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愚弄我們吧,儘管裝無辜吧!
文明的修養、高貴的優雅,我已見識。
只是啊,誰能告訴我,一再的欺騙
何以還能取得眾人的信任?
因為,古代的魔法已經不存在今日的世界。
因為,現今的人,無論吸血鬼或人類,都相信他們所生存的大地是死物。他們全都認為,唯野蠻與邪惡之人,才會聆聽靈魂的話語。石頭和樹木不再有名字,古老的生命與心靈已經乾枯、凋謝,黑牛早從女神身邊消失。
因為,文明自許高明,不知自己褊狹,只一再遺忘……
偉大獵首者的島嶼除外,它是最後的庇護所。在那裡,記憶猶存,光榮不在自我,忠誠不是選項。不曾登臨古代女王的島,卻有源自大地的勇氣,紅吸血鬼女祭司長知道,這也是她的課題。只是,她不知道,這純粹是因為烙印,還是仿人鴉內心真有一個值得愛的人。她不知道,何以黑翅的墮落天使終止戰鬥,何以他縱身飛向夜空之後,發出嘲諷的笑聲,並遺落一根白色的羽毛。
這是多麼可怕呀,邪惡的眼睛竟如此美麗和誠懇,而欺罔與謊言無辜如同嬰孩。於是,黑暗無法玷污的純潔生命被犧牲。但,這一次不一樣。所有人都來送行,當傑克火葬是一名尊貴的戰士要遠行。戴米恩啊,哭泣吧,但請不要絕望。在另一個世界,真的,你們將再相聚。死過的柔依知道,女神會守護我們的靈魂。
然而,誰能告訴我,如此腐爛的內心何以充滿自信,可以展現那麼迷人的外表?可以先赤裸面對女神,隨後又在白牛灼熱的注視下坦露自己?黑暗的光彩,完美一如最昂貴的鑽石,這是特西思基利之后所親眼目睹。
或許吧,或許柔依還必須懂得,在女神之外,猶有更古老的道。或許透過占卜石,她將遇見古者的魔法。然後呢?斯凱島女王只是苦笑。從女王手中接過占卜石之後,也許命運才正要揭祕。
奸詐是如此溫文爾雅,權力是如此美麗大方
永不退燒的系列小說,長期盤據紐約時報暢銷排行榜
「夜之屋」系列小說是美、加、英、澳等英語國家的銷售常勝軍,在39個國家出版各種語言版本,光美國一地的銷量即須以千萬冊計。
作者以超自然懸疑故事的背景,創造了一個青少年成長的世界,引起全球《暮光之城》、《哈利波特》讀者的共鳴。「夜之屋」真切地告訴我們,在今天,所謂成長是怎麼一回事。 ──電影製作人Samuel Hadida
無論遭遇何等殘酷的扭曲,
請守護妳的內心。
無論表面上多麼醜怪、邪惡,
請捍衛妳知道的真相。
史蒂薇.蕾看著血淋淋的戰鬥在眼前持續進行,
想像自己是一棵樹──一棵高大、強壯的橡樹,
雙腿是樹根,深入大地,深入到
奈菲瑞特黑暗的黏稠卷鬚碰觸不到的地方。然後,
她想像自己從豐饒、厚實、堅強的土元素汲取力量。
當土的純然本質泉湧而上,盈滿她的身體,
史蒂薇.蕾巍然聳立,放開柔依的手。這時,
她才看見自己的手發出熟悉的柔和綠光。
她開始往前走,走向利乏音。
「喂,妳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嗎?」史塔克問。
在他身旁,達瑞司一臉堅定,擋住她的去路。
「去跟野獸共舞,這樣我才好揭穿他們的偽裝。」
克拉米夏預言詩裡的句子,如同久遠以前的夢,
浮現在史蒂薇.蕾的腦海。
作者簡介:
菲莉絲.卡司特(P. C. Cast)
小說作品曾獲奧克拉荷馬書獎(Oklahoma Book Award)、美國圖書館協會YALSA Quick Picks for Reluctant Readers、稜鏡獎(Prism)、茉莉葉獎(Daphne du Maurier)、霍爾特獎章(Holt Medallion)、桂冠獎(Laurel Wreath)等多項肯定,並曾進入全美讀者選書獎(National Readers’ Choice Award)決選。資深的英文與寫作老師,住在美國奧克拉荷馬州陶沙市(Tulsa),也就是本書故事發生的地方,「夜之屋」的所在。
克麗絲婷.卡司特(Kristin Cast)
菲莉絲的女兒,詩作和報導寫作曾經獲獎。
章節試閱
1 奈菲瑞特
心中一陣煩悶、騷動,奈菲瑞特醒來。在完全脫離半夢半醒的惚恍狀態之前,她伸出纖細修長的手指,去探身邊的卡羅納。她摸到的手臂,肌肉是如此結實,皮膚是如此滑潤,感覺起來真舒服。她的觸撫是這麼輕,如羽毛一般輕輕拂過,身邊人卻已醒來,立刻翻身,急切地偎向她。
「我的女神?」他聲音沙啞,睡意仍濃,卻可以感覺到他的欲火已重新燃起。
這惹惱了她。但惹惱她的不只是他。
他們全都惹惱了她,因為他們都不是他。
「滾開……克羅諾斯。」她得停頓一下,才想得起他誇張、荒謬的名字。區區一個無知無識的戰士,居然僭用古希臘泰坦神祇的名號。
「女神,我做了什麼事惹妳不高興嗎?」
奈菲瑞特睜開眼睛看他。年輕的冥界之子戰士斜靠在她身旁,俊俏的臉龐充滿期待,一副心甘情願為她獻身的表情。在她這間燭光昏暗的臥房裡,他那雙湛藍的眼睛依舊迷人,一如當天稍早他在城堡庭院鍛鍊體能和技能時,她看到的那個模樣。那時,她的情欲被他撩起,秋波一送,他就乖乖來到她的身邊,熱切地想要證明,他確實勇猛如古代的神祇,而不只是徒然取這樣一個名字。然而,他的熱切終歸徒勞。
問題是奈菲瑞特曾與不死生物同床共枕,親暱廝磨。這個克羅諾斯是不是冒牌貨,她太清楚了。
「呼吸。」奈菲瑞特說,不耐地看著他那雙藍眼睛。
「呼吸,女神?」他不解地蹙起眉頭。他額頭上的刺青圖案應該是刺球和狼牙棒,但在奈菲瑞特看來更像是七月四日美國國慶施放的煙火。
「你問我,你做了什麼事惹我不高興。現在我告訴你了:你在呼吸,而且這麼靠近我在呼吸。這惹得我不高興。你該下床離開了。」奈菲瑞特嘆一口氣,對他輕輕揮了揮手。「滾,現在就滾。」
他露出受傷和震驚的表情,無從掩飾,看得她差點哈哈大笑。
然而,難道這小夥子真以為他可以取代她的神聖伴侶?想到他心中可能懷有如此狂妄的念頭,她的怒火不禁燃起。
在臥房的角落,暗影中的暗影滿心期待地震顫著。她沒有正眼看它們,但可以感覺到它們的騷動。這讓她芳心大悅。
「克羅諾斯,你是可以帶給我一些消遣,而且你也給了我短暫的歡愉。」奈菲瑞特再次撫摸他,但這回沒那麼溫柔。她的指甲在他粗壯的前臂留下兩道隆起的抓痕。年輕的戰士沒有皺眉,也沒有縮手。相反地,在她的觸摸之下,他興奮地顫抖,呼吸變粗重。奈菲瑞特漾起笑容。打從一開始,當他的眼睛跟她對望,她已知道,痛楚會撩起這傢伙的情欲。
「如果妳允許,我可以給妳更多歡愉。」他說。
奈菲瑞特臉上繼續掛著微笑,緩緩地微微吐出舌頭,一邊看著凝視著她的克羅諾斯,一邊舔著自己的朱唇。「或許改天吧,或許。現在,我只需要你離開。不過,當然,你要繼續仰慕我。」
「但願我能再次讓妳知道我有多仰慕妳。」這「再次」兩個字,他說得是如此甜膩,如此猥瑣。接著,他居然不知分際地伸手要撫摸她。
彷彿他有權利碰觸她。
彷彿她的意願必須順服於他的需求和情欲。
一個小小的回音從遙遠的過去傳來,從奈菲瑞特塵封的記憶滲漏出來。那段往事,她以為她早已連同自己的人性一起掩埋了。當童年的記憶侵入當下的時空,她仍可以清晰地感覺到父親的撫摸,甚至聞到他呼吸時酒精的酸臭氣味。
就在這一剎那,奈菲瑞特立即做出反應。她的動作輕巧流暢,宛如呼吸一般自然,舉起抓傷戰士手臂的手,掌心朝外,伸向流連在房間角落,最靠近的一團墨黑。
她的碰觸可以引起克羅諾斯立即的反應,但那團暗影的回應更快,她迅即感受到它那致命的寒意,也立刻陶醉在悸動裡。更棒的是,它驅走了方纔冒出的回憶。她冷冷地將那團黑影往克羅諾斯身上擲過去,說:「如果你渴望痛苦,那就來嘗嘗我的寒冽之火吧。」
被奈菲瑞特擲出的魆黑暗影,迫不及待地刺穿克羅諾斯年輕光滑的肌膚,在她撫摸過的前臂劃出一道道猩紅血絲。
他呻吟,但這次恐懼的成分多於激情。
「現在,乖乖照我的話去做。滾開。還有,年輕戰士,你要記住,女神被愛撫的時間、地點和方式是由女神自己決定,你可別又越過界了。」
克羅諾斯抓著流血的手臂,頭俯得低低,對奈菲瑞特鞠躬。「是的,我的女神。」
「哪個女神?說清楚,戰士,我不接受含糊不清的稱謂。」
克羅諾斯立刻答道:「我的女神,妳的頭銜是妮克絲化身。」
她緊蹙的面容開始放鬆,換成一張美麗、溫暖的面具。「非常好,克羅諾斯,非常好。瞧,要取悅我很容易吧?」
在她的翠綠眼眸凝視下,克羅諾斯再次鞠躬,右手握拳放在心臟位置,說:「是的,我的女神,我的妮克絲。」語畢,他恭敬地退出她的內寢。
奈菲瑞特臉上再次漾起微笑。她知道自己其實不是妮克絲的化身,但這無關緊要,因為她根本沒有興趣扮演什麼女神的化身。「若是化身,就代表我不如女神。」她對著聚集在她四周的暗影說道。真正重要的是權力,如果妮克絲化身這個頭銜有助於她奪得權力,特別是能幫她收服冥界之子戰士,那麼,她就冠上這個頭銜,讓他們這樣稱呼吧。「但我要的不只是這樣──不只是站在任一個女神的陰影下。」
奈菲瑞特很快就可以準備好跨出下一步。她知道她可以操控一些冥界之子,讓他們站在她這邊。喔,他們的人數或許不足以發動一場戰爭,但已足以讓冥界之子兄弟鬩牆,瓦解他們的士氣。她不屑地想著,男人,男人啊,這麼容易就被美貌和頭銜愚弄,這麼容易就被我利用。
想到這點,奈菲瑞特心情稍微好了一些,但心頭的煩亂依舊無法驅除。她下床,將純絲睡袍裹在身上,從寢室走出,來到外頭廊道。在還沒意識到自己要做什麼之前,她人已走向樓梯間,而這道樓梯通往城堡底部深處。
暗影中的暗影隨著奈菲瑞特飄移,跟在她身後,被她愈來愈煩亂的心情給吸引。她知道它們跟著她,她知道它們很危險,會因為她的不安、憤怒和煩躁而變得更壯大。然而,怪的是,有它們在身邊,她覺得很舒坦。
下樓途中,她停頓了一下。為什麼我又要去找他?為什麼我讓他今晚闖入我的思緒?奈菲瑞特搖了搖頭,彷彿想甩開心中無聲的話語。她必須為自己找出一個可以接受的理由。於是,面向空蕩、狹窄的樓梯間,對著緊緊跟著她,飄浮在四周的魆黑暗影,她說:「我去找他是因為我想這麼做。卡羅納是我的伴侶。他受傷,為我效命。我會想到他,毋寧是很自然的事。」
奈菲瑞特滿意地堆起笑容,繼續沿著盤旋的樓梯往下走。她的笑容輕易地遮掩了事實,彷彿她不知道卡羅納受傷是因為她囚禁他,而且他是被迫為她效命。
她走到地牢,靜靜地沿著火炬照明的甬道往前走。位於城堡最底部的地牢,是數世紀前直接在岩盤裡挖鑿出來的,而整座卡布里島就是由岩層所構成。守在門外的冥界之子見到奈菲瑞特,難掩驚訝的神色。奈菲瑞特的笑容綻放開來。從戰士驚恐、畏懼的表情,她知道她愈來愈擅長在陰影和黑夜中憑空冒出來。這一點讓她很高興,但不足以讓她的笑容變柔和,也不足以緩和她下令時凶狠的語氣。
「退下,我要跟我的伴侶獨處。」
冥界之子只躊躇了那麼一剎那,但這細微的猶豫已引起奈菲瑞特的注意。她在心中暗忖,過兩天,她得讓這位戰士接到返回威尼斯的召令,理由是──嗯,不幸得很,他親近的某人突然遭遇不測……
「女祭司,我這就退開,讓妳和他獨處。不過,我會待在聽得見妳聲音的地方,萬一妳需要我,喊一聲我就能聽見。」戰士沒注視她的眼睛,逕自握拳放在心臟位置,對她鞠躬──可惜,他腰彎得不夠深,頭俯得不夠低,不足以顯示對她的尊敬。
奈菲瑞特看著他退入狹窄的樓梯間。
「沒錯,」她對著暗影低聲說:「我可以感覺到,他的配偶即將發生相當不幸的事。」
她撫順身上的純絲睡袍,轉身面向緊閉的木門。奈菲瑞特深深吸了一口地牢的潮溼空氣,將散落臉龐的一綹濃密的赭色頭髮往後捋,展露她的千嬌百媚,彷彿準備上戰場。
奈菲瑞特對著木門揮了揮手,門立即為她敞開。她走進去。
卡羅納直接躺在泥土地面上。她曾想替他鋪一張床,但出於謹慎,她決定不這麼做。她不是真的想把他關在這裡,她只是必須明智行事。他必須完成她交付的任務──而把他放在地牢,躺在地上,是為了他好。如果現在就讓卡羅納的身軀恢復過多的不死力量,他就會分心,而分心會導致不幸的後果。尤其他已經發誓在另一個世界當她的劍,徹底剷除柔依.紅鳥,一了百了地解決柔依在這個時代、這個世界替他們惹出的種種麻煩。
奈菲瑞特走近他的身軀。他平躺在地上,全身赤裸,只有那對烏黑的翅膀,宛如面紗,覆蓋住了部分身體。她優雅地屈膝跪下,然後斜躺在他身邊那張專為她準備的厚絨毛墊上。
奈菲瑞特嘆一口氣,撫摸卡羅納的臉頰。
他的肌膚冰冷一如往常。只是,這會兒那是沒有生命的肌膚。對於她的出現,他毫無反應。
「怎麼會這麼久,我的愛人?你就不能快點解決那個惹人厭的小鬼嗎?」
奈菲瑞特再次撫摸他。這次,她的手從他的臉往下摩挲到他的頸窩,游移到他的胸口,最後放在下腹和腰際之間那塊結實肌肉的凹陷處。
「牢記你的誓言,並且說到做到,這樣我就可以張開手臂歡迎你,而我的香閨也會再度為你敞開。以血和黑暗之名,你已發誓,你會阻止柔依.紅鳥回到她的肉體,從而徹底摧毀她,好讓我順利統治這個神奇的現代世界。」奈菲瑞特又一次撫摸墮落的不死生物的細腰,心中暗自竊笑。「噢,當然,在我稱王時,你會陪在我身邊。」
外頭那群最高委員會派來的冥界之子,照說負有監視她和他的職責。然而,蛛絲一般纏縛住卡羅納,把他壓制在地面上的黑色絲線,是這些笨蛋怎樣也看不見的。這會兒,黑絲顫抖著,游移著,冰冷的觸鬚拂過奈菲瑞特的手。它們誘人的寒意頓時轉移了奈菲瑞特的注意力。她向黑暗張開手掌,讓它纏繞在她的手腕上,輕輕割入她的肌膚──不至於造成她難以承受的痛,但足以暫時滿足它無止境的嗜血欲望。
記住妳發過的誓……
這句話一字一字地襲向她,彷彿冬風吹過光禿的枝椏。
奈菲瑞特蹙起眉頭。不需要提醒她,她當然記得她的誓言。為了讓黑暗聽從她的命令,囚禁卡羅納的肉體,逼使他的靈魂前往另一個世界,這是她給予它的交換條件──她答應取黑暗一直無法玷污的某個純潔的人命,來獻給它。
誓言已立。特西思基利之后,即使卡羅納失敗,條件仍須履行……
話語再度在她四周低喃。
「卡羅納不會失敗!」奈菲瑞特咆哮道。她怒氣沖天,沒想到連黑暗都敢訾議她。「就算他真的失手了,我也仍是勝利者,因為我已約束他的靈,只要他一日不死,我就一日可以操控他。但不管怎樣,他不會失敗。」她一個字一個字緩慢地、清晰地說完最後那句話,克制住逐漸升高的怒氣。
黑暗舔舐她的手掌。那痛楚儘管輕微,卻也愉悅了她。她愛憐地注視著一縷縷卷鬚,彷彿它們只是一群爭相討她歡心的小貓咪。
「親愛的,有點耐心,他的任務還沒完成,我的卡羅納仍只是一副軀殼。我只能猜想,柔依在另一個世界已經奄奄一息──不完全活著,只可惜也還沒完全死去。」
纏住她手腕的黑色絲線微微顫動著。有那麼一瞬間,奈菲瑞特覺得她聽見遠方傳來一陣隆隆低鳴,彷彿輕蔑嘲弄的笑聲。
但她沒有時間思索這聲音的涵義,沒有時間理會是不是真有這樣的笑聲傳來──畢竟,當黑暗與權力的世界不斷擴張,持續侵蝕她曾經知悉的現實,她或許會感受到異常的現象。她沒有時間,因為,就在這時,卡羅納被捆綁的身軀痙攣似地抽搐著,並迅猛地深深吸了一口氣。
她的目光立刻轉移到他的臉上,目睹他睜開眼睛,看見他可怖的眼神,即使那雙眼睛只是空洞、充血的兩個眼窩。
「卡羅納!我的愛人!」奈菲瑞特跪坐起來,俯身看他,雙手在他的臉龐兩側顫抖著。
纏繞她手腕的黑暗突然使勁抽動,痛得她瑟縮了一下。然後,黑暗倏地退離她的身體,往上騰越,加入蜘蛛網般盤旋在地牢天花板上,不停顫動著的濃密卷鬚。
奈菲瑞特來不及叫喚任何一條卷鬚,要它解釋為何出現這種怪異現象,天花板上就已爆出一道刺眼的亮光,亮到她不由得抬手遮住自己的眼睛。
黑暗的蜘蛛網隨即以非人的速度撲向亮光,攫住它,緊緊縛住它。
卡羅納張嘴,發出無聲的吶喊。
「怎麼了?我要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奈菲瑞特大喊。
妳的伴侶回來了,特西思基利。
奈菲瑞特看見黑暗把那團被攫住的亮光從半空中猛地往下扯,一陣可怕的嘶嘶聲傳來,卡羅納的靈魂已被黑暗擲入他的眼窩,回到他的軀殼。
長翅膀的不死生物痛苦地扭動著,舉起雙手摀住臉,斷斷續續地劇烈喘氣。
「卡羅納!我的伴侶!」一如還是一名年輕的療癒師時那樣,奈菲瑞特立刻不自覺地採取行動:雙手掌心覆蓋住卡羅納的手,迅速且有效率地集中精神,說道:「安撫他……解除他的痛苦……讓他的痛楚就像火紅的太陽下沉到地平線後方──短暫地掠過等待揭幕的夜空,然後消逝無蹤。」
折磨卡羅納身軀的顫動應聲緩和下來,長翅膀的不死生物深吸一口氣,發抖的雙手緊緊握住奈菲瑞特的手,從自己臉上移開。接著,他睜開眼睛。那雙好比深色威士忌的琥珀色眼眸澄澈又專注,他已恢復原來的樣子。
「你終於回到我身邊了!」霎時,奈菲瑞特鬆了一口氣,並且察覺自己高興得差點哭出來。「你完成任務了。」黑暗的卷鬚似乎仍死巴著她的愛人不放,固執地攀附在卡羅納身上,奈菲瑞特不悅地對它們蹙起眉頭,伸手將它們拂開。
「把我帶離地面。」他的聲音因久未開口而變得沙啞,但一字一句仍很清晰。「帶我到天空,我必須看見天空。」
「好,沒問題,我的愛人。」奈菲瑞特對著門揮手,門再度自動開啟。「戰士!我的伴侶醒了,扶他到城堡屋頂!」
片刻前才惹惱她的那名冥界之子,毫不遲疑地聽從她的命令。但奈菲瑞特注意到,卡羅納竟忽然復活讓他震驚。
等著看吧,豈只是這樣。奈菲瑞特對他露出睥睨的冷笑。很快地你和其他戰士將只能聽命於我,否則就是找死。想到這裡,她心情大好。她跟在這兩個男人背後,離開卡布里島這座古老城堡的底部深處,沿著長長的石階往上爬,不停往上爬,直到抵達屋頂。
已過了午夜,月亮懸在地平線上方,雖然不是滿月,卻仍黃澄澄、沈甸甸的。
「扶他到那張長椅,然後退下。」奈菲瑞特下令,指著城堡屋頂邊緣那張精雕細琢的大理石長凳。從長凳上,可以鳥瞰波光粼粼的壯觀的地中海。但這會兒,奈菲瑞特沒有興致欣賞四周美景。她揮手遣開戰士,也暫時把他從心頭遣開──雖然她知道,他會立即把不死生物靈魂已返回肉體的消息通報給最高委員會。
此刻,這件事不重要,可以稍後再處理。
此刻,要緊的只有兩件事:卡羅納回到她身邊了,柔依.紅鳥死了。
2 奈菲瑞特
「跟我說話,清楚地、慢慢地告訴我所發生的一切。我要細細品嘗你說的每個字。」奈菲瑞特走向卡羅納,跪在他的面前,伸手撫摸那對鬆垮垮地張開著的柔軟黑翅。他坐在石凳上,仰頭凝望夜空,古銅色的身軀沐浴在金黃的柔和月光下。她努力克制自己,別因為期待他的愛撫,期待他冷冽的激情和凍寒的熾熱而悸動地顫抖。
「妳要我說什麼?」他沒跟她眼神接觸,仍仰望著天空,彷彿可以將上方的天空吸吮進體內。
他的問題讓她吃了一驚。像是被潑了一桶冷水,她欲火頓消,手也停止撫摸他的翅膀。
「我要你把過程一點一滴地仔細告訴我,好讓我跟你一起回味我們的勝利。」她緩緩地說,心想他靈魂離開了好一陣子,或許此刻他的腦袋還有點混亂。
「我們的勝利?」他說。
奈菲瑞特瞇起綠色的眼睛。「沒錯。你是我的伴侶,你的勝利就是我的勝利,正如同我的勝利也屬於你。」
「妳真好心,彷彿神祇才有的那種好心。我不在的這段期間,妳變成女神了嗎?」
奈菲瑞特仔細打量他。他依舊沒看她,而口氣是這樣冷淡。他如此放肆無禮,是故意的嗎?她決定不理會他的問題,但仍繼續端詳著他。「在另一個世界發生了什麼事?柔依是怎麼死的?」
當他的琥珀色眼眸終於看著她的眼睛,她已知道他要說什麼。但在他開口說出那一句像利箭刺穿她靈魂的話語時,她竟不由自主地像個孩子,伸手摀住耳朵,一顆腦袋不停地前後搖晃,不停地搖晃。
「柔依.紅鳥沒死。」
奈菲瑞特站起身來,逼自己把手從耳朵放開。她退離卡羅納數步,視而不見地望向夜幕底下的水藍汪洋。她謹慎地緩緩呼吸,試圖控制沸騰的怒氣。等終於確定自己能冷靜地說話,不會對天空怒吼,她才開口。
「為什麼?為什麼你沒有完成你的計畫?」
「這是妳的計畫,奈菲瑞特。我從來就沒想這麼做。妳強迫我返回我被逐出的國度,會發生什麼事是可以預見的,柔依的朋友一定會支援她。在他們的幫助之下,她療癒了破碎的靈魂,找回了自我。」
「你怎麼沒從中阻止?」她語氣嚴厲,說話時幾乎連看都沒看他。
「妮克絲。」
奈菲瑞特聽見他輕柔地低聲說出這個名字,語氣裡充滿敬意,像是在祈禱,不由得妒火中燒。
「女神怎樣?」她沒好氣地問。
「她出面了。」
「她幹了什麼事?」奈菲瑞特倏地轉過身來。由於懷疑,也由於恐懼,她的聲音顯得激動,帶著不敢置信的語氣。「你以為我相信妮克絲會干預凡人的抉擇?」
「不,」卡羅納說,口氣再度顯得冷淡。「她沒干預,她只是出面,而且是在柔依已經自我療癒之後才出面的。由於柔依做出的抉擇,妮克絲祝福她。她和她的誓約戰士之所以得救,部分原因就在於妮克絲的祝福。」
「柔依活著。」奈菲瑞特的聲音平淡、冰冷,毫無情緒。
「她是活著。」
「那麼,你不死的靈魂就必須供我驅遣。」她撇下他,逕自走向樓梯間。
「妳要去哪裡?接下來會怎樣?」
奈菲瑞特覺得,他的聲音洩漏了他的軟弱,心裡感到嫌惡。她轉身面對他,站得直挺挺地,驕傲而威嚴。接著,她伸出雙臂,讓在她四周不斷搏動的黏稠絲線毫無阻礙地拍擊、撫弄她的肌膚。
「接下來會怎樣?很簡單,我會讓柔依回到奧克拉荷馬州。在那裡,我會依照自己的意思和方式,完成你沒能完成的工作。」
見她轉身又要離開,不死生物趕緊問道:「那我呢?」
奈菲瑞特頓住,轉頭看著他。「你也要回陶沙市,只是我們兩個得分頭回去。我用得到你,但你不能跟我公開在一起。你忘了嗎,我的愛人,現在你可是殺人凶手呀?西斯.郝運的死,是你幹的。」
「是我們幹的。」他說。
她露出優雅的笑容。「在最高委員會看來可不是如此。」她盯著他的眼睛看,說:「接下來,事情將會這麼進行:我要你盡速恢復力氣。明天傍晚之前,我必須向最高委員會稟報,你的靈魂已返回肉體,而且你跟我坦承,你殺了那個人類男孩,因為你認為他對我的憎恨已構成威脅。我會告訴她們,你深信你這麼做是為了保護我,所以我決定對你略施薄懲,只判你受鞭刑一百下,然後將你逐出我身邊一個世紀。」
卡羅納坐在那裡,努力克制情緒。奈菲瑞特很高興見到他的琥珀色眼睛閃現怒火。
「妳真的打算一個世紀都不讓我碰觸妳?」
「當然不是。等你的傷痊癒,我會大發慈悲,讓你回到我身邊。到時候,我依然可以享有你的愛撫,但不能在眾目睽睽之下。」
他揚起眉毛。她心想,那表情多傲慢啊,即便他受到挫折,此刻身心孱弱。
「妳要我在陰暗處躲多久,假裝把根本不存在的傷給養好?」
「總之,在你的傷口真的痊癒之前,你不能出現在我身邊。」說著,奈菲瑞特迅速把手腕抬到唇邊,狠狠地咬了下去,頓時咬出一圈血痕。然後,她舉起手,在空中繞圈,黏稠的黑暗絲線貪婪地纏繞她的手腕,像水蛭般吸附在淌血的傷口上。當銳利的卷鬚一次又一次地戳刺她,她咬緊牙忍耐,不讓自己露出畏縮的神色。等它們似乎膨脹得夠大了,奈菲瑞特以慈愛、溫柔的語氣對它們說:「你們已經拿取報酬了,現在必須聽從我的吩咐。」她的視線從不停搏動的一縷縷暗影轉向她的不死愛人。「狠狠地鞭打他,一百下。」奈菲瑞特將魆黑暗影擲向卡羅納。
虛弱的不死生物趕緊展開翅膀,躍向屋頂邊緣,但才一騰起,就被剃刀一般銳利的卷鬚攫住。它們纏捆在他的翅膀與脊椎接合的敏感部位,將他牢牢釘在古老的石欄上,讓他無法從屋頂一躍而下。接著,暗影開始有條不紊地慢慢鞭打他,在他赤裸的背部打出一道道深深的鞭痕。
奈菲瑞特靜靜地看著,直到卡羅納原本驕傲、漂亮的頭顱垂下來,身體隨著銳利的每一鞭而痛苦抽搐。
「別讓他留下永久傷痕,我還打算繼續享受他的美麗肉體呢。」說著,她轉身背對卡羅納,邁步離開血跡斑斑的屋頂。
「看來我什麼事情都得自己來。事情那麼多……好多事要做……」她對著在她腳踝邊飛繞的暗影低聲說道。
在層層疊疊的暗影當中,奈菲瑞特覺得她瞥見了一隻巨牛的身形。她覺得,牠正贊許地、歡喜地看著她。
奈菲瑞特綻開笑容。
3 柔依
這是第幾百萬次了,我止不住要讚歎,史迦赫的寶殿實在太美了。是的,她是古代的吸血鬼女王,偉大獵首者,法力超厲害,四周有一票號稱守護人的戰士。而且,是的,許久許久之前她直接槓上最高委員會。然而,別誤會,她的城堡可不是你想像中那種得在戶外上茅廁的中世紀營區。沒錯,這是一座道道地地的碉堡,但是──用他們蘇格蘭人的話來說──這可是一座炫透了的碉堡。我發誓,從任何一扇面海的窗子望出去,尤其是從她的寶殿望出去,那景色美到不可思議,只合出現在高畫質電視裡,不會出現在我的眼前,不會出現在真實生活裡。
「這裡真美。」好吧,這樣自言自語恐怕不是個太好的現象,畢竟我才剛在另一個世界裡瘋瘋癲癲過。我吁一口氣,聳聳肩。「管他的。娜拉不在這裡,史塔克多半時候昏睡不醒,而愛芙羅黛蒂忙著和達瑞司做些什麼勾當,我寧可不去想像。至於史迦赫,可能正在跟她的守護人修洛斯練習法術,做些什麼神奇的、超炫的事情。所以,我還能幹麼,只能自言自語呀。」
「我剛剛是去查看我的email信箱,既不神奇,也不炫呀。」
照理說我應該會被她嚇得跳起來。我的意思是,瞧,女王可是從我身邊憑空冒出來欸。不過,我猜,可能由於曾經靈魂粉碎,又在另一個世界發瘋過,現在我很能承受稀奇古怪的事。再說,我總覺得,我跟這位吸血鬼女王有一種很怪的親密感。
對,她令人敬畏,法力高強,不過,史塔克和我回到人間的這幾個禮拜,她一直都在我的身邊。愛芙羅黛蒂和達瑞司忙著玩噁心的親臉遊戲,上演手牽手在沙灘漫步的浪漫戲碼,而史塔克則不停昏睡,所以一直陪在我身邊的是史迦赫女王。我們有時閒聊,有時只是靜靜地彼此陪伴。幾天前我就做出結論,她是我遇過的人當中最酷的女人,不管是不是吸血鬼。
「妳在開玩笑吧?妳是古代的戰士女王,離群索居地守在一個島嶼,沒有妳的允許誰都進不了這裡,而妳竟然只是去查看妳的email?在我看來,這就夠神奇了。」
史迦赫大笑。「通常科學比魔法神奇,至少我總這麼覺得。說到這兒,我想起來了,我一直在想,陽光竟會讓妳的守護人變得這麼衰弱,實在很怪。」
「史塔克本人可沒這麼脆弱。我的意思是,他最近情況比較糟,是因為,嗯,因為他受傷了。」我支支吾吾,停頓了一下,不想承認我的戰士暨守護人變得這麼狼狽憔悴,讓我很難受。「他原本不是這樣子的,真的。他平常白天也能保持清醒,雖然他經不起被太陽直接照射。這一點,所有的紅成鬼和雛鬼都一樣。太陽會害死他們。」
「嗯,小女王,這一點恐怕對妳很不利,因為妳的守護人無法在白天保護妳。」
她的話彷彿是一種不祥的預兆,害我的脊椎竄起一陣寒顫。但我還是聳聳肩,說:「對,不過,我最近已經會照顧自己了。我想,我一天自己撐個幾小時絕對沒問題。」我的語氣出其不意地尖銳,連我自己都嚇一跳。
史迦赫琥珀綠的眼眸直瞅著我。「別因為這樣而變得強悍。」
「因為這樣?」
「因為黑暗,也因為必須和它的對抗。」
「為了對抗黑暗,不就必須變得強悍嗎?」想起在另一個世界時,我用史塔克的大劍把卡羅納釘在競技場的牆壁上,我的胃揪緊。
她搖了搖頭,逐漸西沉的日光映照著她的一綹綹銀絲,閃閃發亮,彷彿肉桂與金子摻混在一起的色澤。「不,妳必須堅強,必須睿智,必須了解自己,信任值得相信的人。但如果妳因為對抗黑暗而變得強悍,就會喪失洞察力。」
我別開頭,望著環抱斯凱島的灰藍海水。即將沒入海洋的太陽,在漸暗的天空抹上細緻的粉紅色和珊瑚的繽紛色彩。好美,好靜謐,一切看似好正常。站在這裡,真難想像外頭的世界盤據著邪惡、黑暗和死亡。
但黑暗確實就在外頭,搞不好還壯大了上百萬倍。卡羅納沒殺死我,這真的、真的會氣死奈菲瑞特。
光想到自己沒死所代表的意義,想到我終將必須面對她和卡羅納,以及伴隨著他們而來的一大堆可怕的鳥事,我就開始疲憊起來。不可思議地疲憊。
我將視線撇離窗戶,抬頭挺胸,面向史迦赫。「如果我不想再對抗呢?如果我想待在這裡,至少待一陣子呢?史塔克狀況不好,需要好好休息,讓自己復原。我已經把卡羅納的消息傳回最高委員會,她們知道他殺了西斯,還跑到另一個世界繼續追殺我。她們也知道奈菲瑞特牽涉在這整件事情當中,而且她根本已經和黑暗掛鉤。所以,最高委員會會去處理奈菲瑞特的。唉,那些大人必須處理她,以及她一直惹出來的邪惡鳥事。」
史迦赫不發一語,所以我深吸一口氣,繼續喋喋不休。「我只是個孩子,還不滿十七歲,我的幾何學得爛透了,西班牙語也很慘,而且連選舉權都還沒有,對抗邪惡實在不是我的責任──順利從高中畢業、但願能成功蛻變,這些才是我的責任。我的靈魂粉碎過,男友也被殺了,這樣還不能好好休息嗎?不能休息一下嗎?」
全然出乎我意料地,史迦赫聽了我的話後竟露出微笑,說:「對,柔依,我相信妳該好好休息。」
「妳的意思是我可以待在這裡?」
「想待多久就待多久。被世事催逼得太緊是什麼感覺,我知道。而在這裡,正如妳所言,未經我准許,外頭的世界不得進入,並且我多半會命令它離得遠遠的。」
「那對抗黑暗和邪惡之類的事呢?」
「等妳回去,它還在那裡等著妳。」
「哇,妳是說真的?」
「真的。妳就留在我的小島,好好休息,直到靈魂真的復原了,直到妳的良知要妳返回妳的世界和人生。」
聽到良知這個字眼,我的心猛地揪緊了一下。但我不予理會。「史塔克也可以留下來,對吧?」
「當然。女王的身邊必須隨時有守護人。」
「說到這一點,」逮到機會擺脫良知和對抗邪惡的話題,我很高興,趕緊接著她的話說:「修洛斯成為妳的守護人多久時間了?」
女王的眼神變柔和,笑容也變得更加甜蜜、溫暖,甚至美麗。「修洛斯成為我的誓約守護人已超過五百年了。」
「哇賽!五百年?那妳幾歲了?」
史迦赫哈哈大笑。「妳不覺得過了一定歲數,年齡就變得不重要了嗎?」
「再說,探詢姑娘的年紀很沒禮貌。」
即使修洛斯沒開口,我也已經知道他進房間來了。只要他在場,史迦赫的表情就會不一樣,彷彿他打開了什麼開關,讓她的內在亮起柔和、溫暖的光。而他凝視她的時候,他看起來也不再那麼粗暴,一副身經百戰,傷疤累累,寧可踹你也不跟你說話的凶狠模樣。
女王呵呵笑,親暱地撫摸守護人的手臂,看得我好希望史塔克和我也能發展出他們這種連結,即使一丁點也好。如果五百年後他還會叫我姑娘,那一定很酷。
西斯一定會叫我姑娘。嗯,更可能叫我女孩吧。或者,直接叫我小柔──我永遠都是他的小柔。
可是西斯死了,離開我了,永遠都不會再叫我了。
「他在等妳,小女王。」
我震驚地望著修洛斯。「西斯在等我?」
戰士露出睿智和體諒的表情,以溫柔的聲音說:「嗯,妳的西斯說不定真的在未來某個地方等妳。不過,現在我說的是妳的守護人。」
「史塔克!噢,太好了,他醒了。」我知道我的聲音充滿愧疚。我不是故意滿腦子西斯,但我就是一時忘不了他。打從我九歲起,他就是我生命的一部分,而他才死了幾星期。我在心裡搖頭,搖醒自己,迅速對史迦赫頷首告退,走向門口。
「他不在妳的房間。」修洛斯說:「他在聖樹林那邊,他請妳去那裡找他。」
「他在外頭?」我吃了一驚,頓住。史塔克從另一個世界回到人間後,就一直很虛弱,經常在昏睡,多半時間要不是在進食、睡覺,就只能和修洛斯玩電腦遊戲──沒錯,那種景象超級怪,就像一個高中生遇上蘇格蘭歷史電影《英雄本色》裡的人物,兩個人一起打電玩遊戲《決勝時刻》。
「是的,這娘兒們應該已經玩夠了脂粉,這會兒終於有個守護人的樣子了。」
我握拳插腰,瞇起眼睛,不悅地看著老戰士。「他差點死掉欸。你把他千刀萬剮,他到了另一個世界去。現在,就饒他一下吧。真是夠了。」
「是的,不過,他並沒真的死掉,不是嗎?」
我翻翻白眼。「你說,他在樹林裡?」
「對。」
「好,好。」
我匆匆走出房門,史迦赫的聲音緊跟在後:「記得帶上妳在村子裡買的那條圍巾,晚上會冷。」
我心想,史迦赫會提這種事實在有點怪。我的意思是,對,斯凱島是滿冷的(通常溼氣也很重),可是雛鬼和成鬼不像人類對天氣變化那麼敏感。不過,管他的,如果戰士女王叫你做什麼,你最好還是乖乖照做。所以,我先繞到我和史塔克共用的大房間,去拿那條披在天篷床尾的圍巾。這條乳白色的圍巾是高級的喀什米爾毛料做的,綴上了金蔥線。我覺得,它掛在床尾襯托著深紅色的床簾,比圍在我的脖子上好看多了。
我在床邊佇足片刻,看著過去幾個禮拜我和史塔克共用的床。我跟他蜷縮在這張床上,握著他的手,頭倚在他的肩上,看著熟睡的他。但僅止於此,他甚至沒試圖挑逗我,要我跟他親熱。
要命!他傷得那麼重!
想到史塔克多次為我受苦,我的心揪緊。他射出的箭本來該是朝我而來的,他卻自己承受,差點送了命﹔他忍受千割萬剮,受盡摧殘折磨,就為了進入另一個世界找我﹔他被卡羅納的長矛刺穿,只因為他相信唯有這樣才能接觸到我破碎的內在,喚醒我。
可是,我也救了他呀,我提醒自己。史塔克料想得沒錯──當我目睹他被卡羅納摧殘,我果然立刻振作起來,恢復靈魂的完整。因為這樣,妮克絲才會現身,逼使卡羅納將一絲不死的氣息呼入史塔克的身軀,讓他復活,藉以彌補他殺害西斯的罪孽。
我穿越莊嚴華麗的城堡,沿路向一個個對我頷首致敬的戰士點頭回禮。一心想著史塔克,我不自覺地加快了腳步。他在想什麼啊?經歷了這些事情之後,他這麼脆弱,居然還跑到外頭?
要命,我實在不曉得他在想些什麼。自從回到人間,他就不一樣了。
唉,他當然會不一樣啊,我厲聲告訴自己,覺得自己很糟糕,對不起摯友。我的戰士可是為了我去到另一個世界,死在那裡,憑藉不死生物的氣息而復活,然後被擲回傷痕累累、虛弱的軀殼。
不過,在那以前,在我們返回人間以前,我們之間的感覺就變得不一樣了。某種東西改變了我們。至少我這麼覺得。我們在另一個世界裡非常親密。他吸吮我的那種經驗很不可思議,超越性愛。對,感覺很棒,真的、真的很棒。這吸吮療癒了他,帶給他力量,而且──不知怎麼地──也修補了我內心破碎的部分,讓我的刺青再次出現。
由於和史塔克發展出這層新的親密關係,我才比較能承受失去西斯的痛苦。
既然這樣,為什麼我還那麼消沉?我到底是哪裡不對勁?
唉,我真的不知道。
當媽媽的人應該會知道吧。我想起我媽,一種可怕的寂寞出其不意地湧上心頭。對,她搞砸了我們的母女關係,為了新老公而無視於我的存在。但不管怎樣,她仍是我媽。我腦袋裡有一個細微的聲音承認,我想念她。我趕緊搖了搖頭。不,我還是有「媽媽」,這個媽媽就是我的阿嬤,而且對我來說她不只是媽媽。
「我想念的是阿嬤。」果不其然,接著我開始感覺到愧疚,因為回到人間後我連個電話都還沒打給她。沒錯,我知道,阿嬤能感應到我的靈魂回來了,我平安沒事,因為她的直覺力超強,尤其是跟我有關的事,但我還是應該打電話給她的。
我覺得自己真的很糟糕,難過地咬了咬嘴唇,將喀什米爾圍巾裹在脖子上。走過城堡門前的石橋時,我將圍巾兩端攏在一起,任憑冷風在四周呼號。幾名戰士正在點燃橋邊的火炬,我一路跟那些對我鞠躬致敬的戰士點頭回禮,努力不去看與火炬相間豎立的木樁和插在木樁頂端的一顆顆可怖的骷髏頭。沒錯,是骷髏頭,死人的頭顱。對,它們的確年代久遠,乾癟縮皺,半點肉都沒有,不過看起來還是很噁。
我小心翼翼地避免讓視線瞥向骷髏頭,沿著隆起的步道前進。這條石橋步道架在沼澤地上,而這片沼澤則環繞著城堡面向陸地的這一側。穿過石橋,來到狹窄的馬路後,我向左轉。聖樹林離城堡不遠,在馬路另一側無邊無際似地蔓延到遠方。我知道這片樹林在那裡,並非因為我記得幾週前,我像具屍體被扛到史迦赫面前時經過那裡,而是因為這幾個禮拜以來,等待史塔克康復的期間,我經常被這片樹林所吸引。若沒跟女王或愛芙羅黛蒂在一起,或是去探看史塔克,我就會在樹林裡散個長長的步。
這裡讓我想起另一個世界。在那裡的回憶,既撫慰了我,同時卻又讓我害怕。
不過,我還是經常造訪聖樹林,修洛斯口中的「克魯夫」。只是,我每次都是白天來,不曾在太陽下山後來過。不曾在晚上來。
我沿著馬路往前走,兩旁的火炬將搖曳的影子投射到樹林邊緣。隱隱約約地,我看得見那片古老的樹木,以及林子裡布滿苔蘚的神奇世界。白天,陽光照射下枝椏和樹葉構成茂密的華蓋;此刻,看起來竟如此不同,感覺好陌生。我的肌膚泛起一陣刺麻,彷彿感官正處於高度警覺的狀態。
不知怎地,我的眼睛總是瞄向林子裡的暗影。那些陰影是不是不該這麼暗?是不是有什麼不怎麼對勁的東西潛藏在裡面?我禁不住打了個寒噤。就在這時,我眼角瞥見馬路遠處出現什麼動靜。我的心臟在胸口撲通撲通地跳。我望向前方,有點兒預期會見到翅膀、冰寒、邪惡和瘋狂……
我見到的景象果然讓我的心怦怦跳,但,那全然不是我所預期的。
史塔克在那裡,站在兩棵糾結在一起的樹前方。這兩棵樹交纏的枝椏上綁著一片片布條,有些色彩繽紛,有些破爛褪色。在另一個世界裡,妮克絲的樹林前方也有兩棵這樣的樹,而眼前這兩棵凡間的吊夢樹,雖然處於「真實」的世界,卻同樣地神奇,令人讚嘆。然而,我之所以一顆心怦怦跳,或許更是因為有個人站在吊夢樹的前方,抬頭仰望著枝椏。這人穿著麥奎利思氏族的土黃色蘇格蘭方格裙,一副戰士的傳統裝扮,身上佩帶著短劍和毛皮囊袋,以及各種打上金屬飾釘的皮革配件,顯得異常性感。
我直盯著他,彷彿多年沒見到他。史塔克看起來強壯、健康,非常非常英挺、俊美。我一下子失了神,竟納悶起蘇格蘭男子在蘇格蘭裙底下到底有沒有穿東西。這時,他轉身面向我。
他臉上漾起笑容,雙眼發亮。「我幾乎可以聽見妳在想什麼。」
我的臉頰瞬間發燙,因為我想到史塔克確實有辦法察覺我的心思。「除非我遇到危險,否則你不該偷聽我心裡的思緒。」
他的笑容露出得意的神色,兩眼閃著淘氣的光芒。「那就別想得那麼大聲啊。不過,妳說得沒錯,我確實不該聽妳的思緒,因為我剛剛從妳那兒感受到的情境一點都不危險。」
「臭屁王。」我說,但情不自禁地綻出笑臉。
「對,正是敝人在下我。不過,我是妳的臭屁王。」
我走到史塔克身邊時,他伸出手,我們十指交纏。他的手好溫暖,強壯而可靠。離他這麼近,我看得見他兩眼下方仍泛著黑影,但臉色已不再像之前那麼慘白。「你復元了!」
「對,這可花了我好長一段時間。這陣子的睡眠有些怪異──其實我睡得不是很安穩。今天卻好像我裡面有個開關被啟動了,我忽然像充了電,精神飽滿,精力充沛。」
「那太好了。我好擔心你。」話一出口,我才察覺自己真的好擔心他。我禁不住衝口而出:「我也好想你。」
他捏了捏我的手,將我拉近。這時,他得意、嬉鬧的表情消散無蹤。「我感覺到了。妳覺得跟我距離很遠,心裡很害怕。怎麼一回事?」
我原本想告訴他,他說錯了,我只是要給他一些空間好休養。結果,我說出口的話誠實多了:「你是因為我才傷得這麼重。」
「不,柔,不是因為妳。我會受傷是因為黑暗想傷我──它企圖摧毀我們所有為光亮而戰的人。」
「嗯,就算是吧。我希望這會兒黑暗去找別人的麻煩,不要老欺負你,讓你喘口氣。」
他用肩膀撞了撞我。「我向妳立誓時,就知道會遇上什麼麻煩。對我而言,這一點都不成問題。我向妳立誓時是這樣,現在是這樣,五十年後也依然是這樣。只是,柔,妳剛才說黑暗『欺負』我,這讓我顯得很不勇猛,不像個守護人。」
「聽著,我是認真的。你想知道我是怎麼一回事,所以我告訴你,我好擔心你這次傷得過重。」我躊躇著,努力克制突如其來的淚水。這時,我終於明白自己的感覺。「我怕你的傷勢嚴重到無法痊癒,怕你也會離開我。」
這時,西斯彷彿就站在我們之間,那麼具體,那麼實在。我幾乎可以想見,他隨時會從樹林裡走出來,說,嗨,小柔,別哭。妳哭的時候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真是難看。於是,我再也壓抑不住,放聲大哭。
「聽我說,柔依,我是妳的守護人,妳是我的女王。對我來說,妳可不只是女祭司長。我們之間的連結遠比一般的戰士誓約強韌。」
我用力眨了眨眼睛。「那就好。我總覺得,壞東西老是企圖逼我硬生生地跟我所愛的人分離。」
「柔,沒有什麼可以拆散妳和我。這一點,我立過誓了。」他露出微笑,眼神充滿自信、信任和愛。見他這樣,我幾乎喘不過氣來。「你永遠甩不掉我的,莫.邦恩.麗,我的女王。」
「好。」我輕聲說,把頭倚在他的肩膀上。他將我拉入他的懷裡。「我受夠了分離。」
他親吻我的額頭,貼著我的肌膚低聲喃喃地說:「嗯,我也是。」
「事實上,我在想,其實我是累了。應該就是這樣。我也需要休息充電。」我抬頭看著他。「如果我們在這裡待下來,你覺得呢?我-我還不想離開這裡,不想回……回……」我支吾著,不確定該怎麼把那種感覺訴諸語言。
「回去之前的一切,包括好事和壞事。我懂妳的意思。」我的守護人說:「史迦赫會同意嗎?」
「她說,只要我的良知過得去,我們愛待多久就待多久。」我說,露出有點苦澀的笑容。「而現在我的良知當然過得去。」
「我也沒問題。我一點也不急著回去演奈菲瑞特那齣肯定等著我們的大戲。」
「所以,我們在這裡待上一陣子?」
史塔克抱緊我。「直到妳說要走。」
我閉上眼睛,靠在史塔克的臂彎,覺得肩膀上的重擔全卸下了。所以,當他問我:「喂,妳願意跟我做件事嗎?」我毫不思索地立刻回答:「好,任何事都行。」
我可以感覺到他心裡在暗笑。「妳這麼回答,害我真想改變主意,換掉原本想邀妳做的事。」他說。
「我說的任何事不包括那種事啦。」我輕輕推他一下,但看見史塔克又恢復原來的模樣,我真是鬆了一大口氣。
「不包括嗎?」他的目光從我的眼睛游移到我的嘴唇。忽然間,他的神色少了幾分得意,多了幾分飢渴──而他這模樣讓我的胃顫抖了一下。他俯身,親吻我,用力且持久,吻得我無法呼吸。「妳確定妳指的不包括那種事?」他問,聲音比平常低沉、粗啞。
「對,不對。」
他咧開嘴笑了。「到底是對,還是不對?」
「我不曉得啦。你這樣吻我害我沒辦法思考。」我老實告訴他。
「那我得多多這樣子吻妳。」他說。
「好啊。」我說,覺得暈陶陶,膝蓋發軟。
「好啊。」他學我說話。「不過,得等一下。現在我要讓妳看看我是多麼堅定的守護人,會守住原本要妳做的事。」他將手伸入掛在身上的那只皮囊裡,取出一條長長的麥奎利思氏族方格呢布條,舉在空中,讓它隨風飄動。「柔依.紅鳥,妳願意跟我一起將妳未來的希望和夢想綁在吊夢樹上嗎?」
我只猶豫了一秒鐘──在這一秒鐘裡,我感受到沒有西斯的劇痛,感受到永遠沒有他陪伴的未來。接著,我眨了眨眼睛,眨掉淚水,回答我的守護人戰士──
「是的,史塔克,我願意跟你一起把未來的希望和夢想綁在樹上。」
1 奈菲瑞特心中一陣煩悶、騷動,奈菲瑞特醒來。在完全脫離半夢半醒的惚恍狀態之前,她伸出纖細修長的手指,去探身邊的卡羅納。她摸到的手臂,肌肉是如此結實,皮膚是如此滑潤,感覺起來真舒服。她的觸撫是這麼輕,如羽毛一般輕輕拂過,身邊人卻已醒來,立刻翻身,急切地偎向她。「我的女神?」他聲音沙啞,睡意仍濃,卻可以感覺到他的欲火已重新燃起。這惹惱了她。但惹惱她的不只是他。他們全都惹惱了她,因為他們都不是他。「滾開……克羅諾斯。」她得停頓一下,才想得起他誇張、荒謬的名字。區區一個無知無識的戰士,居然僭用古希臘泰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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