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山窮水盡疑無路
曹元明鬱悶地開車回家,還沒到家,手機就響了,是他媽媽打來的,「怎麼和老婆鬧彆扭了?汪敏剛才哭著從家裡拿了幾件衣服回娘家了,勸也勸不住。」
曹元明說:「媽,一點小誤會,妳別擔心。她這個火爆脾氣妳也知道,過幾天就好了。」他打電話給汪敏,但她的手機關機,打電話到岳母家,一直占線,看來汪敏這個氣生得不小。
曹元明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著,接連發生的疑案讓他有一種重返刑警工作職位的迫切感,也許就如一些同事所說,他天生就是當刑警的料,現在卻處於這樣一種尷尬的境地。面對家庭的壓力,他左右為難。他想等汪敏這兩天消消氣後,再登門向她解釋清楚。
翌日,曹元明去找賴勁松,這是敖文年提到「黑薔薇黨」一案的知情人之一,這個冤案的情況已經清楚了,他去找這個老人,本意不在於打聽這個案子,而是想從側面了解一下從未謀面的爺爺。
賴勁松剛剛過了80歲生日,體格厚實,四方臉,只是步履遲緩,拄著柺杖蹣跚而行。兩人在住所的花園裡見了面,曹元明說明來意,老人臉上露出了複雜的表情,有悲傷,有痛惜,也有悔恨,他的牙掉了不少,說起話來有些漏風,但說話還能聽得清楚。曹元明問:「您以前當過我爺爺的警衛員?」
「是的。」賴勁松咂了一下嘴,「不過,我這個當警衛員的沒有盡到自己的責任,應該保護他,可是我卻害了他。」
「您指的是『黑薔薇黨』那個冤案?」
老人沉痛地點了點頭,說起了往事:
「『黑薔薇黨』案發生後,曹炳生就被扣押起來了,這個案子根本就是冤案,沒有任何證據。當時,是我把曹炳生帶進警局審訊廳的。你爺爺有骨氣,到死也是一個頂天立地的人。唉,相形之下,我真是個小人,我對不起你爺爺啊!他是個怎麼樣的人,我當年跟隨他出生入死,比誰都清楚,可是我就是不敢站出來仗義執言,為了自保,為了撇清關係,反而積極參加了對他的審訊。」
曹元明心頭酸楚。在那個無法無天的年代,像爺爺這樣被冤死的人,何止一個兩個。
「您談談當年和我爺爺打仗的事吧。」曹元明對老人說。
「哎呀,說來慚愧,我從軍這麼些年啊,沒有消滅過一個敵人。」
老人有點遺憾地說,「我參軍是1948年春天,本來替人放羊,一次部隊駐在我們村,我舅舅是村長,讓我去幫部隊餵馬,我挺羨慕戰士身上那些烏溜溜的槍支,經常不眨眼地盯著看,一個部隊首長摸著我的頭說:小鬼看上去很機靈的樣子,想參軍嗎?我就這樣參軍了,當了曹炳生的警衛員,那時他已經是營長了。我隨部隊參加了一些外圍戰鬥,但沒打過大仗,後來部隊改編後,我就跟隨部隊南下了,和曹炳生一起在河山轉業安家。」
說到這裡,賴勁松站起身來:「走,我帶你去看看當年的照片。」
他帶曹元明來到房間,拿出一張泛黃的合影照片,說:「這是當年我和你爺爺的合影,我跟隨他多年,只保留了這一張完好的合影,其他的照片,你爺爺的頭像都被劃上了叉叉。我一直覺得很對不起他,沒有臉去看望他的家人,今天你來了,這張照片就送給你吧!」賴勁松當年冒險藏起這張照片,可見內心對曹炳生是深為懷念的,現在把照片送給他的後人,或許能消弭一絲內疚之情。
曹元明接過這張老照片,見上面是三個人,中間一人就是爺爺曹炳生,左邊那人赫然便是年輕時的賴勁松,右邊一人卻不認識,三人都身穿棉軍裝,照片的背景是一座祠堂,照片上方寫著「一九四九年元旦攝影留念」幾個字。
他指著照片上右邊這人問:「這個人是誰?」此人戴著狗皮帽子,面色較黑,臉上幾乎沒有表情,就像是張撲克牌,但是,曹元明在他的眉目之間捕捉到了似曾相識的痕跡,奇怪,一個六十多年前的人,怎麼會給予人這種感覺呢?
「噢,他啊,名叫田力,是個軍醫,治好了我的傷,那時我剛康復,就和他一起合影了。背後的祠堂,就是野戰醫院。」
「田力?」曹元明吃了一驚,原來這個人就是田力,鄒衍的親生祖父!細看五官和鄒衍是有些相像,怪不得有似曾相識的感覺。這個田力,曾在調查韓世達一案中被周冬梅和孫寶章提及過,想不到和自己的爺爺居然也認識,怎麼有這麼巧的事!一時之間,他真有點不敢相信。這可真是一個意外收穫。
「您能談談這位田醫生嗎?」曹元明感到對田力的情況了解實在太少。
「田力對我有救命之恩啊!」賴勁松拉起衣服,露出右側季肋部的一道明顯的凹痕,「1948年冬,我們路過板子河,曹炳生帶我和幾個同志去偵察敵情,遇到了一股敵人,我們把敵人打退了,但戰鬥中我中了一槍,打在肝臟上。」他指了指那道傷痕,「這是我第一次參加戰鬥,就負了傷,還是重傷,真夠倒楣的。那時醫療條件很差,部隊能做剖腹手術的醫生沒有幾個,田力醫生接到電話,連夜騎馬過來替我做手術。那天晚上下著大雪,田醫生趕了五十多里山路,還有十幾里路時馬無力了,倒在地上起不來,他是背著藥箱和馬鞍踏著雪過來的,臉上眉毛上都是冰碴碴,也顧不得歇息,喝了口熱水,就在油燈下替我手術了,取出了子彈。再耽誤幾個小時,我就沒命了。」
「這位田力醫生不但醫術好,人也不錯嘛!」曹元明覺得,鄒衍和鄒和平都繼承了田力這種懸壺濟世的風骨。
「聽說田醫生畢業於國立醫科大學,那時候,上大學的可是稀罕人物,軍醫大部分都是從衛生員做起的,這樣有正規學歷的醫生鳳毛麟角。」
「這位田醫生那時多大年紀?」曹元明見照片上的田力不過二十出頭的樣子。
「好像是22還是23,比我大不了幾歲,就已經是師裡面的名醫了。」
「他是什麼時候參軍的?」
「他參軍的時間比我長多了,1945年就從軍了。」
「這時間點不對啊,1945年他應該才18歲左右,怎麼就從醫科大學畢業了呢?」曹元明很細心。
「呵呵,可能是我記錯了吧,也可能他只是在那裡學習過,沒畢業。」賴勁松覺得沒必要計較這些細枝末節。
「您對田醫生還了解些什麼?」
「唉,雖說是我的救命恩人,可是我們不在同一個單位,部隊整天忙打仗忙訓練,沒有什麼時間來往,我幾次帶了禮物去謝他,都被他拒之門外,說救護傷者是他的本分,每次都是談不了幾句話他就去忙了。後來,我們一起隨軍南下到了河山,很巧,他也轉業到了地方醫院,再後來,就去了朝鮮。援朝戰役打得慘啊!頭幾批部隊沒帶冬衣,很多戰士都被凍傷,要截肢,需要大批技術優良的外科醫生,田力接到調令,二話沒說就重新入伍,結果,一去不復返。」說到這裡,賴勁松連連嘆息,為田力的犧牲深感惋惜。
「田力在河山結婚了?」曹元明明知故問。
「是的,他的妻子是河山本地人,是叫……匡月芝,前年去世了。」賴勁松記性還不錯,想了一想,「他的兒子當年競聘市立醫院院長,還是我託了衛生局高層的熟人呢!這個,也算是報答故人了吧!」
原來賴勁松和鄒衍的奶奶、父親有過來往,如果算上曹炳生的關係,那曹、賴、鄒三家可說是三代之交了。
「田醫生到了河山之後,有沒有發生什麼特別或者奇怪的事?尤其是1950年那時候?」
「結婚生孩子,都是很正常的事,沒什麼特別的。而且,我也說過,我和他平時來往不多。」
「請您再仔細回想一下。」
賴勁松搜腸刮肚地回想了一會兒,說:「我記得有一次他生病了,發高燒,說胡話,我當時還有點納悶,田醫生這麼醫術高明的人,也會生病?」
「醫術高和生病沒什麼關係吧?」曹元明笑問。
「唉,你是沒看過田醫生動手術,他一上手術檯就全神貫注,下刀如有神助,做的手術又快又好,割闌尾只要一刻鐘,大家都說他是神醫。」
曹元明不讓他打岔,繼續問:「那當時他生什麼病?」
「田醫生喜歡南方的山水,一個人跑到千巖山遊玩,結果回來後就生病了,什麼病我也說不清,可能是重感冒吧!那時部隊剛到河山不久,他是東北人,猜想是水土不服。」
曹元明想起來了,孫寶章也曾說,他當年去千巖山大蛇谷採藥時,遇到過田力。
這時,賴勁松忽然想起了什麼:「田醫生發燒時說胡話,翻來覆去說什麼『吶妥瑞』……搞不懂。你要說特別的事吧,這個倒有點怪。」
「吶妥瑞?」曹元明重複了一句,「什麼意思?」
「不知道,有人猜是不是一種藥名,事後問田醫生『吶妥瑞』是什麼意思,他一口否認說過這個詞。」
「嗯,關於這位田力醫生,還記得些什麼?」
「就這些了。」賴勁松有些奇怪,「你怎麼對他這麼感興趣?」
「因為我正在查一個過去的案子,需要了解一些這方面的情況。」曹元明含糊地說。
「案子,什麼案子?『黑薔薇黨』案和他可沒有半點關係。」
「嗯……是一個凶殺案,發生在60年前。」
「這不是有些莫名其妙嗎?」賴勁松連連搖頭,「我跟你說,田醫生為人正直、善良,不愛說話,不招惹是非,從不喝酒,沒有任何不良嗜好,這是有目共睹的,怎麼會和凶殺案扯上關係?」
「正直、善良,這就是您對他的評價?」
「當然!」老人一副不容置疑的表情,「不光是我,大家都這麼說!」
曹元明沒有見過這位田力醫生,但從談話中,以及照片的面相上,他大致對此人有這麼個印象:工作嚴謹、認真,醫術精湛,沉默寡言,而且樂於助人。從他愛下圍棋以及遊山玩水看,生活上還是有些情調的,不是那種死板的人。他到了河山後就結婚了,很快有了孩子,工作生活看來都很順利,和韓世達又無冤無仇,怎麼看也不像是一個凶手。
「那麼,田力有一位同事叫馮德純,您還記得嗎?」找到當年的知情人太不容易了,所以曹元明不能放過任何一個機會。
「這個人啊……我有印象。他,不如田力。」賴勁松說。
「怎麼不如?」
「技術不如,而且醫德也不如。」
「噢,請您詳細談談。」曹元明感興趣地問。
「馮德純這個人,心眼小,而且偏激……」
曹元明聽到這裡,心中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