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被謀殺的男人六年前娶了我的摯愛,但現在所有人都告訴我,我愛的那個女人,從來沒有存在過……
全球發行近5000萬冊,《紐約時報》暢銷榜作家、驚悚懸疑名家
《第43個祕密》、《最親密的陌生人》作者、懸疑大師 哈蘭.科本 暢銷新作
.作品以37種以上語言出版發行
.美國平均每本發行150萬冊, 全球發行近5000萬冊
.全球貝塔斯曼20家圖書俱樂部共同推薦暢銷作者
.第一位入選圖書奧斯卡(英國年度圖書獎)的美國人
.第一位同時獲得愛倫坡獎、安東尼獎和夏姆斯獎的推理作家
.《紐約時報》讚譽為「天才作品」
.《紐約時報》10年來首次邀請撰寫小說專欄的作家
「你要保證不跟蹤我們,不打電話,連電子郵件都不寫。答應我你不會來煩我們。」
我會遵守娜塔莉的請求。我會信守承諾。
直到六年後。
六年前,傑克.費雪看著畢生摯愛娜塔莉嫁給另一個男人。而娜塔莉在婚禮後對他下達的禁令,更是徹底粉碎了他的心。六年來,他遵守不打擾她的諾言,隱藏著內心的悲痛,專心在大學母校教書。
六年後,傑克偶然看到了陶德的訃聞,於是懷抱著再見娜塔莉一面的心願,衝動地出席了葬禮。在那裡,他如願看到了陶德的太太……但她不是娜塔莉。更令他震驚的是,他發現這位哀慟的遺孀已與陶德結縭將近二十年,甚至還有兩位青少年孩子。
大惑不解的傑克開始調查,這六年間娜塔莉究竟出了什麼事。但當年兩人共同的朋友不是不知去向,就是根本不認得傑克。就連他們六年前初識的度假村,也彷彿從地表消失一樣,沒有留下任何痕跡,附近居民也從來不知道度假村的存在。傑克深受打擊,甚至連最好的朋友也開始懷疑他是否因為六年前的喪父之痛,才幻想出娜塔莉的存在,以彌補內心的空洞……
但傑克堅持自己沒有發瘋,誓言找出這位曾經撕裂他的心的女人。但不久之後,不明人士開始一一找上門來,威脅取他的性命,傑克才發現,這六年的空白和痛苦,可能都出自於一場精心策劃、規模龐大的陰謀……
哈蘭.科本又一次帶給讀者令人心驚肉跳的引人入勝作品,靈巧地探討愛的力量,以及這樣的愛可能潛藏了什麼足以致命的祕密與謊言。
失去的愛有多深刻、多熾烈
藏在其中的感情就有多危險、多強大……大到足以改變生命的軌道
作者簡介:
哈蘭.科本 Harlan Coben
1962年生,紐澤西州人,畢業於阿默斯特學院(Amherst College)政治學系,就學期間曾與《達文西密碼》的作者丹.布朗參加同一個兄弟會,兩人相互鼓勵啟發,友誼持續至今。
大學畢業後,科本先在家族經營的旅遊公司工作一段時日,才投入全職寫作。1995年出道的他,靠著備受好評「米隆.博利塔」(Myron Bolitar series)系列奪下安東尼獎、愛倫坡獎和夏姆斯獎三項推理大獎,成為迄今唯一獨攬三大獎的作家。近期,科本的非系列作品更是受到讀者與書評人的高度期待,甚至是一出版就空降各大暢銷榜第一名,因此評家也預測他即將成為愛倫坡大師獎的下一位得主。
科本的故事常常由幾個壞消息為開端,但往後卻發展成打開衣櫥看見骷髏頭等級的謎團。科本曾在訪問中表示︰「我喜歡讓故事像是尾隨在人身後,在結尾時從後面猛一拍,讓人恍然大悟、悵惘不已。」驚奇、曲折、機巧的對話、鮮活生猛的人物塑造,已成科本的特徵,他的讀者甘於享受他文字所帶來的緊張、戰慄,並在峰迴路轉間探尋真相。
作者官網www.harlancoben.com
科本紀錄:新書年度銷售300萬冊、舊書年度銷售150萬冊、全球其他語言版本年度銷售450萬冊、全球總銷售量5000萬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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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諒》
《最親密的陌生人》
《第二聲鈴響》
譯者簡介:
謝佳真
自由譯者,譯有《深夜的文學課》、《最後的簡訊》、《殘酷天才》、《潘朵拉處方》、《坦柏頓暗影》等。賜教信箱:oggjbmc@gmail.com
章節試閱
第一章
我坐在教堂的後排,看著我今生唯一想要迎娶的女人嫁給另一個男人。
不消說,娜塔莉一身白紗,瞧她那麼明豔照人,格外像是衝著我來的永恆嘲諷。娜塔莉的美總是帶著脆弱及沉靜的力量,台上的她超脫凡俗,簡直像來自另一個世界。
她咬著下唇。一時間,我想起在我們共度的那些慵懶早晨,在翻雲覆雨後,她會披上我的藍色禮服襯衫,我們倆一塊下樓,坐在角落的早餐桌前看報紙,遲早,她會取出畫本開始素描。她描繪我時的咬唇方式,就跟此刻一樣。
兩隻手伸進我的胸膛,從兩側攫住我脆弱的心,斷然扯成兩半。
我何必來呢?
你相信一見鍾情嗎?其實我也不信。儘管如此,我由衷相信兩個人在第一眼的時候,可能感受到超越肉體的巨大吸引力。我相信每隔一段時間──一輩子可能就一次或兩次吧──你會迷上另一個人,這份痴迷是如此深刻、原始、立即,以致你被比磁力更強勁的力量拉向對方。我對娜塔莉的情感就是這樣。有時候,這種情感僅止於此。有時候,則會滋長,升溫,轉為燦爛的熾焰,於是你知道這段情感真實無疑,注定天長地久。
也有的時候,你只是傻傻地將前者的那種情感,誤認為後者。
我天真地以為我們會海枯石爛。以前我不曾真心相信互許終身,總是使出渾身解數逃離感情的枷鎖,卻在與她邂逅的當下──反正,是在一週之內啦──知道我希望未來的每一天早晨,都在這個女人身邊醒來。她,就是我豁出性命也要保護的人。沒有她──好啦,我知道這話很老梗──我什麼都做不了,有她在,什麼俗事都別有一番滋味。
我的嘴巴被一支湯匙強行扳開了,是嗎?
一個腦袋剃得光溜溜的牧師在說話,但血流在我耳朵裡洶湧,根本聽不出他的話。我凝視著娜塔莉。我希望她幸福。我不是口是心非,我不是在扯我們經常掛在嘴上的謊言,因為講句老實話,如果愛人拋棄我們,我們都希望愛人從此淒淒慘慘,對吧?但我是真心祝福她的。如果我真的相信娜塔莉沒有我最好,我會放手讓她走,不顧自己的心碎了一地。雖然她撂話且嫁給了別人,但我不相信那樣她會更幸福。也或許,這是另一個我們唬弄自己的自圓其說、另一個謊言。
娜塔莉瞄都沒瞄我一眼,但我看得出她的嘴角有點緊繃。她知道我來觀禮。她始終望著未來的丈夫。我才剛得知他的名字叫陶德。我討厭陶德這個名字。陶德。別人大概叫他陶弟,或陶仔,或小陶。
陶德的頭髮太長,蓄著四天沒刮的鬍碴,有人覺得這種造型很新潮,至於其他人嘛,比如我,則會有一拳頭揍下去的衝動。他沾沾自喜的目光平穩地掃過在場賓客,然後停在,呣,我身上。他定睛在我身上一秒鐘,掂掂我的斤兩,最後判斷不值得為我浪費時間。
娜塔莉為什麼回到他身邊?
首席伴娘是娜塔莉的妹妹茱莉。她站在講台上,捧著一束花,唇上掛著了無生氣的機器人笑容。我們素昩平生,但我看過照片,也聽過姊妹倆講電話。看樣子,這場婚禮也令茱莉錯愕。我試著跟她對上視線,但是她的目光空洞茫然。
我的視線回到娜塔莉的臉上,感覺好像幾枚小型爆炸物在我胸膛裡引爆。只有轟、轟、轟。要命,來觀禮真是餿主意。當伴郎呈遞戒指,我的肺部開始閉鎖。難以呼吸。
夠了。
我猜,我是為了親眼目睹而來這一趟。我從慘痛的經驗知道自己需要眼見為憑。五個月前,我父親因為嚴重的冠心病辭世。他一輩子都沒有心臟的毛病,大家一致公認他很硬朗。記得那天我坐在候診室,然後被叫進醫生的辦公室聽取噩耗──之後,在醫院和殯儀館,他們都問過我要不要瞻仰遺容。我沒看。我以為自己不會想要記住他躺在輪床或在棺木中的模樣。我只想記住他在世的容顏。
但是時日一久,我卻很難接受他撒手人寰的事實。他明明那麼朝氣蓬勃、活力充沛呀。在他過世的前兩天,我們才看了一場紐約游騎兵隊(New York Rangers)的曲棍球賽──老爸有季票──比賽打到延長賽,我們放聲大叫、歡呼,他怎麼可能不在人世?一部分的我開始疑心是不是誰弄錯了消息,或者這不過是一場盛大的騙局,老爸還在什麼地方活得好好的。我知道這邏輯上說不通,但絕望會玩弄你,要是你讓絕望有掙扎的餘裕,絕望會編造出其他的推論。
一部分的我因為不曾瞻仰父親的遺容而苦。我不要重蹈覆轍。不過,姑且繼續用這蹩腳的譬喻吧,現在我看過遺體了。沒有理由檢查脈搏或戳弄屍首,無謂地延長在屍首邊徘徊的時間。
我努力不引人注意地離開教堂。這可不簡單,因為我身高六尺五寸,借用一句娜塔莉的話,我的身材「像伐木工人」。我有一雙大手。娜塔莉愛過這雙手。她會將我的雙掌捧在她的掌心,沿著我的掌紋撫弄。她說這是真正的手,男子漢的手。她也曾描繪我的手,說我的手訴說了我的故事──我出身的藍領家庭、我從擔任一家當地夜店的守衛力爭上游,就讀蘭福大學,還有不知怎的,這雙手也透露出我如今是蘭福大學政治系最年輕的教授。
我踉蹌步出白色小教堂,進入溫暖的夏季空氣中。夏天。說到底,這段情就是這麼一回事嗎?一段夏季戀曲?只不過我們不是兩個在夏令營找刺激的慾火焚身的孩子,而是兩個為了清靜跑來隱居的成年人。她來作畫,我來寫政治學論文,我們在邂逅後便打得火熱,而現在將近九月底,唉,所有的美好皆已告終。我們這段情的確洋溢著不真實的氛圍,我們兩人都脫離了日常生活,日常生活中的一切俗事自然一併消失。或許就是這樣,我們才能水乳交融。或許是我們只在這個現實無法染指的泡泡裡共度時光,才令我們的感情更甜美濃烈。或許我在瞎扯。
教堂門內傳來歡呼和掌聲。我頓時回過神。儀式已結束。陶德和娜塔莉現在成了鬍碴臉先生及太太。要不了多久,他們便會穿過走道。不曉得賓客們會不會朝著他們灑米。陶德八成不會喜歡。米粒會弄亂他的頭髮,卡在鬍碴之間。
同樣地,我沒必要看下去。
我走向白色小教堂後方,免得被人看到。這時教堂門扉敞開。我望著空地。這裡什麼都沒有,就是一塊空盪盪的地。遠處有樹木。小木屋在山丘的另一側。教堂屬於娜塔莉待的藝術家度假村。我則住在這條路上一處作家的度假村。兩個度假村都是至今仍然種植一些有機作物的佛蒙特州老農場。
「哈囉,傑克。」
我轉向那熟悉的聲音。娜塔莉就站在不到十碼的地方。我連忙看向她的左手無名指。她活像有讀心術,舉起手,亮出簇新的婚戒給我看。
「恭喜,」我說,「我很替妳高興。」
她沒理會我的話。「不敢相信你竟然來了。」
我雙手一攤。「我聽說婚禮結束後會有很棒的小點心。我哪裡抵擋得住。」
「搞笑。」
我聳聳肩,一顆心化為塵土,隨風飄散。
「大家都說你絕對不會露臉的,」娜塔莉說,「但我知道你會來。」
「我還是愛妳。」我說。
「我知道。」
「妳也還愛著我。」
「我沒有,傑克。看到了沒?」
她當著我的面揮動戒指。
「親愛的?」鬍碴臉陶德從轉角處現身。他看到我便皺起眉心。「這是哪位?」
但顯然他心知肚明。
「我是傑克•費雪。」我說,「恭喜兩位大喜。」
「你好像有點面熟?」
我讓娜塔莉應付他。她伸出一隻手,搭著他的肩膀安撫說:「傑克替我們很多人當過模特兒。你應該是從我們的作品認出他的吧。」
他依舊鎖著眉頭。娜塔莉來到他面前說:「給我們一點時間好嗎?我馬上過去。」
陶德看著我。我文風不動,沒有退讓,不移開視線。
他老大不甘願地說:「好吧。別拖太久。」
他又狠狠瞪我一眼,舉步朝著教堂前面去了。娜塔莉望向我。我指指陶德消失身影的地方。
「這傢伙好像很風趣。」我說。
「你來幹嘛?」
「我得跟妳說我愛妳。」我說,「我得跟妳說我會永遠愛妳。」
「都過去了,傑克。你會走出陰影,不會有事的。」
我無言以對。
「傑克?」
「怎樣?」
她微微歪著頭。她知道這個歪頭的動作對我的威力。「跟我保證你不會來煩我們。」
我呆立在那裡。
「你要保證不跟蹤我們,不打電話,連電子郵件都不寫。」
我胸膛裡的痛楚加劇。銳利又沉重。
「答應我,傑克。答應我你不會來煩我們。」
她跟我四目相交。
「好,」我說,「我保證。」
娜塔莉沒多說一句話,逕自走向教堂前面,回到她剛剛下嫁的那個男人身邊。我站在原地一會兒,試圖喘過氣。我嘗試發火,嘗試看開,嘗試不放在心上,並且跟她說她虧大了。這些我全試過了,我甚至試圖成熟以對,但我照舊清楚自己只是在施展拖延戰術,逃避面對我會心碎一輩子的事實。
我待在教堂後面,直到我猜人都走光了為止。然後,我回到教堂前面。頭剃得光溜溜的牧師在教堂外的階梯上。娜塔莉的妹妹茱莉也在。她一手搭著我的手臂。「你還好嗎?」
「好得不得了。」我告訴她。
牧師向我微笑。「真是結婚的好日子,對不對?」
我對著陽光眨眼。「應該吧。」說完,我就走了。
我會遵守娜塔莉的請求。我不會煩她。我會天天思念她,但絕不打電話,不聯絡她,連上網搜尋她也打死不幹。我會信守承諾。
直到六年後。
第二章
六年後
雖然當時我不知道,但我人生中最大的巨變,將在下午三點二十九分和三十分之間降臨。
我任教的大學一年級道德推理政治學課剛下課。我從布萊德大樓往外走。這天洋溢著純正的校園氣息。明燦的陽光灑落在這個清爽的麻省午後。校園裡有一場終極飛盤賽。學生席地而臥,東一個、西一個,像被一隻巨靈掌散放在校園裡。音樂震天價響。此情此景宛如夢幻中的校園手冊化為現實。
我好愛這樣的日子,話說回來,誰不喜歡呢?
「費雪教授?」
我聞聲轉頭。七個學生在草地上坐成半圓形。叫喚我的女孩在中間。
「要不要跟我們一塊坐?」她問。
我笑著擺擺手。「謝啦,但我跟學生的面談時間到了。」
我繼續走。我絕不會答應跟他們消磨時間的,並非我不樂意在這樣燦爛的日子裡跟他們閒坐──誰會不樂意?師生之間有一條細微的界線,雖然這話講起來很苛刻,但是抱歉,我才不做那種老師,假如各位明白我的意思,就是那種跟學生廝混得有點過頭、偶爾會到兄弟會露露臉、也許在足球賽車尾野餐會招待一杯啤酒的老師。教授應該支援學生、讓學生找得到人,但教授不應該跟學生稱兄道弟,也不該像個家長。
我來到克拉克大樓,汀斯默太太垮著我熟悉的臭臉迎接我。汀斯默太太,像一把古典的戰斧,我相信她從胡佛政府時代起,就在政治學系坐鎮櫃檯。她起碼兩百歲,但暴躁凶惡的脾氣,只跟一百歲的人不相上下。
「美女,午安。」我對她說,「有我的留言嗎?」
「在你桌子上。」汀斯太太連語氣都陰沉沉的。「學生跟平常一樣,在你辦公室外面排隊等著見你。」
「好的,謝謝。」
「那裡看起來像火箭女郎舞蹈團的公開面試現場。」
「好,我知道了。」
「前一任教授哪像你這麼好找。」
「噯,別這樣,汀斯默太太。我在這裡念書的時候,隨時都來找他的。」
「是啊,但好歹你的短褲長度很得體。」
「其實妳有點扼腕,對不對?」
汀斯默太太強忍著笑意。「你快滾。」
「妳老實承認吧。」
「你要我踹你褲子嗎?快點走開。」
我送她一枚飛吻,走了後門,以迴避登記參加星期五面談的學生隊伍。每週五的下午三到五點兩個鐘頭,都是我的「未預約」面談時間。這個時段是開放的,每個學生九分鐘,不排時程表,不接受事前預約。學生只管過來,誰先到,誰就先跟我面談。我們嚴格遵守時間。一個人九分鐘。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接著是一分鐘時間讓你離開,同時讓下一位學生坐好,跟我面談。如果你需要更多時間,或者我是你的論文指導教授或有什麼事,汀斯默太太會為你跟我安排較長的面談。
我在下午三點整放進第一位學生。她想討論洛克(Locke)與盧梭(Rousseau)的理論,這兩位政治學者如今最家喻戶曉的是Lost檔案影集裡的化身,而非他們的哲理。第二位學生其實沒什麼要談的──講白一點──只是來拍馬屁的。有時候我很想揚起一隻手說:「你不如烤餅乾給我吃還好一點。」但我能理解那種心態。第三位學生是來為成績求情,也就是說,她認為自己那篇B+的報告理應拿A–,但其實應該是B。
面談就是這麼回事。有人到我的辦公室求知,有的想讓我另眼相看,有的來爭取成績,有的來聊天──這些都無妨。我不會憑著這些面談論斷學生。那樣不對。我對走進門裡的學生一視同仁,因為我們在這裡是為人師表,如果談的不是政治學,說不定還會談到一些批判性思考,乃至──呼!──人生。要是學生進學校的時候羽翼已豐,沒有一絲一毫的不安,幹嘛還來上學呢?
「分數維持在B+,」我在她陳情完畢後說,「但我敢說到了下一篇報告,妳有能力改善成績。」
計時器響了。沒錯,一如前述,我在辦公室裡嚴守時間。現在是三點二十九分。就是這樣,當我回顧即將降臨的那風風雨雨,我很清楚一切開始的時間──下午三點二十九分及三點三十分之間。
「謝謝,教授。」她說,起身要走。我陪著站起來。
我在四年前成為系主任,接掌系主任辦公室之後,便沒有更動過辦公室。之前的系主任是馬爾康•休姆教授,他是我的精神導師,做過一任國務卿、一任幕僚長。這裡仍然洋溢著學術圈子凌亂的美好懷舊精神:古董地球儀、偌大的書籍、泛黃的手稿、牆壁上斑駁的海報、畫框中的鬍子哥肖像。沒有辦公桌,只有一張十二人座的巨大橡木桌,正是我畢業論文班的學生人數。
辦公室裡雜亂無章。我沒有重新裝潢,多數人以為我在緬懷恩師,其實不是,真相是,第一,我懶,不想找自己麻煩;第二,我沒有個人的風格,沒有可以掛出來的家庭照片,也不太在意「辦公室反映一個人的內心」這種狗屁,就算我認同這種說法,亂糟糟的辦公室確實符合我的特質;第三,我一向覺得雜亂可以促進一個人表達自我。清潔無菌、井井有序的環境會阻遏學生的自發性。亂象似乎可以鼓舞我的學生暢所欲言──他們似乎覺得,反正環境已經混濁紛亂,即使講出什麼荒謬的想法,又礙得了什麼事呢?
但最主要還是因為我懶,不想管裝潢。
我們倆從大橡桌前起身握手。她握住我手的時間未免久了點,我連忙抽回手。不,這不常發生,但確實偶爾會碰上。我今年三十五歲,但我剛開始在這裡教書時是個二十幾歲的年輕教授,就比較常發生這種事。大家記不記得電影「法櫃奇兵」裡有一幕是一個女學生在眼皮上寫了「愛你」?我在任教的第一個學期遇過類似的事件。只不過第一個字不是「愛」,第二個字則換成「我」。我不因此而自以為了不起。我們做教授的人掌握極大的權力。吃這一套的男人,或以為自己值得學生如此關注的男人(不是性別歧視,但中招的幾乎清一色是男性),往往比任何一個跟老爸有心結的學生更缺乏安全感,更渴求別人的關愛。
我坐著等下一個學生進來時,看了在桌子右側的電腦。螢幕顯示著學校的首頁。我想,這個網頁是典型的學院風。左邊,是大學生活的投影片,各個種族、信仰、宗教、性別的學生孜孜不倦、愉快地念書,跟其他學生、教授互動,課外活動,反正就那個調調。網頁頂端的區塊有學校的標誌跟大部分一眼即可認出的建築物,包括有名的強森禮拜堂(Johnson Chapel),感覺就像看著娜塔莉結婚教堂的放大版。
在網頁右側,有一塊是校園新聞摘要。登記表上的下一位學生貝瑞•沃金斯進入辦公室,說:「嘿,教授,你好。」這時我在新聞摘要看到一條令我停下視線的訃聞。
「嘿,貝瑞。」我仍然盯著螢幕。「坐。」
他坐下來,兩隻腳蹺到桌子上。他曉得我不介意。貝瑞每個星期都來報到。我們天南地北無所不聊。他的面談類似摻水稀釋的心理治療,跟學術不太沾得到邊,反正我完全無所謂。
我細看一下螢幕。吸引我目光的是郵票大小的亡者照片。我不認得他,距離太遠了,但他正值盛年。以訃聞來說,這不算罕見。校方常常不設法搜羅近照,只掃描亡者的畢業紀念冊照片,但即使是匆匆一瞥,我也曉得這張照片不是掃描舊照。比方說,髮型不屬於六○或七○年代。照片也不是黑白的,在一九八九年之前的畢業紀念冊都是黑白的。
話雖如此,我們是小學校,一屆就四百名學生左右。死亡並不稀奇,但或許是因為學校的規模,或因為我既是這裡的學生,也是這裡的老師,與學校的關係密切,以致每回哪位校友告別人世,我總是莫明地覺得死者是自己人。
「嘿,老師?」
「等我一下,貝瑞。」
現在我占用了他的時間。我使用攜帶式的計分板計時器,就是在全國各地籃球場都看得到的那一種,以大大的紅色數字顯示時間。送我這份禮物的朋友以為憑我的身材,我一定玩籃球。其實我不打籃球,但我很愛這個計時器。由於它設定成九分鐘自動倒數,我看到現在時間顯示為八分四十九秒。
我點開那張小照片。當螢幕上跑出放大的照片,我硬是忍著沒有倒抽一口氣。
亡者的名字是陶德•桑德森。
我將陶德的姓氏封鎖在記憶之外──婚禮邀請函只說「陶德與娜塔莉的婚禮!」──可是老天,我認得那張臉。時髦的鬍碴沒了。照片上的他鬍子刮得清潔溜溜,髮型比較接近小平頭。不曉得是不是娜塔莉的影響力,她老是埋怨我的鬍碴磨得她發疼,接著,我納悶自己怎麼會想著這麼呆的事。
「時間在流逝啊,師仔。」
「等我一下下,貝瑞。還有,別叫我師仔。」
陶德的年齡是四十二歲。比我料想中老一點。娜塔莉三十四歲,僅僅小我一歲。我還以為陶德的年齡跟我們差不多。根據訃聞,陶德是足球隊全聯盟邊鋒,曾進入羅氏獎學金的決選。了不起。他以歷史系最優異的成績畢業,創辦一個叫『嶄新開始』的慈善基金會,大四那一年,他是塞尤斯倫兄弟會的主席,跟我同一個兄弟會。
陶德不僅是我們學校的校友,我們還宣誓加入同一個兄弟會。這些我怎麼統統不知道?
訃聞還沒完,內容很長,但我跳到最後一句:
喪禮將於週日舉行,地點在南卡羅萊納的帕爾梅托布拉夫(Palmetto Bluff),靠近喬治亞的薩瓦那(Savannah)。桑德森先生身後留下了遺孀與一雙兒女。
兩個小孩?
「費雪教授?」
貝瑞的口氣怪怪的。「對不起,我只是──」
「沒關係,別放在心上。但你還好嗎?」
「嗯,還好。」
「真的嗎?你臉色發白耶。」貝瑞穿著運動鞋的腳迅速放到地上,雙手擱到桌上。「不如,我下次再來好了。」
「不用麻煩。」我說。
我從螢幕移開視線,只能晚點再看了。娜塔莉的丈夫英年早逝。這很悲哀,對,根本是悲劇,但與我無關。不能為此取消工作,或害我的學生白跑一趟。當然,這消息令我驚愕──陶德不僅撒手人寰,念的還是我的母校。這種巧合,我覺得好像有點詭異,但算不上地動天驚的新發現。
說不定,娜塔莉純粹是喜歡蘭福大學的人。
「你想談什麼?」我問貝瑞。
「你認識勃納教授嗎?」
「認識。」
「那傢伙是個大飯桶。」
確實沒錯,但我不會說出口的。「怎麼了?」
訃聞沒有交代死因。校園的訃聞常常不列死因。我晚點再重看。要是沒有,網路上說不定有更完整的訃聞。
但是我何必查呢?知道了又怎樣?
沒事不要蹚渾水。
無論如何,只能等師生面談時段結束再說了。我解決了貝瑞,繼續跟其他人面談。我努力把訃聞推出腦海,專心面對剩下的面談學生。我的表現乏善可陳,但學生們渾然不覺。他們想像不到教授也有真實人生要過,就跟他們也想像不到父母有性生活。儘管這無傷大雅,但我常常叮嚀他們眼裡不要只有自己。人類普遍的心理之一,就是我們總以為只有自己最複雜,別人則一律是容易被看穿的傢伙。當然,那不是真相。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夢想、希望、需求、欲望和心痛。人人都有自成一格的瘋狂。
我心不在焉,看著時鐘舉步維艱地向前爬,彷彿我是最百無聊賴的學生,正在聽一堂無聊到不行的課。五點一到,我便回到電腦螢幕前。我叫出了陶德•桑德森的完整訃聞。
找不到,沒有死因。
我好奇起來。有時候,可以從建議捐款的組織看出死因。例如,請勿贈花,改成捐款給美國癌症協會什麼的。但沒有建議的單位。也沒提到陶德的職業,但是,這又如何?
我的辦公室門開啟,班奈迪克•艾德華走了進來。他是人文學系的教授,也是我最交心的朋友。他沒有敲門,反正他根本沒必要敲,也不覺得有必要敲。我們常常在星期五的五點碰頭,一起去喝兩杯。我念書的時候,在那裡當警衛。當時,簇新的酒吧閃亮耀眼,時髦又新潮。如今已是破破舊舊,新潮程度跟Betamax錄放影機不相上下。
班奈迪克的外觀跟我恰恰相反──瘦瘦小小、骨架纖細、非裔美國人。宛如化學系護目鏡的巨大蟻人眼鏡,放大了他的眼睛。他大得過分的八字鬍跟太蓬的爆炸頭,必然是受到了阿波羅•克里德的啟發。他有女鋼琴家的纖細手指,芭蕾女伶會嫉妒的雙足,連瞎子都不會把他錯認成伐木工人。
儘管如此,或者正因為這樣,班奈迪克也是不折不扣的「花花公子」,搞上的女人比廣播金曲的饒舌歌手還多。
「怎麼了?」班奈迪克問。
我省略了「沒事」跟「你怎麼知道出事了?」,單刀直入:「你聽過一個叫陶德•桑德斯的人嗎?」
「應該沒有。他是誰?」
「一個校友。網路上有他的訃聞。」
我將螢幕轉向他。班奈迪克調整了像護目鏡的眼鏡。「不認得。怎麼回事?」
「記得娜塔莉嗎?」
他臉色一暗。「好久沒聽你提起她的名字──」
「是是是。反正,這個人是──曾經是──她的老公。」
「她為了這個人甩掉你?」
「對。」
「現在他死了。」
「顯然如此。」
「這麼說,」班奈迪克挑起眉毛,「她恢復單身了。」
「這是敏感話題喔。」
「我很擔心。你是我把妹的最佳搭檔。我具備小姐們喜歡的談吐,對,但你有迷人的外表。我不想失去你。」
「這還是敏感話題。」我又說。
「你要打電話給她嗎?」
「誰?」我問。
「康朵莉莎•萊斯。你以為我在說誰?當然是娜塔莉。」
「打什麼打。難道要說:『嘿,當年讓妳拋棄我的男人已經死了。要不要一塊去看電影?』」
班奈迪克在看訃聞。「等一下。」
「怎樣?」
「這邊說她有兩個小孩。」
「然後呢?」
「這下子情況更棘手了。」
「你有完沒完?」
「兩個小孩欸。她現在說不定長胖了。」班奈迪克轉頭,用被眼鏡放大的眼睛看我。「現在娜塔莉變成什麼樣了?她生過兩個小孩欸,八成變成大肥婆了,對吧?」
「你問我,我問誰?」
「咦,跟大家一樣啊──就谷歌、臉書那些。」
我搖頭。「沒幹過那種事。」
「嘎?那可是全民運動。見鬼了,我查過我所有的舊愛。」
「網路竟然可以負荷那種流量?」
班奈迪克嘻皮笑臉。「我確實需要私人的伺服器。」
「兄弟,希望你不是在拐彎抹角。」
但我看到他的笑容背後的悲傷。我記得有一次班奈迪克在一家酒吧裡醉得特別厲害,我逮到他盯著藏在皮夾裡的破照片一直看。我問那是誰。「我這輩子只愛她一個。」他口齒不清地說,將照片塞回信用卡後面,雖然我不斷明示暗示,他卻絕口不提半個字。
他當時也露出了同樣的悲傷笑容。
「我答應過娜塔莉的。」我說。
「答應什麼?」
「答應我不會去煩他們。永遠不會探聽他們的消息,也不打擾他們。」
班奈迪克想了想。「看來,你守住了約定,傑克。」
我沒有答話。班奈迪克剛剛撒了謊。他才沒有查過前女友的臉書專頁,就算查過,也查得不起勁。但有一次我闖進他的辦公室──我跟他一樣,從不敲門的──我看到他在用臉書。我迅速瞄了一眼,他開啟的臉書頁面,屬於他皮夾裡那張照片上的女人。班奈迪克連忙關閉瀏覽器,但我敢說他常常檢視那個頁面。說不定還天天看咧。我敢說,他看了心上人貼的每一張新照片。我敢說他看著她現在的生活,也許看著她的家人、看著與她同床共枕的男人,而且他盯著他們的眼神,就像他盯著皮夾裡的那張照片。我沒有任何證據,純粹是憑感覺臆測,但我應該猜得八九不離十。
就像我前面說的,人人都有自成一格的瘋狂。
「你想說什麼?」我問他。
「我只是想告訴你,現在已經沒有『他們』了。」
「娜塔莉離開我的生命很久了。」
「你真的這樣想嗎?」班奈迪克問,「她也逼過你答應忘掉自己的感情嗎?」
「我還以為你擔心失去你最威猛的把妹搭檔。」
「你沒那麼帥。」
「冷血的混蛋。」
他起身。「我們人文學系的教授無所不知。」
班奈迪克留下我一個。我起身走到窗前,看著底下的芸芸眾生。我看著學生來來去去,每次生活中發生什麼狀況,我常常思忖假如這些學生面臨我的處境,我會給他們什麼建議。突然間,毫無預警,往事蜂湧而出──那間白色教堂、她的髮型、她舉起無名指的樣子,所有的痛苦、需求、情緒、愛與傷痛。我腿軟了。我還以為自己不再迷戀她了。她壓垮了我,但我已收拾起碎片,振作起來,繼續過日子。
現在冒出這樣的念頭真愚蠢。自私。不得體。這個女人才剛剛死了老公,以我這樣的豬頭,不曉得會惹出什麼是非。放手吧,我告誡自己。忘了這件事,忘了她。向前走。
但我不能。我天生不是那塊料。
我上次是在婚禮看到娜塔莉。現在,我要在一場喪禮見她。有些人會覺得這很諷刺──但我不是那種人。
我回到電腦前,訂了到薩瓦那的機票。
第一章
我坐在教堂的後排,看著我今生唯一想要迎娶的女人嫁給另一個男人。
不消說,娜塔莉一身白紗,瞧她那麼明豔照人,格外像是衝著我來的永恆嘲諷。娜塔莉的美總是帶著脆弱及沉靜的力量,台上的她超脫凡俗,簡直像來自另一個世界。
她咬著下唇。一時間,我想起在我們共度的那些慵懶早晨,在翻雲覆雨後,她會披上我的藍色禮服襯衫,我們倆一塊下樓,坐在角落的早餐桌前看報紙,遲早,她會取出畫本開始素描。她描繪我時的咬唇方式,就跟此刻一樣。
兩隻手伸進我的胸膛,從兩側攫住我脆弱的心,斷然扯成兩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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