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sson 1
曼青始終忘不了那一天。
1992年，夏，一個風和日麗、陽光燦爛的午后，三大一小、一行四個女人，手牽著手走在杳無人跡的鄉間小徑上，沿路開心的唱著歌。
他們迷路了，是當時八歲的小曼青第一個發現的。四個女人連忙不安的四下張望，四處卻都是一模一樣的綠樹青山。正當四人進退維谷之際，一列車隊突然出現替他們引路──
那是一列送葬的車隊。小曼青那時離死亡還遙遠，當然更不知道什麼是送葬。可是從那一列沈重的黑色，她隱約察覺這件事應該是跟郊遊很不一樣，有點嚴重的。接著，她又看到了黑色大車裡，面無表情的一大一小兩個男人……
「馬麻，為什麼他們出來玩還那麼不開心？」
「阿家裡死人了，阿誰會高興得起來？」其中一個女人隨口應著小曼青。
小曼青又知道了，死亡這件事不僅嚴重，還很不開心。
那時的曼青雖然尚未面對過死亡，但其實已經遭遇過同樣嚴重、同樣不開心的一件事──
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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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青是三個月的時候，被遺棄在酒店後門的。她被曼玉送到了警局，據曼玉的說法是──曼青在她離去前的那一個無邪笑容，讓她徹夜不能眠。所以第二天，由楚紅編了一個精彩絕倫的故事，再搭配上青霞比美「金鐘獎最佳女主角」的表演，於是24小時內、三個月大的曼青，就這麼從酒店後門、警察局，最後來到了那個窄小窘迫、夏暖冬涼、卻充滿了濃濃人情的家。
於是，沒有爸爸的曼青，一下子卻有了三個媽媽，三個酒家女媽媽。隨著三個媽的花名，她也有了自己的名字，鍾曼青。
所以「分離」有什麼不好呢？要不是因為分離，怎麼可能擁有三個媽媽、三倍的母愛？
所以曼青從不自卑。自卑是得不到愛的副產品，曼青從小最不缺的，就是愛。
特別是母姊會那天，她特別能感受到，「被愛」真的令人開心而且驕傲的事。
那一天，平時睡到下午才起床的三個媽媽，都會特別起個大早、特別梳妝打扮：曼玉馬麻會穿上合身優雅的套裝，把頭髮高高盤起成髻，宛如高貴的企業家夫人；青霞媽除了俗氣的上班用禮服，只剩歐巴桑裝，但是她會準備好多糖果零食、摺出氣球小狗分送給曼青的同學；至於楚紅媽咪，完全是T恤迷你裙的青春打扮，每每榮獲全班「夢幻媽媽票選」第一名寶座。
雖然曼青不想承認，但三倍母愛的灌溉，終究滿足不了曼青對於「父親」的好奇。曼青怕三個媽媽傷心，始終不敢表現出自己對於父親的孺慕，只好寄託在幻想與文字裡。
小三的國語課，老師要大家寫「我的爸爸」。曼青是這樣寫的：
我的爸爸，有一雙很大的手，他喜歡牽著我的手，帶我去上學。他有很厚的肩膀、很高的身材，所以可以保護我和三個媽媽。我最喜歡捏著他的大鼻子，然後他就不能呼吸，突然就死掉了……
結果，這篇「我的爸爸」，遭到了全班同學的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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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玉、青霞、楚紅，三個來台北打拼的鄉下女人，同樣的「命不好」，卻也有著同樣善良的心，所以結交成比親姊妹還要親的姊妹。
曼玉的母親是個極不負責任的女人，仗著自己的美貌，享受著男人們的禮物、金錢、阿諛奉承……卻不曾回報真心。就在曼玉的母親風華最盛之時，曼玉出生了。父，不詳。
曼玉的母親恨極了曼玉。對她來說，這個小女娃簡直是上天給予她最惡劣的禮物！所以打從曼玉有印象以來，母親從不曾真正「養育」過她。小時候的她被丟給外婆照顧，等外婆去世了，她便跟著母親住過一個又一個男人的家。極少時候、母親開心時，還會買個零食或女孩子的小玩意給她；母親不開心時，曼玉便免不了招來一頓冷冷的、甚至淒厲的數落。
好幾次，母親喝醉了酒回來，總會先把她從床上挖起來，擰著、掐著她的手臂，痛罵著某個男人的不是，最後再下了一模一樣的結論：
「掃把星！我為什麼要生下妳？！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生下了妳！」
看到母親為了男人而喜怒無常，讓曼玉對於男人這種生物顯得戒慎恐懼。再加上隨著她亭亭玉立出落得愈發標緻，母親的男人竟也向曼玉伸出魔手……這不僅讓曼玉對男人更加作嘔，也讓她在家中的處境更為艱難，而那艱難的處境，大部分來自於青春逝去的母親，對自己的嫉妒。
所以曼玉高職沒畢業就離家出走了。諷刺的是，沒學歷又舉目無親的她，最後只能來到充斥著噁心男人的酒店上班。幸好，曼玉夠美，所以她對男人的不假辭色，反倒更激起男人的征服欲……
但她恨極了自己的美。因為鏡中的自己的樣貌，竟與母親如出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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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霞的母親早逝，父親靠著撿垃圾打零工維生，所以青霞的童年幾乎是在垃圾堆中度過的。小時候的青霞人緣並不好，長相不出眾、加上父親總把她胡亂打理得髒兮兮的，所以沒有小朋友願意接近「比垃圾還臭」的小青霞。幸好，生命自會找到出路，小青霞逐漸發展出一套以「自嘲、扮醜、搞笑」為核心的「女丑（醜）」路線。而小青霞更深信著：女大十八變、醜小鴨變天鵝的理論，所以長大後的自己「理論上」一定會美麗動人！
只可惜，青霞的理論顯然沒有經過科學的思考辯證──醜小鴨怎麼會基因突變成鵝呢？！──所以青霞只得繼續扮著女丑。但她仍舊不甘心，只得藉著垃圾堆撿來的言情小說，幻想著終有一天，會有英俊多金的王子能看見她內心的美麗，帶她逃離這個骯髒、惡臭的世界……
她終究還是離開了垃圾堆。十五歲那年，因為父親賭六合彩欠下一屁股債，後母哭死哭活了一個禮拜，最後決定將青霞賣到酒店償債。但青霞倒覺得酒店挺好的，每天不但可以打扮得漂漂亮亮、噴著好香的香水、還可以堂而皇之的接觸男人──雖然那些「接觸」，恐怕連一丁點情慾的成分都沒有，男人們甚至還露出嫌惡的表情……但青霞總是能阿Q的想著：有碰到就是有賺到！然後起身、拿麥、轉圈、扭臀，連跳帶演的獻唱一首最拿手的「金包銀」。
說實話，要是能有曼玉和楚紅的一半美麗該有多好？但看多了酒店中男人的嘴臉、聽多了楚紅在愛情中摔個狗吃屎的故事，青霞漸漸也歸納出一個真理……
美麗的人，人生不見得美麗。
＊ ＊ ＊ ＊ ＊
楚紅原本有個幸福美滿的家庭：父親是街坊鄰居都稱道的好好先生，開了一家小小的五金工廠，溫柔的庇護著母親和年幼的楚紅。小楚紅那時最愛賴在父親身旁，一邊聞著父親身上濃重的機油味、一邊聽著金屬敲擊聲所串連出的動感天籟，每次在工廠裡一待就是整個下午……
直到楚紅七歲那年，那個幸福美滿的、用機油和機器構築出的小世界，竟這麼瞬間崩解！好幾個面目猙獰的債主找上了工廠，硬逼著父親償還友人欠下的上千萬債務……幾天以後，楚紅就從三層樓的透天厝搬到了又髒又舊的頂樓加蓋，而那動感天籟，也成了絕響……
好好先生父親從此變了，成天窩在家裡不工作，只是拼了命的喝酒，養家的重擔只能靠母親一肩挑起。母親一開始還會笑笑的鼓勵著楚紅：父親只是一時失意，明天就會好了；但明日復明日，父親依舊像個廢人般的癱在家裡，母親的笑容卻逐漸隱沒了……接著，楚紅便痛苦的目睹了父親對母親拳打腳踢的一幕……
楚紅從此害怕回家，母親身上任何新的傷痕，每每令她怵目驚心！上了高職之後，她更索性住到初戀男友那兒，任憑父親如何咒罵就是不回去。
失去了親情的楚紅，轉而將全副心神都投注在愛情上。只要男友說了一些甜言蜜語、做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足以維持她好幾天的快樂心情。但這樣的快樂日子往往不持久，因為楚紅的男友很快的就會開始夜不歸營、不接電話、對她說出類似「妳很好，是我配不上妳」之類的分手宣言。
同樣的理由、同樣的分手模式，讓楚紅開始自我檢討：是不是自己太黏人了？是不是自己對於愛的期盼太高、太不切實際？或許，這些分析都對，但真正關鍵的一點，恐怕是曼玉說的：
「妳根本是個爛男人吸塵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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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玉雖然美，但年紀稍大、脾氣又不好，常得罪客人；青霞長得非常抱歉，經常坐冷板凳；楚紅漂亮又活潑，可惜酒後易失憶，好幾次都差點失身而不自知。所以，她們得互相支援、截長補短。
新客通常會因為外表點了曼玉，曼玉脾氣快要上來時，楚紅就會趕緊現身，轉移客人的焦點、贏得客人的歡欣，這時候青霞就會來送小菜，楚紅便藉機遊說客人：「青霞最會耍寶了啦！青霞快，唱那個你最會的『舞女』！」於是青霞就被留了下來，徹夜竭盡所能的搞笑，把場子搞得又熱又樂！
這三個女人就這樣在酒店裡汲汲營營的生活了五年，忽然，曼青的出現，打亂了她們的生活，但也豐富了她們的生命。
一開始，她們晚上上班前，就把曼青送去褓母那裡，清晨下班後，再把曼青接回家。曼青很乖，總是安靜的自己玩，直到餓了、尿了、拉屎了，才會放聲哭泣。曼青會爬了以後，總是爬在三個睡得跟死豬一樣的媽媽身上、把自己的大便抹在媽媽身上、臉上……然後，曼青開口叫了第一聲「媽」……
「恁甘有聽到？」青霞睜大了眼問著。
「好像……有人在叫……媽媽……」楚紅也紅了眼眶。
「我聽到了。」曼玉的眼角也濕了。
隨著小曼青一聲又一聲的「媽媽」，三個女人感動、興奮、飆淚了一整晚！曼玉望著天真的小曼青，強忍著激動，堅定的立誓──
「我們三個，一直被命運牽著鼻子走到現在……只有曼青，她是我們自己選擇的命運……為了這一聲『媽媽』，我們一定一定要給她最好的一切、努力的栽培她……要讓她一生都幸福快樂……絕對絕對不可以像我們三個！」
青霞用力的點著頭！「絕對不可以！」
「連一點點都不能像嗎？至少可以像我們一樣漂亮吧？」楚紅忍不住有些遺憾……
青霞連忙阻止！「不行啦！要是像到我要安怎？」
想到這，楚紅不免也擔憂了起來，「對呴……」她趕緊苦口婆心的叮嚀著小曼青：「你一定要聽媽咪的話喔，善良的部分可以像青霞媽啦，不過你的臉一定要像到曼玉馬麻，阿「奶」喔就一定要像楚紅媽咪才可以喔！」
曼玉笑了，「光漂亮有什麼用？現在這個時代，女人要聰明、要唸很多書，才不會讓人欺負、才可以遇到條件好的男人……所以，教育是最重要的！」
楚紅似懂非懂的點點頭，「阿不過她現在才一歲，講這些太早了啦！」
「沒聽人家講過，三歲看一生！」
因為「三歲看一生」，她們決定結束「花錢讓褓母養孩子」的教養方式，於是經過一番討論之後，由業績最不好的青霞辭職，擔任照顧曼青的主要工作。但是青霞個性太粗魯，導致曼青學會了很多粗鄙的舉止，就在小曼青脫口而出「恁祖媽」的那一刻起──曼玉立刻決定辭去工作，擔任曼青的大媽。
然後，曼青上小學了，然後曼青國中了、高中了……
歲月成就了新一代的女子，也摧殘了早一代的女人：曼玉人老珠黃成了徹底的大媽；楚紅被男人騙走了所有積蓄，姿色不再的她再也沒有客人願意點她坐台；青霞如今只能在高級酒店的廁所裡幫客人遞毛巾。
雖然三個媽失去了許多，但她們得到了「曼青」──一個感染了青霞的開朗、曼玉的好強、楚紅的聰明可愛的貼心女兒。
＊ ＊ ＊ ＊ ＊
高中的曼青，便已經有令人眼睛一亮的美貌──那不是很羞怯的、小家碧玉的美，而是拼命的與男生班PK籃球那種野性的美、啦啦隊比賽因為腳扭傷只得了第二名而放聲大哭的真誠的美……曼青的美是如此的燦爛，以致於校園裡的男生都不由得對她投以目光──包括十項全能的風雲人物趙興甫。
曼青與趙興甫的第一次交手也很「燦爛」，因為曼青衝進更衣室賞的那一巴掌，正落在趙興甫臉上──但真相竟是，站在趙興甫身旁的才是那個劈腿男。
此後，曼青總要拉著好幾位同學將她前後包夾，才敢經過趙興甫班上。趙興甫覺得有趣，刻意找了個機會與曼青狹路相逢，他故意冷冷的對曼青說著：
「你要讓我等到什麼時候？」
「蛤？」曼青不解。
「打人都不用道歉嗎？」
「那我讓你打回來啊，左臉還是右臉？」曼青尷尬，卻又拉不下臉。
那一巴掌，趙興甫始終沒有要回來。但曼青多麼希望當時趙興甫真能給自己一巴掌！也許這樣，自己就不會對他產生好感；也許這樣，自己就不會以為在經過偷錢的醜聞之後，他一定會站在自己這邊；也許這樣，他那冷酷不屑的眼神，就不會帶給自己如此熱辣辣的羞愧與傷害……
事情發生在某一天……
班上家境最好的張薇薇在體育課時遭竊五千元，班導希望能給犯錯的同學一個機會，於是苦口婆心的勸誘行竊者如果私下自首，將網開一面。此時，座位在曼青旁邊的阿景，臉色發白的走出教室，曼青覺得有異上前跟去，阿景這才向曼青承認那名小偷正是她，並央求曼青替她做偽證，證明當時她們是在一起的。
阿景家境相當不好，那五千塊是為了弟弟的畢業旅行費用。曼青知道偽證的嚴重性，但是阿景的眼淚、悲慘的身世，讓曼青動了惻隱之心，於是在緊要關頭，曼青說了善意的謊言：「當時我和阿景一起去體育教室借籃球。」但曼青卻萬萬沒料到，張薇薇竟起身駁斥自己：「老師，鍾曼青說謊，因為那時候阿景明明和我們在一起！」
當老師要阿景確認自己究竟當時是和誰在一起時，阿景竟說出了讓曼青當頭棒喝的答案……
「我……我跟……張薇薇在醫務室。」
於是，整件事情變成了曼青在說謊，最後，老師在曼青的書包裡，找到了那五千元。
不甘心的曼青決心要追出真相，阿景哭著告訴她，她行竊的事被張薇薇知道了，張薇薇威脅她，只要她栽贓曼青，願意借給阿景一千元。而這一切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要讓「一直對曼青非常有好感的趙興甫」，討厭曼青。
曼青對人性失望透了，她更失望的是自己軟弱的同情心，讓她實在沒辦法揭穿阿景的背叛。現在的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單與無助，她極需一個擁抱、一個避風港、一雙始終相信自己的眼神……
她約了趙興甫出來，但趙興甫始終與她保持著一大段距離，那眼神，是懷疑、防備、痛心……但不是信任。這讓曼青一陣心寒……
「所以，你也相信錢是我偷的？」
「如果有困難你可以跟我說啊！」
曼青徹底失望了！但她努力維持著最後僅剩的驕傲，倔強的笑笑說道：
「謝謝你讓我知道了真相……原來你對我的喜歡，是這麼膚淺。」
之後，曼青堅持辦了休學。她努力佯裝的堅強，卻在搬著學校用品回家的那一刻徹底潰堤！之後，她又哭了好幾天……
曼青不禁有些後悔，也許自己真的太過任性了。不過一向嚴格的曼玉在這件事情上倒從來沒有責怪過曼青，她只是語重心長的告訴曼青：
「其實任性也不見得是壞事，只要不要把任性用錯地方。所以有一個道理你一定要記住，絕對不要跟一個東西任性。」
「什麼東西？」
「命運。」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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