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收錄二十篇寫於一九七0年至八0年代初的中短篇小說,早年分為《喬太守新記》及《傳說》二冊出版,前者為朱天文首部出版作品。
書中多篇作品為浪漫的男女愛情故事,然而深受胡蘭成的價值觀影響的朱天文志不僅於此,她更是想為這些凡塵俗世中的男女立傳,《傳說》中寫:「我想起也是看櫻花的時候蘭師說的,賈寶玉的戀愛的境界高極,真極,是一個完全、極至,但是我們有跟他相似與不相似。今天我們是要打開一個新的天下,讓天下人都可以戀愛,有情人皆成眷屬,因為在今天竹旳塑膠時代裏,賈寶玉是不能夠存在的。袁寶騏與李婕,我多麼想給他們一個最美好的世代呢,那時的陌上花間偶一相逢,亦世上千年。」
作者簡介:
朱天文
山東臨朐人,1956年生於高雄鳳山。淡江大學英文系畢業。出身文學家族,高一即開始寫作,曾主編《三三集刊》、《三三雜誌》,並任三三書坊發行人,現專事寫作。1982年,朱天文因為在報刊發表小說〈小畢的故事〉而與陳坤厚、侯孝賢結識,從此與台灣「新電影」導演、編劇、影評人往來頻繁,多方參與新電影的發展。自1983年與侯孝賢合作《風櫃來的人》之後,成為長期的合作夥伴,期間不斷出版和新電影導演所合作的電影劇本及原著小說,與電影各自成為獨立的作品。
曾獲聯合報第一屆小說獎第三名、中國時報第五屆時報文學獎甄選短篇小說優等獎,1994年並以《荒人手記》獲得首屆時報文學百萬小說獎。著有小說集《喬太守新記》、《傳說》、《小畢的故事》、《最想念的季節》、《炎夏之都》、《世紀末的華麗》、《朱天文電影小說選》、《花憶前身》,散文集《淡江記》、《三姐妹》、《下午茶話題》,電影劇本《戀戀風塵》、《悲情城市》、《戲夢人生》、《好男好女》、《千禧曼波》、《珈琲時光》、《最好的時光》、《紅氣球的旅行》等。
章節試閱
強說的愁(節錄)
沒有一絲風,靜靜地坐著也會熱出一身汗來。天空豔麗得給人一種不實在的感覺,幾塊雪白的雲朵剪的似地貼在上面,樹濃綠得很突兀──整個就是一幅小學低年級學生的圖畫,天老是畫得純藍的,樹老是畫得純綠的,對於色彩,還只能用單純直接的眼光去看,以至黑白分割得如此明白,從不揉和一點別的顏色。
在今天這種天氣裏,沒有哪個人能專心聽課的;而可憐的我們卻被逼迫著坐在這裏,尤其糟糕的是下午這一堂老太太的國文課。
我支著腮,眼睛無神地看著老太太沒有什麼款式的旗袍。其實意識在這半真空狀態裏,視覺盡是某種形狀的一堆藏青色,腦子裏卻不曾想到它是什麼。這時候,我迷迷糊糊想像著腮頰在我的支托下,眼梢吊起來了,嘴巴歪斜到一邊了,一張臉不知扭曲成何等樣子。很想把手放下來,改變一下這可厭的姿勢,而且我知道必然有個同學會偶然看到我這副面孔,就如同有時不經意看到某個同學挖鼻孔的醜態一樣,可是實在我又慵懶無聊地怎麼也不願意動了。
這樣呆呆地盯著老太太好一段時間,忽然發覺不知什麼時候,老太太縮小得好小好精緻,像擺設的玻璃小狗小鹿,連同黑板、講桌也按著一定的比例縮小了;雖然縮小了,而且拉遠了,卻越發顯得清晰精緻。當意識沉浮在某個很深的虛幻裏,往往會發生這種幻景。我不知道為什麼這樣,但我心裏還很清楚這又是一種幻覺--難得的一種幻覺,充滿了童年時代常夢見七巧板的鮮麗炫耀的童話色彩--明白這一點,眼睛便不敢眨一下,生怕失去了這種幻景。我從沒覺得老太太像現在這般可愛過,鑲黑邊的小眼鏡、藏青色的小旗袍、小手裏拿了一本小書,小小的頭很俏皮地傾斜著,簡直有一股衝動,要把她放在手掌上……鬧鐘裏跳芭蕾的小人,不就是這樣,少女的祈禱叮叮叮地旋轉出來,小人也乖巧地、規律地旋轉起來。也不怕頭暈,賣力地旋轉著,偶爾還機械地把左右手對調一下高低幅度,表示盡盡義務--我的眼睛好久不曾眨一下,已開始澀澀發痠了,也因為專注的厲害,自覺有些鬥雞眼起來。但我著實不甘心眨眨眼睛,支撐著、執著地要抓住最後一瞬的幻覺……
耳邊猝然劃過一陣低悶的聲音,因它來得太突然,又只是短暫的一劃過去,來不及辨別什麼聲音,屬於反射作用地驚了一下,但意識還不能立刻從剛才那種幻境裏拉到這個現實,在這未曾銜接上的中間,腦子就頓時空白了一剎那,然而仍然本能地、錯愕地望了過去──
一隻黃蜂不知怎麼搞的竟誤飛到兩扇重疊的玻璃之間,正在那裏上上下下慌忙地撲打著、掙扎著。真窩囊,偌大個天地,什麼地方不能活動,偏偏就要飛到這麼狹窄的縫隙裏,大概是或然率的作用吧--不是一對癡呆的雙親,也偶爾會生出一個天才來嗎?百般無聊地,絕不是出於什麼仁慈心腸地,我開始一點點推動窗戶,要把黃蜂放出去。我很專心努力地挪動著窗子,唯恐出一絲絲聲音,全班四十九張臉孔,就要集中望過來了。這樣捽著勁、憋著氣地努力,弄得一身大汗,連自己也莊嚴地以為在進行某件艱鉅的任務,便越發嚴蕭凜然起來了。窗子挪動到很大的幅度,感覺上黃蜂?喇一聲,跌跌撞撞地飛了出去。從我的角度看來,牠正衝著太陽飛撞去。在陽光裏,翅膀顯得特別透明、特別稀薄,還鑲了一圈金邊。光線太強,難受地眨眨眼,想再看清楚些時,已不見黃蜂了,一眨眼就像讓太陽熔掉了似的。再把視線移回教室時,眼前頓時一片漆黑,這驟然的變化,覺得腦子甚至發暈起來,好一會才恢復過來。
在過分緊張專注後,有一種很虛脫的頹喪感,全身軟軟的,提不起半點勁兒來;而老太太還絮絮不休地說些什麼,聲音嗡嗡地,不知來自多遠的一角。我盯著她,拚命地再想捕捉剛才那個可愛的小人國的幻覺,然而徒然只看到一個過了更年期的不胖但顯得很臃腫的身體。一股莫名的憎惡湧上來,泛起一陣冷汗,幾乎要嘔吐出來,喪氣極了。
「四十七號──」嚇了一跳,還好,不是我,哪個傢伙這麼倒霉?
全班出奇的靜默了一下,然後一陣騷動,很多張臉紛紛地往這裏望了過來。近視的關係,只感到一張張白糊糊的臉向著我這兒,慌亂起來,腦子一片空白。沒錯嘛,我是十七號呀,四十七,四十七…………十七。啊,老太太一定是叫十七號,完蛋了,站起來吧--在我差不多要站起來的同時,我才忽然明白了,四十七號,我前面的同學,張淑華,幾天前給卡車撞死了的。
等到老太太也搞清楚是張淑華後,很尷尬地,一時不知要怎麼說,吞吞吐吐地、重複了幾遍地告誡我們過馬路要當心什麼的。我們根本不聽她的,已經因時間而漸漸平息下去激動的情緒又掀起來,而且苦捱了這樣悶長的大半節課,好不容易撿到一個解救的機會,就越加激動著、亢奮著、喧譁著,好久、才感覺到老太太很不悅地在咚咚咚地敲著黑板,這才從前面開始,逐漸地靜止了下來,老太太竟忘記要同學回答問題了,平靜地繼續她的課程。
很久了,激動的餘波仍拂盪著我。偏過頭來,看看旁邊的幾個同學,都低著頭、垂著眼睛,無精打彩地看著課本,臉上木木地沒有一點表情。剛才她們還大幅度地比手劃腳講著張淑華的事呢,才一下子就成了另一副樣子,真個不能把這兩種極端重合而為同一個人。我很驚異,也有些惱起來,覺得剛剛那樣喧鬧,很對不起張淑華;實在每個人心裏都十分明白,方才激動的情緒裏是羼不進一絲悲痛哀傷的。從消息一傳來的時候就是這樣--大概在中午休息時間,不知哪個同學從訓導處得到的消息,衝進教室,岔著嗓子叫著:「張淑華死了!」全班轟動起來,「誰,誰?誰是張淑華?」「怎麼死的?」一片混亂喧叫………
是真的,她的人就跟她的名字一樣平庸、不搭眼。一張沒有鬆緊帶的闊嘴,總是嘟得老長,跟誰生氣似地,很不得人緣的受氣相;扁鼻子上架的一副深度近視眼鏡,更顯明了她的缺點;眼鏡可能嫌大了點,常掛在鼻梁的一半。說話時,已經習慣的時常要把眼鏡推高些,眼睛還愛眨巴眨巴的,給人覺得她心不在焉,沒在聽你講話。而且你問一句,她規規矩矩地答一句,從不多說一點,到後來人家也就知趣的不和她說話了。她倒也安於她閉鎖的天地,畏縮而本分的生活著。本來第一行的坐位就是偏僻的位一,她又坐在倒數第三個位子,於是大家差不多便把她遺忘了。
就是坐在她後面的我,高一這下半學其快完了,我也沒和她講過幾句話。頂多在從後向前傳作業簿、試卷的時候,我還在和旁的同學癡心地談著賽門.鄧普勒,她才將身體轉個四十五度,沒有抑揚頓錯的說「你的簿子。」「你的考卷。」我有時莫名其妙地生氣起來,裝著沒聽見,她就把聲音一次次地提高,直到我重重地把簿子幾乎是扔給她時,才木木地轉過去。
第三次月考,那節地理考試,繳卷後,我很洩氣地靠著走廊的欄杆,沒有勇氣去查對地理課本,一切是灰暗無力的--
「考得怎樣?」我轉過臉去,竟是張淑華。我們的臉靠的如此近,差不多鼻尖碰到一起了,以至於在這短短的一瞬,她的臉看來特別誇張地扁大起來--不知我是不是也讓她這樣覺得--嘴巴出奇地厚大,鼻子扁得厲害。眼鏡在夕陽的照射下,反光成一片灰白,看不到她的眼睛。光油油的額頭上,好幾顆油亮飽滿的青春痘。發燒時惡夢裏幻象的臉孔就是這樣歪曲誇大的。我驚愕地退了一步,一時不知道說什麼,一會兒才答非所問的:「你呢?」她沒有說話,聳聳肩,把臉轉向別處,既不堅持要我回答她的話,也不回答我問她的話,然後繼續翻著手裏的課本對答案。大概是她從不主動講過話,我竟有點受寵若驚的惶恐起來。始終不明白她這反常的舉動;倒是每次想到她,總是記不起她本來的樣子,只有這張誇大起來的扁闊的臉的印象。
我們知道她被壓死的時候,震驚極了,簡直不能相信我的同學--在同一個屋頂下的同學,死掉了,甚至對死亡的定義有些模糊了。平時我們常說:「那個人死了…………」平靜淡漠地講著,觀念裏「那個人死了」跟一隻蟲子死了的價值與分量是沒什麼分別的;我們學生一個學校、一個家庭就足夠我們繁忙操心的了,最多在禮拜天和男校的男孩子們郊遊,拋拋媚眼、嗲聲嗲氣地鬥鬥嘴,回家之後,有一段時間恍恍惚惚地愛夢著什麼,課業一忙,也就談了、忘了。報紙上的社會新聞,兇殺啦、車禍啦、走私啦………那根本是另一個世界,遠不可及的世界,我們太恬靜、太平實,這些與我們有何相干。
而張淑華的死打破了這一層隔膜。事情來得這麼突然,我們從沉睡安詳中驚醒,除了震驚、人心惶惶和不知怎麼回事,找不出別的情緒,何況平時誰也不曾意識到她這個人的存在,現在不但她是我的同學,而且是已死掉的,這,這根本是一件莫名其妙的事嘛。
確是,我的一個同學被卡車壓死了,血流得一馬路都是;但每一個人的心裏都激不起絲毫的哀痛。我們很奇怪、很驚異自己居然會這個樣子的冷漠,在傳統的教育下,我們真自覺是大逆不道,所以就拚命要使自己覺得悲痛哀傷;可是在我們心裏的很深處卻都慌亂極了--那是誰都不願表白出來的隱私之處。難道我真的這麼冷酷嗎?每個人私私地懷疑著、揣測著、否定著,還偷偷地觀察別人是不是也這樣,心中是十分希望別人也和自己一樣,那麼就可覺得減低很多罪惡感了。因為自己是如此惻隱不起來,跟著很快地發覺別人同時也在暗地裏觀察你,惱羞起來(忘了你自己和別人一樣的),又緊張、又心虛,便趕快設法防衛自己,築起一層層的堡壘,越嚴密越能保障心裏的惶恐不被人看出,於是--
「唉!好可憐,怎麼這樣呢?」深深地長嘆一口氣,一臉的沉痛使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都皺縮在一起,頭微微地抬起,眼睛望著很遠很遠的前面,電視劇裏慨嘆時千篇一律的表情,只差沒有把兩手背到後頭。
「真嚇死人!要是一部車子從我身上壓過去--嗾嗾………真是!」無可奈何地搖搖題,天命哪!
「斃死那個鬼司機,也是這樣草管(菅)人命的啊。」憤怒地握緊拳頭,惡狠狠咬著牙齒,正義磅礡的氣概,真叫你相信他說得到做得到。
「…………」
你一句我一句,很傷感似地數說著,實在誰也沒聽誰的。看著對方做著種種表情,比劃著各種手勢,雖也附和地跟著皺眉嘆息,心裏卻很卑視那種做假(沒有想到你自己也在做假),暗暗地思忖著怎麼樣接上話去,應該說些什麼,才更能表示自己的傷痛之情勝過別人的。
坐在她周圍的我們幾個,自然馬上成了談話中心,權威發言人。這並不意味著我們幾個比別的同學多清楚她什麼,只是我們生前和她在地理上最接近的,死後,我們無形中就被認為獲得了她的青睞般地尊貴起來。--天知道,怎樣定義的,接近」?我簡直心寒了,形體間的距離是靠近的,但心靈的距離和別人一樣遠,良知上來說這跟別人有什麼分別呢?但我羞於承認而更不敢說出來,強迫把自己鑄造大家意想中的模型,所以我把凡是關於張淑華和我的連芝麻大事都不如的瑣瑣碎碎,添綴上少許我所能想到的情感、形容詞,重新改裝了一下,販賣出去。因為沒有真正的感情,又缺乏豐富的想像力,說來編去總是反覆著那幾件,連自己也心虛厭煩了。很想扯去這個自己也厭惡已極的虛假,心裏的深處可感覺到一股浪潮在衝激動,吶喊著,「撕去它,撕去它!」但防衛的牆已築起,同時把自己封閉住了,一方面厭惡這個虛假,一方面又仍在一層層地築砌著堡壘,而這個不自覺得衝突矛盾的結果,只有使自己的良心更不安,還沒有人有足夠的勇氣去突破那一層。
短短的這一段時間裏,該說的都說了,該表演的都表演了,在貧乏而做假的哀傷裏,想不出還能如何表現對死者的悲悼,而這麼短暫的時間又無法使強烈的自責心減少一些。開始的激情消退了,漸漸平息下去後的安頓之情還沒有來臨,在這兩端的過渡之間,全班就陷入了一陣非常低氣壓、非常沉悶的漩渦裏,只要有人不經意說了個俏皮話,稍稍笑了一下,馬上可感覺到四周指責的眼光就掃了過來──而且因為自己明白自己的虛假不實,卻又還不能擺脫它,看到人家真實了,充塞在心裏的那份矛盾、厭惡、煩悶,全都藉著眼睛發洩出來,非常惡意的目光。老天,要把我斃死了。
後來,康樂股長突然想出一個點子,提議捐款以示哀悼。怎麼早先沒想到這個,這無疑是發現了新大陸,全班從沉悶低氣壓的暴風眼裏掙脫出來,熱烈地展開了捐款活動。我們討論捐款的方式,起先是保守地、細聲細氣地討論,多少還帶點哀愁地、無力地,談著、談著,束縛漸漸解脫…………
「你先停一下,我們不用那樣嘛,先可以買張大壁報紙,對嘛,當然是白色的。然後叫學藝股長寫上東西貼在校門口的佈告欄,下面再放一個箱子…………」
「要鐵的,還要買一把鎖…………」
「廢話。嗨、嗨,箱子在你家買,打八折。」
「字找五十四號寫比較好,書法比賽第一的。」
「我家有壁報紙,明天…………」
大家忘了原來的目的是什麼,興高采烈地議論著,好像要準備教室佈置比賽了。
偶爾很短的一瞬,我們會想到死了的同學和一下子意識到自己的態度,一陣心虛愧疚會忽然帶來一陣子沉寂,非常難堪地;但馬上有人另起一個話頭,於是又再度喧騰起來。
捐款的時候,我們都大把大把地慷慨著零用錢,所以這幾天的垃圾筒特別「空閒」。滿滿一箱子的錢等於是一箱子我們的愧疚、自責之心。藉著這個,熱熱鬧鬧地一場過去,兩三天的時間也差不多沖淡了我們激動的情緒,錢自然捐了很多很多,自覺對得起張淑華了,於是這件事開始冷了下來。也許後天、也許明天,我們就會把她忘得乾乾淨淨了………
而現在,已經沒有人記得她,同學們都昏昏沉沉地快睡著了。
我愣愣地瞪著前面的空位子,一直沒有習慣過來。只要一抬起頭來,總以為前面還有人在,但黑頭髮白上衣的影像跳前了一個位置--小時候晚上跟著媽媽和她的老同學逛街,我已睏倦得要死,閉著眼睛牽著母親的手,腳下一高一低地走著、轉著,迷迷糊糊,水泥地上一個小階梯,踏了個空,往前一衝,感覺上身體陡地往下墜了好幾千丈,碰到了底,驚醒過來,滿眼花花綠綠耀眼的燈光,不知怎麼回事,嚇哭了。現在不習慣的感覺就是小時候留下的這種深刻的感受。
記得她的背很厚實,略略有點拱,相書上說是主富的。制服恰恰好合身,在趴著的時候,上衣就緊緊地繃在身上了,因此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穿的胸罩。胸罩上再重合了白色制服,都是白色的,但劃分得很明顯。她真大膽、真前進,我還不敢穿那種式樣的呢。出汗的時候,正好印出一架弔橋的形狀,有一次還印出一塊撒隆巴斯膠布。胸罩以外,制服成了半透明狀態,這時就能看到她頸子和背相接的地方,有一顆大黑痣,像一個小肉瘤,我老有一股衝動要摳掉它。平劇裏頭母子失散,夫婦分離,常常就是靠著耳垂上的硃砂痣啦,腳板底的白斑啦而團圓的──做太太的知道丈夫腳板底有塊白斑,顯然是幫丈夫洗過腳。以古時傳統保守的禮教,如此唱出來,也不知害不害臊。每次,我要偷看故事書,趕作業或打瞌睡時,總是把左邊堆上很多書本和參考書,厚厚高高的一大疊,前面有她寬大的背作了擋箭牌,我只消把身體往下縮一點,準可萬無一失的。
瞪著瞪著那空位,忽然心酸起來,狗屁的什麼主富主貴的,唉!我深深地吐了一口氣,甩甩頭,把這些都甩掉吧。這時隔壁那所小學放學了,擴音機正播著交通安全歌,一大群一大群學生湧出校門,不知怎麼今天沒有老師站在校門口,小孩子們得到了釋放似地追打著,互相扔帽子,亂成一團,是一堆香菇。哇啦哇啦的喧鬧和腳踏車的煞車聲,從下面傳上來,吵成一片。我轉過頭來,看看隔壁的同學,她笑了笑,我也回報地笑笑;不用看錶,我們知道再十分鐘我們也要放學。很多同學已沉不住氣,紛紛地在收拾書包,嘈嘈雜雜。老太太有些浮躁起來,不停地擦汗,講課的速度快了點,但老是結巴。
交通安全歌忽然斷了,後面拖了一截荒腔走板的尾音,然後停止了,剩下越顯得單調的叫嚷,漸漸遠去。關抽屜、硬幣掉到地板上、桌椅挪動的響聲,都離我很遠。我想起那顆大黑痣,莫名地聯想到密密麻麻的蜜蜂窩,泛起一陣又麻又癢的噁心,手指狠狠地掐進手心裏,一股錐心的刺痛,但覺得很痛快,也把這股噁心燙平了下去。一種麻火的安詳平靜包裏著我,沒有任何知覺跟慾念,只等著鈴聲響起。
──民國六一、八、一、內湖紫陽
蝴蝶記(節錄)
這一條長廊,完全是中國的。
廊下圓柱從這一端到那一端,淺淺的順著坡度下去,是正紅色。窗櫺用了黑棕色木料來格成幾個井字,那鑲著的玻璃彷彿就變成了印有暗花的糊紙,叫它四周的節拍都緩慢下來。
禮拜六的課排在四點至六點,有時候早下課,等校車的空檔,他便立在圓柱旁,跟學生聊一聊,看他們漸漸散去。現在的大學生比起他那時候,瞧著都是一副聰明相,又挺會跟老師說俏皮話,時時還要留意他們幾分的。
長廊像姑蘇台上的響屧廊。那裏應是南天下的繁華盡在裙襬下隱現著的一雙小木屐,叮叮叮叮直輕步移上金階。他覺得木屐是響著風鈴那樣一顆一顆碎碎的輕擊,每一聲都像對風的一個疑問。而且西施的眉心有顆痣;大概是從前看電影西施的印象。
留學回來這幾年,簡直是發高燒的回歸熱。這樣一座中國式建築,他有時講課當中,陽光濾過窗櫺,落在講桌上一寸寸遲遲疑疑的;教科書上的蟹形文字在一道陽光塵埃裏,會突然變得陌生不識,他便好像一下子來到了地老天荒。抬頭看看這一群青年,總是前大半排都教女生佔了,男生敬陪末座。那一張張年輕的面孔,見不出表情,也就單單是一張臉,沒有名目。他看看,無端的胸口要抽痛起來,想到余光中一句詩:「中國啊中國你要我說些什麼?」最近,他是偏偏愛說一些字眼「古老」、「滄桑」、「漢唐」、「河洛」;只要思及這些,心就脹得滿滿發痛,可是他甚至愛刻意去尋找這種懷古的感動。立在長廊圓柱邊,隨意一點姑蘇台的聯想,都要叫他感到是情意奢侈得無邊無際。
對於中國也便只是這一點單純的思慕了。
晚上,參加學生包餃子。學期剛開始,聯誼會雨後春筍的到處氾濫,今天一個餃子會,明天一個湯圓會,校園裏海報重海報貼得路燈桿子上也是。
喬治是這班班代,個字奇高,架子生得如螃蟹,渾身關節的骨感;走著路觸頭觸角,所過處像是一排磁碗磁碟都要稀哩嘩啦給掀翻下來。他就在桌子椅子間忙進忙出的招呼,叫人心上很有些壓迫。
有個留埃及豔后頭的女孩捏著餃子皮打皺,趁喬治經過身邊,手上還白撲撲的麵粉,一掌拍在他身上一塌白,聲音尖尖的:「拜--託!George。一邊坐下罷!」
四面馬上跟著應和要他快快別忙了,他在盛情難卻下乖乖的搬張椅子安頓妥當,各處張望了一下,覺得是一班的班頭,又將位子挪至唐老師身旁,特意伺候著老師。
「老師會包?」喬治找著他說話。
「早被三振出局了。」
那頭的一位是康樂股長罷,拎起一個不成形的餃子向喬治笑道:「哪哪哪,這就是三振出局的……」
他乾脆把自己糗到底:「等著下出來都是裸奔的。」
大家笑起來,一陣子互相挑剔,這粒那粒都該三振掉。
「修哪些學分?」他問問喬治。
喬治挺老實的一科一科報出來。
「打字還修?」他十分詫異。
「一年級必修,沒學分。二年級選修,一個選分--很多人修哩。」
這個外文系也是好玩,竟開出商業英文、新聞英文、英語教學法;英語會話也罷了,連打字還開課,學校倒要變成補習班。他開玩笑說:「你這修打字,該去YMCA才是。」見喬治似乎不明的樣子,便補上一句:「其實自己練練就行了。」以後講課中他提起應用英文這些東西原來簡單,哪裏要開課,市場上多的是參考書,翻一翻即刻會的。學生當他誇張,並不理會。
餃子端上來,虛讓一番,還是先孝敬他。喬治替他揀幾個造形好的,澆上作料,又道:「燙得很。筷子先戳一戳。」他直讓著「自己來,自己來。」心想這年頭難得見這些禮數,又是個大男生,看著塊頭大,心倒是細;去美國幾年,他自己都是不怎麼這些了。結果吃在嘴裏,仍舊一口下去,辣辣的燙個正著,眼淚也燙出來。
他們叫做賽門的那個男生,常時穿一件牛仔褲,褲管刮成毛鬚鬚,膝頭貼兩塊大補釘,走路一副妖怠相。這時拿出吉他淙淙淙彈起熱門音樂,大家吃完餃子,筷子湯匙擊著碗盤打拍子。賽門彈彈唱起來,那張臉立時變得齜牙露齒很痛苦的樣子,因歌辭是說一個男孩失戀,想起往日的金髮姑娘,啊,什麼都不要,都不要,只要你那甜蜜的一吻。
賽門唱得熟極而流,難怪這傢伙的英文作文半票子,不跟你來主詞動詞的文法,卻又不能說他錯,原來是從熱門音樂學來的英文。
情緒唱到高潮,節奏猛然一變,「崩、恰,崩、恰,崩、恰」。裏頭便有人開始騷動:「傑西,吉力巴。」慫恿半天,推出一個瘦個兒,癆病鬼的瘦,下巴又短,藏進衣領去了;那一眼一嘴的不屑和憤懣。
賽門刷刷兩下弦,催他,憋出悶悶的低音:「Partner?」很無賴的。
總是那幾個又叫起來:「萱萱。萱,上呀──」
癆病鬼一句話不說,單是朝著誰揚揚頭,伸出根食指,像是不耐煩的招一招:「快來啊,你是!」
人群裏就跳出了個女孩,耶穌頭,緊身牛仔褲,寬皮帶,當中扣著古銅色大鐵環。她圓扁的小臉,頑皮的吐了吐舌頭。兩人便在場中跳起吉力巴。
看看他們,他是融不進這一團熱鬧。打了個飽嗝,滿口酸水,還帶點餃餡渣渣,味精放得太多了。
後來兩人換成探戈,吉他打著拍子,慢、慢、快快、下沉。每個旋轉下沉步,眾人就歡呼一聲。探戈是半推半就拉 鋸戰,男子戴著大金耳環,女子濃眉赤紅嘴唇,南美洲叢林火光昧昧中的征服者與被征服者。外面早已是光亮亮文明世界了,他們還在眨眼的迷惑中,好容易睜定眼又已是落日黃昏,只剩得荒荒的茫然。
他這在恍惚中,耳邊一聲清亮的女音:「老師--」驚醒來,是華秀玉。
第一次上完大一英文,剛收拾好東西,?的關上007要走,有人喊住他:「唐──老──師──」這個女孩就立在講桌前,小個子只有桌子齊,留濃濃的劉海。他隔著講桌親切的俯下身去,覺得她怎麼如此小不點兒,簡直是櫃台前踮著腳尖買糖的小孩。「老師有沒電話?」「有。有。」他轉身在黑板上寫了一行數字。女孩一邊抄一邊說:「老師今天上課講的,以前都沒人說過……」他聽了甚是訝異,連聲道:「Thank you。Thank you。」坐在校車上,外面的天空很低,雲朵就在那一片相思林上。他仔細想著課堂裏到底講了些什麼東西,大一英文還指望能談出大道理的麼?無非翻譯文章罷了──可是現在是大學教育呢!真是叫人羞慚。外文系的英文一科四學分,大家十分貴重,一個個埋頭苦幹在書上註得又藍又紅,還有黃色簽字筆一橫橫粗槓;學生與他都是這樣認真。那陽光煙塵裏一張張年輕的面孔,沒有名目,他自己也是和他們一般走過來的。唸莎士比亞,米爾頓,查閱不完的磚頭書。然而這整椿事情根本不對,連認真都只是浮花浪蕊。他坐在司機旁邊的包廂座,無意瞥見車身前面反光鏡,映出樹影扶疏中那座朱紅圓柱走廊,小巧精緻,該擺在西施的掌心上。車子繞過銅像一個轉彎,走廊即刻忽的消失了,他不甘心湊近前看,鏡裏一下出現一張鼻子嘴巴出奇擴大,上下拉長了的凸凸臉,在車身﹎動中抖個不停。他喜歡女孩喊的那一聲「唐──老──師」有些猶豫,又有些調皮,捲舌音也過分了些。那圓柱的朱紅是他心上一顆硃砂痣。
「嗨。剛才沒見你?」他朝旁邊欠欠身。
「噯,才來。」
喬治馬上把位子讓出來,一邊另尋了椅子坐。
「沒吃到餃子了──」
「吃了,吃了──吃了幾件衣服。」華秀玉抿著嘴笑嘻嘻的。
他哈哈笑起來,想裸奔的典故這麼快就傳開來。這女孩今天穿打扮像小鳳仙,黑長褲、黑毛衣;對襟領子、喇叭袖和琵琶襟都鑲上吉祥紅色∮花的寬邊,那一排劉海更是中國的流蘇了,一種東方的華麗纖巧。
華秀玉遞來一本書:「老師,未央歌……」
「你們現在,這本書,很popular,嗯?」
「噯。」
他翻一翻,書中有些眉批圈點,似乎下過工夫讀的。他那一代讀詹姆斯跟福克納,誰都不屑看未央歌,去了西半球回來,學校竟然風行起這本書,連其他趣味也不同了,他倒是李伯一夢二十年,醒來見竿上都給易換成星條旗。華秀玉原要說些什麼的,似感到他眉色之間不大同意,一時噤住口,臉便有點訕紅著。
「銷好幾版了。」他只好把書再翻一翻。
「噯……」
跳探戈的兩個下來,大家喝采不停。癆病鬼竭力掩飾住興奮,將短下巴昂得半天高,像是很不甘心叫人佔了一場便宜;亞當蘋果在他細長頸子上咕嚕的一大塊,那唇角有笑意沒笑意,愈發顯得一派憤世疾俗。跟著幾人又在掌聲中囂叫起來:「棍兒--海誓山盟。」「我在夕、陽、下--」不知哪個男生學了一聲,下巴頦都要掉了,歌辭嗲得只聽見「也也噎、也、也」。眾人爆笑出來:「棍兒,棍兒--。卡緊啦……」
他重新坐正來,書還給華秀玉,笑道:「喜歡裏面的誰?」
「嗯--喜歡小童。」她這才被鼓勵了,又是那一分頑皮的腔調。
「我也是。」
「那--老師呀,那我們禮拜四上座談會,老師來參加好不好?我知道,查過老師禮拜四下午有課。晚飯我們請老師,好不好?」華秀玉這段話一氣呵,成講完竟有些氣吁吁。
他聽了好笑,還在考慮當中,便先問:「Topic呢?」
「未央歌帶給了我們什麼?」
這個女孩的劉海濃而且長,眼睛藏了一半在裏頭,好像煙柳重重中一對戲耍的燕子,咻地剪波而去,水面一幅幅漣 漪湮開來。
叫棍兒的男生到底不肯唱,康樂股長出面調和僵局,玩起歌唱擂台,一班分成兩組,一組先開始唱:「綠油精,綠油精,爸爸愛用綠油精……」
他放大了喉嚨問清時間地方,約好在餐廳碰頭。兩人便靜靜聽著對面那組唱完「氣味芬芳綠油精」。
他告辭出來,喬治送至門口道了再見。校園裏的路燈已經燃起,一盞一盞照向天際;今晚的星星很多,明天會是個好日子。沿著石子路走,腳下沙沙響著,走遠了,還聽見他們一波波的聲浪:「白浪濤濤我不怕……嗨喲依喲依喲嗯嗨喲……」他心底無端的生出悲意來。 前些日吉米從紐約來信,傳聞哈萊斯還是被炒魷魚了。他難過也不是,隨便打發過三明治,出門壓了一晚馬路。霓虹燈襯著天鵝絨藍的黑天,閃耀中一大幅電影廣告畫報,「力爭上游」;課堂上問學生這部片子如何,彈吉他的賽門幾乎是半臥在位子裏,笑道:「嘿,嘿,我喜歡最後,那傢伙把成績單摺成飛機,射出去。」哈萊斯給他們成績,蘋果派一個A,蝴蝶風箏一個A,他自己三十頁的報告一個A。期末考試,單給一塊印記,圓環當中複複雜雜的什麼雕花,像是中古世紀的家族標記,就依這塊玩意兒由著人大蓋罷。那次真是要命!他旁邊的猶太鬼倒是筆底不停的,哆哆哆擾得人心惶惶。他的前幾屆,還沒有正式的文學訓練方法,大概正好他這一屆起,美國式一套文學批評進來了;他一路唸上來,研究所讀完出國,卻遇到哈萊斯這樣一個人物,挖哥倫比亞大學牆角的,生成一副倒扣齒,抽屜把子嘴,金嗓子;講課中比手劃腳,有一種演莎翁劇的誇誕。哈萊斯的自是反對學院派傳統不惜如此,然而畢竟也成為過去。他是不會這樣,在堂堂大學府裏踢起足球來;雖然小林每次狠狠的擰息煙頭,一攤手:「OK,OK--反正,你他媽的就是徹頭徹腦無政府主義一個!」
華秀玉這一代讀未央歌又如何呢?沙特他們也要過去麼?他深深的倒吸一口氣,三月的夜間還凜凜有些寒意。一彎新月?在樹枒梢上,隨手可以掐下來似的。長廊在黑暗裏睡著了。
上回阿秋伯北上,家中要他春假無論如何南下一趟,介紹梅村李家大妹仔。阿秋伯巴巴遠拎著包袱來,帶了兩大瓶肉鬆,還有一罐筍乾酸菜,原是母親的意思。因路上顛簸不定,湯什污得布巾一大灘油漬;這塊包袱皮也是什麼都經歷過了,當年來北部聯考,靠它包的文具書本,還被時髦人嘲弄了一番。
家鄉每到過年,平日燒洗澡水的木鍋用來燉筍乾酸菜,那一鍋直至元宵也銷不完,一個月屋子滿滿是酸餿味。最後剩下的湯汁才是肥膘,年的精髓,下麵條和了吃,兄妹幾個都要搶。他第一筆薪水即刻替家裏裝換了煤氣爐,連同紅磚灶台:日式的格字窗櫺,暈暈糊糊一片白光。母親立在蒸氣暮靄裏,一件赭色碎花襖子彷彿褪得無色了,人亦變得沒有性別、沒有年齡,是一張年畫糊在大門口,對著過往來去熱鬧的塵世只是無言。門眉上貼著「禮義人家」;兩邊還有紅底金字春聯,「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廊簷掛的一串串臘腸、燻肉、鹹魚,小黃老是蹲在下頭,漫空劃鼻子,眨巴眨巴眼睛,垂著尾巴一旁走開了。今年沒回家過年,吃著捎來的筍乾,想起鄉下生活種種,心上可又是叨叨唸個沒完,漢唐太平歲月的悠長啊。
母親特要阿秋伯告訴他,人家李小姐也是位新派作風呢。母親這種人說出這種話,真叫他感到抱歉,對老家、對社會都是。
在紐約住的學生公寓,後頭對後頭。對門樓下住三個女孩,門戶經常大開,什麼都給清清楚楚瞧在眼內。有個女生,成天日頭當中才起床,披頭散髮,一條熱褲,懶著步子至走廊上,隨意做幾個柔軟體操。那張面孔許多雀斑,白皮膚變得淡黃色。一次偶然的抬頭與他眼睛碰個正著,也沒表情的,道聲「嗨。」便進屋子去了,他都還來不及回她一聲,覺得紐約這個地方實在可怕。與李家阿妹幼時玩得很好,大夥拜師兄師妹,在狗尾草漫膝的野地上殺刀;還帶劇情的,總是師妹遭了爪紫毒,他做師兄的就要又氣又恨,發誓報仇,盜得了仙芝解釋。李阿妹每次扮壞蛋扮得頂頂認真,一棍殺下來沒有輕重,大家都怕她幾分。陽光很強時候,李阿妹臉上平常顯不出的雀斑,一點一點淡褐色都出來了。那一夥小女生裏,只有她高中畢業,每日騎紅色單車加工廠上下班。
李阿妹的照片穿著牛仔褲,戴寬邊大草帽,陰影罩在臉上,也看不真切。阿秋伯旁邊伺候他顏色,口中直念「人還要標緻些,噯,標緻些,比起相片……」現代女子各國看著也差不多模樣,跟都市計劃一般,都統一化了。
大一那年,交上一位中文系女朋友,發神經說了什麼歪話:「你們中文系,天曉得,懂得文學!」便把人氣跑了。那時並不在意失戀這檔子事兒,心頭只有圖書館,圖書館前椰林大道,枝枝搖展得藍天白雲一年都是盛夏。盛夏的午後,讀莎士比亞瞌睡中醒來,蟬聲嘩嘩嘩的,閱覽室一角陰陰涼涼,他的志氣大得要直上青天。
老鄧真是他們親愛的袍澤兄弟。
春天第一次的陽光初照,籃球場上擺著一座老籐椅,上頭鋪得大張舊棉被,幾件高凳矮凳佔了棉袍跟其他厚衣物,水泥地上散著舊黃書籍,一本一本攤開,像冬陽下曬暖老灰狗。他去圖書館,彎道過來,瞧瞧什麼寶貝東西,竟是老舍、郁達夫、朱自清一夥的,正在翻著,那邊忽來一聲鐘鼎之音:「喂--那位同學,有興趣嗯?」
他駭一跳,抬頭看,是圖書館主任老鄧。走在春陽下,滿面的紅潤發光,白色長髯映得銀白銀白,他都看呆住,還愣蹲在那兒,老鄧已好似泰山壓頂的過來。
他緩緩站起來,只有老鄧下巴高。「我,我……」
「要看?看,沒問題。哪,都是你的。」老鄧滿意的看看地面散著的書本,像是一群子弟兵。
「鄧先生--」
「老鄧,老鄧。沒的那些嚕囌勁兒--喊老鄧就好,嗯?」一掌拍在他肩上,好結實,叫人踉蹌了一下,有點吃不住。
「這些,哪裏弄來的?」他問著還帶些膽怯。
(未完待續)
強說的愁(節錄)
沒有一絲風,靜靜地坐著也會熱出一身汗來。天空豔麗得給人一種不實在的感覺,幾塊雪白的雲朵剪的似地貼在上面,樹濃綠得很突兀──整個就是一幅小學低年級學生的圖畫,天老是畫得純藍的,樹老是畫得純綠的,對於色彩,還只能用單純直接的眼光去看,以至黑白分割得如此明白,從不揉和一點別的顏色。
在今天這種天氣裏,沒有哪個人能專心聽課的;而可憐的我們卻被逼迫著坐在這裏,尤其糟糕的是下午這一堂老太太的國文課。
我支著腮,眼睛無神地看著老太太沒有什麼款式的旗袍。其實意識在這半真空狀態裏,視覺盡是某種形...
目錄
仙枝序
【上卷】仍然在殷勤地閃耀著/強說的愁/怎一個愁字了得/緣/女之甦/儷人行/陌上花/喬太守新記/蝴蝶記
【下卷】扶桑一枝/青青子衿/子夜歌/春風吹又生/思想起/臘梅三弄/五月晴/剪春蘿/某年某月某一天/椰子結在棕櫚上/傳說
仙枝序
【上卷】仍然在殷勤地閃耀著/強說的愁/怎一個愁字了得/緣/女之甦/儷人行/陌上花/喬太守新記/蝴蝶記
【下卷】扶桑一枝/青青子衿/子夜歌/春風吹又生/思想起/臘梅三弄/五月晴/剪春蘿/某年某月某一天/椰子結在棕櫚上/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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