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腿，作為一種導論
何謂構作？這第一個問題尚未談完，我就意識到我將講座推遲並從Q&A開始的提議失敗了。我原本希望這會讓我更接近聽眾和他們的問題，創造從無知和好奇開始對話的共同基礎。我本來希望我們可以在某種程度上繞過定義和歷史查閱，也避免累人且焦慮地討論：「構作」作為一種知識、概論和權力的機制；如猛獸般聲名狼藉的「外部的眼光」；張力曲線（tension curve）、理想的觀看位置，以及調解和擴延等。我原希望我們也許可以從頭開始。在回答問題前，我提議重新組織問題：「你如何進行構作？你如何從實踐中說話？」
這些問題也定義了這本舞蹈構作筆記書的視角。學術研究討論了半個世紀舞蹈構作實踐，這在提供歷史和理論框架方面確實有其價值，但這些不是我要做的。在這樣的討論脈絡下，似乎很難提出或維持實踐的面向：具身的知識（the embodied knowledge）、做事和說話的方式、在排練場上的探索和調整。書籍或理論可能是闡明你在創作過程中正在從事與工作之事的重要工具，也或許可以澄清你對藝術、觀賞模式或合作的看法，但你不需要構作理論來開始工作。構作是我透過排練室的觀察與實作而學習到的一種實踐與技能，這個過程涉及到跑腿（legwork）工作和無止盡地費力涉足於混亂的製作領域。我如何從構作實踐中發展出靠近實踐的精確論述？
《編舞如何思考》是這個提問的結果，也是企圖透過我自身的舞蹈構作經驗，以及個人的特殊合作與對話歷史來述說。其中蘊含著破碎又具體的觀點，甚至包含相互衝突的想法和方法。然而，我希望在討論原則、方法和實踐時也能超出特定案例的範圍，並協助更廣泛地了解構作可以是什麼，或可以做什麼。我的信念將在全書開展過程中逐漸清晰，但我想先概述和定位一些傾向與喜好，以及是什麼激發了我的寫作途徑。
2003 年，范．伊姆斯霍特（Myriam Van Imschoot）在檢視歐洲的實驗性構作時，描述了人們對體現式（embodied）和部署式（distributed）實踐所日增的關注。她將「構作」（the dramaturgical）視為創作過程中的共同責任，並挑釁地說：「我相信，我們需要的不是更多的創作顧問，而是更多構作的環境，藝術家、學者、科學家、燈光設計師、音樂家等，可以在其中就作品、他們使用的概念和正在探索的想法進行持續的對話，無需『一位』創作顧問居中協調、過濾。」
2000-2010年期間，到處充滿研究實驗室和工作坊、集體的合作結構、質疑理論與實踐之間鴻溝的研討會，以及許多另類舉措，為的是尋找表演藝術製作、合作和知識生產的替代方法。我在2000年代初參與了許多研究實驗室（如deufert + plischke、薩賓娜．藿爾澤〔Sabina Holzer〕和保羅．德夏內〔Paul Deschanel〕動作研究小組等），這些計畫大多試圖為獨立於創作與隨之而來的期望的研究奠定基礎。當藝術研究成為藝術補助中的一個既定類別，或透過波隆那歷程（Bologna Process）讓學術界注意到，事情就變得複雜了。「知識社會」（knowledge society）此一詞彙無疑影響了藝術研究和藝術生產；因此，維護具實驗性的藝術實踐環境成為當務之急。對我來說，這帶出了一個問題，亦即如何在藝術實踐之中發展論述，而不是用藝術之外的詞彙來討論研究和製作的問題。
研究實驗室、策展活動和藝術家出版品的編輯工作超出了本書討論的範圍，本書重點圍繞在舞蹈領域中的構作。這些同時也是豐富但彼此衝突的氛圍的一部分，這樣的氛圍培育了歐洲當代舞蹈領域，並幫助刺激了實驗性的構作實踐――無論有沒有創作顧問存在。對研究和合作的另類實踐之呼籲帶來了自身的錯誤觀念――撬開了這個領域，但也因此建立了禁忌和自我審查制度。政治主張常常被過份渲染，往往會壓倒和混淆具嘗試性的實踐，或者從另一面來看，則錯失了傳統構作模式中的有效手法。因此，儘管我猶豫是否將構作創作學（dramaturgical poetics）放在首位，但對於構作的看法仍深刻地受到范．伊姆斯霍特所召喚的家系（lineage）及其出現的特定領域影響。
在這本書中，我將構作視為意義製造，素材分析，探索問題，持續地觀察與闡明創作過程，追求陌生和雜亂，實驗勞動、時間和機制慣性等的共同發展基礎。構作是一種以多重觀點豐富作品的合作實踐，而非綁定在某個位置上。更進一步來說，構作是透過物質思考的形式，牽涉到與事物、科技、製作條件及某個獨特情況的對話。意義的製造是關係性的、因地制宜的、不穩定的，且總是在與文化、社會和生活交流互動之中產生。表演藝術是明顯的社會藝術形式，首先發生在排練場，再來進入劇場。由一群人聚在一起，作為一個想像的共同體，共處於由作品所發起的情境之中，日復一日地工作。最終，讓構作成為當務之急的是這樣的處境：無止盡地去實驗對於我們是誰及賴以生存之事物的意義。
在戲劇構作的講座中，這類聲明很容易產生，但也讓我再三意識到，這類聲明只有透過實踐自身才能著地。我現在需要暫時忍著創作學的誘惑，我現在需要停下來想一想，並且落地。
構作是一種實作與技能，透過排練場的觀察與實作、探索與失敗、檢視與失誤中學習而來。我花了好幾年才搞清楚什麼樣的構作實踐是有效的，並發展我自己的實踐。我對於原則、方法與實踐的討論，是基於過去二十年間與各種舞蹈創作者的合作，他們大部分來自比利時、德國和奧地利。在這裡，我感興趣的並不是他們作品的美學或詩性，而是他們――我們――的工作方式，尤其是與構作對照來看。有時候單一作品的重複討論（例如梅格．史都華〔Meg Stuart〕的《狩獵者》〔Hunter〕）提供了整本書的定錨點；另一些時候，某個作品只出現過一次，作為具啟發性的例子。我在這些案例中的角色是多樣的：有時是一位創作顧問，有時則參與在作品中，作為表演者或共同創作者。當我透過書寫釐清這些不同的涉入，關於構作實踐之特殊性的問題及合作的政治將逐漸進入視野中。長期合作者在這本書中更常出現，不過我的觀點與經驗也倚賴實作者與研究者的廣泛連結網絡――書末的致謝大致呈現了這個網絡。
矛盾的是，教授構作――甚至早在我知道如何做構作之前――促使我反思我的方法並加以闡明。我與編舞家馬丁．納赫巴（Martin Nachbar）2006年的合作開始，在各種教學環境中以「肢體構作」（physical dramaturgy）為名，開展了一系列的練習和實踐。這些「回溯」工作坊（Backtracking workshop）在排練場發生，強調移動、閱讀、寫作、觀看、討論等不同觀察和反思實踐之間的持續來回。這些練習的設計是用來傳達原則與工作方法，其中的明晰性和高密度是創作過程中少有的。所以，我只討論其中一部分，亦即對於構作工作可能更有興趣的部分，包括：詳盡的閱讀、自由書寫、文字和身體閱讀、製圖配對（mapping）、譜記討論（scoring discussion）和回饋。不過，在教學與創作中你都追求著實驗與發現的樂趣，但在你還沒意識到時，事情就變得比預期的更為混亂，然後你發現自己正在探索一個混種的語言，在「讀誦障礙的轉化」（dyslegsic transmouthing）中迷失。我的一些傾向可以在這些工作坊中找到根源：熱衷於思考及戲耍的直譯主義作為概念語言；堅持素材擁有適當重量；聚焦肉體實踐，以及關注構作中表演者的視角。
「回溯」工作坊的參與者有時候是創作顧問，但多數時候是舞者和編舞者，或者是來自其他背景，卻對表演創作有興趣的人們。收集和形成問題是教學中的一大重點，為的是提高人們的覺察力和做決定的責任感。「你想要如何工作？」由於這些工作坊將構作視為共享責任，並涉及具有不同背景和位置的人們，因此這個「你」是複數的。《編舞如何思考》並不完全是一本教學手冊，我盡量避免說教，但也確實提出了許多問題。而這帶出了另一個問題：這些在書中提到的「你」是誰？
構作被視為協作和部署的實踐，挑戰清晰界定的角色和位置，要求所有參與者具有彈性且開放的態度，以及對於實驗的渴求，並擁抱進行中的未知過程。在這樣一個關係性的脈絡下，你不完全是你自己，而是在作品帶你走一遭時，重新創造你的角色與能力――對我來說，這正是創造、構作與發展另類工作方法的興奮與吸引力所在。如果這本書中所指的「你」有時候製造了混淆，我希望這也是在邀請「你」（讀者）來思考一下這裡召喚的多重性，以及你可能會如何想像自己在這裡。
我早年擔任舞蹈評論的期間，經常會與藝術家見面，為的是採訪或撰寫節目冊，或者藉由參觀工作坊與研究實驗室等各種交流，激發持續進行的對話和友誼，同時我也渴望更加熟悉排練場上的實踐及「作品背後的工作」。我最初是嘗試「踏入實踐」，並且主要是出於作為評論家和寫作者的書寫項目，直到後來才開始完全接受構作本身作為一種實踐。這樣的軌跡啟發了本書中不同的寫作形式，並在其中留下了痕跡。
作為舞蹈創作顧問撰寫節目冊或合作舞蹈創作時，我會根據他人提供的各種主題、素材和興趣來工作。從這樣的出發點發展「構作寫作」所產生的文章和講座，其中的原始素材將可能以不同於舞台上的方式相互共振。對於異質性和並置，以及素材和「讓事物自己說話」的關注是文章核心，從斜角反思創作過程。〈這是火的形狀〉及〈我不是一具殭屍〉等章節即是此取徑的例子，而大量使用文學格言則表明了想像的不同途徑。
為了找尋創造的語言而記錄創作過程，沿此，從實踐中發展論述是我的持續關注。藝術家如何工作？他們如何談論自己的實踐？舞蹈創作有賴於具身知識、口語傳播和公眾文化而蓬勃發展，這也挑戰著關於構作方法的寫作。細膩地描述實踐並記錄下談論的方式是一件複雜的事務，繪製其系譜，並將貢獻歸於分散各處的作者也是一樣，發展適合口述歷史的引文政治（citational politics）更是如此。我決定將熟悉的構作文獻放在一邊，以保持對實踐的關注，同時也為了關注不同的聲音。因此，與同業的對話和通信，以及筆記本中記錄的排練場觀察，都是本書的主要來源。
「為什麼這些不同的藝術家想與你合作？」有人在Q&A中想知道原因。構作是一種關係性和回應性的實踐：首先在某種特殊的合作與情況中出現並變得具體，然後每次又再度溶進下一次的創作過程與作品之中。我的構作工作並不是可以輕易應用的單一方法，也不是帶有個人印記的構作工作。那麼，要如何提出一個引導意象來描述我的方法呢？創作顧問的隱形能力是一個熟悉的比喻，但方法及其表達方式從來不僅僅是通用或中性的。跑腿確實能產生經驗和具身知識，而像「誦讀障礙」這樣的短語喚起了語言的保證――我身為構作與作家共同的媒介。我的將方法書寫出來的熱情，也是出於與他人分享所有這些，並促進共同文化的願望。然而，構作在創作過程中夢幻般的吸引力則更為根本：渴望共同見證那一刻，亦即獲邀加入的事物有了自己的生命，並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對你做出回應。然後，它長出了腳。
藉由自己的具身經驗檔案來寫作，很明顯地，我的方法和想法與弱點和特質交纏在一起，這種混合中出現了一種詩意。但我仍希望我的想法能引起更廣泛的共鳴，並能啟發其他人的實踐。這本書邀請你順著或反對我的想法，與他人討論並在頁邊空白處塗鴉，在排練場中探索它們，並最終想像和組裝你自己的方法與原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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