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管理局

序章

公元二一五五年十一月五日　
UTC+8 晚上7點　A700 空中巴士

　　「這個世界有三種不死：
　　「一種是個體不死；
　　「一種是記憶不死；
　　「一種是基因不死。
　　「如今，人類在第二種不死的技術上已取得重大的突破。」
　　超薄螢幕上出現了一個精簡的藍色大腦斷層圖。
　　「人的記憶形成機制一共分為『編碼』、『儲存』和『檢索』三個階段。放置在尼歐市（Neo City）各個地方的腦波天線，可以在『編碼』階段截取數據並於『阿卡西』的記憶資料庫中永久保存。既無害，也不會造成精神負擔。比起人類有限的記憶力與壽命，『阿卡西』能夠更長久、更精確地將大家的記憶儲存和整理。
「『阿卡西』已經運作了二十年，至今從未出現錯漏。而運用這些記憶來造福人群，並維持『阿卡西』穩定性的機構，就是我們──記憶管理局。」
觀看科技之城尼歐市中最有名的政府部門的宣傳影片同時，約翰．希萊發出代表輕蔑的鼻息。
「你不喜歡嗎？」
坐在旁邊的年輕男性柔聲問道。
「標榜著不死，其實只是在合法侵犯他人的隱私。拿全城的人充當監視器，真是有夠惡趣味。」希萊雙手抱胸，不以為然地說道，「一想到這架飛機會降落在這種鬼地方，我就想作嘔了。究竟你為什麼要帶我到這裡來？」
面對希萊的惡劣態度，男子蒼白的臉上只浮現出優雅的微笑。
「這個人工島群的治安、零售、飲食、交通、物流等都是全自動，而且擁有全球最完美的超級監視系統，犯罪率近乎零，有組織犯罪則更加是零。誰都不會想到你敢跑到這個城市裡去，這正是一個心理盲點。只要手段正確，它反而是最安全的隱居地。不過亦因為『阿卡西』，你將再也無法從事不法勾當。只是考慮到你的罪狀和國籍，這已經沒什麼好抱怨了。」
「哼，也罷，是你把我從ICPO（國際刑警組織）的追擊下救出來。不管你帶我到哪裡，只要不用被遣返就該謝天謝地了。」
「你能理解就太好了。」貌似二十歲上下的亞裔男子繼續笑著。
這就是所謂的「燈下黑」。
儘管「全球最完美的超級監視系統」這稱號令人望而生畏，但「阿卡西」並非全知全能，它只能截取「瞬間」的記憶，在一個人踏入「腦波天線」接收範圍的一瞬才算是開始進行備份。然而那人在進入市內之前的記憶都是無法被讀取的。而最關鍵的「思考記憶」則依然是記憶管理局無法解析的「黑箱」。
因此，只要希萊從此老老實實地當一個守法公民，「阿卡西」並不會發現他是罪犯。
希萊本人是打算安頓下來，但他不確定對他伸出援手的這男子有何打算。
「我是無處可去，可是你呢？」希萊瞪著男人，「你又是為了什麼目的跑到這個地方來？」
男子沒有回答，反問道：
「你有聽過劉健明嗎？」
希萊雖然感到不爽，但也老實回答：「是十年前下落不明的那個天才科學家吧？」
「沒錯，他是二十二世紀絕無僅有的天才科學家兼發明大王。生前擁有超過三十萬項國際專利。太空電梯、分解溫室氣體的微型機器、超級測謊機、貼紙型手機等都是他設計的。」
「有些就像以前那些電影的架空科技。」
「的確如此。」青年點點頭，「從前有句話說：『文學是模仿自現實，那反過來也是可能的。』劉健明經常參照從前的漫畫、小說、電影和電視劇裡出現的幻想科技，然後做一個真的出來。由於數量多到難以相信是由一個人獨力完成的，大部分人都覺得『劉健明』其實是個組織。尼歐市是他……或者是『他們』失蹤前逗留得最久的地方，『阿卡西』也是由劉健明建造的。」
「原來是他建造的，科學家沒有一個是好東西。」希萊沒好氣地說。
男子笑了笑，「這個地方恐怕埋藏著一些未被發現的技術。我想將它們得到手。」
「可是在『阿卡西』的監視下，你能做到什麼？」
「我自然有方法。『阿卡西』說穿了不是魔法，只是一台機器。只要了解它的原理，就能知道它的盲點。」男子意味深長地說，「別看我這樣子，我跟劉健明一樣，是你最討厭的科學家。」
這時地面發生一陣輕微震動，震動越來越強烈，並持續了一分鐘之久，那是民航客機著陸時的物理現象。
男子帶著似笑非笑的奇妙表情望向窗外的景色，稍長的黑髮遮住了眼睛。機艙外黑乎乎一片，只有數個紅點在閃爍。
「看來我們已經抵達了。」
「各位入境的旅客請注意──」
以此為開場白，提示聲響遍了純白色的巨大空間。
人來人往是國際大都會中常有的風景。可是，這個連土地也是人工製造的城邦中，機場的規模雖然足以匹敵各大都市，但裡面的旅客，特別是入境大廳裡的，卻相當稀少。
「真冷清。」
希萊一邊拉著等身大的行李箱，一邊環視四周。
「很多人都跟你一樣，無法接受這個城市的記憶備份制度。而且雖然現在已經沒有患者，但畢竟這裡曾經是AMDS患者的集中營，新移民和旅客自然很少。」
希萊自然知道AMDS是什麼。
這個長期病症曾經席捲全球，造成嚴重恐慌。尼歐市正是為了消除這股恐慌而建造的，收容了世界各地的患者。新赤鱲角機場之所以有如此的規模，正是為了應付人工島初建成時大量患者與物資湧入的洪流。
因此，尼歐市的居民擁有不同的膚色和外表，街上的指示牌與廣告都同時使用多種語言，令街景與菲利普．K．狄克筆下的畫面如出一轍。
如今這裡已經再也沒有患者了，但是外界對它的成見依然存在，其中也包括了希萊。即使理智上知道AMDS不會傳染，但內心始終有著無法消除的忐忑。
「通常會搬進來的，大多都是對人腦記憶有濃厚興趣的學者。」
男子平淡地述說著，這時他像是想起什麼似的伸手探進棕色外套的口袋。
「請把這個戴上。」
希萊有點迷茫地接過男子手上的物件，那是一副方框眼鏡。
「這是什麼？」
「智慧型眼鏡，是尼歐市非常流行的裝置，使用率達九成。要看起來不可疑，這是必需品。」
說著，男子自己也戴上一副銀色眼鏡，搭配瘦削的面孔，令他比本來更像個文弱書生。
希萊也跟著戴上，眼前馬上出現許多綠色標示。旁邊的文字、人的臉孔、地上的物件，都加上了簡略的備註。右上角有個訊號標誌，表示它具有連上無線網路的功能。
還挺方便的──希萊心裡暗想。
「話說回來，這究竟是什麼？」
希萊指一指身後的行李，那是男子要他帶著的。行李箱相當巨大，甚至比攜帶者還要高。
　　「是護身符，千萬別離身。」
　　一看就知道男子不願說。但也不要緊，如果是炸彈，只要希萊緊跟著男子就不會有事。沒有人會想拿自己的性命作賭注去陷害別人，何況尼歐市的所有人都受到「阿卡西」的監視，不會有人敢輕舉妄動。
　　即使在沒有人的地方做壞事，自己仍然能看到自己的所作所為──這正是「阿卡西」最鋒利的獠牙。

　　⊕

　　走了約十分鐘，兩人到達入境大廳的一個重要分界線。
　　他們的正前方是一個只供一人通過的入口，上頭有一面懸浮在空中的全息影像指示牌，以無機質的油綠色螢光文字寫著：

　　「前方開始是腦波天線的接收範圍，一旦進入，閣下的腦波將會被登錄於『阿卡西』上。未經許可不得離境。假若閣下登錄過後未經許可之下擅自離開接收範圍，警報將會響起。」

　　「只要再走十米，我們的記憶就會被『阿卡西』截取。」
　　男子滿不在乎地說，彷彿毫不害怕如此嚴苛的系統，相較之下，希萊卻有一股恍如胃液在倒流的噁心感。
　　「你走在前面。」他對青年說，「我還沒完全信任你。」
　　「沒問題。」
　　男子對他笑了笑，然後毫不猶豫地輕輕踏出腳步，以頗快的速度向前走。
　　五米。
　　希萊沒有放鬆警戒，拉動沉重的行李跟在男子後面，眼睛緊緊瞪著男子的棕色背影。因為男子的腳程很快，拖著巨大行李的希萊花了好一點氣力才跟得上他的速度。
　　兩米。
　　希萊吞下了一口唾液。
　　半米，男子已經進入。
　　「什麼──？」
　　全身神經都在緊繃的希萊，因為眼前的駭人光景而停下腳步。
原本應該在前方的男子，身影忽然變得一片模糊。有如電視機的影像受到干擾，全身上下泛起了類似雜訊的漣漪。
　　雜訊越來越嚴重，輪廓逐漸剝落，到最後完全消失。
　　（消失了！？）
　　在完全消失之前，男子回過頭來，向他露出平靜的微笑。
　　不到兩秒，希萊就再也見不到棕色的身影了。
　　一個人在希萊面前公然失去蹤影，令他呆立原地，在距離分界線十厘米的地方打住。
　　然而陷入混亂的希萊，完全忽視了一股來自後方的「力量」。
　　「呀──！」
　　背後忽然被某個物件重重撞上，令希萊差點向前倒下，好不容易才穩住腳步。
　　那是希萊自己拉著的行李，因為受到慣性驅動而狠狠撞上希萊的背部。雖然如此，撞擊也只造成了痛楚，並沒有太大傷害。
　　不過──
　　「腦波編號8004582已登錄，歡迎進入尼歐市境內。」
　　──被行李撞得向前傾倒的希萊，已經進入了腦波天線的接收範圍。
　　可是，前方並不見男子的蹤影。回頭一看，「境外」也看不到那張清秀的臉孔。
　　（難不成……）
　　希萊取下掛在鼻上的智慧型眼鏡，視線範圍內的額外標示和視窗隨即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傢伙在這玩意上做了些手腳，讓我看到他的虛假身影……！？）
　　男子根本就沒有走在希萊前面，那只是眼鏡上所加插的影像，跟加在物件旁的標示一樣，是只存在於鏡片上的幻影。
　　「混帳！」
　　被擺了一道的希萊感到一陣羞怒，已經顧不上是否引人注目，用力把眼鏡摔到地上，開始大聲叫喊。
　　「喂，臭傢伙，你在哪裡了！？給我滾出來！」
　　「約翰．希萊，把手舉到頭上，不准動！」
　　呼叫他的雖然也是男性的聲音，但並非那名青年。
　　往聲音的方向望去，只見前方有一名黑衣男子正用著手槍指向自己。
　　（這人是誰？ICPO的追兵嗎！？）
　　往左邊一看，那裡亦有一名女子持槍指向希萊。
　　「我們是記憶管理局。約翰．希萊，請別抵抗，跟我們一起走。」
　　女子把空著的手伸進口袋取出了證件，上面有她的名字，以及一個圓形的符號。那個符號，正是尼歐市獨有的政府部門的標誌。
　　不知不覺間，希萊已經被七個手執武器的人重重包圍。
　　七人明顯屬於不同的種族。既有東方人、歐美人，亦有人擁有非洲血統。眾人的共通點，除了半自動手槍，就是他們無一例外都戴著眼鏡。
　　（我逃到這裡的情報外洩了？究竟是誰……？）
　　存在於希萊大腦中的人物，如今就只剩下一人。
　　（是那傢伙嗎！？）
　　憤怒籠罩了全身，可是被七把殺人武器瞄準的希萊，只能控制住因憤怒而發抖不已的身體，一動不也不動。
　　（我被騙了！）
　　咬緊牙關，希萊生硬地將手舉成抱頭姿勢。
　　管理局的人進行逮捕，犯人放棄抵抗。剩下的只會是安靜無比、雙方一同離開的畫面──無論當事人或旁觀者，都對此想法深信不疑。
　　正當一切塵埃落定之際，現場的一件物品，以自我毀滅的方式否定了所有人的判斷。
　　希萊身後的行李箱，忽然發出巨大的炸裂聲響。
　　「嗚！」
　　由合成纖維打造的大型四方體，如今化成碎片四處飛散。距離最近的希萊不禁維持著抱頭的動作保護腦袋，倒臥在平滑的地板上。就連較遠處的管理局成員，都反射性地用手臂護住雙眼。
　　接著，傳來兩次重物砸落到地上的聲音，令倒地的希萊忍不住抬頭看個究竟。
　　「什……麼？」
　　他不禁屏住呼吸。
　　破壞了行李箱走出來的，是一個被厚重金屬裹住的高大身影。
　　動力裝甲──這個名詞跑進了希萊的思緒。
　　沒有任何華麗的裝飾，也沒有亮麗的色澤，用渾圓的部件拼湊起來的純黑色盔甲顯得死氣沉沉。裝甲表面幾乎看不到明顯的接口，組合得相當完美。眼睛的部位陷了進去，形狀細長像剩下一條線。那裡發出的紅色光芒，產生了所謂的「目光」。
　　這是護身符──希萊想起了男子的話。
　　（是來保護我的嗎？）
　　希萊一萌生出這個想法，那個「人」就將猩紅的「目光」轉向他。只要一動，那個「人」全身上下都會傳出機械運作的聲音。
　　冷不防的，裝甲漆黑的腳一把踏上希萊的臉，擊碎了頭骨。
　　連慘叫都來不及，這一腳，瞬間就將約翰．希萊送上了黃泉之路。

序章

公元二一五五年十一月五日　
UTC+8 晚上7點　A700 空中巴士

　　「這個世界有三種不死：
　　「一種是個體不死；
　　「一種是記憶不死；
　　「一種是基因不死。
　　「如今，人類在第二種不死的技術上已取得重大的突破。」
　　超薄螢幕上出現了一個精簡的藍色大腦斷層圖。
　　「人的記憶形成機制一共分為『編碼』、『儲存』和『檢索』三個階段。放置在尼歐市（Neo City）各個地方的腦波天線，可以在『編碼』階段截取數據並於『阿卡西』的記憶資料庫中永久保存。既無害，也不會造成精神負擔。比起人類有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