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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所以，你會向右滑嗎？
§ 孫慢慢
嫩粉色的大馬士革玫瑰剛送來，插在盛滿水的玻璃花器，新鮮的水珠仍在葉片和花瓣上閃閃發光，新娘捧花一向能讓早晨瞬間明亮清新起來，剛煮好的熱咖啡香氣與淡雅的玫瑰花香揉合在鬆甜香軟的空氣中，收音機放著小野麗莎的Bossa Nova，今天是一個特別的日子。
「三…二…一…吸氣！」芮娜從喉嚨發出微微怒吼，用力將婚紗背後的拉鍊拉起，我感覺到胸部連同腰身跟著婚紗裡的馬甲咻──地收緊，我的身體被狠狠地往上提。
「妳是不是最近吃太好了？」
我翻了白眼，感覺到還沒吃早餐的胃在翻騰，芮娜一聲令下：「還不夠，再吸氣，來我數到三…一…二…三！」
我深吸一大口氣，像是小時候在泳池邊下水時的呼吸預備，深吸氣，腰桿挺直的瞬間，氣息全一股腦衝到頭頂。
「好了，搞定。」芮娜俐落地拍了我的背，但我仍然繃緊呼吸，深怕一個小小的嘆息，這件從義大利飛來要價三十萬的手工訂製婚紗會瞬間崩解。
米白色的柔軟絨布從兩米高的天花板垂掛下來，像一道軟綿綿的瀑布，芮娜拉開試衣間的布幔，陽光從紗質窗簾隙縫間鑽進來，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與身上這套婚紗，一層又一層手工縫製的蓬鬆裙襬，當陽光閃耀在真絲雪紡白紗上頭時，襯托出高級的象牙白光芒，胸型的立體設計，細緻無比的雕花蕾絲，曼妙的剪裁，這一套婚紗就是夢幻的代名詞。
我拿起手機對著鏡子裡的自己連續按下快門，屏住氣息、堆起新娘子的甜美微笑，夢幻婚紗，咖啡香氣、清晨陽光、粉紅玫瑰，一氣呵成的完美！
「好了，快幫我脫下來。」我躡著呼吸輕聲細語，試圖用最溫婉的口氣催促悠閒整理一旁新送來婚紗的芮娜。
「呼──啊！」就這麼一瞬間，繃緊的呼吸終於順著鬆開的拉鏈向下流洩。
當新娘還真是不容易。
我滿意地審視手機裡那張照片，手工訂製的婚紗就是有一種魔力，即便只有新娘子隻身一人在試穿間對著鏡子自拍，都夢幻的讓女孩心甘情願掏出信用卡，刷下這三十萬。
我拿起手機，飛快地點開熟悉的他的對話框，訊息停留在對方傳來：「這幾天晚上都比較忙，抱歉。我很想妳。」
這已經是我第四次回顧這條訊息，顯然他今天也忙到沒時間傳訊息給我，我卻不爭氣地開心了起來，望著這條訊息傻傻發笑。
我點選手機相簿裡那張看起來最自然的照片，傳送！
「妳在偷笑什麼？」芮娜突然從身後冒出，她眼尖地看到傳出婚紗照的對話框，立即搶過我手機。
「妳幹嘛搶我手機！」
「孫慢慢小姐，請問我有看錯嗎？妳是傳了婚紗照給交友軟體上的男生嗎？」
我支支吾吾，扭著身體穿上牛仔褲，漫不經心地咕噥：「……又不會怎麼樣。」
芮娜熟門熟路地點開對話框頭像照片，「我看看……John，這個John，金融業……三十四歲……興趣是……嗯？喜歡畫畫和溜滑板？什麼啊，根本怪咖！」
「哪會啊！人家興趣廣泛也要嫌？妳管很多耶！」
「重點是，妳哪根筋有毛病！妳傳婚紗照給他幹嘛啦？這交友軟體對話還沒辦法收回！什麼爛東西？」芮娜無趣地將手機丟回我手上，翻了招牌白眼。
「不過就是傳張照片啊！不覺得很漂亮嗎？」
「是，是漂亮！但是誰會想收到婚紗照？男生收到這種照片不會嚇死嗎？更何況還是交友軟體上的人！認識多久了？」
「兩星期又三天。」
「見過面了沒？」
我搖頭。
「回訊息頻率？」
「兩三天回一次。不過是因為他很忙……」
「哈！」
芮娜為自己倒了一杯咖啡，老氣橫秋地說：「我真是服了妳耶孫慢慢，放生啦！我告訴妳，這種男的一看就知道是要找炮友的，而且齁，妳還不是一線炮友哩！人家根本只是把妳當備胎好嗎？妳這樣傳婚紗照，這條線馬上掰掰。如果他看到婚紗照還興奮，那更慘，根本有病。」
芮娜點開封鎖鍵，我還來不及看最後一眼，三十四歲金融業的John，有緣無份。
「喂！妳不要這樣到處斬我桃花！我的真命天子就這樣被妳刪掉了！」
我沒好氣地說，一邊抱起剛才試穿脫下的訂製婚紗，裝上衣架，套上防塵袋，美歸美倒是重得要命，新娘結個婚還真是負重前行啊！
「真命天子？妳在交友軟體上找真命天子？不要開玩笑了。這種東西哪能相信？」
她雙手一攤，一屁股坐回自己的電腦前。
「我就沒有時間嘛……這工作這麼忙。時間都給這些幸福的人了……」點開今日的婚紗試穿預約表單，哇，一路到晚上七點，居然一連有十組！看來今天有的忙了。
第一組再過一小時就要來了，想到即將從早忙到晚，我就頭痛，將整包砂糖加進咖啡裡頭，快速攪拌了幾回。
「那算我拜託妳，至少在交友軟體上也有點眼光好嗎？不要老是配對一些歪瓜劣棗嘛。」
我放聲大笑，歪瓜劣棗這個詞用的還真不留情。
「哈哈哈哈，如果交友軟體上找天菜這麼容易，我還何苦左滑右滑。妳自己看看。」我點開手機裡的交友軟體「Make it Right」，這個占據我通勤時間、睡前抬腿和無聊寂寞時的良伴，遞給芮娜。
她拿起手機，看也不看地便開始瘋狂左滑，「不行、怪人、自戀狂……嘖！都是一些怪咖，看起來沒有一個正常的呀，根本浪費我時間。」
她托著下巴，舉手投足散發著勝者餘裕的氣息，打趣地看著我：「慢慢，我就老實說吧，這個交友軟體真的有用嗎？說實話妳每次配對到的人都超級奇怪的呀，剛剛那個John也是，感覺不太優。」
我聳肩，翹起我的食指，在空氣中向左劃，「他還已經算好的咧。我都已經練到睡夢中左滑的神技了呢！」
芮娜大笑，「以這種素質，我看妳滑到手指抽筋，都還沒找到好貨！還好我根本不需要玩這種軟體。」
「唉，不然怎麼辦呢？我每天會遇到的未婚男性，就是準備要從未婚變已婚的男生啊！我不從交友軟體找，連妳口中的歪瓜劣棗都遇不到哦。」
她起身擠到我身邊，「不准妳說這種沒骨氣的話，要我整天浪費時間在滑掉這些歪瓜劣棗，我還寧願去夜店獵豔哈哈！」
「一百次左滑，只要有一次右滑就成功啦！妳自己看，現在上門來試穿婚紗的新人，有一半都是從交友軟體上認識的，他們不也修成正果了嗎？」
「我就看撐多久喔。」她不以為然地咕噥，溜回座位準備今天的工作。
我和戀愛總是快狠準的芮娜不一樣，我相信命中注定的愛情，也對於緣分和命運這件事情充滿耐心，因為我相信冥冥之中每個人的幸福都被上天妥妥地安排著，或快或慢，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幾年，但總有一天會發生。
成立「慢慢幸福」婚紗工作室的三個年頭，各式各樣的新人帶著各自的故事前來，有人一見鍾情、有人日久生情，有人笑著進來，有人哭著離去，當然也有人歷經千奇百怪的峰迴路轉，才終於讓他們得以攜手一起踏進這間婚紗工作室，迎接下一段旅程。
那麼這些人究竟是不是彼此能一路走到最後的Mr. & Mrs. Right呢？
在漫漫人生路上，面對伴侶選擇我們總想要尋找最完美的那個人，太早定下來怕後面遇到的對象才是對的人、繼續尋覓又怕後悔錯過，許多人便在這條路上忐忑前行。
我曾在書上讀過一條由數學家萊昂哈德‧歐拉提出的「歐拉公式」發展出的大名鼎鼎「最佳停止理論（Optimal Stopping）」，人們將其套用在尋覓愛情的旅途上，最後計算出「37%法則」，意思是在面對最佳愛情與伴侶的抉擇時，前37%的對象都適合作為觀察的樣本，在跨過37%後出現的第一個人，有很大機率就會是最接近完美解的Mr. & Mrs. Right。
當我第一次讀到37%法則的存在時，猶如在黯淡迷惘的單身迷宮裡看到出口滲出的一絲光芒，為既孤單又焦慮的自己打了一劑強心針；然而每天工作時見到一對對不同的新人踏進工作室，上演著各式幸福戲碼，訴說著彼此獨一無二的相遇故事時，我經常忍不住想著，也許再多的機率與算計，都抵不過緣分和命運這兩個字。
芮娜總笑我好傻好天真，要三十歲了還相信緣分和命運，但說實在的，這何嘗又不是一件極其美麗又充滿勇氣的信念呢？
從事婚紗產業的人來來去去，很多女孩抱著對婚紗的夢幻憧憬進來，帶著看透世故的一顆破碎的心黯然離去，我必須承認有許多時刻現實不如想像美好，穿上婚紗的那一刻往往離婚姻已是臨門一腳，對於婚姻的徬徨、焦慮、喜悅、興奮期待和不安沿著一襲婚紗蔓延上心頭，五味雜陳的情緒交雜，一件婚紗就能爬梳出無數心情，新娘、新郎、陪伴在一旁的家人、好友、閨蜜，每個人的心思都在拉開布幔，看著新娘轉過身來的那一刻表露無疑，再細微的情緒都無所遁形。
三年來我和芮娜看過上千次這種時刻，只要幾秒鐘就能推敲出每個人的心情及他們與新娘的關係，絕大多數人的情緒都是帶著喜悅與感動的熱淚盈眶。而顧著低頭滑手機，對眼前夢幻白紗不屑一顧，讓新娘獨自努力的怨偶也不在少數。
然而有一種複雜表情卻讓我們看幾次都心疼，也是最難以視而不見的心情，那便是帶有遺憾的祝福。
眼前這位穿著淺藍色牛仔襯衫，戴著斯文的粗框眼鏡，精心整理過的乾淨工整髮型，臉上始終掛著溫暖與充滿支持的微笑的男子，鏡片背後的眼裡卻有難以言喻的傷感，他的目光從頭到尾都沒有離開過新娘，整個人直挺挺地站在忐忑緊張的新娘面前，兩人之間隔了一個手臂的距離，就這樣無語相望，什麼都沒說，卻什麼都也說了。
他清了清喉嚨，用無限溫柔的口吻劃破沉默的空氣。
「恭喜妳，陶珊。妳是我這輩子看過……最漂亮的新娘。」
我悄悄退出試衣間，拉起外頭的布幔隔絕出一個隱密的空間，偶然看見一旁的芮娜望了我們一眼，也默默將工作室內的背景音樂調了大聲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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