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庸有罪
在此時的李斯同學的身上,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將在未來的二十多年裡,佔據在中國歷史舞台的中央,扮演著顯赫的男二號,享受著最好的燈光和機位,擁有著最多的特寫和對白。
西元前二五四年,李斯第一次登上了中國歷史的大舞台。
李斯此時的角色,只不過是扮演一名小得不能再小的公務員,在楚國上蔡郡裡做看守糧倉的小文書,飽食終日,無所事事,渾渾噩噩,不知老之將至。
他最大的愛好就是在上班時間溜號,牽著自家養的一條黃色的土狗,帶著年幼的兩個兒子,出上蔡東門,到野外追逐狡兔。
上蔡郡是一座小城。李斯生於斯,長於斯,並一直認為自己將和自己的祖父、父親一樣,死於斯,葬於斯。外面的世界,對他來說並沒有清晰的概念。李斯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房子不大,但已足夠居住,薪俸不高,但尚算衣食無憂。老實說,就這麼過一輩子也是蠻好的一件事情。在投胎人世的時候,閻王爺如果也肯給你這樣一份合同,我相信,十個人裡頭有七八個都會毫不猶豫地簽字畫押的。
不知不覺間,青春年華在悠閒緩慢的生活中漸漸逝去,意志在平淡無奇的日子裡悄悄消磨。總之,在此時的李斯同學的身上,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將在未來的二十多年裡,佔據在中國歷史舞台的中央,扮演著顯赫的男二號,享受著最好的燈光和機位,擁有著最多的特寫和對白。
然而,一件偶然而有趣的事情發生了,就是這件小事,改變了李斯的一生,也在某種程度上改變了中國歷史的進程。
李斯多少有些潔癖,幾乎從不在吏舍的公共廁所內方便。這天,他忽然內急,忍,強忍,再忍,繼續忍,忍了又忍,直到不敢再忍,只得捧著肚子,彎腰夾腿,直奔吏舍廁而去。廁所裡的幾隻老鼠正不無哀怨地吃著糞便,見有人來,嚇得驚惶逃竄。
有些人上廁所只是為了清空肚腹,有些人卻可以在清空肚腹之餘,還能悟出來一番道理。這不,李斯在暢快淋漓地解決了內急問題之後,一邊繫著褲帶往回走,一邊悲歎起廁所裡那幾隻驚恐的老鼠來:牠們「食不潔,近人犬,數驚恐之」。推此及彼,自己所管糧倉裡的老鼠,卻可以「食積粟,居大廡之下,不見人犬之憂」。同樣都是老鼠,差距怎就這麼大呢?
李斯是一個極其認真的人,他決定將廁鼠和倉鼠的貧富差距作為一個課題來研究。為此,他做了一個實驗。實驗很簡單:他把倉鼠抓住,關在廁所裡,再把廁鼠抓住,關在糧倉裡。三天之後,他來檢查實驗成果。結果如下:曾經的倉鼠現在也開始「食不絜,近人犬,數驚恐之」,曾經的廁鼠現在則「食積粟,居大廡之下,不見人犬之憂」。
此情此景,李斯不由百感交集,說出了他在中國歷史舞台上的第一句台詞:「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
經過這次實驗,李斯明白了一個道理:「鼠在所居,人固擇地。」他開始反省自己迄今為止的一生。我是誰?我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我活了二十多年,都活了些什麼?看看自己身邊,盡多是庸庸碌碌之徒。難道我也要和他們一樣,朝生暮死,無聲無息?
一想到此,李斯渾身泛起一陣神聖的顫慄。他趴在地上,一陣乾嘔。
大丈夫於人世間,有兩個問題必須問問自己:活著時怎樣站著?死去時怎樣躺著?留在上蔡郡,他將註定一事無成。他將被胡亂埋葬在某個亂墳堆裡,他的名字只會被他的兒女們偶爾提起,而等到他的兒女們也死去了,他的肉體也早已在棺槨裡腐朽爛透,他的名字也將不會被世間的任何一個人記起。到那時,上天入地,也找不到半點李斯曾存在過的痕跡。
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
一股熊熊的野心之火燃燒在李斯死寂了二十餘年的心中。他感覺到,名利的野獸正在他的體內甦醒,並向他發號施令。而他,也將樂意遵從。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於是,李斯做出了一個決定:離開偏僻貧瘠的上蔡郡,到能讓他建功立業、名垂青史的地方去。
果斷和決絕是李斯一貫的作風。他在同事們的一片惋惜聲中,辭去了為眾多鄉親羨慕的公務員一職。他要到蘭陵去,他聽人說過,蘭陵有當代的一位聖人││荀卿荀老夫子。他要去投奔他,學習帝王之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他的頭腦和智慧,便是他仗以揚名立萬的武器。
李斯辭完職之後,才將他的決定告訴了他那可憐的妻子。可憐的妻子嚇壞了,然而丈夫的意願又怎能違背?她一邊為丈夫收拾包袱,一邊流著眼淚。年幼的兩個兒子問阿媽妳在做什麼。她說道,阿父要出遠門去了,要很久才能回來。
妻子將收拾好的包袱遞到李斯手裡,小聲問道:「萬一事情不成呢?」
李斯歉疚地望著妻子,道:「無論如何,我一定要去試一試,就算我不能證明我可以,那也要證明我不可以。」
李斯摸了摸兒子的腦袋,以為告別。最小的兒子剛學會說話不久,他仰望著自己的父親,脆聲說道:「阿父,等你回來了,我們再到城外逮兔子去。」
李斯眼眶一熱。他不許自己猶豫,背上包袱,奪門而去。
一生之敵
韓非以他獨特的貴族視角和超凡的天才,將李斯領入了一片全新的天地。韓非帶來的珍貴典籍、對國際形勢的分析判斷、對歷朝得失的深入見解,都使李斯受益匪淺。
必須承認,有些人一望而知即為非凡人物。李斯僅僅打量了陌生人一眼,便斷定他是自己今生遇見的第二個註定不朽的重要人物。第一個自然是他的老師荀卿。
陌生人衣冠華麗,俊美優雅,提著貴重的皮箱,看樣子像是剛來報到的新生。李斯作為一個老生,對這位新生卻絲毫也不敢輕視。他知道,若小覷了此人,只會是他自己的損失。
李斯的第六感告訴他,眼前此人必將是自己一生的勁敵。
陌生人注意到李斯,也是眼前一亮。「韓非,韓非的韓,韓非的非。」陌生人自我介紹道。他說話有些口吃,因此,說了這麼短短的幾個字,已是費了他不少力氣。
李斯哪裡有心情在乎這些肉體上的細微缺陷,他已完全為這個年輕人的名字所震驚。
他把自己的腦袋伸進自己的肚子裡,在裡頭一陣狂喊:「我沒看錯人。天啦,韓非!他就是韓非!」
李斯近乎癲狂的興奮,不是沒有來由的。韓非,韓國公子,弱冠之年便已才高四海、名動天下。崇拜英雄是人類的本能需要,韓非,便是為當時無數讀書人崇拜的英雄。李斯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居然能有幸和傳說中的韓非同窗讀書,因此,一時的失態也在情理之中。兩人坐下擺了會兒龍門陣,均有相見恨晚之意。韓非想不到的是,在蘭陵這麼個小地方,除了荀卿先生之外,居然還有李斯這麼一位智慧之人。李斯想到的卻是,韓非我不如也,我將從而遊之,從而學之,從而過之。李斯撂下包袱,不走了。
韓非的到來,在荀卿的弟子中間引發了不小的轟動。韓非所到之處,總會被狂熱的同學們包圍,向他提些五花八門的問題。韓非為人口吃,每由李斯代答。李斯雖為代答,卻總能暗合韓非的心意。很快,李斯和韓非便成為一對死黨。兩人居則同室,出則同車,親密之態,不遜於新婚的夫妻。
縱觀中國五千年的歷史,像李斯和韓非這樣令後人心潮澎湃的兩個男人的相遇實不多見。究其原因,一是要相遇的兩個人都是超重量級人物,而且噸位相當,二是要足夠年輕,至少不能太老,人一老,便會固執或傲慢得令人生厭。三是要在一起的時間夠長,一夜情什麼的都不能算。四是要互相影響,彼此促益。五是兩人分開後均能在境界上較前有一提升。
想來想去,大概也只有唐朝那兩個半人半神的詩人││李白和杜甫了。這種可遇不可求的相逢,緣分啊。
與此相比,一男一女的相遇則等而下之了許多。即便是才子佳人遇見,那又如何?大家見面了,做愛了,爽的只能是自己,就算拍成A片流傳後世,後人想到你們來,最多也就是性慾高漲,斷然不會心魄搖盪,只悔生之晚也,不得從遊請益。所以說,境界有差距。扯遠了,打住,堅決打住。
回到李斯,他在韓非身上學到的知識不會比他從荀卿身上學到的少。韓非以他獨特的貴族視角和超凡的天才,將李斯領入了一片全新的天地。韓非帶來的珍貴典籍、對國際形勢的分析判斷、對歷朝得失的深入見解,都使李斯受益匪淺。李斯像一塊貪婪而高效的海綿,能迅速把他所接觸到的知識吸乾消化。日後,李斯回憶起這段美好的求學歲月時,這樣評價他和韓非的關係:不遇李斯,韓非不失為韓非,不遇韓非,李斯不得為李斯。
這話多少有些謙虛。我願意做這樣一個比喻,即把李斯和韓非比擬成兩個生產知識的國家。韓非國通過「口吃牌火車」向李斯國傾銷了大量的知識產品,李斯國卻也通過「抬槓號貨輪」向韓非國反傾銷了大量的知識產品。除了荀卿國之外,韓非國和李斯國互為最大的「知識貿易夥伴」。只不過最終結算下來,韓非國是貿易順差國,李斯國是貿易逆差國。當時就是這樣。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過了三年,名利的野獸在李斯的體內再度甦醒,他感覺到時機已經成熟,得時無怠,利在急行。他要離開蘭陵了。這次,荀卿老先生沒再挽留,他知道,此時的李斯不再是七年前的那個李斯,也不再是三年前的那個李斯。此時的李斯,心如滿月弓,志似穿雲箭,他在嚮往著天下,而天下也在等待著他。
李斯為什麼要去秦國呢?當時,六國皆弱,秦國獨強。六國皆弱,但還不至於弱得沒有一點翻本的機會,秦國獨強,但也沒有強到敢拍胸脯叫囂以一挑六。一般人的想法通常是,寧為雞頭,不為牛尾。六國弱,好啊,正要用人,這一去,還不弄個部級幹部當當。秦國強,能人也多啊,位子卻是有限的,一去,頂多也就做個處級幹部。去六國,就這麼定了。
李斯可不這麼想。他不做雞頭,也不為牛尾,他像鬥牛士手中的寶劍,帶著鋒利的寒光,直奔牛頭而去。他要證明,在弱者中間,他是強者,在強者中間,他是更強者。在他身上,不存在嫉妒這種低劣的情感。
當他初見到光芒如太陽的韓非時,心中並無妒忌,有的卻是戰而勝之的勇氣和自傲。我喜歡李斯這一點。熊的沈默比狗的吠叫更為可怕,也更值得尊敬。
紐約人吹噓自己的城市有多牛的時候,通常會說:You can make it here, you can make it anywhere(你在這裡做到了,在一切地方就都能做到)。那時的咸陽,就如同今日的紐約。所以,我們好勝而驕傲的李斯同學要去咸陽。
李斯再來告別和他朝夕相處三年的兄弟韓非。哥倆個年紀差不多,性情也相近,自然可以說些不足為荀卿道的知心話。李斯痛飲一杯酒,道:「詬莫大於卑賤,而悲莫甚於窮困。久處卑賤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惡利,自託於無為,此非士之情也。」其言也悲,其情也痛,其恥也深,其志也烈。
李斯順路回了一趟闊別七年之久的家鄉,一家人恍如隔世,相見無言,只是抱頭痛哭。兒子們見到李斯,一時間還不太習慣,顯得很是生分。倒是那條黃狗還在,一見李斯,便搖頭晃腦,興奮得不得了。李斯帶著兒子,牽著黃狗,出上蔡東門,到野外追逐狡兔,重溫往日的溫馨記憶。這樣一來,兩個兒子才又和李斯熟稔起來。然而,李斯卻又要再度遠行了。
他要去咸陽,一個遙遠而偉大的都城。在那裡,住著一個名叫呂不韋的相國,還有一個名叫嬴異人的秦王。不著邊際地寫了這麼多,接下來終於輪到了正題。且看李斯如何在咸陽為自己的仕途打拼奮戰,如何超越眾多的高官顯爵,以布衣之身,位極人臣。我說的這個極,是最高意義上的極。
權力之殤
光鮮的官場,便是祭祀權力的大雄寶殿,權力高高在上地望著匍匐在它腳下的人們,有誰能誇口是他在駕馭權力,而不是被權力所駕馭?
如果說知識改變命運,那麼權力改變什麼?讓我們來解剖一下呂不韋,尋找答案。
呂不韋不缺錢,他相當有錢!他也不缺女人,他女人有的是。就連失敗者們出於酸葡萄心理認為成功者不可能擁有的愛情,他他媽的也有。可是當權力出現,向他輕拋一下媚眼,他就像一個在地球上生活了幾十萬年之久的外星人,終於聽到了老家派來接他返航的飛船的召喚。他發足狂奔,在他身後,是棄而不顧的金錢、女人、愛情。在這場也許殘忍的PK中,權力大獲全勝。
然而,呂不韋你慢些跑啊慢些跑。你可以愛上世間任何一個蕩婦,卻千萬不要登上權力的床榻。因為權力場就如同黑洞,一旦進入,連光線也休想逃逸。浸淫在權力場中的人,就像置身於磁力場的鐵塊,不管你有多不甘心、多麼疼痛,終究逃避不了被磁化的命運。
權力是一種人們有意不提及的宗教,而且是排他性的一神教,除權力本身之外,不再有別的神。它並不要求信徒的虔誠,然而卻沒有信徒不是百分百的虔誠。它給予信徒隨時離去的自由,然而卻沒有信徒願意行使這種自由。
君不見,漫漫的仕途,有如錯綜複雜的林中之路,在那高可蔽日的密林深處,埋葬了多少男人的青春,見證了多少女人的眼淚。
君不見,光鮮的官場,便是祭祀權力的大雄寶殿,為了得到教主的寵幸,大大小小的官員,乃至於尊貴的皇帝,都不得不在祭壇上獻上他們的犧牲。從親人、愛情、朋友、尊嚴、貞操,到明顯的肉體、隱晦的靈魂,或大或小,或多或少。
權力高高在上地望著匍匐在它腳下的人們,帶著高深的微笑,欣賞著他們為了得到它,做出的種種不人性的表演:對易牙來說,兒子是拿來烹的;對吳起來說,妻子是拿來殺的;對漢唐皇帝來說,女兒是拿來賣的;對劉粲來說,庶母是拿來睡的;對劉子業來說,姐妹是拿來姦的;對楊廣來說,老爸是拿來 的;對趙光義來說,兄弟是拿來砍的……
權力喜歡這樣的表演,它從不閉上自己的眼睛。
紅顏會化成骷髏,英雄將淪為白骨,官員的墳塋上長滿荒草,皇帝的陵墓旁遊人拍照,只有江山依舊,權力不死。有誰能誇口是他在駕馭權力,而不是被權力所駕馭?
說大人者,藐之!
找出心中最柔軟的那一部分,只需輕輕一擊,便足以輝煌大勝。呂不韋財富與權力並重,陰險與智慧的化身,他的破綻會在哪裡?李斯又將如何一擊致勝?
人,一生要走很多很多路,重要的卻只有那麼幾步;人,一生要說很多很多話,重要的卻只有那麼幾句;人,一生會認識很多很多人,重要的卻只有那麼幾個。成功者和失敗者的區別,也許就只在於他們多走對了一兩步路,多說對了一兩句話,多交對了一兩個人而已。
李斯終於站在了呂不韋的面前,離他只有一丈有餘的距離。
這一天的會面,已無數次在李斯的腦海裡預演過。他很清楚自己來這裡的目的,他要用他的思想侵略呂不韋的大腦,用他的口才纂改呂不韋的意志。就在今天,就在這裡,他要走對一步路,說對一句話,交對一個人。
李斯一進入呂不韋的寢宮,眼中便再沒有別人,他沒有偷偷地瞄一眼那些春光乍洩的絕色美女,也沒有在於他有引薦之恩的鄭國身上浪費自己的半根視線,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呂不韋的身上,他已經完全進入戰爭狀態,呂不韋就是他的對手,他的敵人。
諸君不妨自問,倘你見到一位相國級別的人物,並且你見到他不是為了歌功頌德,而是有求於他,你已經走投無路,只有他,拔九牛之一毛便能將你拯救。那麼,你願意給他留下怎樣的第一印象?
我想,大概每個人的答案都不甚一樣。但對李斯而言,這樣的問題是個偽問題,根本就不成立。李斯想的不是他應該留給呂不韋怎樣的第一印象,而是他應該強加給呂不韋怎樣的第一印象,關於這個第一印象,呂不韋有權評價,卻無權拒絕。當然,這是建立在李斯擁有強大的自信和無畏的勇氣的基礎之上,對那些只想安安耽耽過日子、信奉平平淡淡才是真的人來說,還是請勿模仿為好。
從李斯邁過寢宮的門檻的那一步開始,他便在用狂放的肢體語言刺激著呂不韋的神經。他高昂著頭,目不斜視,步伐寬闊而有力,渾身散發出利劍出鞘的奪人氣勢。在他英俊而稜角分明的臉上,看不到絲毫乞討者的惶恐和悲傷,有的卻是施捨者的自在和憐憫。他彷彿並非身處在萬民仰望的高高廟堂,在他看來,這裡只是一處任他縱馬遊韁的無主草場。李斯向呂不韋行禮,僅長揖而已。
李斯的狂妄,半是天性,半是蓄意。所謂大智似狂,不癡不狂,其名不彰。呂不韋半躺著,審視著李斯。儘管他不動聲色,但無疑李斯已強加給他這樣的印象:這是一個高傲而強悍的人,這是一個專注而堅毅的人,這是一個可以被毀滅、但絕不會被打敗的人,關鍵是,這樣的人永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並且總是心無旁鶩、全力以赴。於是,在正式的會談開始之前,李斯便已經成功地給會談雙方的關係定下了他想要的調子。
李斯和呂不韋四目相投,如兩隻動物般互相打量,帶著七分挑釁,三分提防。呂不韋在生意場和官場上都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時至今日,他已經貴為相國,但他的心態卻始終在商人和官員之間遊移。作為精明的商人,他想的是:我能從眼前這位李斯身上得到些什麼?作為顯赫的權臣,他想的是:眼前這位李斯能給我帶來些什麼?能將這兩種具有互補性的思考方式集於一身,讓呂不韋頗為得意,而他自從政以來能一帆風順,這也是一極大之原因。
一個成功的仕途經營者,無疑也應該是一位出色的心理學家。李斯同學是何等人物!他對呂不韋的研究是如此透徹,以致於他完全有資格在世上任何一所大學裡開設呂學講座,我敢保證,就連呂不韋本人,也會迫不及待地前來聽講,而且一節課也捨不得落下。
知所說之心,找出他心中最柔軟的那一部分,只需輕輕一擊,便足以輝煌大勝。那麼,眼前這位相國,傳說中的呂不韋,財富與權力並重,陰險與智慧的化身,他的破綻會在哪裡?作為呂學教授的李斯,又將如何一擊致勝?
三千分之一
很多時候,復仇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給別人看的。腥紅的鮮血鋪陳在黛青色的地磚上,在李斯眼中,那分明是盛開的權力之花,為他綻放,為他歌唱。
西元二○○○年雪梨奧運會,中國男籃VS美國男籃,姚明面對一票NBA巨星,猛送火鍋。比賽完了,姚明說了一句很經典的話:我現在知道自己值多少錢了。
李斯在把呂不韋輕鬆侃暈之後,也有著類似的感慨。他明白了自己的價值,他堅持自己的價值。要買就別嫌貴,告訴你,還不打折。
戰國時代最貴的是什麼?人才。戰國時代最賤的是什麼?人命。
呂不韋最終做了抉擇,花八條人命的代價來得到李斯。他知道,就算如此下足本錢,他也只不過得到了李斯的人,卻並沒有得到他的心。
遙想四百零九年前,秦穆公只花了五張黑色公羊皮,就把百里奚給買到手,怎不讓人唏噓,物價飛漲啊。
應該說,和呂不韋的初次會面,李斯取得了豐厚的戰果。李斯卻清醒地告誡自己:成功?我才剛上路而已。
呂不韋親自駕車將李斯送回逆旅,整座咸陽城為之轟動。這場拙劣的政治秀,雖然讓呂不韋禮賢下士的名聲達到了巔峰,卻也讓此前一直沒沒無聞的李斯一夕成名。
此後的幾天,好奇的人們紛紛湧向逆旅,向逆旅老闆打聽李斯的背景來歷。有些投資意識強烈的人,甚至想把女兒嫁給李斯,倒貼都行,做妾也可以商量的。逆旅老闆一邊兼任李斯的新聞發言人,一邊做起了和李斯有關的紀念品的拍賣生意,狠賺了一筆。
第二天,李斯正式到相國府報到。他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親自監斬八武士。
李斯木然地看著跪在他面前的八位武士,從他的眼神中看不出任何復仇的快感。很多時候,復仇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給別人看的。
八位武士早沒了當日的威風,痛哭流涕地向李斯求饒,然而太晚了。從他們的拳頭第一次擊打到李斯身體的那一秒起,一切就已經晚了。李斯一揮手,大刀砍下,人頭落地,在地上滾動碰撞,慢慢地停住,有的臉朝上,有的臉朝下。圍觀士人皆大為動容,李斯卻只是冷冷地從牙縫裡迸出一個字,該!
腥紅的鮮血鋪陳在黛青色的地磚上,在李斯眼中,那分明是盛開的權力之花,為他綻放,為他歌唱。在他未來的人生中,他還將看到無數次這樣的花開。
八顆人頭替李斯向全相國府的人做了自我介紹。八具倒下的屍體,墊高了他在眾人眼中的地位。除了呂不韋,其餘人等看見他都很是敬畏,不敢因為他是新來的而稍加鄙視。李斯之所以堅持八位武士之必須死,很大的用意便在於此。
根據呂不韋的安排,李斯被安置在代舍,這是上等士人才能住的地方。中、下等士人則只能分別住在傳舍、幸舍。
呂不韋雖愛李斯之才,但卻並沒有重用他的意思,可謂是又愛又防。他也不派李斯差事,只是說,你先熟悉熟悉環境,結交結交同事,想做事情,以後有的是機會。
所以,在剛開始的一個月的時間裡,李斯一直無所事事,成天東遊西蕩,雖說逍遙快活,但心裡卻憋著一團火。
他很自然地想起了他在上蔡當公務員時混吃等死的那段日子。雖然如今待遇高了十幾倍,但本質上卻都是在浪費光陰,自殺生命。
李斯的痛定思痛
李斯天生就是做官的料。他深知:在商場上,沒有善意,沒有惡意,只有生意。在官場上,沒有比較級,沒有最高級,只有上下級。
時間一天天悄然逝去,李斯心中的惶恐也日甚一日。
他不是一個有耐心的人。他的耐心早在荀卿門下讀書的時候便已用盡。閒適而平淡的日子讓他感到窒息,感到背叛了自己。
屈原曾有感慨:老冉冉其將至也,恐修名之不立。李斯的恐懼卻更為迫切,他擔心明天自己就會死去,或者明天地球就會毀滅,而他,卻和自己的夢想依舊隔著難以企及的距離。
也許,只有在夢中,他才能找到些許安慰。他時常夢見美麗的妻子,既像母親,又彷彿女兒,用她獨有的纏綿和溫柔,使他感激於自己的並不孤單。她依偎在他的懷中,無論他在天涯還是海角,成功還是失敗,她都會不離不棄地跟著他,相信他,依賴他,崇拜他。
一個甘願用一生等待的女人,在男人心中是一種何等唯美而沉醉的象徵。每當李斯疲憊、厭倦、準備向生活投降時,他都能看到妻子那雙明亮而信賴的眼睛。他不能放棄。他必須努力。她配得上世間一切最美好的事物,而他做為她的丈夫,必須要為她去爭取,死而不惜。
兒子們該又長高了吧。那隻老黃狗還活著嗎?我不在的時候,這兩個壞小子會不會背著母親,偷偷到東門外追逐野兔呢?
呂不韋曾經邀李斯一道參與編寫《呂氏春秋》,卻被李斯斷然拒絕。李斯的理由是:文章本小技,於道未為尊。話雖如此,然而,李斯的內心深處何嘗不想著書立說,但他無法去做。他知道,他最好的朋友韓非正在著書,他相信那必是一部不朽的大書。即使他著書,也是註定不能超越韓非的。就像李白在黃鶴樓時的感歎:「眼前有景道不得,崔灝題詩在上頭。」所以,李斯不想做無用功,不想在不屬於他的領域徒耗精力。
李斯拒絕編寫《呂氏春秋》,讓呂不韋很是不快。此後,每當李斯向他請求授事任命時,他都虛與委蛇地應付過去。哎呀,李斯,君之才華蓋世,可委屈不得,且再多等待數日。本相不予君委任則已,一委任必是高官要津,包君滿意。
政治家的承諾就如同女人的誓言,你如相信你就是傻瓜。當你日後因為曾把這些話當真而後悔莫及之時,要怨也只能怨自己,因為你自願放棄了不相信的權力。
北宋的蘇東坡先生,二十一歲就高中榜眼,鋒頭一時無兩,仕途不可限量。然而,他的性格太浪漫,太天真,太偏重感情。
能寫出「十年生死兩茫茫」之句的人,絕不是一個適合做官的人。
在蘇東坡的一生中,聽過眾多政治家對他的承諾,然而卻無一成真。譬如,宋仁宗在得到蘇東坡和他弟弟蘇轍後,喜曰:「吾為子孫得兩宰相。」歐陽修在讀過蘇東坡的文章後,驚呼:「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也。」
結果呢?東坡兄一生仕途坎坷、鬱鬱不能得志。東坡兄在其晚年,回顧自己的一生,歎道:我一生有三不如人,下棋不如人,喝酒不如人,做官不如人。這最後一個不如人,最為他看重,也最令他心有不甘。
李斯和東坡兄不一樣,他天生就是做官的料。他自然不會眼巴巴地乾等著,他無時無刻不在主動地挖掘著機會。李斯深知:在商場上,沒有善意,沒有惡意,只有生意。在官場上,沒有比較級,沒有最高級,只有上下級。
古往今來的官場,均可比擬為一根竹竿,分成若干節。一個人的偉大事業,就是爬上比他自己的階級更高的階級去,而上面的那個階級,則會利用一切力量阻止他爬上去。
李斯沒有看錯,呂不韋始終對他留著一手。別看呂不韋話說得冠冕堂皇,心中卻早就有了絕不任用李斯的打算。
君臣初相見
嬴政名為秦王,實則囚徒。真正的內政大權,都掌握在呂不韋和嫪毐之手。要打動嬴政,必須用未來的遠景來誘惑他,麻醉他,使他暫時從鬱鬱的現狀中解脫出來。
一步。
兩步。
三步。
李斯的雙腳踩在宮殿堅硬的石磚,卻仿似踏在雲彩之上,凌空高蹈,步步驚魂。李斯低著頭,幾乎不敢去看秦王。
在他的喉間,泛起某種年輕而青澀的情感,讓他眼眶濕潤,感動莫名。他即將面對的,彷彿不是一個王座上的少年,而是他相思多年的夢中情人。
李斯跨入宮殿的門檻,往前行了三步,便停了下來,沈默著向上望去。
世間有一種膜拜,叫五體投地。
世間有一種距離,叫遙不可及。
但見秦王嬴政獨自坐於空曠的宮殿高處,似在沉思。他修長的手指,撫摩著一柄青銅長劍。他還不到能佩劍的年紀,鋒利的長劍,既是他的圖騰,也是他的禁忌。
在嬴政稜角分明的臉龐,有傷感流淌其上。莫非是方才雪中梅花的淒豔之美,還在佔據著他的思緒,激起他的憂鬱?
秦王嬴政沉浸在自身的孤獨之中,並未注意到李斯的闖入。
當他發現李斯的存在時,卻也不顯驚奇,更沒有驚慌失措,大聲呼喊侍衛們前來護駕。在他的年紀,他鎮靜得可怕。只有見慣大場面的人,才能臨危不亂。嬴政不用見慣大場面,他就是大場面。
嬴政以前從未見過李斯,他略帶好奇地打量著眼前這個突兀的陌生人。李斯遠遠站著,看上去謙恭有禮,並無敵意。
嬴政問道:「你是何人?未得傳召,為何至此?」
嬴政的聲音很是親切,甚至可以說是充滿愛心,彷彿只要李斯說自己是走迷了路,他還會手牽手地將李斯領出去。
李斯道:「臣李斯擅闖宮殿,自知死罪,然為大秦社稷之故,不敢不剖心陳詞於吾王。願吾王聽之。」
嬴政見李斯儀表非凡,當是胸懷智謀之人,便招招手,道:「上前。」
李斯卻並不即刻上殿。李斯道:「吾王宅心仁厚,初見臣而無半點疑心,許臣近窺天顏,咫尺奏事。臣卻不敢不自明行跡,而後方能進言。臣惟有一片愛主之心,絕無絲毫害主之意。」說完,李斯徐徐解衣,直至赤裸,示以身無兇器。
眼前的這一幕,秦王嬴政大概永遠也無法從心中抹去。
一個男人,為了取信於他,不惜光著身子,坦然地站在他的面前,以白雪和紅梅為背景,眼中噙著真誠的熱淚,在寒風中紋絲不動。
嬴政不習慣看著男人的裸體,靦腆地一笑,道:「先生起就衣,前言事!」
李斯神色不改,一件件地穿回衣服。
他知道,他這一非常舉動,已經將秦王嬴政打動。
李斯上殿,秦王嬴政許其對坐,問道:「先生何以教寡人?」
秦王嬴政的話一落音,標誌著李斯的面試已經正式開始。
這似乎是一次自由命題、自由發揮的面試,你要說什麼都可以。然而李斯卻不這麼認為。他必須迴避秦王嬴政的心理禁區。
嬴政這少年,孤獨而憂傷。他十三歲便沒了父親,母親又遠在雍城,長遠不得見面。在偌大的咸陽,他的都城,他居然舉目無親。他不僅要忍受孤獨,更要忍受有關他是呂不韋私生子的謠言帶給他的恥辱。
他名為秦王,實則囚徒。真正的內政大權,都掌握在呂不韋和嫪毐之手。因此,內事不可言,言則徒增其憤怒。
要打動嬴政,必須用未來的遠景來誘惑他,麻醉他,使他暫時從鬱鬱的現狀中解脫出來。如此,則當言外事也。
於是,李斯深吸了一口氣,像馬丁路德 金那樣,飽含深情地說出一句:「I have a dream(我有一個夢想)……」
「講中文,Please。」嬴政將李斯的話打斷。
蛻變
季辛吉說過,權力就是最好的春藥。對李斯來說,權力卻是最壞的毒品。隨著時間的推移,癮頭會越來越大,也越來越難以滿足,他變得越來越不苟言笑,陰鬱可怕。
且說秦王嬴政用人不疑,給了李斯充分的信任和器重,放權而不問。李斯上報的年度預算,嬴政看也不看,全數照批,一個子也不少給。可供李斯肆意支配的金玉財寶,可謂不計其數,李斯全都公款公用,半點貪念也不曾起。
他倒不是有意要作一個清官,只是常言道,愛護衣服要趁新,珍惜名譽須趁早。他可不想在他仕途的起步階段,便落下罵名和把柄。
自李斯就任長史以來,憑藉雄厚的財力和優渥的待遇,延攬人才、招募新丁的工作進行得十分順利。其所掌控的特務部門在短時間內便迅速膨脹壯大,下屬多達千人。李斯分別將他們秘密派遣至六國,或刺探情報,或賄賂暗殺。
從此,時常會有某位六國的政府要員忽然暴斃,死因千奇百怪,兇手逍遙法外,久之便成為懸案,不了了之。
李斯和他的手下,都謙虛內斂得很,對自己的傑作保持著沈默,不比今天,國際上一有血案或爆炸發生,便會跳出好些個組織或個人來,搶著宣稱對該事件負責。
聞香識女人,食髓知味道。李斯初嘗權力滋味,頓覺妙不可言,終日不厭。有了權力,他就可以輕易地凌駕在眾人之上。他知道,做官便是自己的終生職業了。天下三百六十行,除了做官,他什麼也不想再幹,也不能再幹。
看看他手下都聚集的是何等人物!有絕世的劍客,有勇猛的俠士,有聰慧的辯客,有善謀的術士。這些人物,單拎出來,個個都稱得上人中龍鳳,然而卻都拜倒在他的腳下,聽任他的調遣吩咐。
他的任何命令,都能立即得到執行,無人敢於違抗,無人敢於頂撞。他們的命運就控制在他的手裡,維繫在他的一念之間。他可以給他們滾燙的富貴,也可以給他們冰冷的懲罰,這是怎樣的痛快!
再看看他能做些什麼事,奉旨殺人。只要李斯願意,他甚至可以隨意取走千里之外的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的性命,不僅不用負任何責任,而且還可以作為自己的功績,得到嬴政的封賞。別人的生死,只在自己一反掌之間,這又是怎樣的誘惑!
五嶽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嶽。李斯嘗過了權力的滋味,便再也無法放棄權力。就像一個女子,不幸愛上了道林 格雷這樣的美男子,從此,她便不可能再愛上別的男子,雖然明知道自己遲早要被拋棄,卻已是欲罷不能。
陳世美娶了年輕美貌的公主,美色富貴兼收,享盡人間至福,他也是無法回頭。曾經滄海難為水,他寧挨一刀斬,也斷然不肯和老妻秦香蓮再續前緣。
季辛吉說過,權力就是最好的春藥。對李斯來說,權力卻是最壞的毒品。吸過一口,便已經成癮,再無戒除的希望。隨著時間的推移,癮頭會越來越大,也越來越難以滿足。於是,只有不斷地吸,更多地吸,做更大的官,掌握更多的權力。
由於特殊的工作性質,李斯對自己的妻兒也都保守著秘密。在妻兒的眼中,李斯的身上在發生著明顯的變化,他變得越來越不苟言笑,陰鬱可怕。
職業和環境對人的改變是巨大的。看看KGB出身的普金,我們就應該知道,特工部門出來的人,都有這樣一股冷酷持重的氣質。真正的特工,絕無可能像○○七那樣風流輕狂,美女都中了邪地往他床上躺,對手都瞎了眼地朝他槍口撞。
平庸有罪在此時的李斯同學的身上,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將在未來的二十多年裡,佔據在中國歷史舞台的中央,扮演著顯赫的男二號,享受著最好的燈光和機位,擁有著最多的特寫和對白。西元前二五四年,李斯第一次登上了中國歷史的大舞台。李斯此時的角色,只不過是扮演一名小得不能再小的公務員,在楚國上蔡郡裡做看守糧倉的小文書,飽食終日,無所事事,渾渾噩噩,不知老之將至。他最大的愛好就是在上班時間溜號,牽著自家養的一條黃色的土狗,帶著年幼的兩個兒子,出上蔡東門,到野外追逐狡兔。上蔡郡是一座小城。李斯生於斯,長於斯,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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