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 子
玫 瑰
Roses, Rosas, Nikte, Rosa chinensis
長久以來，紅玫瑰一直都是治療小兒腹瀉的良藥；也常被製成漱口水，用來治療喉嚨痛；如果拿來泡澡的話，則對治療紅疹或皮膚發炎非常有效。美洲的印第安人常會把紅玫瑰的花瓣曬乾、搗成粉末，用來治療感染性的發炎，或噴灑在嘴裡，以減輕喉嚨痛。對中美洲的印第安婦女來說，玫瑰則一直是產後過度出血的有效止血劑。紅玫瑰裡含有丹寧酸（tannic acid），這種收斂成分在很多植物裡都曾發現過。
※註：每一章開頭的植物名稱，通常有二至四個不同語言對它的稱呼，依序為英文俗名、西班牙名、馬雅名，以及拉丁學名。
那年，我在墨西哥的格瑞羅（Guerrero）。在一個滿天星斗、微風徐徐的熱帶夜晚裡，我的一生從此改變了。那晚，我在熟睡中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聽見鄰居麗塔（Dona Rita）在門外叫著我的名字。麗塔是那瓦特族印第安人（Nahuat），已經有七十五歲高齡。當我打開門時，這名患有關節炎的老人幾乎已經趴倒在門階上。一見到我，她上氣不接下氣的說道：「我孫女快生了，快來幫我接生！」
我一聽，嚇得往後退了一步，馬上告訴她，我幫不上忙的，因為我連嬰兒是怎麼落地的都沒見過呀！她對於我這個美國人的生活經驗竟如此貧乏，露出了墨西哥人慣有的驚訝神色。但她還是毅然拉起我的手。就這樣，我麻木地跟著她下了門階，來到了她家。忙了一整晚，我們終於替她的孫女──瑪格麗塔（Margarita）接生了一個健康的男嬰。我高興得快昏頭了，可是麗塔時看起來仍然憂心忡忡的。「事情不太對勁，」她說：「瑪格麗塔流太多血了！」於是，她要我拿著松木火把和一個棕櫚葉編成的袋子，到黑夜裡採一整袋的玫瑰花瓣和玫瑰葉回來。
我傻不愣登的全照做了。回來後，麗塔把花瓣和葉子放進水裡煮滾。等整鍋「玫瑰汁」涼一點時，她便一口一口的餵瑪格麗塔喝，同時把小嬰兒抱來給瑪格麗塔餵奶。八分鐘後，出血停止了。
這個對非西方世界來說極其平常的驚險接生記，從此改變了我一生的命運。我想要知道為什麼玫瑰能救瑪格麗塔一命。麗塔根本無法解答我的疑惑，她只知道紅色花瓣可以讓大量出血停止。多年後，當我知道玫瑰花瓣和葉子裡的收斂成分具有抑止出血的功效後，這才明白當年麗塔為什麼這麼做。
那是西元一九七三年時發生的事。而一九六九年的時候，我就已經離開故鄉芝加哥，並辭去廣告工作，開始追求想要更親近土地的夢想。我帶著小兒子詹姆士（James），先是搬到舊金山，後來又和幾位朋友一同搬往麗塔所住的這座馬德雷山區（Sierra Madre）的偏遠小村，在那瓦特族人的附近開了個農場。
這座村子離最近的公營診所足足有十四個小時的路程，得翻越險峻的山丘和湍急的河谷才到得了，因此那瓦特族人都是靠流傳了好幾千年的古老藥草方子來治病，像是喝藥草茶、泡藥草浴、服用藥草粉末、或是貼藥膏等等。一旦家裡有人生病，他們就請村裡頭藥草知識豐富的長老們，到家裡來治病。
自從那次接生之後，我開始在麗塔和多位德高望重的長老們指導下，認識各種藥用植物及它們的用法。雖然我學得很慢，但心裡卻十分明白：研究植物和疾病治療之間的關係將會是我一生的事業，而且我發現自己手中正慢慢掌握一項治療疾病的法寶。我不曉得這項興趣對自己的未來有何影響，但直覺告訴我：它將能滿足我一直想為上帝和人們做點事的渴望。
西元一九七六年我離開墨西哥，隔年我在貝里斯生下了女兒──克麗斯多（Crystal Ray）。當時，我正在這個昔日稱為英屬宏都拉斯（British Honduras）的國家，經營一座有機農場。克麗斯多兩歲時，我搬回了芝加哥，並在芝加哥的國立推拿治療學院註冊，修習一門為期三年、源自脊椎矯正按摩治療的身體治療法。
在人體實習課程，我認識了格雷‧士洛普夏（Greg Shropshire）。我馬上便和這位長相英俊、雙手漂亮又具有療效的醫護師陷入了熱戀，還沒畢業我們倆便結婚了。
婚後，格雷和我決定再回到貝里斯。我非常想念那裡的熱帶氣候，一年到頭都是植物生長的好季節，而且有著各種深淺膚色的人：土生土長的馬雅人、講西班牙話的中美洲人、來自非洲的格里夫納入（Garifuna）和克里奧爾人（Greole）、簽約為奴的東印第安人、經營樹膠生意的黎巴嫩人（Lebanese），以及後殖民時期才來的門諾教徒（Mennonites）、歐洲人和美洲人等等。
既然想當個藥草師，我們就得住在一個醫療自由，而且傳統療法仍備受尊重的國家。在這方面，貝里斯相當吸引我們。因為當地仍然很重視傳統的藥草師，而且在那裡的「醫療法」裡，用藥草進行治療並不犯法。除此之外，我們也希望讓未滿六歲的克麗斯多在自然健康的環境裡長大：在潔淨的河水裡游泳、吃自家栽種的蔬菜、多多親近野生生命的自然韻律。
於是我們搬回了西貝里斯，並在離瓜地馬拉國境不遠的卡育特區(Cayo District)，買了一塊三十五英畝、瀕臨馬卡爾河的未開發林地。我的好友露西（Lucy）及米克‧弗萊明（Mick Fleming）夫婦，近年則買了八十七公畝的土地。有天他們打電話來告訴我，他家隔壁正好有塊地要出售。聽到這個消息，格雷和我看都沒看那塊地，便決定買下它。
因此當一九八○年詹姆士進入大學就讀後，格雷、克麗斯多和我便出發來到了我們的熱帶新農場。在那裡，我們清除林木、栽種作物，同時在下游六英哩遠的聖伊格納休鎮（San Ignacio）開了一間小小的藥草診所。
第一章
美洲椵樹花
Linden flower, Basswood, Flor de Tilo, Tilia americana
在世界許多地方，椵樹的花朵和葉子都是治療咳嗽、感冒和喉嚨痛的傳統家用良藥。歷代以來，中美洲人對椵樹花和椵樹葉的鎮靜效果評價一直很高。它們泡成茶後，味道相當怡人，是適合小孩、老人和病弱者使用的溫和鎮靜劑。
在我的家鄉芝加哥，現在應該也是炎熱、黏膩的天氣吧！以往這時我都可以吹到來自密西根湖的習習涼風，可是現在在聖伊格納休鎮西大街的我，只能靠馬卡爾湖吹來的些許微風，稍解酷熱。我提著一大袋芒果和木瓜，走出診所來到門廊，望著炎熱、灰塵滿天的街道和熙來攘往的人群。放下袋子後，我用手搧著風，並坐了下來，心裡感到煩燥得很。忽然，思鄉的情緒排山倒海而來。
我很喜歡聖伊格納休鎮。它是西貝里斯最大的城鎮，距離瓜地馬拉的國境只有十英哩遠，可是現在這個小鎮似乎有點變了：不留情的高溫熱得讓人發昏、貝里斯正流行的刺耳搖滾樂震天價響、狹窄又灰塵滿天的街道兩旁開滿了商店、到處是凶惡的癩痢狗和濃烈刺鼻的味道，一切忽然變得好陌生。
格雷、克麗斯多跟我，來到貝里斯已經兩年了。我們那座得划六英哩獨木舟才到得了的農場，正逐漸變成一場噩夢，因為我們必須永無止盡地和雨林對抗，不然它們就會蔓生過度，淹沒我們蓋來住的兩幢茅草屋。我們努力的要把這片泥濘、燒得精光的林地變成一座熱帶農場，可是一切並不如想像中那麼容易。我曾仔細考慮過回芝加哥的念頭，可是現在卡在這種要走還是要留的不確定狀況裡，怎能不讓人心煩意亂。
我不願意離開。我一直覺得應該繼續待在貝里斯，可是我的藥草診所眼看就要維持不下去了。特地從芝加哥買來的藥草，在持續的潮濕下已經開始腐爛，那可是我們賴以為生的東西呀！現在，根本是後繼無援，顯然時間不多了。
我用手掌抵著額際擋住陽光，看到了一個矮小的老人家，正坐在我們放在蔭涼處讓病人等候的長條凳上，看來是個很有教養的人。他很安閒的坐在那兒，很有興味地看著人來人往。他的衣服到處是補丁、污漬，而且破破爛爛的，不過看起來剛洗過。
「您好，老先生！(Buenos días， señor)」我伸出手表示歡迎之意。他驚訝地望著我，好一會兒才恢復平靜，起身握住我的手。這位老人家的身材矮小，站直了還不到我的下巴，但削瘦的身體看起來很硬朗。由於上了年紀的關係，他有點駝背，但舉止和風采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
他把沾滿汗漬的黃色帽子推到背後去，於是我看清楚了他的輪廓，就和卡拉可（Caracol）及提卡爾（Tikal）那些古馬雅石雕上的人很相似。他具有典型的馬雅人側面：長長的鷹鉤鼻、平直的前額、下垂的下唇和朝上看的眼睛。
老人家用雙手握住我的手，親切地笑了開來，看著我不安地說道：「你好，你好！（Mucho gusto. Mucho gusto.）」他粗糙的雙手，讓我不禁聯想起在糾結的藤蔓間熟練地揮刀開路的老道開拓者，顯然他在雨林裡已經待過數十年了。
「你要不要進來坐坐？」我問道，心裡正納悶著他是不是來找我看病的。
「我的朋友去幫人辦點事，要我在這兒等他。」老人家以西班牙語向我解釋。「人家跟我說，我可能會碰到你。據說你對藥草很感興趣，是真的嗎？」他一邊問，一邊小心翼翼地邁著僵直的步子走向診療室的椅子，並握住我伸出去的手，讓我扶他坐好。
我表明自己是個領有推拿師執照的藥草師，並解釋道：「我以藥草、按摩和食療並用的方式治病。」
他緊盯著我身後架子上那些一夸脫大小的玻璃罐瞧：「那些是什麼東西？」
「就是我的藥草。」我回答。「你要不要看看我治病時用的東西？」我拿下一個藥草罐，正準備好好介紹一下藥草學，卻被老人家阻止了。他說道：「先讓我介紹一下自己吧，我叫作艾利希歐‧潘提(Elijio Panti)，住在離這裡不遠的聖安東尼村。我……」
一聽到他的名字，我驚得差點失手把罐子摔落地。我竟然想給中美洲最著名的馬雅藥草師上藥草學！
坊間流傳著各種有關這位馬雅老藥師的傳奇故事好壞參半，像是他神乎奇技的醫術、治癒過的怪病和他曾經從死神魔掌中搶救回無數性命。有人則說他是個老色鬼，喜歡調戲沒戒心的女病人；還有人說他是酒鬼、巫師、魔法師；也有人說他是個會向無辜的人下毒咒的老壞蛋。
流傳最多的，就是他會使用巫術。他們說艾利希歐出生於一個巫醫的家庭，他的父親就是個巫醫，曾施法誘惑了數百個女人，而艾利希歐也會施巫術迷惑那些付錢來治病的女病人。
可是，此時我看著這位老人家溫和的眼睛，實在很難相信他是傳說中的那種惡魔。我想人們可能是誤解了，藥草師常會遇到這種情況，我也曾被人當作女巫，被傳說做了一些怪異的事。
我的三名病人就信誓旦旦的說，他們身上那些不明原因的怪病就是艾利希歐治好的。
我問艾利希歐是否還記得一個腿傷嚴重到整條腿都潰爛了的男人。「他說你救了他一命，他很推崇你的醫術，唐‧艾利希歐。」「唐」（Don）是拉丁美洲人對尊貴老者的尊稱。
艾利希歐抬眉努力地回想，但最後仍只是聳聳肩，表示不知。他說，他記不得了。他看過的病人那麼多，當然不可能記得每個病人的事。
艾利希歐顯然對罐子裡的藥草比較有興趣。他盯著它們直瞧，最後眼光停在架子後的黑暗處。「那又是什麼？」他指著問道。
「那些是北美洲的藥草，是我特地為病人買來的。」我高興地回答著，沒想到這位藥草大師竟對那些少得可憐、正在腐爛的藥草有興趣。「正如你看到的，我們對於怎麼保持藥草新鮮、不發霉，感到頭痛極了。」我補充道。
「那是因為放在玻璃罐裡的關係。」他解釋給我聽：「玻璃罐留住了藥草裡的濕氣，所以才會發霉。」
我大吃一驚。就這麼一句經驗談，便道破了我們在貝里斯的最大難題：就是如何在這遍地潮濕的地方，保持藥草乾燥。我想要謝謝他，可是嘴裡卻只是不住的：「嗯……」
「我都是把藥草切碎，放在太陽下曬乾，然後再把它們放進一個老布袋裡，放在屋子的陰涼角落。」 他提供我這個方法，又補充道：「常常把它們拿出來曬一下，藥草就能保持好幾個月不壞。這個方法我用了四十年，所以我有點經驗。」說著，他滿是皺紋的臉上泛起詭異的笑容。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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