」他直接否定了我的努力。
我回到位子，無力地趴在桌上，思考下週的提案。
身後又傳來徐靖陽的聲音，「啊對了！妳最好先準備等等跟老張開會的資料。」他看著時鐘，「妳還有……十五分鐘。」
「開會？開什麼會？」我倏地起身，險些跌倒，徐靖陽眼明手快地……躲開了。
「專案執行會議。」他皮笑肉不笑。
「不是明天嗎？」我翻閱行事曆。
「今天下午。有個客戶臨時要看這個月的媒體投放成果，看完之後不太滿意，跑去跟老張告狀，老張一氣之下通知所有人下午五點跟他報告專案執行進度。就在剛剛。」
「靠，誰啊？給報表之前不檢查一下嗎？」
徐靖陽淡漠的眼眸望著我，沉默了幾秒。
不對勁。我抬頭看了看他，「不會吧？」
他點頭，語氣無奈，「就是妳想的那樣，妳朋友溫昕aka新媒雷公。」
「溫昕實在是……」我按了下額角突起的青筋，回頭面對桌上滿坑滿谷的資料。
我叫喬一帆，一帆風順的「一帆」。
爸媽在給我取名字時，希望我的生活能夠一帆風順，但我二十四年零八個月的人生中就沒順遂過。
上學時，只要大考必定感冒、拉肚子，穿新鞋那天一定下雨。
高中選打掃區，全班唯二的外掃名額都能被我抽中。連向暗戀對象告白也能遇到衰事錯過。
考大學時，我以一分之差錯過想讀的科系，連出社會都是做血汗的廣告媒體業。
我作為廣告AE，除了面對客戶各種合理或不合理的要求，也需要解決公司老闆對業績的經常性焦慮，還有同事偶發性的出包。
唯一的幸運大概是，在這樣高壓勞累的環境，有幾個朋友和我一起受苦──我的高中好友溫昕、徐靖陽，和我在同一間公司工作。
這不是巧合，是我在進這間公司之後，秉持著好朋友「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精神，和他們分享我的苦難。如今，他們和我一起在地獄受苦。
溫昕人如其名，是個溫馨甜美的女孩，但她做事總是很迷糊，交代的事情經常辦得零零落落，因此人稱「新媒體部雷公」，只要她來，必定有雷。
然而，她做事總是充滿幹勁，可以為了一個專案熬整夜，只為了找出可用的資料，儘管客戶的要求很艱難，還是使命必達。若非這樣的幹勁，老張可能不會留下她。
而徐靖陽和她完全相反，是隻狡猾的老狐狸，做事謹慎縝密，還冷酷無情，儘管我跟他是從高中就認識的好友，在工作上出現任何紕漏，他可從來沒有寬容過。一張能言善道的嘴，加上清秀斯文的外表，讓他在客戶那裡吃得很開，不分男女。
對，不分男女，上回我看見男客戶摟著他的腰跟他談事情。
不過，不得不說，這隻老狐狸的工作能力確實很好，總能在短時間內想出最好的應對方案。每次發生問題，我和溫昕都會找他幫忙，然後被他嫌棄。
我想，要不是他那刻薄的個性，他才不至於從高中畢業後空窗到現在，連個女朋友也沒有。
想著想著，我轉頭看向徐靖陽，他在座位上收拾東西，似乎在準備下班。
「幹麼？」他看著我。
「你不開會？」我指著會議室。
「人家上週結了兩個專案，現在可是自由之身呢。」他眨眨眼向我炫耀，還附贈一個飛吻，慢條斯理地收拾東西。
嘖嘖，聽聽他嬌嗔的語氣，我才不信他跟某男客戶沒有什麼。
看著他搖曳生姿的背影，我一邊啐道：「老狐狸。」
「還有三分鐘，老張等妳喔。」他看著打卡機提醒我。
一走進會議室，我就感受到一股低氣壓，除了老張，裡頭還有一個人──溫昕。
老張坐在會議室主位，面色凝重，而我走到溫昕旁邊坐下，不敢抬起頭。
「這個，是上個月的業績總表。」
老張將一張統計表推過來，看了看資料，我和溫昕負責的專案，是所有專案中虧損最多的。
「從去年底，我們流失了百分之二十的客戶，以公司目前的虧損，要是客戶砍預算，我很難留著妳們。」
靜謐的辦公室裡響起老張冰冷的話語，我連氣都不敢喘一口，全身的血液彷彿凝結。
「不過，妳們一直以來都很努力，這是有目共睹的。」他又開口。
聽到這話，我和溫昕同時抬頭看他，似乎有了一線生機。
「解決方案下週給我。我和客戶說好了，我們會提出具體可行的方案，積極行銷提高買氣。做得到嗎？」他詢問。
我還未回答，溫昕便搶著答應：「可以。」
「妳呢，一帆？」老張看著我。
「我……」
＊
隔天早上，會議室裡。
「請問……」徐靖陽皺了皺眉，似是壓抑著情緒。
「啊？你說什麼？」我回頭。
「我說……為什麼我會在這裡？」他扶著額頭問。
「想企畫啊。」溫昕答得很快。
「我是指，我為什麼要跟妳們一起想企畫？」
「親愛的，我們是朋友對吧？」溫昕握著他的手，含情脈脈地看著他。
「我們頂多算高中同學。」他反駁。
「朋友就該有難同當，對吧？」我說。
「妳上次這樣說就是誆我來這裡上班，我才不要。」他起身要走。
「等等！」我阻止他，「來不及了，我已經跟老張說你會跟我們一起做這個案子。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我說得煞有介事。
「老張答應了？」他回頭，一臉愕然。
我食指對著食指碰了碰，學著他昨天的嬌嗔語氣，「你不是沒有案子，恢復自由之身了嗎？於是人家就幫你爭取了一個。」
「妳是皮條客嗎？」
「那你可就是妓女。」我無辜地眨眨眼。
他頹然坐下，「好吧，客戶需求是什麼？」
最後，徐靖陽還是沒捨得放棄我和溫昕，我們三人窩在小小的會議室討論到深夜。
大約凌晨兩點，我們都已經筋疲力盡。
「我們休息一下好不好……」溫昕一邊打哈欠一邊說，聲音飽含疲倦。
「真是年紀大了，才兩點就撐不住了。以前我們不是常常熬通宵的嗎？」我伸懶腰。
「拜託，那時候才幾歲，天天熬夜還是跟一尾活龍一樣。現在啊……」徐靖陽看著落地窗外的夜景。
「欸，妳們還記得高三時辦的那個嗎？」徐靖陽突然開口。
「廢話，當然記得。」我說。
高中的時候，我們三人成立了一個社團。
印象最深刻的事是在高三，我們辦了一個活動──當你一天的月老。
在網路還不盛行的年代，沒有匿名告白網站，向人告白不外乎是當面說或寫情書，直截了當卻略顯無趣。於是，我們推出這個活動，擔任委託人的「月老」，執行告白活動。
整套活動由徐靖陽負責發想規畫，內容全是他想的。我負責宣傳，午休時間就到廣播室借用廣播宣傳。溫昕負責整理堆積如山的委託單，安排執行計畫，包括什麼時候要溜進教室偷放巧克力、埋伏在哪一個樓梯轉角給人驚喜。
細數高中三年，舉辦告白活動大概是少數能讓我感到驕傲不悔的事蹟，儘管當時做了許多荒唐的事，然而現在回想起，還挺自豪的。
可能是當時太風光了，我總以為自己以後一定能成為一個特別的人，結果出了社會只成為特別普通的人──被客戶使喚、被老闆壓榨，仍敢怒不敢言，狼狽不堪的二十五歲。
「欸，所以那時多的那張委託單到底是誰的啊？」溫昕開口。
當年的活動有很多人響應，我們在學校成了風雲人物。
當時，有一張委託單沒有署名，是在活動結束後，才出現在我們的委託箱裡頭。因為已經過了活動時間，我們也就沒有處理了。再次想起這件事的時候，已經找不到那張委託單了。
「管他是誰的，反正活動都結束了，逾時不候，不處理。」徐靖陽連頭都沒抬。
「妳有時間想是誰的，不如想想專案怎麼辦。」我抹了抹臉。
看著白板上凌亂的筆記，我想，這次的專案要是搞砸，我跟溫昕真的要回家吃自己了。
「要是這些東西跟以前那些活動一樣就好了，當當月老、玩玩活動，多有趣啊，還不用看客戶的臉色。」我實在很想念過去我們瘋狂荒謬的計畫。
「其實……也不是不可以……」徐靖陽若有所思，似乎想到了什麼。
隔週的週三，我們一早就在客戶的會議室準備。
「電腦都設定好了？」
「好了。」
「書面報告跟其他影片呢？」
「都放好了。」
徐靖陽和溫昕確認著稍後開會的前置作業，突然間，徐靖陽回頭看了我一眼，「幹麼？妳還緊張？」
「開玩笑，我都brief（提案）過幾次了，老AE了好不好。」我隨口回。
緊張？拜託，怎麼可能……不緊張。
「我去廁所，馬上回來。」我丟下這句話便走出會議室。
我走到茶水間裝了杯水，一邊喝著水，一邊看著窗外的景色。
「是這間對嗎？」
茶水間外傳來的男聲喚回我的思緒。
我回頭一看，男人很高，身形挺拔，身上的西裝很合身，看起來價格不菲。嚴肅的西裝穿在他身上，沒有迂腐老成的感覺，反而像鍍了一層貴氣，整個人熠熠生輝。
相隔著一段不遠的距離，他的側臉非常清楚──和記憶中一樣。
感情這種事情很奇妙，當你以為它已經消失時，就會突然出現，又急又快，像潮水一樣，來不及逃就將妳淹沒。
「學長，你怎麼也在這裡？」
「等人，妳呢？」
「我……也等人。」
「學長，你還好嗎？」
「我等的人，不會來了。」
那天，他說過的話、他低頭的角度與落寞的神情，甚至是空氣中微雨的氣息，都還深深烙印在我心底，彷彿他沒有離開過。
「傅經理，怎麼了？」他身旁的人語氣關心地問，手中抱著資料，大概是他的助理。
回過神，我才發現他也看著我，表情一言難盡。
「是認識的人嗎？」助理又問，視線落在我身上。
我愣愣地看著他們，忐忑不安。
他認出我了嗎？我的樣子怎麼樣？是不是老了、胖了？我今天的妝好像沒畫好，會不會太濃？
聽見他的聲音，我腦中紛亂的思緒才消停。
「不認識。」
他說不認識。也是，都過多久了，誰會記得我啊？不過是一個沒見過幾次面的學妹，他八成連我的名字都忘了。
「走吧。」他告訴身旁的助理，說完便進入會議室，正是我要簡報的那一間。
我回到會議室時已是五分鐘後。
「妳掉進馬桶裡？」徐靖陽走過來問我。
「剛爬出來。」我回。
他只是笑了笑，將簡報筆交到我手上。
簡報很快便開始了。
這次的專案，我們以高中時曾經辦過的活動創意為發想，為幸運兒設計匿名告白活動。
只要在網路上公開分享產品使用照片及心得，就能參加抽獎活動。除了豐富的實體獎品，還會從參加者中抽出三名幸運兒，為他們量身打造告白活動。
簡報完畢後，客戶提出討論。
「妳剛剛說告白活動，這跟我們產品有什麼關係嗎？」其中一位發問。
「產品是以年輕男女為主要客群，且產品上架時間正好是情人節前，能搭上情人節的討論話題增加宣傳強度。我們可以強調，使用產品後不僅改善肌膚狀況，更能夠讓自己由內而外散發自信，連告白都更容易成功。即便不敢告白，只要參加活動，就有機會得到匿名告白的幫助。」
客戶點點頭，看似接受了這個答覆。
「那網路宣傳有什麼特別的策略嗎？」另一個女職員提問。
「我們可以針對交友網站加強廣告刊登，關鍵字和社群媒體就如剛才簡報所說，針對情人節、告白、戀愛等關鍵字下廣告。」徐靖陽很快地回答。
接著，一位一開始就板著臉的主管開口：「妳說了這麼多，我要怎麼確定你們這些告白活動能吸引到人，有什麼佐證嗎？」
「針對這個提問，有相關市調數據。」溫昕很快地拿出資料。
「市調數據有多少可信度，我就問，在座有多少人會認真做市調？不都是幫忙朋友填問卷抽獎，都是隨便亂填的。與其搞這些有的沒有的噱頭，不如直接辦幾場記者會，發發新聞稿就好了。你們年輕人不要不相信，老方法有他的好處。」這個主管滔滔不絕。
徐靖陽靠過來壓低聲音對我說：「這老傢伙不要這些活動是在砍我們預算，不要順著他。」
我想著怎麼說服他時，一直坐在主位的那個人說話了。
「劉主任好像很懂這些行銷手法。」他似笑非笑。
「呃，就是略有研究。」
「研究到什麼程度？」
「也……也就是皮毛而已，當然沒有這些專業的厲害。」那個主管比了比我們。
「既然如此，那就聽專業的建議吧。我覺得不錯。」他說。
我們三個人同時鬆了口氣。
「不過，我有個問題。」他話鋒一轉，剛放下的心又提起了。
「請說。」我看著他。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什麼告白活動都可以嗎？」
他的眼神太認真，認真到我無法移開眼。
就這樣停頓了許久，直到徐靖陽用手肘碰了碰我才回神，「對，什麼告白活動都可以。」
意識到自己回答得倉促，我立即補充，「但是我們會與抽中的人開會討論具體行動，設定最適合的方案。」
他點了點頭，微笑道：「謝謝妳的回答。」
會議結束，提案很順利，我們三人幾乎是跳著離開那間公司的，還一邊討論著要如何慶祝。
走出公司大廳前，一道聲音從我身後傳來，叫住了我。
「等等，一帆。」
這聲線，我很確定沒有聽錯。轉身一看，是他。
他一改方才在茶水間冷淡的態度，面容和煦地向我打招呼。
身旁的徐靖陽看了一眼，拉著溫昕先離開去餐廳占位子。
我愣在原地，看著他朝我走來，我們之間的距離三步、兩步、一步，直到與我面對面。
「真的是妳。」他似乎挺高興的，「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妳，真的很巧。」
我只是點頭，不知道該回答什麼。
「剛才，不好意思。」他垂眸，「我剛剛看見妳了，卻裝作不認識。」
「沒、沒關係，你這麼忙，也沒時間跟我哈拉，這很正常。」我努力佯裝不在意，畢竟，成年人的世界，不喜形於色是最基本的原則。
「不是，不是因為這個。」他凝視我，「如果被人知道我們認識的話，會有利益迴避的問題，我恐怕不能參加剛剛的提案會議，但我想跟你們合作。」
他的眼神清澈，不像被社會折磨過的人。
儘管社會世故又迂腐，那個活在我心裡的人，仍沒有被歲月摧殘，還是那麼美好。
「謝謝你，學長。」我告訴他。
「對了，妳同事呢？」他張望。
「噢，他們先去占位子了。對了，他們也是以前三中的，我同學。」
他點點頭，「妳旁邊那個男生我有印象，你們好像經常玩在一起？」
「就……朋友，也沒多熟。」我打哈哈。
「這樣啊，真羨慕你們。」
我指了指手機，「學長，他們在催了。那我先告辭，學長再見。」我揮揮手準備離開。
「一帆。」他又開口叫住我。
我回頭，他好看的笑容，在陽光下燦爛無比。
「妳今天表現得很好。」他的聲音傳來。
不知道是不是進入社會久了，太習慣被批評怪罪，偶然聽見一句稱讚，竟讓我有些想哭。
室內的空氣偏涼，但眼眶很熱，酸意一點一點占據鼻腔，我嘗試扯開唇，回他一個不經社會折舊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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