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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英姝:這是我看過最恐怖的小說!
究極虐待調教之愛情哀歌 最華麗SM帝國暴行史!
《家畜人鴉俘》是我看過最恐怖的一本書了。
是比薩德侯爵的《索多瑪一百二十天》和《茱麗葉的故事》還要可怕的書。以四十世紀由地球白人建立的宇宙帝國的科技文明為背景,在白人為統治階級、黑人是奴隸、黃種人(第三次世界大戰以後,除了日本人以外的黃種人全部滅絕,所以這裡說的黃種人,其實就是日本人)被視為牲畜的階級制度下,被稱作「鴉俘」的黃皮膚日本人被製作成各種活體工具器物,《家畜人鴉俘》可以算是高科技未來版的《索多瑪一百二十天》。
從地球移居天狼星系的白人建立邑司帝國後,經過女權革命,邑司人以女人為貴,男女的身分與當今二十世紀完全顛倒,女人穿長褲,男人著裙,結婚以女為夫,男為妻,子女當然從母姓,男人重視童貞,女夫外出男妻都要戴上貞操帶,即使是自慰也不可以。為了改造成各種器物,鴉俘被任意切割肢體,甚至以鴉俘作為便器,吞下主人的糞尿。除了各種活體家具,做成活體雕刻、皮被活剝製成衣服,活體解剖之類的就更不用說了。狗或者馬等各種動物也是由鴉俘改造,雌鴉俘作為生產工具,雄鴉俘被迫必須不停地與自己的妻子、女兒、姊妹交配,生產更多鴉俘以用作邑司人生活不可或缺的材料。鞭打、當作動物凌虐、吞食糞尿是最典型的SM情節,至於諸如割斷肢體、燒烙、強迫亂倫等,也是常見的殘酷式SM虐待,將所有傳統SM全面性架構起來予之最大化,《家畜人鴉俘》是以「從被虐者受到最極致的痛苦達到快樂的最高境界」為宗旨的SM精神最登峰造極的表現。
我和朋友J起了一番爭執,自認可以理解嗜好性虐待者心理的J,視《家畜人鴉俘》為滿足日本人長久固有的SM喜好,將之發揮到極致的產物。「看慣了性虐待A片的人不會像你這樣大驚小怪啦,」J以泰然的口氣說:「雖然格局和敘事或許不同,但SM還不就這麼一回事哩!不過就是提供會從施虐和被虐中得到快感的人一種想像。」
我認為不能僅如此看待《家畜人鴉俘》。薩德筆下的種種SM表演,挖人眼珠、截肢、輾碎、用鋼鐵刺穿、火燒炮烙,若與之相較,不過只是競技,《家畜人鴉俘》更重要的部份不可輕忽的,是虐待調教。「那個男主角麟一郎最後不是也對被視為鴉俘感到快樂嗎?」J說:「SM的樂趣就是在這裡嘛!」最可怕的就在此,原生鴉俘原本也以「人類」(鴉俘不被白人認為是人類)的型態生活,有職業、社群和家庭,一但被送到白人世界進行改造,就被教育身為鴉俘是以犧牲自己來服侍白人為榮耀,在這個過程裡,鴉俘是毫無反擊能力的,不管是思想上的洗腦,或是運用肉體折磨訓練學習能力的技巧設計,鴉俘到最後必會無條件接受、徹底依循這一套思考模式:自身越是痛苦、越是能取悅主人,越是無上的快樂。「如果鴉俘自己都甘之如飴,又何必替他們操心」的邏輯是很危險的,受虐者的「自願」成為一種「必然」,這個過程是施虐關鍵的一部份,卻沒有引起任何矛盾的質疑,最後將鴉俘視為非同類,喪失同理心。
在SM影片裡常見的訓練奴隸對自己被卑賤化的凌辱產生快感反應,這不只是角色扮演的遊戲而已,而是人類真實生活的重要元素,來自階級制度。SM俱樂部裡,扮演施虐者的女性色情服務者自稱為女王,扮演被虐者的男客自貶為奴隸,正是以階級落差的位置來達到威權凌駕與服從受辱的相對關係。更值得玩味的是一離開SM俱樂部,不,遊戲一停止,男客馬上便恢復現實社會裡男尊女卑、花錢者是大爺的思維模式,那才是真正的階級制度。階級區分在現實裡確實存在,平等則是神話,只能當作口號作為鬥爭的依據和工具(這就是平等並不存在的證明)。階級化對社會結構有其必要性,人類文化的歷史進程中,階級高者以其身分為尊榮,視己身的特權為理所當然,階級低者則充分明白自己的身分較前者卑屈,並對前者的尊貴和權力心悅臣服,這種心理是促進階級分化穩定的依據(這個精神與虐待調教是無異的),正因這種心理根深蒂固已經內化,才能用來當作SM的角色扮演的重要元素。
《家畜人鴉俘》的作者在書中提到日本人的民族性裡就有較強的慕主性,事實上在東方國家裡無條件服從、犧牲一己之獨立性而成就群體利益(因為君王及國家的利益就是所有人的利益)被視為重要的美德。男人服從上司,女人服從男人,這一點,即使邑司文化已經發展到女權至上,鴉俘的世界卻沒有變。日本人戰敗以來崇洋之心未減弱過,認定白皮膚較黃皮膚更高一等,作者提及當今日本女人(其實《家畜人鴉俘》成書很早,是40年前的事了)迷戀白人,不,連黑人也比日本人高一級,年輕女孩因為迷戀白人,淪為玩物也在所不惜,鴉俘的悲劇是一個拉到最大格局的象徵。與性遊戲一樣,階級分化的調教也預期兩種結果,一是被調教者徹底降服(自我意識喪失,從內心深處認同自己的卑屈),一是保留自我意識,藉由踐踏其自尊使其感到恥辱而得到樂趣。喪失個體性思考的鴉俘,成為以肉體承受痛苦的機器,仍然保存著獨立意識與思考能力的鴉俘,更是備受折磨,正是因為可從這一點得到虐待的快樂,智商超高的鴉俘更是白人貴族喜愛的玩物。
主張愛好性愉虐並非變態者強調SM是在雙方同意的前提下進行不真正傷害到任何人的性虐待,這樣的說法雖然有道理,但這是僅就狹義的角度去看SM這回事(換言之,僅就單純的性行為互動、一種床第遊戲來討論SM),然而SM的本質,其實是人性裡共通的黑暗角落。普通人一但嚐到特權的滋味,超越自己同類之上的威儀、豪奢或者魄力,初始會驚訝,其後卻無法失去。當然在邑司文明的發展過程裡,也曾有人不茍同鴉俘的待遇,然以一人之力無法抵擋整個世界共同的價值觀,這價值觀無關是非良善,純粹是方便而已,因為這個方便形成了人類文明。我認為《家畜人鴉俘》不僅是鋪陳一個最壯觀華麗的SM帝國史,它是關於終極階級的形成,歸功於人面對殘酷的事情,剛開始或許感到悲哀和憤怒,接著會覺得無奈和不忍,逐漸就會習慣,到最後不只是麻痺,甚至認為理所當然了,這是對人天生所具有(假如有的話)的同理心(感同身受)予以消滅的過程,是這一概念最不厭其煩的具體陳述。
《家畜人鴉俘》的女主角克萊兒原本深愛著日本男友,對鴉俘遭受的待遇感到不平而發出正義的抗議。但當被帶到未來的時空、享受女神般驚人優渥的特權後,不但渴望留在未來以白神的身分受廣大下位者膜拜,且樂見昔日男友經歷種種非人痛苦被改造成性具。薩德的小說裡,誦揚邪惡是美德,善良是沒有好下場的,歌頌罪惡,使別人痛苦會得到最大的快樂,讀者會把自己和「薩德那樣的變態」區隔開來,但《家畜人鴉俘》裡,邑司人(未來的白人)的殘酷卻好比人類使役、食用家畜、將動物的每一部份拿來使用一樣,別說是敗德,根本是與道德無關的問題。人類行為依據的道德標準是什麼呢?認為自己的人格情操符合最高標準的道德觀,並且以此自傲的人,其口中的道德依據是什麼呢?也不過是方便建立秩序、使各人順從服膺自身位置、被植入人心無條件被全盤接受卻漏洞百出的工具罷了。薩德挑戰、攻擊道德,《家畜人鴉俘》則根本無所謂「挑戰」或者「攻擊」,因為道德這一次元原本就是空洞的。
如果書中虛擬的歷史真正發生,在邑司統治的社會裡,黃皮膚的我,恐怕也會變成命運悲慘的鴉俘,然而在現實世界中,我卻開始把自己視為邑司女人來看待(雖然是黃種人,但畢竟是女人嘛,在邑司的世界裡,統治者可是女人,這時候我已經把膚色之事拋諸腦後,只想到性別而已),如果被身邊的年輕俊美的男性冒犯,心中竟然便冒出「這個鴉俘真是沒有教養」的念頭來。《家畜人鴉俘》這部奇書也許真的只是作者為了滿足自己或同好者對SM的終極幻想,但卻精準點出以人類這樣恐怖的生物造就的社會演進最駭人的部份,我不認為是巧合,階級分化的達成仰賴潛意識SM精神的調教,在資本主義社會裡,下位者也有機會晉級,反而不希望特權神話破滅,使這一套結構更牢不可破。若說SM是人類文明的核心,可一點不為過!
【專家導讀】
「家畜人鴉俘」傳說
奧野健男
在一些好事的文學家、編輯、文藝青年之間,開始竊竊私語、口耳相傳地說著鴉俘啦、家畜人之類的奇怪名詞到現在,已經十年了吧?我也從各方面聽說好像有一本以鴉俘為題,非常奇妙的小說,還說這部驚世駭人的作品,要是出版了,會在這個社會上造成很大的問題等等,所以不能出版云云。這個傳言還有一個尾巴,聽說有一篇奇譚怪論的「鴨俘傳說」已經完成了。所有的傳說越說越誇張,一個傳一個,漸漸越變越虛幻,也越來越有趣。現在,這一部虛幻小說《家畜人鴉俘》似乎就要出版了(各位能看到這篇像是解說似的文章,就證明這部小說的的確確出版了,不過,還不能太大意,就算出版了,也很可能會立刻被人丟在黑暗之中,暗中處理掉,不讓這本書暴露在太陽底下。因此,這本書的命運究竟如何,我也還不知道。)因此,我決定只談我所了解的鴉俘傳說。
各位是否知道有一本超級認真的雜誌《奇譚俱樂部》呢?戰前是否有這本雜誌的前身,我不知道。戰後,因為思想與性的解放,從《自由》、《獵奇》一直到《阿馬司阿馬特里亞》等,從以各種情色思想或性為賣點的低俗雜誌到高級專門雜誌都有,出版了各式各樣的雜誌。其中,《奇譚俱樂部》完全不把其他的情色誌看在眼裡,一心一意追求虐待狂與受虐狂,是一本獨特的專門雜誌。每一期的封面紙質粗糙,不夠鮮豔,可是,卻每一期都很認真在討論綑綁女體、折磨的方法等等,真實而實用到可怕的地步,令人想入非非。出版者是關西的人,這本雜誌結束的時候,在書店裡面都找不到,大概大部分都是直接寄給熱心的預購讀者吧!今天,在舊書市場要是看到《奇譚俱樂部》,上面的標價都是天文數字。戰敗後,我在某個認真的數學家推薦下,有一段時間是這本雜誌的熱情購買者。在我一邊擔任高分子的工程師,一邊開始寫文藝評論的昭和二十八年那段期間,有時候會跟三島由紀夫討論虐待狂的心理機制,這時候才知道原來三島由紀夫也是《奇譚俱樂部》的忠實購買者,感覺兩人的距離更接近了。
《奇譚俱樂部》將《家畜人鴉俘》定義為「未來幻想虐待狂小說」,從一九五七年十二月號開始一直連載到一九五九年六月號,共連載了二十回,是部故事還沒說完就連載結束的小說。作者署名沼正三,此人也曾在《奇譚俱樂部》裡面,發表過散文〈某位夢想家的手帖〉,連載當時也曾寫過〈沼正三來信〉等短篇散文,談論過如吉拉德事件等時事。(譯注:一九五七年一月三十日在群馬縣相馬原美軍演習場內,一婦人進入禁止進入區撿拾掉落彈藥,卻遭美國士兵吉拉德開槍擊斃。)
對於沼正三的《家畜人鴉俘》,沒有任何先入為主的成見,對這本書無與倫比的趣味、詭異、出類拔萃的想像力,驚訝到瞠目結舌,且發出讚嘆之詞的人,就是三島由紀夫。那時候,我們二、三個人一年會有四、五次的雜談會,三島當場就說:「你正在看的那本《奇譚俱樂部》裡面,登了一部很厲害的小說喔!《家畜人鴉俘》,看了嗎?你!」我當然也看了,可是,我另外還很關心時光機的未來社會科幻小說部分;另一方面,我還不太敢像三島由紀夫這樣,那麼大聲推薦一直以來都暗中珍藏在心裡面的小說,也因為我對這部作品還有一些懷疑。也就是說,我只承認在《奇譚俱樂部》的世界裡面,這部作品很有趣。就這個意義來講,第一個肯定《家畜人鴉俘》,發現這部作品具有普遍文學價值的人,是三島由紀夫。
後來,每次與三島由紀夫見面時,就會談到《家畜人鴉俘》。三島反覆地說:「男人改變自己的身體,變成女人的鞋墊人、便器人、椅子人或床人,高高興興服侍女人。這是情色受虐狂的極致,真是可怕,竟然能夠想到這種事情。沼正三這個作者是個什麼樣的人啊!」我們總是從鴉俘談到沼正三,然後談到一般的虐待狂、受虐狂或是文學上的話題。
三島由紀夫向各出版社的編輯宣傳、推薦,希望這部作品可以廣為人知,有一段時間還聽說中央公論社要出版,甚至連校樣都出來了。然而,那時候遇到一九六○年的安保鬥爭,深澤七郎在《中央公論》中發表的《風流夢譚》引發了不幸的山島中事件,因為此事件的牽連,《家畜人鴉俘》的出版風聲也立即煙消雲散了。像這樣的一部小說,在當時是左翼右翼都會起而攻擊的作品。在這些過程中,我們這群人包括三島在內,開始捲入一連串的懸疑推理之中。比如說,《家畜人鴉俘》是誰寫的?作者沼正三在哪裡?沼正三是什麼樣的人呢?他會不會只是某個人的替身?真正的作家是誰?在哪裡?……等等。
事實上,從那個時候開始了「鴉俘」的神話。也就是說,在簽訂出版契約的過程中,作者完全沒有出現,好不容易才出來了一個作者的代理人。《家畜人鴉俘》中所運用的想像力,以及書中涉及的歷史、國語、外語、社會、生理、心理、自然科學等學問、教養,這些都不是單純的變態性慾者寫得出來的作品。作者一定是一位名小說家吧!不,也許是一位批評家,或是著名的大學教授,說不定是某個公司的重要幹部、地位很高的官員、或是編輯,說不定以上皆非,而是某個檢察官、法官,暗中叛逆地書寫這樣的作品。說不定出乎意料之外地,作者就是澀澤龍彥或是三島由紀夫。甚至還有人說,搞不好就是奧野健男。還有人推測是埴谷雄高,甚至還發展出外星人論,還說作者沼正三是不存在的虛幻作家。甚至還有人開始談論,認為連自稱是作者代理人的這個人,是不是真的存在,都值得懷疑。一直到今天,都還不知道作者到底是老人?女人?小孩?大學者?法官?醫生?小偷?乞丐?外國人?著名文學家?無名作家?他的存在宛如潛伏在遠方的無臉妖怪。這就是一直到今天,都還是無解的《家畜人鴉俘》傳說之謎。後來這部作品遭遇好幾次即將出版卻又喊停的狀況,曾在季刊《血與薔薇》中,不小心發表了一部分,可是,一直到今天,其全貌依然隱藏在薄紗之中。
在這裡發表的《家畜人鴉俘》,是在《奇譚俱樂部》裡連載了二十回後,故事還沒連載完畢就中斷的作品,並經過全面的修改,有了相當大的改變。
而且,我在十幾年以前,昭和三十二年閱讀時的印象,也與我這次讀校樣印象完全不同。改變的不是作品,而是我。當時,只是覺得這作品真是虐待狂的極致,開心地為這部作品鼓掌。但是,這幾年來,許多東西對家畜人的存在起了作用。首先,是在這十幾年來,在我以及全部的日本人的潛意識中形成的民族主義,身為一個日本人的驕傲,一個出乎意料之外的,成為世界第二經濟大國的日本人的自尊心。反過來說,也就是以前對白人的西方先進國家所抱持的自卑感,已經消除了。其中大部分類似於某種爆發戶黃種人的自悲感之反彈,一種我們日本人是最特別的那種錯覺。但是,這是不容置疑的事實。以前,應該說是十幾年前,我們毫不苦惱就可以接受故事中的設定:二千年後的宇宙大帝國邑司帝國,是由白人,而且是英國女王揀選的子孫所建立的貴族國家。鴉俘,包括ヤバン在內的黃色人種,都被當作類人猿族,被剝奪了人權,變成地位比黑人還低的家畜人,去服侍白人。或者可以說,我們是以女性對男性的關係,來了解這些設定。從這裡不用說也了解,日本人是低等民族。我們當時對英美人,就是懷有如此自然的自卑感,在人種上、進化上的自卑感。所以,當時對這些設定沒有什麼感覺。可是,十年後的今天來讀這本書,這些設定都關係到各種日本人的驕傲。三島由紀夫以前給予極高評價,現在應該會有心境上的變化,而無法給予評價吧。對於身為一個組織盾之會的天皇主義者、民族主義者的三島由紀夫而言,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吧!
我自己現在來讀的時候,對於書中特別強調日本人那種令人不愉快的低等性,會感到很不舒服。同時,為什麼十年前不會感到不舒服呢?為什麼沒有發現到這種不舒服呢?我覺得很不可思議。
但是,光是這些,就有十年前沒感受到的痛切而必然的真實,那就是受虐狂的屈辱。優秀青年留學生瀨部麟一郎與德國女孩克萊兒相戀,並隨之來到兩千年後的邑司帝國,女孩卻在那兒對於瀨部麟一郎人性的自尊做出許多不合理的行為。瀨部自始至終要維持一個日本人的驕傲,站在對等的立場,去愛一個白人女人,可是他們卻把他當作家畜人,認為黃色人種不是人,作出不當的處置,令人越讀越生氣,越是焦躁不安。所以,就某個意義上來講,這部小說是一部令人感到非常不愉快的小說。
但是,試著冷靜思考一下,在瀨部面對克萊兒的意識底層中,是不是有一股源自黃種人的低等感而伴隨產生的復仇性自卑感呢?潛意識裡是不是有一種無可救藥的人種上的卑劣感呢?今天的日本,已經不是沼正三在十幾年前構思《家畜人鴉俘》的那個世界了,當時,遭到核子彈攻擊,因為飢餓與頹廢,一路衰退下來。而現在的日本卻已經有了令全世界驚訝的經濟發展。但是,這種繁榮會不會只是暫時的呢?全世界並沒有立刻承認日本人是人,依然把日本人稱為經濟動物,最近還被稱為情色動物。結果,日本人還是動物,會不會就在動物的索多瑪或娥摩拉的頹廢中,漸漸喪失人性呢?會不會就只因為勤奮這一點受人稱讚的內在性格,而使日本人漸漸變成家畜人呢?我越是讀《家畜人鴉俘》,就越是有以上的恐懼。事實上,這是一部令人不愉快的小說,可是,卻具有出奇的說服力。
不,在這種苦惱或低等的感覺中,讀者是不是感受到某種不可思議、錯置的喜悅呢?這正是作者企圖要創造出來的受虐狂的喜悅。我只是覺得對瀨部麟一郎動不動就發作的憤怒感到礙眼,想要快點變成受虐狂白人美女的奴隸,不,是想要得到那種變成家畜的喜悅。
於是,我認為這部小說是在描寫只有在受虐狂、非人性的、家畜的極限中,才能體會到的女性之美,以及為這些女性服務的男性的喜悅。變成便器、小人、玩物器械的極限中,事實上,只有這些家畜才了解她們真正的美、真正的藝術。這是谷崎潤一郎的美學的極致,從這裡開始漸漸顛倒價值感。最幸福的不是人,而是動物,也就是說,雖然受到輕視,可是,邑司貴族快樂的必需品,不也只有這些日本人的後裔家畜人嗎?從家畜人的未來性與革命性來看,甚至可以看到人性的徵兆。
我把虛幻作者沼正三的賣弄學問當作是一種滑稽劇,比如故事中充滿太多古事記、萬葉集與外語,過度牽強附會,玩得太過分的話,反而顯得很外行,會阻礙了讀者的興致。不過,邑司女人對鴉俘無止無盡的殘虐,讓人激動。所謂的受虐狂,其功能無非就是去發堀或煽動女人殘虐的虐待本能。因為真正的男性之美,或者應該說人的藝術之美,就在這裡。對我來講,還有另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那就是像我這樣的狂熱科幻迷,竟然不會被三百個太陽的帝國、二千年後充滿科幻佈局的邑司帝國所吸引。反過來說,這部作品不屬於科幻這一塊特別的領域,其根源是純文學,也符合我多年來的主張。
我忍不住夢想著,這一部還沒完成的虛構未來,在藝術上還不夠成熟的虛幻作家沼正三的虛構未來,有一天將會完美地文學化。因此,有一些不懷好意地,想讓更多讀者閱讀這一本叨叨不休賣弄學問、給人極端不愉快的虛幻小說。
(撰文者為著名文藝評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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