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錯與罪惡,像一頭飢渴的野獸,被心中強大的恨意餵養,一口吞噬微弱的理智與良知。
曾經犯下的罪孽,是否真的能透過懺悔與自虐得到救贖,或者反而墜入另一個痛苦的深淵?
美女作家謝曉昀十八萬字磅礡巨作。關於贖罪,關於遺忘,關於接受,讓你/妳深深顫慄,毛細孔全數張開的黑暗故事,幽幽展開……
「原本住滿了惡人的城,現在變成了活生生的蛇窟,一條條肥碩的、盤據的毒蛇
牠們把犯錯的人拖到湖畔底下,滿滿纏繞著你的身軀,審問著所有的罪行與那贖罪之心
沒有用呵,沒有用,這一切都是枉然呵。敲不開的不是罪與罰,而是麻痺的心……」
修道院深不見底的盡處,片片斷斷傳來了變調的聖歌旋律,聽起來是那麼熟悉,讓瑪黛深深著迷於此,卻無法從過往記憶中挖掘出任何線索。任憑樂音的牽引,瑪黛彷彿中魔一般,恍恍惚惚踏入古怪的寫作班,看著同學瑪莉蓮念出濫情的作文,做些如親吻班導阿南德腳踝、跪地哭泣等不合常理的舉動,愈發強化她對於寫作班與修道院想追根究柢的好奇心。身為鎮上知名作家的隱形寫手,瑪黛不顧暱稱為大鬍子的作家勸阻,獨自闖入了被稱為「贖罪俱樂部」的修道院。
瑪黛發現,贖罪俱樂部中的女人,全都是重大犯罪者的後代。她們虔誠地接受阿南德與管家烏鴉的精神折磨,對於自己父母犯下的罪孽不斷懺悔自責。儘管女人們知道自己終年被窺探,肉體上既沒有被束縛也沒有被枷鎖困住,卻都自行封閉了逃脫的可能,怎樣也不願意離開這個帶來極大痛苦的人間煉獄。
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瑪黛逐漸拼湊出所有女人背後的秘密,同時,也挖掘出自己與修道院綿密而緊繫的關係。她終於明白這一切,都將回歸到最原始的地方:成為知名作家隱形寫手的那一刻起,這個顛倒殘虐的世界早已向她敞開。
即將跨入千禧年的那個夜晚,歐西亞的生命突然出現了巨大的缺口:因相貌美麗到不可思議、被鎮民視如瘟疫而失蹤的母親卡洛琳,竟然被警察羅尼恩找到了;自己的丈夫柏格與照料母親的女醫師梅斯,相約在旅館自殺身亡。
歐西亞哄回到療養院的卡洛琳睡著後,靜靜聽著倖存下來的梅斯描述與柏格認識的經過。沒有曖昧情愫的兩人到底為什麼會相約自殺呢?梅斯敘述的柏格,讓歐西亞陌生又不解,只是他強烈的死亡決心,歐西亞似乎早已隱隱有所預料。柏格自殺前,曾寄給梅斯一部驚悚的網路短片,關於一個女人逐漸崩潰發瘋的過程。歐西亞循著這部影片往下探尋,發現了一個上鎖的網路站台:「贖罪俱樂部」。
彷彿靈魂被吸引般,歐西亞愈發入迷於贖罪俱樂部內充滿惡與恨的詭異氛圍;於此同時,罹患失憶症逐歩邁向死亡的卡洛琳,要求歐西亞在最後記憶仍殘存的時刻,說個故事給她聽。不擅於此的歐希亞只好求助於網路,她發現在尋獲贖罪俱樂部的些許站台中,有一篇名為〈第一百零一天〉的小說。歐西亞熟記故事,一天天說給卡洛琳聽,直到最後才驚覺,這故事不僅異常維繫著卡洛琳最後的生命,同時也與她自己的人生,緊緊地相繫在一起。
在歐西亞打開故事的第一天,生命過往早已褪色,遺棄的秘密大門,早已隱身在故事的背面等候多時。
然而,走入故事的最後,面對僅剩最後一口氣的卡洛琳,歐希亞是否能逼迫自己打開秘密大門,奮力改寫故事的結局……?
作者簡介:
純粹的創作者。激進的阿修羅。規律的小說公務員。
國慶日生,善於全然成為自己作品裡的上帝:栽種創新各式島嶼和國度,在創作中不斷更新進化成不同物種。
內容融合魔幻寫實與各種超現實書寫,亦擅長本土寫實主義,樂於嘗試挑戰各種題材。
更嚴格要求自己成為強者。
「寫小說對我來說,從來不是興趣,而是命。」
曾出版《海洋愛慾三部曲》、《潛在徵信社》、《惡之島》、《安娜之死》、《第五號房》、《狩獵家族》;即將出版《神離去的那天》。
曾獲新世紀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基隆市海洋文學長篇小說獎、台灣文學營小說組首獎、台北縣文學獎小說組首獎、入選台灣長篇文學獎之最高殊榮最後決選名單、法蘭克福書展台灣代表參展作品、文建會文學好書推廣、國藝會文學創作補助等。
章節試閱
見過俱樂部的眾人,始終不願意談論裡面所發生的一切。
他們像是集體聾啞了似的閉緊嘴巴,眼神渙散,瞳孔更是如幽靜的湖面一樣,恆久悠長地停滯凝結在那。但是只要仔細望進更深邃的底部,就會發覺裏頭充滿了一種無法言喻的污濁晦澀。
我們怎麼能用語言敘述呢?他們心裡想。
這些日子裡,只要匿名交出藏在內心的隱晦秘密,便可輕易地投身進入地獄去交換與親眼目睹。儘管裡頭沒有殘虐血腥的畫面,也沒有任何使背脊發涼的迫害。
這就是俱樂部最迷人的地方。
所有緩慢流動過去的折磨細節,如一部精采的電影,而駭人聽聞的各種傷害,也操作得像魔鬼的詩篇般,充滿著無可比擬的張力。
關於這些、那些,僅只是因為我們不需要用真實身分,背對陽光地使用隨手抓來的名字,就可以躲在暗處恣意地窺視裡頭的一切。
沒有什麼比這個更要媚惑人心了。
在每個黯黑幽遠的漫漫長夜,光想到只要伸出手指輕輕按下鍵盤,壞毀潰散的他人地獄就在眼前展開;他們不明白這樣的輕鬆的動作,為什麼需要費力去抵抗,為什麼不順從自己原始的慾望呢?
當然,還有一點原因。
他們集體在過長的時間裡,除了一致的沉默之外,其他人發覺他們也會同時閉上雙眼。但在漆黑沒有視覺的腦子裡,並沒有因此熄滅轉動。
他們心裡想:我們會這麼做是認清一件事實:那就是沒有見過俱樂部的人,只是在抗拒這個世界與人性的原始面貌,而我們早就臆測到其中的全貌景觀,只不過…(他們想到這裡,緊閉的雙脣總會無法克制地露出微笑)
……
只不過我們真的好想要用眼睛去確認呵。
第一章 瑪黛
變調的聖歌
我正在蓋一座修道院,蒼老的女人對著旁邊的女孩說。
修道院的位置就在越過這座城鎮的南方盡頭,背對著所有散落四週的建築物正面,與它們保持一定的距離,如同季節更遞中的大量空白時間。接著,我們翻山越嶺過五條長長的河川,與三座低矮起伏不大的丘陵;最後,讓修道院躲匿在盡頭底部,最後一座高山的山腳陰暗處。
這裡除了偶爾狂烈的季風吹襲下,才會聞見陌生的海洋氣味,其他時間裡就如同乾燥的沙漠般空空如也。
而修道院的外型是用透明玻璃打造,一個圓拱式如同大型溫室般的晶瑩剔透。順從著氣候適當地在上頭反射出光線的折線色彩,還有收集起秋天候鳥掠過天際,那恍如剪開城鎮頂端的姿態與弧線。
走進這座修道院的裡頭,你會發現自己置身在大量過往的回憶對話中。
某個帶有遙遠北方血統,長相彷似古羅馬雕像的女人,正和另一個頭上纏有七彩厚質絨布頭巾的女人,訴說著她在年少時曾經有過的一個朦朧夢境。身上套著皺摺過多的襯衫男人,則是在角落裡喃喃自語著好久以前,曾在反光玻璃上所詫異瞧見的一個景象。年少的女兒用嗔怒尖銳的聲音,向老邁的母親討著童年。年長的男人正朗誦著把自己剩下的光陰拿來抄寫的一本聖經。
一群年輕的女人,互相傾訴著對她們來說是何其陌生疏離,但卻彷彿印在身體與肌膚皮層上方,一覽無遺以致於能夠朗朗上口的身世記憶。
他們都在說話?女孩撇頭問著老婦人。
是的,婦人點頭。他們無法阻止口中隨便傾身便流洩而出的語言。
多年後再回到這個修道院,便會發現隨著時光流逝而老朽的女人與男人們,都已經被仁慈的上帝召回;取代對話的是當時置身在裡頭,年紀還小的那一群人。
他們繼續在相同的空間裡持續相同的事,不斷地向各種面對他們的人,傾吐他們不懂的過往時光。內容隨著角色變化而重疊更新,也隨著接替位置與新進來修道院中的人增加,對位與錯置的重新安排不斷上演,對話則是累積得越來越多。
唯一從其中剝離脫落的,是他們逐漸無法保持上一個場景中,瞬息流動過去的眼神與說話調子。那些隨著人物的替換,而從中間延伸出屬於自己的語言與身世,他們不再眷戀著上個場景中的空氣與溫度,也無法模擬重現當時的景況。
隨著新的修道院建立的時間往下蔓延,牆上的漆逐漸褪色剝落,已逝者則離我們越來越遠,泛著古老色澤的話語也逐漸失散崩解,許多深鑿在記憶中的泛黃景象,蒙上塵埃地一一退後變成背景。
永遠,永遠離那些原有的場景遠遠的,那是真正的,永遠無法再回頭凝視了呵。
女孩歪著頭,很迷惘地看著眼前這個老婦人。
老婦人瘦弱的身體正裹著一張暗沉的披巾,望向遠方的臉皮,因為多年風霜的侵蝕而變得皺摺不堪;遠方的風勢一變大,她瞇起眼睛的表情如同一隻老邁的沙皮狗。深邃的眼渦則順勢被粗糙厚重的皮膚掩蓋過去。這讓她看起來像是個喪失視覺的盲者,僅能用枯瘦的雙手往虛無的濃霧中摸索。
她究竟在說什麼?女孩心裡想。
關於正在南方邊境的山丘上頭,蓋一座修道院的說法是一種突發的想像嗎?還是一種想要實現卻被阻撓的夢想?我們現在正位於她口中所形容的地方,遠離城鎮的郊區南方山丘上頭,但這裡,這裡是一片徹底的荒蕪啊。
還是,眼前這位婦人其實腦筋已經渾沌不堪,正在回憶著多年前,這裡曾經有過一棟建築物的虛幻場域?
女孩不想打擾老婦人的回憶,默默地望著眼前一大片乾枯的焦黃色土地。
孩子,忘掉我剛剛說的,正要蓋一間修道院的事吧。老婦人似乎看穿女孩的想法,用沙啞的聲音接著說。
不過,倒是在很久、很久以前,這裡曾經真正地擁有過一座跟我剛剛所形容,完全不同的修道院。
那時候,這片土地上不只有一座修道院,前頭還有整排鑲著如發亮眼睛的窗子,白色壯觀的平房,交錯在層疊翠綠樹蔭的空隙間,閃爍著迷惑人的氣息。修道院是用石灰岩建蓋而成的雄偉建築,上頭漆了完整的白色的漆,在陽光充足的氣候下從遠方凝視過去,這裡像是一整座佔地廣闊的幽深世外桃源。
然而,那裡不是僅單純為了阻絕外界的紛擾所建造的。老婦人說。
這座修道院不是一般的修道院,它只是狡猾地借了這樣嚴肅的外表,讓人卸除了警戒與堤防,使得它能在城鎮的邊緣,年復一年地無聲呼吸與存在著。
在這樣莊重與堅毅的外表下,裡頭沒有任何帶領世人走向天堂的佈道與鼓舞,與企圖敲開通往天堂的大門;相反的,這座修道院非常諷刺地,充滿了你永遠都想像不到的恐怖折磨;各式各樣的方式,來緩慢渙散人的精神與正常的意識。
當時,那些熱愛與積極參與它的人,稱它為:贖罪俱樂部。
我記得自己在多年前,一腳踏進這間實質為贖罪的修道院時,年紀比妳還大,大概是三十歲左右吧。老婦人在低下頭前,輕輕地把自己枯瘦的手臂放在女孩的肩上,閉上眼睛,緩慢地沉澱著坐在這裡所產生的紛亂情緒。
她緩緩地探入自己內心最底層的部分,小心翼翼地把這個邊緣已經出現毛邊的模糊回憶打撈上來。
是什麼原因進入這個俱樂部的呢?
老婦人側著頭,讓思緒往更深的地方囚游過去。
腦袋中沒有出現任何建構完好的場景回憶,僅只有破碎的片段,紛雜散落在記憶的四週。在一片漆黑混亂的記憶風景裡,從遙遠的地方漸漸飄來一個個細碎的音符。這些音符開始慢慢增多,逐漸構成一首短短的旋律,這首旋律是這樣唱的……
老婦人突然巍顫顫地從泥土地上站了起來,挺直地站在迎風的山丘上方,打開嘴巴唱了起來:
『
來吧,我迷途的羔羊,來吧,我迷途的牧羊人
在這個世界末日之境,長頸鹿已經昂起牠佈滿斑點的頭,探詢著遙遠道路的尾端
河馬則閉緊嘴巴,沉沒到末世盡頭的湖畔底下
來吧,還在迷途的羔羊,來吧,在神旁邊仍迷失的牧羊人
難道你沒有聽說過這湖畔的事蹟,曾經淹沒一整座已頹圮的城鎮
原本住滿了惡人的城,現在變成了活生生的蛇窟,一條條肥碩的、盤據的毒蛇
牠們把犯錯的人拖到湖畔底下,滿滿纏繞著你的身軀,審問著所有的罪行與那贖罪之心
沒有用呵,沒有用,這一切都是枉然呵。敲不開的不是罪與罰,而是麻痺的心
來吧,已經迷途的羔羊,來吧,已經喪失心的牧羊人
我知道你們不太喜歡,沒有西方飛來的候鳥所用力劃破的天際
神不會眷顧這裡的,不會回頭望著這已經末日的世界邊境
來吧,神遺忘的羔羊,來吧,已被毒蛇吞噬的牧羊人……
』
挑高的圖書館裡頭,不時傳進小小聲的鋼琴演奏。
很細小但卻悠揚流暢的琴聲,在寬敞的圖書室中來回碰撞著;跳躍的音符讓人聯想起電線杆上,在順序排列的電纜中錯落停著的無數麻雀。
瑪黛對音樂沒有概念,但是側耳傾聽約幾分鐘後,很容易隨著音樂哼起來。
大概是以前為教廷譜曲的音樂大師們,他們發自內心為宗教的撼動力所做的樂曲。聽得出來歌曲中,以帶有濃厚聖歌當作基調,再搭配上流傳許多世代後,許多人對它的改編與些許編曲的不同,形成這樣美妙且易朗朗上口的旋律。
瑪黛很仔細地聽著,這首歌似乎被之後的世代大量移作各種用途。
電影配樂。某個廣告或電台的開頭曲目。巡察城市中的遊行車音樂。大型百貨公司周年慶典的歡慶歌。電影後頭打上字幕伴隨離場所播放的歌曲。
瑪黛全神貫注地側耳聽了一會,感覺奇怪的是,一旦從遠方流進聽覺裡的曲子,又好像沒有記憶中那樣順暢。中間幾個高低音節僅錯落了半音,錯置的音符則巧妙地穿插在其中。但是這變調的歌曲,卻反而勾起瑪黛下意識的某個印象。
瑪黛把忽遠忽近的音符含在嘴巴裡,讓旋律在牙齒與舌間中上下起伏。
沒有多久,音樂從聽覺中慢慢飄遠,移除掉剛剛還響在耳際的小聲樂曲,僅剩下一室安靜得出奇的空間。很奇怪的是,一旦遠方的歌曲消失,剛剛還順口的旋律,瞬間便掉落了把它們組合在一起的力量,好像遺失了影子般地而變得極為陌生;再拉長時間,曲子就徹底從印象裡革除。
瑪黛怎麼樣也想不起剛剛還哼得順口的旋律,但是又無法很乾脆地把這首歌忘記,重新集中注意力。
她現在位於城鎮底端的一間圖書館中。
這間的圖書館的外型是古典式樣的紅磚建築,仿照古典維多利亞式的建造方式,尖銳的三角形頂端,高高聳立在有菱角的屋子上方。裡頭用於正門、窗框、樓梯欄杆、外牆,全都是刻有繁複雕飾的木頭質料。
推開圖書館的大門,底下是用棕色桃木所鋪成的寬敞走道,會順從天候的變化反射著不同的光澤。順著走道延伸而下的長型空間,在兩旁分別高聳順序排列,那與天花板齊高的書櫃則裝滿了各種書籍。
書櫃裡依照書籍種類,以及作者字母劃分有序的書,經由旁邊窗子射進來的陽光,全部的側書封皆發出澄淨的光澤,顏色繽紛,看起來非常壯觀,而這裡也成為瑪黛主要消磨時間的地方。
這一天,她依照平時的習慣在家裡用過中餐後,便騎著腳踏車來到了圖書館裡。圖書館的人不多,零散的人影錯落在各個書櫃前面。瑪黛站在古典文學的書櫃前,突然聽見這首不斷重複卻在幾分鐘過後,緩慢消失在不知名地方的歌曲。
這首熟悉的曲子不知為什麼讓她非常在意。她很肯定這首變調的聖歌,自己在哪裡曾經聽過。
「不好意思,妳剛剛有沒有聽見音樂?好像是從圖書館後頭那裡播放的?」瑪黛走到圖書館的服務台,低聲地向裡頭的女孩詢問著。
「妳是說剛剛的鋼琴伴奏嗎?喔,那是寫作班上課前的提示音樂。」年紀大約二十出頭,綁著馬尾的女孩眼睛燦亮地看著瑪黛。她的臉上堆滿笑容,彷彿提起這寫作班讓她十分開心,衝著瑪黛直笑。
「一聽見音樂就知道寫作班要準備上課啦,通常會在十分鐘前響起。」
「什麼寫作班?圖書館裡有這種課程安排?」瑪黛歪著頭問。
女孩很快地點了點頭。
「對啊,這已經是他們借場地來這裡上課的第二回。登記的名稱是南方社區單位的名字。他們去年也有辦過,大概是上回的反應不錯,這次又重新再來一回。我也是其中的學生之一呢!」她把手上整疊的借書證放到抽屜裡去,動作俐落地脫下身上套著的紅色背心。
「那可以請問寫作課的內容有些什麼嗎?」瑪黛盯著她的動作看,一邊提出問題。
「就是些很一般的教學啊。老師會開需要讀的書單,還有講述基本的寫作技巧,然後再提出些題目要同學們回去完成。」
「這樣啊。」瑪黛點點頭。
「聽妳這麼一說我才想到下班時間到了,我該準備去上課了。」女孩順手把脫下的背心放在椅背上。
瑪黛飛快地在腦中想著接下來自己有什麼計畫與安排。沒有,從圖書館出來就只是踏上回家的路。
「海瑟特,我是瑪黛,想請問妳這個課能接受試聽嗎?」瑪黛剛剛瞄到她胸口上的名牌,很順口地喊了她的名字。其實她對寫作課程沒有興趣,只不過先被剛剛的琴聲吸引,然後把掉落影子的旋律放進心裡之後,連帶地對把這曲子當成上課鈴聲的寫作般感到好奇。
海瑟特點了點頭,站起身拿了放在底下的包包,與瑪黛一前一後地穿梭過圖書館的書櫃,來到旁邊長廊底部其中一間的閱覽室中。
瑪黛把身體靠在閱覽室半敞的門沿上,眼神不安地來回巡視著裡頭。
她先前進來這閱覽室許多次,卻是頭一次發現,原本是自由進出的空間,與現在被賦予了上課任務的空間是不同的。氣氛上更嚴肅與安靜許多。兩者安靜的內容物不太一樣:是閱覽室時,那安靜中夾雜著模糊的慵懶隨意或明顯的積極專注,品質不同的東西卻彼此協調的很好;然而一變成教室,上課的地方在一樣的安靜中則有種沉重,凝聚且排他性強大的集中在每個人的眼神裡。
或許有關課程與上課性質,就含有一定的競爭性。沉默地坐滿前三排位置的學生們,有的不發一語地翻閱手中的資料,有的則是專注地望著前方,那面通常寫滿近期圖書館活動資料的白板。
海瑟特等到瑪黛坐到她的旁邊後,便側身在耳邊低聲告訴她,上回在第一次上課,老師在最後的時間裡出了個題目:以"人生中難忘的回憶"為方向,題目可以各自決定。他們必須在上完課後回家寫好,在下一次上課時輪流在課堂上朗誦。
「那我不就等於什麼都沒有的專門來偷聽別人的秘密?我沒有東西交換啊。」瑪黛皺著眉,感覺不太舒服。所謂的難忘回憶,這於她來說是個極隱私的秘密,從未與別人提及,是一道生命中已經封鎖上的門。
「不要那樣嚴肅嘛,」海瑟特活潑地把手伸到她的肩頭拍了一下。「就只是個題目與方向,內容可以隨自己的意思選擇啊。」
「那妳寫什麼?」瑪黛好奇地問她。
「我初戀的故事。」海瑟特快速說完後,對她眨眨眼睛,把臉轉向前方的講桌。
喔,是這樣啊。瑪黛自己到現在都還沒談過戀愛呢。她聽見這答案後,連應該繼續說些什麼都空白一片地閉上嘴巴,繼續觀察空間裡頭已坐定位的學生。
閱覽室現在坐著大約二十個學生,全都是女人,年齡集中在20到30歲左右。沒有表情青澀害羞,仍穿著顏色鮮豔與寬大褲裝的女孩;也沒有臉上佈滿皺紋,身型充滿了遲緩枯槁的老婦人。她們各各都做了精心打扮,也一一在臉上化好完整的妝容。沒有人頹喪著暗沉的臉色,或頂著一頭亂髮,甚至還有人穿著看起來相當高級的名牌套裝。
瑪黛發現後感到非常不可思議。
連個男人或男孩都沒有,好像在開課前就明言規定,只有還可以稱為年輕的女人可以參加似的,完全把男人排除在外。現在由座位上來看,瑪黛坐在前面第二排最右邊,伸出右手可以觸摸到旁邊潔白的牆。在她左邊的是海瑟特,前面則坐了一個年紀大約也相同三十出頭的女人,個子嬌小面容姣好,盛裝打扮地穿了件粉色絲質的長洋裝,由她身上不時傳來淡淡的昂貴香水味。
瑪黛盯著前頭女人身上的洋裝花紋看著,大約過了五分鐘,一陣穩重的腳步聲從閱覽室外頭,那道連接圖書室旁的長廊最底處傳了過來。
腳步的律動一致,裡頭混合著協調很好的焦躁與輕鬆,緩緩地從遠方響起回音,然後逐漸靠近這裡。
腳步聲從小變大,直到踏在閱覽室外頭停止時,瑪黛突然察覺從腳步響起的那一刻,裡頭的所有人全都秉住了呼吸,像要發生大事前一刻時那樣凝住心神,心跳皆異常混亂地等待著。
閱覽室裡的全體女人,擰著心跳與呼吸地等待著腳步聲靠近。
男人以一種優雅的姿態從前門踏進來後,先爽朗地說了聲抱歉,再用溫柔的眼神望著底下的學生時,瑪黛便完全明白這些女人莫名的緊張與精心打扮的理由了。
這大約三十出頭的高大身形約185公分,外頭輕鬆地套了件淺藍襯衫與牛仔褲。壯闊的肩膀則服貼著襯衫兩邊的肩線直下,可以隱約看見底下精實的肌肉。而質料與手工看起來皆昂貴的襯衫,上頭一點皺摺也沒有,細部尺寸的地方則完全吻合。
漂亮的深棕色頭髮在後腦杓底部紮著馬尾,眉毛則像濃密的折線般擁有力量。下巴的地方留著一小撮整齊帶有點瀟灑的鬍子,神采飛揚的雙眼巡視閱覽室一圈時,可以感覺到僅只一瞬間,他銳利的眼神便望穿了自己的內心。高聳的鼻子和薄得恰到好處的嘴脣,與整個消瘦的臉頰十分吻合。端正且俊俏的臉龐,帶著一絲淺淺的憂鬱神情,立體有致地極像古希臘的羅馬雕像。
這是阿南德老師。這個只有女人參加的寫文班主要授課老師。
瑪黛感覺自己的呼吸也開始不順暢。她在座位中默默地吞了好幾次口水,無聲地做了幾次深呼吸,強迫自己把注視得有些過份的眼神,從老師身上移開。
僅僅一瞬間的時間,她馬上感覺這男人有種奇怪的魔力,而且這魔力卻不是來自於他好看的外表。
瑪黛不明白自己的心,見到男人後,彷彿被雷擊中一般發出乾渴的跳動原因。
她在底下搓揉著自己的雙手,竭力克制著雙肩與背部脊椎那邊發出的細微抖動。這是種奇異且強烈的恐怖力量,如雙腳浸泡到冰涼水裡的滲透感,可以感到全身細胞都往下墜落沉浸到下方的冰冷中。
尤其是男人的雙眼。那雙潤澤深邃的瞳孔,從遠方迴繞到自己身上時,也僅只有一秒鐘,瑪黛覺得自己幾乎要停止呼吸,整個人彷彿站在尖銳的刀刃邊緣上頭。既恐怖又無法抵抗的各式感覺,在這段時間裡不斷衝擊著瑪黛。
阿南德老師進來教室後,先把手中的資料袋放下,從白板走到桌子前頭,再次用那眼神巡視一遍她們的臉。但沒有點出瑪黛這個新加入者。或許老師還未熟悉班上所有同學的面容,也或許多個人他並不介意吧。
但是瑪黛開始覺得非常不自在,因為所有寧靜的氣氛都被這個人嚴重破壞了。
雖然沒有人出聲,但是她可以感覺到後面全體無聲的騷動。好像靜躺在深山中的河流,被地底不知名的振動,給攪亂了原本的流動韻律。
剛剛外頭細微的鋼琴聲,似乎又從腦子深層緩緩響起。雖記不起正確的音符位置,但是整首曲子所殘存的影子就在腦中立體浮現;如同音符錯落停止的麻雀群,在陰暗的地方焦躁地跳上跳下著。
她感覺有什麼不尋常的事情即將發生。
「如果大家沒有異議的話,我們現在就開始上次的作業。來,我想先從海瑟特開始吧。」阿南德微笑的說,眼神落在瑪黛身上。
海瑟特臉紅地從座位中站起來,抬起手中的幾頁稿紙,在大家面前唸了起來。接著他陸續地點了好幾個同學,大家輪流從座位中站起來朗讀自己的故事。
這些故事完全沒有任何特別的地方。
有些人沒有敘述能力,僅沉溺在情緒的地方,把自己的感覺放大好幾倍地不斷重複著;有些人則結巴地說起發生經過,聽起來既不特別也毫無吸引人之處,交代流水帳般的,把主要鏡頭凝結在流逝過去的景色與氣候中。
但是似乎只有瑪黛一個人覺得無趣,全體氣氛則一致沉醉在貧乏的故事中。瑪黛把視線從同學身上轉到窗外,開始感到有些後悔來到這裡。
阿南德從頭到尾都沒出聲,僅只睜著他那雙溫柔的大眼睛,很認真地凝視著大家。
每個人對於自己難忘的回憶皆說的空洞貧乏。朗讀的聲音隨著聲線的不同,高低起伏在空曠的閱讀室中流動著;瑪黛則偷偷關閉了聽覺,讓聲音隨意縮小或擴大地進出。
她放棄般地把眼神放在左邊的透明窗戶,盯著外頭樹影震動的影子。
『發生事情之後,沒有人敎我學會遺忘。我日夜向上帝祈禱,希望祂能垂憐我、同情我,進而賜與我這個微小的能力。
因為,我始終不曉得該拿這些記憶怎麼辦。
事情發生的日子我仍記得非常清楚:西元1989年的十一月冬天,我出於半自願與半被誘惑地,被幽禁在一棟修道院中長達兩年的時光。
在這兩年裡,我沒有受到任何虐待與折磨,甚至每天活得跟在自己的家中沒有兩樣:相同享樂的貴婦生活。生活的順序沒有出錯,吃飯與睡覺的品質遠遠高出於之前的生活之上。睡在天鵝絨柔軟的睡墊上,每天吃的都是擺滿整條長桌的山珍海味,有些稀有珍奇的海鮮我甚至叫不出名字。一整面與天花板齊高,裡頭塞滿各式昂貴洋裝的衣櫃,隨手可得的各國書畫,可供排遣無聊與寂寞的時光。
在許多夜晚裡,我們會在客廳開上幾個小型派對。
那些前來參加的人態度都極為親切,我則成為裡頭的上座貴賓,他們跟我談起所有我想談論的話題。
一個個的紳士與淑女,優雅有禮,受過高等教育與擁有出色的外貌談吐。彷彿在那個時間中,社會裡最頂尖的菁英都聚到面前,對我顯露出最甜美的一面;而在派對進行中,可以明顯感覺到他們不斷地在討好我,在各種不同的地方注視、在乎著我。
我感覺自己被他們極為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中,心中虛榮的蕊心不斷地膨脹起來。
這比物質滿足或擁有權力更要讓人感到奢侈。龐大的自我肯定與虛榮感,在那時刻真的足以完全麻痺感官。
我甚至確信,只要能擁有這些人的愛憐,再重要的事情從此都可以變得微不足道。
回憶起那座修道院與那段歲月,我只能說,在那裡,不論什麼慾望皆可以全然被滿足。
這是天堂嗎?我又因為做了什麼而可以來到這裡?
在第一個星期我曾經懷疑過這個問題,深怕自己不夠資格待在這麼美好的天堂樂園中。但是不久後,我卻不再質疑這個問題,因為我開始明白,我已經用了自己的某些東西來交換。
在這個如夢如幻的天堂生活中,隨著時間流逝,悄悄地從中間多了一樣東西。
是嫉妒。各種面向,各種如同活體實驗般,不同程度與情境的嫉妒試煉。
如今,我多麼想用語言清楚地說出我所遭遇的一切,但是到現在為止,我只能說自己自我訓練了多年,回想起那兩年的生活,從其中多出帶有匕首般尖銳殘忍的嫉妒,我便會徹底喪失語言能力。
我常常自問:我是用自己的語言來換得這個嫉妒記憶嗎?為什麼它永遠在我腦中喧囂地不肯消失?』
說話的是坐在瑪黛前面的女人。那個穿著漂亮絲質洋裝,身上淡淡的香氣如春天花朵的女人。
瑪黛很詫異地抬頭望著眼前背對著她的女人背影,她發現女人用極輕柔的語氣唸著手中的稿子,全身上下卻不斷抖著劇烈的寒顫。絲質洋裝隨著她的顫抖,波動起令人不安的震盪。
然而更讓瑪黛驚訝的是,在場的同學皆非常鎮定,沒有人與她相同,聽見這段故事感到異常的訝異與疑惑。
旁邊的海瑟特只是百無聊賴地抬頭,沒多久又低下去玩弄自己的手指頭。瑪黛悄悄地轉頭望向其他人,他們的反應也相同的,彷若只是聽見一個無聊的故事般,在座位上懷抱著各種心思在做自己的事;甚至有人用力地抿著嘴,似乎正努力地憋著笑。
等到她輕柔的聲音停止,全體目光仍渙散在這瑪黛深覺詭譎的時刻時,女人卻在下一刻,做了更強烈,更讓人難堪的舉動。
她唸完稿子後沒有坐下來,反而悠悠地移出座位,走向講桌前的阿南德老師,再緩慢地將雙膝跪了下來。如同電影中才能見到的畫面:她扭曲著身體,且動作鄙俗地極盡所能,貪婪地抱住並親吻阿南德的腳踝。
寄件人:大鬍子先生
收件人:瑪黛
寄件時間:1991年七月三日
瑪黛:
從西伯利亞回來的我一切都好。感謝妳的問候。
經過些許時間的自我放逐之後(我把不寫字的時光通稱為放逐,當然,這陣子放逐的不只是寫作,還有身體的遊蕩)目前已經開始讀起古典文學時期的書,也寫了幾首短詩,逼迫自己每天詳細紀錄下生活上發生的事,希望能喚醒一些久違的寫作熱誠。
很難說我在北方的盡頭,待上的這段日子中有什麼收穫。進入完全不同的生活適應倒是修正了我長期失眠的毛病。這算是個意外的收穫吧,我想。
感覺這段流浪的日子裡,我企圖放空內在的全部去感受,氣溫的差異與光影折射,環境與水土中間的協調適應……這些的確在我的皮膚與身體中產生各種變化,但是卻好像也進不了我的內心。應該說,我可以感受到流動過去的時間痕跡,卻怎樣也記憶不下來。
所以我想,所謂的放空了內在,只是種個人性的自我認知;事實上,那內在已經生長出固執的自我意志,它不願放掉過往的什麼我也沒有辦法,僅能沉默地在旁邊等待著。
不要說這些了,我想我的問題需要的終究只是時間。儘管真的有點難。
妳呢?最近好嗎?有沒有寫新的作品?
瑪黛回到家後,先到客廳把窗子與窗簾一倂拉上,把昏黃的夜色全關到窗外去,再走到廚房把冰箱打開,觀察裡頭所剩不多的食物。
兩包微波爐義大利麵食品、一瓶家庭號的牛奶、幾根胡蘿蔔與小黃瓜、一包枯萎的包心菜葉,還有幾罐未開封的鮪魚罐頭。她皺起眉頭,想起應該要進超市購買食物了。
上回何時去超市的?瑪黛努力地在心裡回想著。
大約一星期前,那天她記得是一個下大雨的午後,她套上雨衣很狼狽地騎著腳踏車,到達位於鎮中心商店街的超市裡。那似乎是個不太順利的日子。印象中,她挑選好東西到櫃檯結帳時,前一個顧客帶著的小女生,把她拿的水果翻倒在地上。蘋果滾落了一地,鮮豔的紅色混亂地到處潑滾動。
瑪黛表面上客氣地對著那母親說沒關係,心裡卻感覺非常不耐煩。身上潮濕的氣味嚴重地覆蓋她的嗅覺,使得她幾乎沒有辦法順暢地呼吸,鼻腔裡塞滿水氣,讓她在沒有任何人肯伸出援手幫她撿拾的過程中,不斷地打噴嚏與流眼淚。
瑪黛搖搖頭,沒得選擇地挑出冰箱中的微波爐食物去加熱,再用玻璃杯裝了杯牛奶一起拿到電腦前吃。
從開機的電腦連上網路後,隨即打開信箱。裡頭有出版社的編輯寫來幾封,這個月需要交稿的內容,以及詳盡的字數與交稿日期。有幾封垃圾信件,還有一封通信許久的網友大鬍子先生的來信。
瑪黛簡單地回覆了編輯的信,說明自己可以在時限內準時交稿,然後便花了些時間回信給網友。在回給網友的信件中,瑪黛詳細地寫了前天在寫作班所遇見,感覺不太尋常的事情。
寄件人:瑪黛
收件人:大鬍子先生
寄件時間:1991年七月六日
大鬍子先生:
安好。很開心收到你的信,也非常開心看見你開始讀起西方文學。
我本來就對西方的古典文學有濃厚的興趣。它們揭示的,不僅是古老年代那特殊的優雅與氛圍,連綿繁複的一字一句,也很容易勾起人的內在思維。
說到古典文學,我想起昨天,我如平常一樣地到郊區的圖書館中看書,後來無意間,去旁聽了當天在閱覽室所舉行的寫作班。
那是堂非常奇怪的課。現在想起來,可以說是一個詭異的遭遇。
我不曉得該怎麼形容,身處在閱覽室裡的真正感覺。
在那個只有女人來上的寫作班顯得很異常,尤其是從最後的一個女人,站起來朗讀自己的故事開始(女人所朗讀的故事也很怪異,像是一個逃出囚禁日子的孤獨者自白書),就可以察覺教室裡的氣氛十分詭譎。
其他學員在聆聽的過程中,像是正在看場不怎麼樣的表演,或者一齣令人發窘的肥皂劇。大家都在我背後忍住笑,或者做著許多怪異的鬼臉,僅有我一個人的感覺與她們相反。
我花了很多時間思考這詭譎的異樣,才慢慢確定,這是相反於平常的認知:也就是說,我以為該感到疑惑的事情,寫作班的學生卻覺得輕鬆平常不過,甚至引起不了她們任何的興趣;然而,在其他我認為無聊空洞的故事敘述,反而較能吸引她們的專心聆聽。
身在那裡,我感覺自己的認知被徹底顛倒了。這讓我不禁開始懷疑:是她們奇怪嗎?還是奇怪的其實是我自己?
瑪黛的思緒飄回了那天,又慢慢轉回來注視著電腦中的信件上。
她隨即把信件寫完,之後寫了些祝福安好的話語,按下了送出鍵,寄給署名為"大鬍子先生"的網友。
與網友通信這件事對瑪黛來說,算是人生的一大突破。會成為她唯一網友的大鬍子先生,兩人開始通信的由來,想起來也相當奇特曲折。
瑪黛本來就討厭麻煩的事,生活越單純越好。單身獨居在市中心外圍的住宅區中,只要沒事都窩在家裡與到圖書館打發時間;有時候天氣晴朗,也會一個人走路到鄰近的咖啡館看書寫東西。
年輕時就培養大量閱讀與書寫的習慣。散文與小說瑪黛都有些作品,從未想過對外發表,僅在自己所設立的網站上定時發表。這些都只是抱持著好玩與打發時間,而到現在仍維持著這個興趣。
長年維持著不變的紅棕色短髮,身材標準有些略瘦,平時倒是不太會花心思在穿著打扮上。喜歡胡蘿蔔與各種清脆爽口的生菜,以及剛出爐烤得脆脆的大麥麵包,也喜歡擁有濃濃海洋氣息的海鮮。討厭且禁口所有紅肉與飛禽類,任何感覺會汙濁身體的食物。
偶爾會買紅酒一個人品嚐,音樂方面的嗜好,也很單純的只喜歡聽女性歌手演唱的爵士樂。
沒有政治立場(應該說想都沒想過這回事)。無神論者。並沒有多主張女性單身主義,對於結婚與生孩子也沒多大的想法,只是好像她活到三十歲這年紀,似乎認清了自己與愛情這個字眼可以說是毫無關係。
而讓瑪黛的生活不需要愁苦錢的生活費用,來自於她已經做了三年多的工作:隱形成為一個知名作家的寫手。這是瑪黛決心離開家之後過了一年,儲蓄的錢即將全部花完之際,出乎意料所找到的工作。
瑪黛當時完全不考慮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不想出門也不想花心思在人際關係上,所以僅有少數的文字校稿工作適合自己的個性,於是很認命地寫好自傳,與附上以往閒暇時所創作的作品,到許多出版社投遞履歷。
但是這樣反覆投遞的過程大約過了好幾個月,回覆的機會很少,有些出版社丟來一些雜亂的文章要她校稿,錢少得可憐,這樣的案子也不多,所以她一邊相當拮据地過著生活,一邊仍繼續往許多出版社寄出資料。
就在瑪黛看著儲蓄數字即將接近零的時候,信箱裡寄來一封信。
「妳的自傳與附件的作品相當有趣,看得出來妳是個會寫作的人。
文筆流暢但不落俗套,思緒清楚且擁有個人強烈風格。我們考慮了許久後決定雇用妳,但前提當然還是得先徵求妳的同意。
這工作對妳來說應該很簡單,也非常適合妳:只要在期限內交出我們需要的作品,而妳寄來的作品風格我們這邊已經非常滿意了。彼此不需要見面,也不用妳出門到任何地點(妳的自傳已經把妳強烈不想走入社會的意圖,表達得很清楚)。
而薪資這部分,我們這邊保證絕對可以讓妳滿意。
但是只有一個條件限制,就是希望妳從頭到尾都必須極度保密。滴水不漏的封鎖整個工作內容。
我們可以再通信溝通彼此想法。在這裡懇請妳先考慮清楚。如果同意勝任這份工作後,我們會在下一封信件內附上明確的工作內容,以及必須要請妳遵守的條件契約。再請妳把契約簽好名字傳真過來。」
瑪黛重複把信看了三次。
沒有細想出版社所謂的保密問題,因為在她這部份來說不重要。本來就不是個多嘴的人,也不擅長跟別人講述自己的事情,似乎只要考慮工作是否可以滿足自己的需求就足夠了。
於是瑪黛很快地回信同意,保證絕對遵守條約上關於保密的要求。也由於想到存款即將呈現負數的狀態(最嚴重的情形,會讓瑪黛喪失居住的地方流浪街頭…光想到這裡,她就已經一身冷汗),在信件最後便註明了,很希望也期待得到這份工作機會。
出版社馬上回覆了她的信,並且也附上了需要極度保密的工作內容,與要求她簽署同意的條款。瑪黛飛快地看完工作內容後,馬上就明白必須要守密的原因在哪裡。
與她聯繫的是一家出名的出版社,出過許多暢銷書,各種類型的書籍皆有通路,也打造了不少的成功作家。裡頭寫明需要嚴加保密之處,在於出版社這邊,希望瑪黛成為出版社旗下一位名作家的隱形寫手。
瑪黛光是看見作家的名字,就激動地站了起來,全身飽受衝擊地顫抖個不停。
她焦慮地離開電腦螢幕與書桌,在書房狹小的空間裡繞著無數個圈子,非常努力地調整自己的呼吸與混亂的心臟跳動。許久過後還是無法平靜,似乎感覺自己迎面被一道強勁的雷劈中,思緒裡盡是無數亂竄的細小星點。
這個作家在城市裡享有非常響亮的聲譽,以幾乎絕世獨居的創作狀態聞名。
從未接受過訪問與現身媒體,他的形象只出現在他的書頁中。用小小方格所框住的照片,裡頭的作家斜側著那張修長又優雅的臉,後方則橫曬著一方橘黃色陽光。
臉上的肌肉線條和表情與他的書相同,充滿了一種接近偏執的剛毅性,但是眼神卻又極為柔軟,也如作品裡讓人印象深刻的地方:總是用無限悲憫的心腸,輕柔地懷抱著筆下異常殘酷的世界。
信裡說明,這位作家於三年前閉關埋首創作一本小說,然而在某天卻意外地現身於出版社。
當時正值冰冷的冬季寒流季節,編輯驚訝地發現作家張著驚懼又空洞的雙眼,只穿了件輕薄且皺摺過多的襯衫,腳上套著居家用的拖鞋,跺著零碎顛簸的步伐來到出版社。而那張充滿深刻皺紋的臉頰,已經喪失了所謂的知性的東西在裡頭,正間歇抽動著顫抖,整個人彷彿掉了一半靈魂似的不知所措。
編輯馬上請作家進到辦公室中坐下,倒了杯熱茶給他。
大約等了將近二十分鐘,作家失神的瞳孔才逐漸聚焦,隨即濕潤了起來。出版社裡頭的大家面面相覷,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作家後來才斷續結巴地把自己的事情說出來。
在一個月前,作家的妻子外出購買家用品,在街角路邊等待穿越十字路口時,被一台冒失的大卡車撞倒,當場死亡。等到被路人發現報警時,肇事者早已逃逸現場。
等於就在那天的某瞬間,這世界頓時只剩下孤苦無依的他,而這個事實也完全擊潰了他。他沒想到原本與妻子兩人寧靜安逸的隱居生活,少了她的世界,卻變得完全不一樣了。
事件發生後,作家匆匆地辦完妻子的喪事,花了些時間把妻子個人的物品與衣服分類打包好,有的捐出去,有的則直接丟掉。他這時只求趕緊結束生命殞落後的實際事務,減少在生活裡必須接觸的頻率,藉此企圖暫時壓抑住大量的悲傷與眼淚。
作家這時候想得很單純,現在只能把對生活的期盼,投注於小說的完成,而日子或許就能緩緩地從裡頭回復原狀,繼續順勢流動過去。
直到他坐在書桌前,打開自己寫了一半的小說,才漸漸感到妻子的離開,除了暴露出生活中的缺口之外,另一點的莫名的改變,則是他想也想不到的:
他已經無法繼續寫小說了。
那些熟悉的文字與情節,不知何時已悄悄地從他的腦子中溜走,彷彿跟著妻子的死亡一起消逝。
什麼?編輯非常驚駭地站起身,用充滿血絲的眼神望著作家,好像要把他整個人望穿似的。
作家默默地點點頭。我已經嘗試一段時間了。徹底的絕望,一個字都寫不出來。
這是個極嚴重的問題,作家的作品銷量一直是出版社主要的收入來源。
出版社在送走作家後,當下馬上召開緊急會議。一群人關在會議室裡開了將近八個多小時的會,大家深鎖眉頭、絞盡腦汁地把一個個想法丟出來,抽了許多包的菸,大壺大壺地灌著一杯杯的黑咖啡。
直到最後,終於討論出一個不破壞現況的唯一做法:即刻尋找與作家筆調相近的寫手,沉默且隱形地替代他完成。
這個結論出來後,當然也馬上告知了作家本人。作家本來激動地反對這個做法,因為接受這個做法,無疑地是要他承認已無力完成自己的小說,自己的存在與價值可以被人取代…這是多麼殘忍且諷刺的一件事啊,作家心裡想。但是那天狼狽地跑到出版社坦承這件事實時,其實就是他的底限了。
試過多次,望著前面的稿子腦袋卻空白一片。真的徹底雪白的如空無一物的冬季曠野:我必須承認,自己已經喪失完成這本小說的能力了。
他掙扎了好一陣子,終於接受出版社這個取代方案,但唯一的條件便是:這個取代他的人,要由他自己尋找。
當時,他從眾多文章裡看見瑪黛的東西時,起初不感到深刻,甚至只翻了幾頁便把文章直接丟到一旁。但是瑪黛寫過的幾個句子,卻在他第二天一起床的同時,以一種奇異輕盈的跳躍方式,進入了他的意識中。
他扶著床沿想了很久,才在腦海中打撈出瑪黛的名字與作品。於是他下了床,把她的東西從眾多作品中挑出來,以新的眼光重新打量一次。
瑪黛的作品很清新甚至有點青澀,沒有老練的文字與鋪陳,也沒有極優美的文字;但是裡頭多了種亮眼且前所未見的細緻光澤,用生動的文字描寫曲折的劇情,其中含有一種晶瑩透明的平衡感。
是她看世界的態度與我的不同。作家點了根菸,突然感受到這女孩寫的東西,包含了非常旺盛的生命力在其中。
「寫了那麼多年,我早已喪失了這個東西了。」作家邊抽著菸,邊自言自語地走到窗戶旁邊。
早晨和煦的陽光光線,正燦爛地灑在下方的街道與梧桐樹上。葉片經過折射發出金黃色的光芒,像是一盞盞嬌小垂掛的燈飾。作家瞇起了眼睛注視著。
「如果能夠讓充滿生命力的她來替代我,寫完小說的下半部,我想在某層意義上,或許我也可以算是得到另一種救贖。」他閉上眼睛,視網膜上仍溢滿大量刺眼的金黃光線。
在作家心裡湧出這個想法的同時,也突然感到久違的輕鬆感。長久的緊繃似乎因為瑪黛的出現而終於卸下。他在窗邊暢快地大口大口地做著深呼吸。
於是,瑪黛便開始替代作家完成小說。
這份工作不論從哪方面來說都非常適合瑪黛。不用出門,完全隔絕所有麻煩的事,毫無得到名利的野心大志,僅只做有興趣的事情賺到足夠的生活費。
然後就在她把稿子完成三分之二後寄給出版社,奇怪的是,回信來的署名則變成這位大鬍子先生。
第一封信裡頭就說明了他就是那位作家,他很感謝瑪黛願意成為他生命中的某部份。出版社這方面也希望兩人彼此的聯繫緊密,增加討論進行小說的時間。畢竟作品中很容易透露一個人的性格,因此也極容易看出破綻;如果兩人可以互相深入了解,那破綻則可以如期待般地越來越少。
之後,瑪黛秘密成為大鬍子先生寫手的第一本小說,旋即登上了暢銷排行榜。
書出版後沒有人發現疑點,只感覺作家的文體有了些微的變化。眾多讀者都感受到這本小說有別於以前的作品。戲劇的張力仍如先前,但多了以往沒有的活潑生動,還有平衡感極好的生命流動力在裡頭。
許多媒體把這稱為是作家經歷死亡之後的歷劫之作,甚至給予了極高的評價,就是沒有人懷疑這不是作家本人寫的。
出版社便確認這樣的合作關係的確可行,便與瑪黛簽下了長久的合約,要求她繼續隱匿替代下去。而就在這合作的過程裡,依照瑪黛的個性,與大鬍子先生成為固定通信,但決不見面的網友。
通信沒多久之後,瑪黛便發現在她的內心,已經開始依賴起這位大鬍子先生。
他寫來的信文筆優美且極為真誠,他似乎非常珍惜與感激瑪黛這樣隱形的存在,甚至宣稱是她喚起他許久未見的對生命的熱愛。在通信中,大鬍子先生無私地完全把自己各種面向的生活方式,個性,還有對世界的看法,毫無保留地都讓瑪黛了解。
兩人便維持幾天就給對方寫一封信的友情迄今。
寄件人:大鬍子先生
收件人:瑪黛
郵件時間:1991年七月十一日
瑪黛:
安好。接續上回妳寫來的信,我想問妳妳還會去寫作班嗎?
看完信我有某種奇怪的直覺,也算是種不好的預感,想要極力勸阻妳不要再去圖書館上這奇怪的寫作課。
多年前還未寫書之前,我在某些場合也曾經遇過這樣的人。
精神疾病不嚴重,但就是有某些不協調之處。他們大多可以自理自己的生活,事業與各方面表現也算優秀,但是深入與他們交談,就會感覺他們的世界是扭曲的,人的身體與思緒是分離的,談起他們自己的話語皆破碎無章,沉溺囚游在一個我們無法明白的空間中。
那感覺很微妙,但只要敏感一點,多花點時間交談就可以發現。
只不過,我發覺大家面對這樣的人,通常都抱持著不理解、沒耐性,如果可以便盡量少接觸的心情;但是,就是沒有人如妳所寫的,會用一種看表演,嘻鬧的心情對待他們。
這不僅只是毫無同理心或憐憫之心這樣單純的解釋。
或許,這其中發生過一些妳不知道的事情,使那班學生的反應會如此異常。
所以瑪黛,如果可以,我想請妳不要再加入這個奇怪的班。或許,怪異傾斜的不是那女人,而是整個寫作班。
見過俱樂部的眾人,始終不願意談論裡面所發生的一切。
他們像是集體聾啞了似的閉緊嘴巴,眼神渙散,瞳孔更是如幽靜的湖面一樣,恆久悠長地停滯凝結在那。但是只要仔細望進更深邃的底部,就會發覺裏頭充滿了一種無法言喻的污濁晦澀。
我們怎麼能用語言敘述呢?他們心裡想。
這些日子裡,只要匿名交出藏在內心的隱晦秘密,便可輕易地投身進入地獄去交換與親眼目睹。儘管裡頭沒有殘虐血腥的畫面,也沒有任何使背脊發涼的迫害。
這就是俱樂部最迷人的地方。
所有緩慢流動過去的折磨細節,如一部精采的電影,而駭人聽聞的各種傷害,也操...
作者序
自序
謝曉昀〈我可以不是謝曉昀〉
事情永遠如此:事件與人物碰撞後揭開序幕、流淌轉圜,摺疊變化後產生情緒,最後逐漸消弭,成為平坦卻帶有凹陷與突出的任何事景;接著,等待我們選擇遺忘或牢記,也或者,我們選擇不了地讓它遺失或紮根。
於是,我當然會永遠記得如何完成這本小說,的所有過程。
從開始架構到完成的時間:一年。
在這被勉強壓縮到彷若停滯凝結的時光裡,我感受到眾多紛雜的情緒:痛不欲生、孤寂困頓、橫徵暴斂直到乾涸窒息的不協調日常生活。深層的靈魂感到被用力扭曲、寫小說的十隻手指也感到笨拙沉重、大部分的人生被挖出來爾後榨光然後,再每天相當艱毅地提醒自己記得一定要繼續呼吸,以及必要維持生活所需的基本一切。
寫這本小說的過程同時也發生第一次,投入其中的情況嚴重到-每月準時報到的經期延遲。
婦產科醫生經過詳細檢查後,先詢問我的近況與工作,然後再告訴我:我停經的原因來自龐大已無法負荷的壓力;腦神經緊繃過久的時間,導致全身肌肉僵硬,精神狀態異常亢奮,腎上腺素混亂,全身細胞迅速被壓扁、裂開、死亡爾後再孵化重生,來回反覆多次後,首當其衝的明顯症狀就是用「停經」以示警告──對不尊重自己身體的殺雞儆猴。
我順從醫生的話乖乖打了催經針,直接用化學方式安撫自己叛變的身體。
老實說我很心虛,等於選擇用最簡化、膚衍的方式,填補這段時日的缺失空白,等於捂上眼視而不見身體的呼喚與渴求;我給不出來就狡猾用麻痺的方式──打完針後假裝沒事發生,繼續頑固投入寫作。
但是,不管如何算計,最不快樂、最痛苦到難以衡量渡日的,都是這個正在寫這本小說的我。這也是我寫作多年,第一次深刻體會到始終於泥濘中爬行之重度傾斜,是有多麼痛苦難耐;原因只有一個:
這是一部於我自身來說,也感到相當困難艱澀的作品。
持續有閱讀我的作品的讀者都明白,我寫作喜歡也慣於向自我挑戰的習性,於是在完成《狩獵家族》後,我便決心向一個全然陌生的領域「贖罪」進攻。一旦確定小說本質的核心中點靶心後,便野心龐大地把視野架構設定在用古典場景與目光,再顛倒錯置地滲透進入現代各式變態怪異的罪行中……。故事揭開序幕,一開始書寫直到中間的部分皆毫無問題;甚至,用某個角度、某個部分來說,我也能形容這篇小說書寫是暢行無阻地由起點一路滑向終端。
但是,在此自序中我想坦承其實一點都不是如此,一切根本不輕鬆愉快。如果世間什麼都可以用有形的等量表來計算,那麼這一年書寫的情緒幾乎,以可以說徹底都處在等量表的負值那邊,失衡的天平一端;我在書寫的過程已欺騙了自己的身體,於是,在這裡我不想再欺騙任何什麼:這本小說的確擁有幾乎把我的命給消磨去半條的龐大力量。
《贖罪俱樂部》很獨特異常,自己本身具備剛硬,無法被任意凹折成隨便模樣的堅毅長篇小說。
但是它會成長為此特殊模樣的背後,有個巨大的秘密:我發覺自己最深層底,絲毫沒有需要被「贖罪」這個部分。
什麼是贖罪?什麼又需要被原諒與被救贖?單純以這部分來論述,我當然可以用論文或學理的方式寫出打動人心的文章理論;但是,回到最原始的我自己內在底,我根本沒有這部分。
我的人生最大原則:從不做讓自己後悔的事-那麼以這為前提,以這唯一條枷鎖般已經阻撓在人生最前端,那麼之後一切的一切便理所當然皆無法產生與存在。
這也就是我寫這本《贖罪俱樂部》如此艱困的原因:我自己沒有任何需要被贖罪與救贖的部分,換言之,我要寫出這本小說,挑戰這本創作,便要跳入俱樂部所有如被煉獄般煎熬著的贖罪之人的內心,等於是我必須要跳入另個不熟悉的地獄中。
然後,我真的就這麼做了。
在一些演講場合中,有些讀者會問我:妳的年紀不大,生活經驗一定不那麼璀璨翻騰(時間看起來就沒那麼夠嘛),那麼,妳是如何寫出這些折射切面眾多繁雜的小說?
老實說,我不知道其他小說家會如何回答這個問題,或是如何實際操作這問題的答案?面對此問題回答是:我一個既簡單又複雜的人,純粹又繁複到不可思議:我既然早已把寫小說放在自身生命至高無上的地位,寫作從來都不是興趣而是我的命,於是就可以為它犧牲一切:所以,我便竭力凹折扭曲自己的人生、靈魂、思緒內在,以及更深層的思考模式與人格價值觀,為得就是要親眼目睹最最貼近宇宙,世界那最真實到接近殘忍的運轉方式。
所以最後,我還是要驕傲地大聲吶喊:能夠完成《贖罪俱樂部》,我此生無憾。
「儘管情況一直是這樣,因為沒有一個起點會脫離它的終點,也因為我同時反映出那些個成功的艾蓮妮走過我生命的道路,一個艾蓮妮生出下一個,而後消失,對我來說從此以後,事情的終點似乎比起點更有份量。
一個預兆,在其他的一切之外,那就是我已開始老去。」
《我可以不是艾蓮妮》/麗亞.嘉蘭娜基
PS:插曲。這本《贖罪俱樂部》原是由另家出版社邀稿,但他們後來的理由為太過艱澀難懂而拒絕出版,於是之後,我又花了一個月的時間,閉關寫出了另一本小說《第五號房》。
因兩本小說時間過於接近,所以很多部分有重疊;於我來說,其實《贖罪俱樂部》是《第五號房》的前身,就如同村上春樹短篇〈螢火蟲〉是《挪威的森林》的前身一樣。
兩者之間有著奇妙、難以言喻,且密不可分如雙生子般的連結關係。
自序
謝曉昀〈我可以不是謝曉昀〉
事情永遠如此:事件與人物碰撞後揭開序幕、流淌轉圜,摺疊變化後產生情緒,最後逐漸消弭,成為平坦卻帶有凹陷與突出的任何事景;接著,等待我們選擇遺忘或牢記,也或者,我們選擇不了地讓它遺失或紮根。
於是,我當然會永遠記得如何完成這本小說,的所有過程。
從開始架構到完成的時間:一年。
在這被勉強壓縮到彷若停滯凝結的時光裡,我感受到眾多紛雜的情緒:痛不欲生、孤寂困頓、橫徵暴斂直到乾涸窒息的不協調日常生活。深層的靈魂感到被用力扭曲、寫小說的十隻手指也感到笨拙沉重、大部分的人生...
目錄
目錄
自序──〈我可以不是謝曉昀〉
第一章 瑪黛
變調的聖歌
第二章 歐西亞
西元1999年‧12月31日‧即將跨入千禧年的最後一日
第三章 瑪黛
深不見底的黑井
第四章 歐西亞
西元2000年‧3月11日‧進入千禧年後的春季
第五章 瑪黛
瑪莉蓮所待過的歪斜光景
第六章 歐西亞
西元2000年‧4月16日‧進入千禧年的春季
第七章 瑪黛
屬於她們光怪陸離的生命故事
第八章 歐西亞
西元2000年‧5月3日‧
第九章 瑪黛
這裡就是道路與謎題的盡頭了嗎
第十章 歐西亞
西元2000年‧6月12日‧
第十一章 瑪黛
猶大的秘密花園:大鬍子先生的最後一封信
第十二章 歐西亞
西元2000年‧8月30日‧
第十三章 歐西亞
西元2000年‧12月31日‧
第十四章 歐西亞
西元2001年‧2月25日‧
《贖罪俱樂部》內文連載
目錄
自序──〈我可以不是謝曉昀〉
第一章 瑪黛
變調的聖歌
第二章 歐西亞
西元1999年‧12月31日‧即將跨入千禧年的最後一日
第三章 瑪黛
深不見底的黑井
第四章 歐西亞
西元2000年‧3月11日‧進入千禧年後的春季
第五章 瑪黛
瑪莉蓮所待過的歪斜光景
第六章 歐西亞
西元2000年‧4月16日‧進入千禧年的春季
第七章 瑪黛
屬於她們光怪陸離的生命故事
第八章 歐西亞
西元2000年‧5月3日‧
第九章 瑪黛
這裡就是道路與謎題的盡頭了嗎
第十章 歐西亞
西元2000年‧6月12日‧
第十一章 瑪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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