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中關公”的一代名將﹞
“大刀向鬼子頭上砍去！”
吟唱這首令人血氣上湧的歌曲，二十世紀民族生死存亡之際，橫飛的炮火便撲面而來。
這首《大刀進行曲》，曾是張自忠軍中的軍歌。一九三三年一月初，日軍侵占山海關，熱河吃緊，平津危急，正是張自忠麾下的大刀隊，以大刀這種原始的冷兵器與日軍在喜峰口肉搏，砍殺日軍四千餘人，其中包括相當數量的日軍特種兵。這一戰後，日軍為之震驚，日本國內媒體驚呼：喜峰口戰役為明治維新以來從未有過的敗績。據說日軍因此一役，專門修改了軍服，軍帽後加厚以防脖子被砍。
以大刀這種古時的冷兵器與敵作戰，這大概是張自忠後來被稱為軍中關公的原因。起初是在軍中有這樣的稱謂，之後整個國家的民眾，都這樣稱呼他，再以後，日軍也尊稱他為“活關公”。
張自忠，凝重地寫下這個名字，翻開塵封的史料，一個勇猛、悲壯而忍辱負重、最終以戰死正名的將軍的形象，逐漸清晰起來。
作為國民黨軍隊抗戰第一名將，張自忠將軍以忠義英勇著稱，而並非一介只擅使用大刀的莽夫。以刀殺敵，是不得已而為之：當時軍隊武器落後，參與喜峰口戰役的將士，很多人連刺刀都無法配備。一位參戰者回憶：二十九軍的炮彈落到日軍人群中，到第十四顆才炸響。用刀與敵人貼身肉搏，惟其如此，才可以彌補武器落後帶來的被動── 一旦敵我纏鬥，敵人的大炮、飛機等先進武器便失去效用。
張自忠，士族家庭出身，其父曾做過知縣。張自忠少時入讀私塾，自幼喜讀《三國演義》，深為關羽之忠勇義精神所感召。他生活的時代比關羽所在的三國更為混亂，非獨軍閥混戰、百姓流離，更有八國聯軍入侵、義和團蜂起。幼年的張自忠在以關羽故事自勵的時候，可曾想到他日後被時人呼為“關公”？
張自忠曾就學於天津北洋法政學堂，二十五歲棄文，投入馮玉祥軍中，由排長、連長一直到師長，三十九歲時已成為西北軍名將。一九三七年盧溝橋事變爆發，張自忠臨危受命，出任北平市長，在北平與日軍苦苦斡旋。國人輿論洶洶，認為他是“華北特號漢奸”，報紙上一律稱他“張逆自忠”。張自忠將軍蒙受奇恥大辱，後化裝逃出北平，南下南京。在火車上被乘車的民眾認出，眾情憤慨洶湧，張自忠只得下車。
張自忠在南京，向蔣介石請戰，蔣介石顧慮國內外輿論，回避不見。現有資料顯示，在北平與日寇周旋，正是當時國民政府委於張自忠的使命。
忠勇殺敵、叱吒疆場、令敵人膽寒的張自忠將軍，在南京如何度日？這是他一生中最黑暗的時光。他閉門不出，也怕被人認出；在憤懣而無可消遣之際，他開始抽鴉片，以緩減胸中無一時或減的痛苦。
西元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張自忠受命回其原部隊，任第五十九軍代理軍長。
返軍當日，他在集軍訓話時失聲痛哭，說：“今日回軍，除共同殺敵報國外，就是和大家一同尋找死的地方！”
舉軍震動。當此之時，將軍已決意以戰死明其志。視對國家的忠義高於一切的將軍，要以戰死來洗刷背負的漢奸罪名。
西元一九三八年，將軍率第五十九軍參加了臺兒莊大戰。西元一九三八年三月，號稱日寇“鐵軍”的板垣師團七、八萬人，兵臨魯南軍事要地臨沂城下，以優勢兵力圍攻守軍龐炳勳的第四十軍的五個團。龐炳勳部與敵血戰數日，張自忠將軍受命救援。
張自忠將軍與龐炳勳原為夙敵，但他以國家為重不計私怨，當即率部一晝夜強行軍一百八十公里抵達。張自忠將軍以攻為守，主動出擊，十四日淩晨指揮全軍暗渡沂水，向日軍“鐵軍”的精銳第五師團右側背發起攻擊。雙方短兵相接混戰，往來幾個回合，幾度形成肉搏態勢。戰至十六日，上峰認為第五十九軍傷亡過重，建議撤退。但張自忠將軍堅持再打一天一夜。他說：“敵我雙方都在苦撐，戰爭的勝利，決定於誰能堅持最後五分鐘。既然同敵人幹上了，我們就要用精神和血肉拼命幹一場，不打敗敵人誓不甘休！”
十六日夜十時，第五十九軍向敵人發起空前猛烈的攻擊，雷霆萬鈞，大地震顫。殺至十七日淩晨四時，第五十九軍勝利攻克日軍全部主陣地。同日，龐炳勳抓住有利戰機，率部猛襲日軍側背。十八日，張龐兩軍從東南西三面夾擊日軍，經過三晝夜戰血戰，日寇“鐵軍”精銳第五師團終被擊潰，殘敵大部竄逃。有資料說：“日軍以載重汽車運回莒縣屍體一百餘車。敵在湯頭、葛溝屢次焚化屍體，來不及運回者、就地掩埋者達七、八百具。”
第二次臨沂戰役勝利結束。兩次血戰，第五十九軍傷亡慘重，僅連長就傷亡一二十名。號稱“鐵軍”的日寇精銳第五師團兩次敗北，從三月三日攻臨沂戰至月底仍未有尺寸進展，板垣征四郎數次欲以自殺向日本天皇謝罪。
西元一九三九年，五月，日酋岡村寧次調集十二萬兵力，進犯鄂北的隨縣、棗陽。張自忠將軍一面命正面部隊死守，一面火速派兩個師迂迴到敵後方，兩面夾擊包抄日軍。他親率騎兵第九師及總部手槍營渡過襄河向敵猛攻，攔腰截擊敵軍主力，在田家集大敗日軍。隨後第五戰區左右兵團全線反攻，一舉收復棗陽、桐柏等地區，史稱“鄂北大捷”。
十二月，日軍又集中兵力向駐守長壽店地區的張自忠部隊所守陣地進攻。敵我激戰七晝夜，我方陣地多次被突破。張自忠將軍決定用奇兵打敵神經中樞的戰法挫敗敵人，調一團、一營兵力，令其於夜間繞道偷襲日軍設在鍾祥縣的總指揮部。在張自忠將軍的激勵下，奇襲部隊當晚潛行三十里路，一舉端掉日軍總指揮部。正面進攻的日軍驚聞老巢被端，大為恐慌，日軍狂退六十里。隨棗會戰中國軍隊共殲敵一萬餘人。其中張自忠將軍右翼兵團殲敵四千五百餘人，史稱“襄東大捷”。
臨沂、鄂北、襄東，經此三戰，張自忠將軍“敵特漢奸”的惡名銷聲匿跡，“軍中關公”的美稱傳於天下。至此，舉國百姓大概能略知張自忠將軍對國家之忠，可比關公；知其在北平與敵周旋時的忍辱負重，可比關公；知其勇猛，可比關公；知其所將之軍隊，像關公一樣擅長用大刀。
鄂北、襄東，三國時屬荊州，關羽最後激烈一戰是在襄陽，是在洶湧的襄水上惡戰曹將曹仁、龐德、于禁與徐晃。被稱為軍中關公的張自忠將軍，自幼熟讀《三國》，以關羽事蹟自勵。此時在古荊州地界上作戰，他可曾有過一剎那間的念頭，想到自己自幼時就崇敬的大神關羽？
西元一九四○年五月一日，十五萬日軍向襄河東岸進攻，棗宜會戰打響。
十五日拂曉，張自忠將軍僅率二千餘人截擊由襄陽沿漢水南下的日軍，趕到方家集。為阻敵人南逃，張自忠將軍下令猛烈攔擊行進之敵，向人數比己方多一倍半的日軍衝殺十餘次。日軍傷亡慘重，不解這支中國軍隊何以如此能戰，遂調集重兵五千餘人南北夾擊方家集，企圖消滅這支勁敵，以絕後患。
十六日拂曉，日軍獨立混成第十八旅團以優勢兵力，以炮火集中轟炸張自忠部隊。敵我雙方混戰廝殺，血肉橫飛。八時，鍾祥方面日軍五千餘人趕到，發動猛攻。鏖戰至午時，張自忠將軍身邊僅餘不到千人。官兵士氣旺盛、視死如歸，與敵人展開白刃戰，附近山頭得而復失四次。由於敵我兵力過於懸殊，張自忠將軍被迫退入南瓜店十里長山。日軍以飛機大炮將南瓜店轟成一片火海。
這時西渡漢水，或東撤大洪山，均可脫離險境。部下多次勸其退走。張自忠將軍厲聲拒絕，說：“我奉命截擊，豈有自行退卻之理？”自晨至午，張自忠將軍一直疾呼督戰，午時他左臂中彈，仍堅持指揮。戰至下午二時，張自忠將軍手下只剩下數百官兵。
戰至下午四時，張自忠將軍身邊只餘高級參謀張敬和副官馬孝堂等幾人。張自忠將軍最後一次提到了死，他說：“我力戰而死，自問對國家、對民族、對長官，可告無愧，良心平安！”稍後，張自忠將軍腰部又被機槍子彈擊中，他臥倒在地浴血奮戰。日軍步兵已衝至跟前，多處負傷的張敬高參舉槍擊斃數名日軍，被蜂擁而上的日軍用刺刀捅死。張自忠將軍身中八創，西元一九四○年五月十六日下午四時，一代名將張自忠將軍壯烈殉國。隨張自忠將軍東渡作戰的兩千官兵全部戰死。
【內文摘錄之三】
﹝賽金花說「吳道子」的關公﹞
西元一九○○年八月十四日，八個異族的軍隊蜂擁入北京內城的九座城門。
他們進入血紅色的城牆，經過九座城門附近的八座關帝廟，闖入其中擄掠或者殺人。他們發出槍擊的劈啪聲，聽取我們的祖人臨死前的慘叫，聽取刺刀刺入我們祖人身體時發出的撲哧聲。他們掏出潔白的手絹，厭惡地擦去濺在臉上的鮮血。廟宇裡供奉著我們古老的大神，他曾鼓舞我們的祖人殊死抗爭，以血肉之軀、以原始器械與敵人拼搏，而此時仍未止歇。
現在要談到八座關帝廟中最顯赫的一座：正陽門城樓月城裡的關帝廟。廟中原藏有一幅關帝畫像，據說是大唐時吳道子手筆，被視作鎮廟之寶。晚清的皇帝每去天壇和農壇祭祀，歸來時必到此廟拈香。偶爾，那憂愁的皇帝會命廟祝取出關帝畫像，他長久凝視著，幻想有勇猛如大神的人物顯現，來挽救江河日下的帝國命運。
但是這畫像落到了一個德國兵手裡。他站在血泊和焚燒的廢墟間，圖軸中黃種人信奉的戰神怒視著他，他在剎那間感覺到恐懼。這士兵不敢將畫像據為己有，決定獻給他的統帥、德軍入侵北京的司令官瓦德西。
夜晚昏暗，同樣昏暗的歷史正摻雜進濕黏的慾望，一個婦人款款出場，她是近代著名的妓女賽金花。在混亂的世事中她委身於異族，委身於德國統帥瓦德西，成為中國近現代史上交際花祖母一般的人物。但她卻以這樣的方式，以枕邊之言拯救了為數甚眾的族人。而即便在一百餘年以後的今天，當這婦人的名字映入眼簾，仍然讓我們感到心情複雜。
賽金花曾隨此時已故去的丈夫出使德國，她通曉德語並略能書寫，熟諳白種人僵硬而自以為文明的禮節。她在德國的外交場合結識瓦德西，他記住她華麗的絲綢旗袍，猜度她旗袍下扭動的曼妙胴體。而此時夜晚昏暗曖昧，一切降臨。她在瓦德西的寢室裡橫陳，房間裡浮動香水的氣息，花香的氣息，那白種人的狐臭若有若無。這裡安靜，符合一隻雌獸對短暫安全的渴望，但窗外是黑暗，黑暗中不時傳來的槍炮聲仍使她心驚。門外德國士兵的報告聲令她猛地一顫。
大神的圖軸在桌上一點一點打開，她驚愕地看到了那張威猛的臉。
她緩緩告訴那異族人大神的事蹟，她慣於取悅男人的嬌媚聲音在敘述中變得凝重。她說到他的勇猛，他著名的驕傲，他碩壯的體魄和飄逸的長鬚，說到他沉重而鋒利的大刀，說到他的義薄雲天和恩怨分明，說到他的赴死如歸，說到他死後的英靈，說到他對人民的庇護，千年來人民對他的膜拜，說到連多少朝代的皇帝都是這大神的子民，也說到大神對肉體疼痛、女色和財富的蔑視。她其實也說出了她自己對大神的崇敬，她的羞慚，說出了她因大神是自己族人的驕傲。她像是在說自己的父親，或者一個自己夢想中的男人，因她的話語飽含著情感，她所訴說著的神比真實的人更血肉豐滿，訴說使婦人的臉發出光來，莊嚴而凜然。她看到那異族人的表情漸漸肅穆起來，他臉上充斥著的慾望蕩然無存。他沈默著，突然說：“把畫像送回去吧，我不應該把這樣的圖像據為己有，別人也不能。”
這是真實發生過的事件，它不因筆者對歷史細節的還原而失真扭曲。我們還要談到另外一人，漢名叫焦大衛的David K. Jordan，一個肥胖的美國人。他是美國聖地牙哥加州大學人類學系教授、人類學博士。在和平而人心紛擾的當今，他表述了對我們東方大神的熱愛：“我尊敬你們的這一位大神，他應該得到所有人的尊敬。他的仁、義、智、勇直到現在仍有意義，仁就是愛心，義就是信譽，智就是文化，勇就是不怕困難。上帝的子民如果都像你們的關公一樣，我們的世界就會變得更加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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