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從一個大風雪的夜晚開始。醫生大衛親自為妻子諾拉接生,卻發現雙胞胎之一的女嬰患有唐氏症。為了不讓妻子面對女兒為心智障礙者的悲劇,大衛以善意的謊言矇騙諾拉女兒已夭折,誰知這個決定從此讓整個家庭變了樣。太太諾拉無法走出失去骨肉的陰影,開始酗酒、外遇,只為了麻木自己都說不清的失落,獨子保羅則得不斷和雙胞胎妹妹的幽靈糾纏,換取父母的一點注意。大衛滿心愧疚不能言說,於是一頭栽進攝影,到處拍攝女嬰、女孩、少女,彷彿要為遠方的女兒留下成長記錄。但是當年在場的護士卡洛琳並沒有按照大衛要求將小女嬰送到安養機構。在開車離去的途中,這位暗戀大衛的護士決定獨自把女嬰養大。她搬到另一個城市,隱姓埋名靠著兼差賺取生活費,用一己之力對抗不合理的教育體制,為女兒打造出一個溫暖有愛的家。這兩個家庭形成了明暗的強烈對比,活著的保羅和「死去」的菲比;物質生活無虞唯獨不能坦誠以對的醫師,困苦艱辛但每分每秒都真誠勇敢的單親媽媽。多年以後,當卡洛琳與大衛重逢,她對他說:「你逃過了很多心痛,但你也錯過了無數的喜樂。」保守秘密的人,被欺瞞的人,渴求父母關愛的孩子,因沒有子女而感到虛空難受的父母,漂泊流浪的人,居住定所的人,書中每個人跟命運掙扎奮鬥著,用力背起人生苦難重擔……
作者簡介:
金‧愛德華茲(Kim Edwards),1958年生於德州,於紐約長大,現為肯塔基大學英文系助理教授,常於各地舉辦寫作工作坊。《不存在的女兒》是她出版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先前著有短篇小說集《火王的秘密》(The Secrets of a Fire King)。金‧愛德華茲是美國各大文學獎項的常勝客,2002她獲得懷丁基金會的懷丁作家獎(Whiting Award),1998年入選海明威文學獎,並曾得過芝加哥論壇報舉辦的倪爾森愛格林獎(Nelson Algren Award)、國家雜誌獎(National Magazine Award)、美國NEA(National Endowment for the Arts)寫作補助、賓州與肯塔基州藝術委員會的寫作補助等等
譯者簡介:
施清真,國立政治大學新聞學士、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大眾傳播碩士、西北大學人際傳播學博士,曾任教於淡江大學、輔仁大學等校,現定居美國,專事翻譯寫作。譯作包含《蘇西的世界》、《接骨師的女兒》、《遺愛基列》、《重返豔陽下》等。
章節試閱
一九六四年三月 II 卡洛琳•吉兒小心翼翼,笨拙地涉雪走過停車場,積雪深及小腿,有些地方還到膝蓋。她抱著紙箱,裡面裝著裹在毛毯中的小寶寶。紙箱本是用來裝嬰兒奶粉試用品,箱外還印著紅色字母和可愛的嬰孩小臉。她每走一步,箱口就被風吹開又合上一次。空蕩蕩的停車場好安靜,寂靜好像源自寒風,在空中擴散,再往外擴延,就像在水中丟顆石頭、冷起漣漪一樣。她打開車門時大雪翻滾,打在她臉上痛痛的。卡洛琳不假思索,盡可能彎著身子保護紙箱,先把箱子推進後座,粉紅色的毛毯悄悄垂落在白色尼龍座墊上。寶寶睡著了,跟一般新生兒一樣熟睡,小臉縐成一團,雙眼只是條細縫,鼻子和下巴微微隆起。卡洛琳心想,你不會曉得的;你那個時候沒搞清楚,以後就沒機會了。卡洛琳為小女孩做阿普伽測試時,給了她八分。
城裡街上的雪還沒鏟除,好難開車,車子打滑了兩次,卡洛琳兩度幾乎要掉頭回醫院。州際公路的狀況較佳,卡洛琳開上去後平穩地前進,駛過萊辛頓郊外的工業區,進入起伏的鄉野,四處可見養馬場,沿途盡是綿延的白色柵欄,在雪地上投下清楚的影子,田野中的馬匹陰沈地站著,厚厚的灰雲滿佈在低垂的天際。卡洛琳打開收音機,在陣陣雜音中尋找電台,後來又把收音機關掉,車窗外世界匆匆略過,一切如常,毫無改變。
她勉強點頭答應亨利醫生這個令人錯愕的請求之後,從那一刻起,卡洛琳就感到自己彷彿是用慢動作朝著地面墜落,等著猛然著地後才曉得身在何處。醫生要卡洛琳帶走他自己的親生骨肉,卻不告訴他太太有這麼一回事,這種要求太荒謬了。但醫生檢查自己女兒的時候,滿臉盡是悲傷困惑,之後似乎失去知覺地緩慢行動,卡洛琳看了內心也為之一動。她告訴自己,他很快就會恢復理智,他只是被嚇壞了,誰能怪他呢?畢竟他在大風雪中接生了自己的雙胞胎,然後又碰到女兒這種狀況。
她加速前進,清晨的景象有如河水從她身邊流逝。亨利醫生接生時冷靜、專注、準確;諾拉•亨利的黑髮在潔白的大腿和龐大的腹部間忽隱忽現,腹部在陣痛下起伏,有如風吹湖水激起的波狀;麻醉氣嘶嘶作響,亨利醫生呼喚她時的聲音細微但緊張,臉上的表情驚恐,讓她以為第二個寶寶一出生就死了。她等著他採取行動,等著他搶救嬰孩,但他沒有動手。她當時想,也許自己應該過去做個見證,日後才能說:沒錯,嬰兒全身泛藍,亨利醫生盡力了,我們兩人都努力過了,可是已經回天乏術了。
結果寶寶哭了,哭聲把她引到醫生旁邊,她看了才知道怎麼回事。
她繼續行駛,把回憶拋在腦後。公路貫穿一片石灰岩,天空逐漸變窄,她開上緩緩隆起的小山丘頂,朝著遠處的河川下坡。寶寶依然熟睡在紙箱裡,卡洛琳不時回頭看看,見到寶寶沒有動靜,感到既安心又苦惱。她提醒自己,寶寶好不容易費勁來到世上,通常會先大睡一覺,這是正常現象。她在想,自己剛出生的那幾個小時,不曉得是不是也睡得這麼熟。只可惜她的父母早逝,沒有人可以告訴她。她母親過了四十歲才生下她,她父親已經五十二歲了,本來早以為會絕後,不抱希望,也無期待,甚至了無遺憾,日子規律、平靜而滿足。
直到卡洛琳出奇不意來到人間,宛如花朵破雪而出,鮮豔盛開。
父母當然愛她,但關愛中帶著掛慮。他們把全副心力放在她身上,還搭配各種膏藥、厚襪子和藥用蓖麻油。在悶熱的夏日,若有發生流行性小兒麻痺之虞,卡洛琳就被迫待在屋裡,躺在樓上窗戶旁的長椅上看書,滴滴汗珠滑過太陽穴。蒼蠅在玻璃窗旁嗡嗡飛舞,還有些死在窗臺上,動也不動。外頭的景物在陽光和熱氣中閃著亮光,鄰家孩子在遠處相互大喊大叫,他們的父母年紀較輕,不太曉得孩子可能感染上疾病。卡洛琳的臉和手貼著紗門,渴望地聽著孩童嬉戲,空氣凝滯不動,汗水浸濕了她的棉上衣肩部及燙平的裙頭。樓下花園裡,母親戴著手套、帽子、穿著圍裙在除草。再晚一點,父親在微暗的黃昏中從保險公司下班走路回家,一進到寂靜、百葉窗緊閉的家中就脫下帽子,外套下的襯衫潮濕又帶著汗漬。
她駛過橋面,車輪發出咻咻聲,肯塔基河在遙遠的下方緩慢流動,昨晚飽滿的精力開始消退。她又看了寶寶一眼。即使不能留下寶寶,諾拉•亨利總想抱抱她吧。
這當然都不關卡洛琳的事。
她沒有掉頭,繼續往前行駛,再度扭開收音機,這次找到了古典音樂電台。
駛離路易斯維爾二十英哩之後,卡洛琳看了亨利醫生用他那靈敏的手寫下的地址。她開下高速公路,這裡離俄亥俄河非常近,山楂樹和朴樹高聳的枝頭因結冰而閃著光芒,路面卻平整乾燥。田野上覆著一層白雪,有白色珊欄圍繞著,柵欄後面馬匹隱秘地在移動,吐氣就噴出團團白霧。卡洛琳轉進一條更小的路,兩旁田野微微起伏,無邊無際。開過約一英哩的寂寥山丘,不久就瞥見那棟建築物。紅磚建築物建於二十世紀初,兩側是比較現代化的低矮側廳,看來不太協調。她沿著鄉間小路往下轉彎,房屋忽隱忽現,然後突然出現在眼前。
她開進環形車道。近看才知這棟老房子需要整修,木頭鑲邊飾條的油漆已經剝落,三樓的窗戶被木板封了起來,三合板木條支撐住破裂的窗玻璃。
卡洛琳下車,腳上還穿著一雙鞋底磨損的舊平底鞋。昨天半夜她一時之間找不到靴子,匆忙中穿上了這雙擺在鞋櫃裡的平底鞋。雙腳一踩上雪堆下的碎石,立刻感到寒冷,她趕快把事先準備好的袋子甩到肩上,裡面擺著尿布和一個裝了嬰兒牛奶的保溫奶瓶,抱起裝嬰孩的紙箱走進屋內。大門兩側是久未擦拭的鉛框玻璃天窗,進去後還有一道毛玻璃門,然後是暗色橡木的門廳。她聞到一股紅蘿蔔、洋蔥和馬鈴薯的香味,四下充滿了熱氣和烹煮食物的味道。卡洛琳遲疑地往前走,每走一步地板就跟著嘎嘎響,還是沒有人出現。木頭地板上面鋪著一長條踩得光禿禿的地毯,延伸到屋子最裡邊的候客室。候客室的窗戶高挑,窗簾厚重。她坐在破舊的天鵝絨沙發一隅,把紙箱緊靠在身旁,靜靜等候。
房間裡熱過頭,她解開外套鈕扣,裡面依然是那件白色護士制服。她摸摸頭髮,這才發現自己還戴著高挺的白色護士帽。昨晚亨利醫生一打電話她就起床,大雪的深夜匆匆穿衣出門,忙到現在才空閒下來。她脫下護士帽,小心折平,閉上雙眼,遠處傳來餐具的碰撞聲和低聲哼唱的聲音;樓上有人走動,響起陣陣回音。半睡半醒間,她夢見母親準備節慶大餐,父親在木工室做活。她小時候總是一個人,有時好寂寞,但她還是記得一些:一條被緊抱著的特別被子,或是腳底下那條繡著玫瑰花的地毯,要不然就是單單屬於她自己的聲響。
遠遠地傳來兩次鈴響。我這兒需要妳,請馬上過來,亨利醫生大喊,聲音充滿緊張與急迫。卡洛琳匆忙趕過去,還用兩個枕頭弄了一張奇形怪狀的小床;雙胞胎的第二個出生時,她拿著氧氣罩蓋住亨利醫生太太的臉,小女嬰來到世界,開動了某種變化。
起了變化,沒錯,想要控制也沒辦法。即使她現在置身在這個寂靜的候客室裡,即使坐在沙發上等待,卡洛琳還是能感覺到世界正在微微變化,不再是一成不變,想來令人不安。就是此刻?她心裡一直重複問自己。這些年來,我等的就是此刻?
三十一歲的卡洛琳•吉兒已經等了好久,等著真正屬於她的生活展開。她雖未嘗對自己表明,但從小她就不想要平凡過一生。那個時刻一定會來到,一切都會改變。當她看到那一刻時,她一定會曉得。她曾夢想成為偉大的鋼琴家,可惜高中時代舞台上的燈光跟家裡練琴時的燈光大不相同,她在強光中怔住了。二十多歲的時候,護校的朋友紛紛結婚生子,卡洛琳也不乏心儀的對象,其中一個黑髮、白皙、笑聲雄厚的男孩子格外吸引她,她夢想著他會改變自己的一生,可是他始終沒打電話來。但她依然夢想有人會出現,改變她的生命。年復一年,卡洛琳逐漸把重心轉移到工作上,卻沒有絕望,依然對自己和未來充滿信心。她不是那種走到半路停下來,搞不清楚自己有沒有拔掉熨斗插頭,家裡會不會燒起來的那種人。她繼續工作,繼續等待。
她也讀書,先是賽珍珠的小說,然後是一切她找得到的,描述中國、緬甸及寮國的書籍。有時讀著讀著竟讓書本從手中滑落,出神凝視著她位居市郊的單調小公寓窗外。她看到自己過著另一種富有異國情調、艱困卻令人滿足的生活,她的診所不大,座落在茂盛的叢林間,說不定靠海;診所的牆要漆成白色的,閃爍著有如珍珠的光澤;患者會在外面排隊,蹲在椰子樹下等待。她,卡洛林•吉兒,將照顧每一個人,治好大家的病;她將改變他們和自己的一生。
滿懷著這種願景,卡洛琳十分熱忱、興奮地申請加入醫療志工團隊,在一個夏末的晴朗週末搭公車到聖路易面試,名列到韓國醫療團的候補名單。但韶光漸逝,醫療團延後了行程,最後整個取消。卡洛琳被列入另一份候補名單,目的地是緬甸。
就在她依然等待通知,夢想著熱帶叢林之時,亨利醫生出現了。
他出現的那天跟平常日子沒什麼兩樣。時值晚秋,正是感冒流行的季節,診所擠滿了人,到處有人打噴嚏和捂著嘴咳嗽。卡洛琳一面呼叫病患,一面也覺得喉嚨深處有點癢。下一位病患是位老先生,名叫魯伯特•狄恩。
他的感冒會在接下來幾個禮拜內愈來愈嚴重,最後轉為肺炎喪命,但此時他正坐在扶手椅上與鼻血奮戰。聽見卡洛琳的呼叫,他慢慢站起來,把手帕塞進口袋,手帕上的點點血跡清晰可見。老先生走到桌邊,遞給卡洛琳一張用深藍色硬紙板裱起來的照片,那是一張黑白、稍微上色的照片,照片中的女人穿著淺桃色毛衣,頭髮稍稍燙捲,雙眼深藍;愛梅妲是魯伯特•狄恩的妻子,過世已經二十年了。「她是我這輩子最愛的人,」他大聲告訴卡洛琳,音量大到大夥都抬起頭來。
候診室外面的門被打開,裡面鑲嵌著玻璃的門隨之嘎嘎響。
「她很漂亮,」卡洛琳說。他的深情與悲傷觸動了她的心弦,令她雙手顫抖,因為從來沒有人用這樣的熱情愛戀著她。她快三十歲了,若自己明天死去,恐怕沒人會像魯伯特•狄恩那樣,過了二十多年依然悼念著她。
她,卡洛琳•蘿倫•吉兒,當然跟這位老先生照片中的女人一樣獨特、一樣值得被愛,但她卻不曉得如何顯露這一點。藝術、愛情甚至工作崇高的使命感都傳達不了她的心意。
由前廳通往候診室的門被推開之際,她正想要鎮定下來。一個穿著褐色斜紋軟呢大衣、手拿帽子的男子在門口猶豫地站了一會,仔細打量黃色的壁紙、角落的蕨藤植物和金屬架上的舊雜誌。他一頭褐髮略帶紅色,臉孔清瘦,表情專注,在評估著什麼。他並不特別突出,但姿態與神情有點與眾不同,沉靜中帶著機敏,願意傾聽,這些都讓他與別人不一樣。卡洛琳心跳加速,全身震顫,感覺又開心又苦惱,彷彿忽然被飛蛾的翅膀掃了一下。他的目光迎上她,她馬上就明瞭;即使在他走過來跟她握手之前,即使在他操著外地口音報上姓名之前,即使在他問口說他叫做大衛•亨利之前,卡洛琳就百分之百確定:她等待多年的人終於出現了。
當時他還未婚,沒有太太,沒有婚約,據她打聽也沒還沒有意中人。當天他在熟悉診所環境,以及稍後的歡迎會上等場合,她都仔細聆聽。其他人忙著說客套話,或是被他陌生的口音和突如其來的笑聲弄得分神,她卻聽出了旁人沒有注意到的:他偶爾提到自己曾住在匹茲堡,大家從他的履歷和文憑中也知道這回事,但除此之外,他從來不提過去。在卡洛琳眼中,這種緘默讓他蒙上一股神秘感,這種神秘感更令她覺得別人都無法像她一樣了解他。對她而言,兩人每次相遇都別具深意,她隔著桌子、檢驗臺以及一具具既美麗又殘缺的病人軀體,好像要對他說:我認識你,我瞭解,我看到了其他人沒看到的。她無意中聽到大夥開玩笑說她愛上新來的醫生,感到又驚訝又害羞,臉紅不已,卻也暗自高興,因為謠言說不定會傳到他耳裡,內向的她肯定不敢表白。
兩人平靜同事了兩個月後,有天晚上,她看見他趴在桌上睡著了,呼吸輕緩而有規律節奏,正在熟睡呢。卡洛琳倚在門邊,頭斜靠著,就在這一刻,她醞釀多年的夢想全部一併出現:她和亨利醫生一起到世界上某個偏僻的地方,他們頭上冒著汗珠,整天工作,手裡拿的器具愈來愈濕滑。夜晚時分,她彈鋼琴給他聽。這台鋼琴可是飄洋過海,順著湍急的河川又穿過茂密的叢林,才運送到他們的住處。卡洛琳沉醉在夢想中出神,等到亨利醫生睜開眼時,她竟然毫無保留、非常大膽地對著他微笑,她從來沒有對別人這麼直接。
他大吃一驚,一下子把她拉回現實。卡洛琳站直身子,摸摸頭髮,喃喃說些抱歉的話,滿臉漲得通紅。她趕快離開,覺得很丟臉又有點興奮,這下他一定知道了,這下他眼中的她,一定就會像她眼中的他。接下來的幾天她對後續的發展期待不已,緊張得不敢和他共處一室。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什麼也沒發生。她並沒有失望,只是放鬆下來,為他遲遲沒有行動找藉口,平靜地繼續等待。
三個禮拜以後,卡洛琳在報紙社交版上看見婚禮的照片。照片中的大衛•亨利夫人名叫諾拉•亞許,正轉過頭來,脖子線條優雅細緻,眼皮微張,就像扇貝一般。
卡洛琳驚醒過來,大衣裡冒著汗。屋裡太熱,她快睡著了,寶寶還在身邊熟睡。她站起來走到窗邊,木頭地板隨之震動,在破舊的地毯下嘎嘎響,天鵝絨布幔垂落到地,看起來這裡以前很久曾是雅緻的莊園。她摸摸布幔後面透明窗簾的一角,窗簾泛黃脆弱,還冒出一堆灰塵。戶外有幾隻牛站在積雪的田野中,到處嗅找青草;一個男子身穿紅色格子花呢夾克,戴著深色手套,正涉雪邁向穀倉,手上提的桶子晃啊晃。
這些灰塵,這些白雪。不公平,一點也不公平!諾拉•亨利憑什麼擁有這麼多,憑什麼過著永遠幸福的日子?卡洛琳被自已深沉的怨恨嚇了一跳,任憑窗簾從手中滑落,然後走出候客室,往有人聲的地方走過去。
她到了一個走廊,日光燈在高聳的天花板上嗡嗡作響,空氣中全是濃重的清潔劑、水煮蔬菜的味道,還有淡淡的尿味。推車嘎嘎響,有些人高喊,有些人低語。她轉過彎,再轉個彎,走下階梯,來到比較新的廳堂,這裡的牆漆成淡綠色,塑膠地板鬆鬆地鋪在三夾板上。她經過幾道門,瞥見裡面有人,這些人的影像如同照片一樣靜止著:一個男人凝視著窗外,臉孔籠罩在陰影中,看不出多大歲數;兩個護士在鋪床,手舉得高高的,白色的床單一下子往上飄起,快到天花板了;兩個空蕩蕩的房間,防水布攤開在地上,油漆罐堆在角落;一道門緊閉。然後是最後一道門,開著,裡面有個年輕女子低著頭,身穿白色棉質襯裙坐在床沿,雙手輕輕交握擱在膝上,她身後站著一個護士,護士手裡銀色的剪刀閃閃發光。女孩的頭髮像黑色瀑布般灑落在白色床單上,露出赤裸的頸背,頸子細長,細緻蒼白。卡洛琳停下來站在門口。
「她會冷,」她聽見自己開口說。兩名女子都抬起頭,坐在床沿的女子有雙大眼睛,暗淡無光。她的一頭長髮已經被剪得亂七八糟,與下巴齊高。
「是啊,」護士說,同時拍掉女子肩上的頭髮,頭髮在單調的燈光中落在床單上,掉在灰色帶著斑點的塑膠地板上。「但非剪不可。」說完便仔細打量卡洛琳縐巴巴的制服以及沒戴帽子的頭。「妳是新來的,還是有事嗎?」她問。
卡洛琳點點頭,「新來的,」她說。「沒錯。」
一名女子拿著剪刀,另一名女子身著棉質襯裙坐在自己散落的髮渣中;日後卡洛琳想起這個畫面,總把它想成黑白的,讓她感到空無與憐憫的畫面。她也不清楚為什麼會這樣。頭髮散落一地,再也接不回去,窗戶透進冷冷的光線,她感到淚水在眼中打轉。另一個大廳中人聲回響,卡洛琳記起紙箱還在候客室的天鵝絨沙發上,寶寶在箱內沉睡,她趕緊回去。
一切都跟她離開時一樣,印著白胖、可愛孩童的紙箱還在沙發上,寶寶的手握成小拳頭擺在下巴旁,依然睡得很熟。菲比,諾拉•亨利在吸了麻藥之前說,若是女孩,就叫菲比。
菲比。卡洛琳輕輕解開毛毯,把她抱起來。她好小,只有五點五英磅,比她哥哥輕,但兩人都是一頭黑髮。卡洛琳檢查一下她的尿布,烏黑黏稠的糞便沾在潮濕的尿布。卡洛琳換好尿布,再把她包回毛毯內。菲比還在沈睡中,卡洛琳抱著她坐了一會,感到她好輕、好小、好溫暖,她的臉這樣小這樣多變,就算是在睡夢中,還是有各種表情如同雲朵般飄過五官。卡洛琳從這張小臉上依稀可以看到諾拉•亨利皺眉的神情,也看見大衛•亨利專心傾聽的神態。
她把菲比抱回紙箱裡,輕輕將毛毯在她的周圍塞好。她想起大衛•亨利帶著倦意,坐在桌前吃起司三明治,喝完半涼的咖啡,然後重新打開診所大門。每個星期二晚上,他總是為那些付不出醫藥費的患者免費看診。星期二晚上候診室滿滿都是人,直到午夜時分卡洛琳下班,累到幾乎腦袋一片空白時,大衛•亨利還在看病。就是因為他有這份善心,所以卡洛琳愛上了他,但他卻忍心把自己的新生女兒送到這種地方;在這裡,有一個女子坐在床邊,髮絲飄落而下,一團團柔柔地掉落在地板上刺眼冰冷的光線中。
這會傷透了她的心,他曾提到諾拉。我不要她傷心。
遠處傳來腳步聲,愈來愈近,一位灰髮、穿著類似卡洛琳的白色制服的女人站在門口。她一臉嚴肅,身材粗壯,行動算是敏捷。若在另一個場合中碰面,卡洛琳說不定對她還印象不錯。
「有事嗎?」她問。「妳等了很久了吧?」
「對,」卡洛琳慢慢說。「沒錯,我等了很久。」
女人氣憤地搖搖頭。「唉,對不起,都是這場雪,我們今天才會人手不足。只不過下了一英吋的雪,整個肯塔基州就癱瘓了。我在愛荷華州長大,實在不知道下點雪有什麼大不了的,不過這只是我個人想法。好了,我能幫你什麼忙?」
「妳是希薇雅嗎?」卡洛琳問,一邊拼命想記起亨利醫生寫在紙條上的名字,但她把紙條留在車上。「希薇雅•派特森?」
女人看來更火大了。「我當然不是,我叫珍娜•曼斯特,希薇雅離職了。」
「喔,」卡洛琳說完就住口,這個女人不曉得她是誰,顯然也沒跟亨利醫生通過電話。卡洛琳手上還拿著髒尿布,這下趕緊手垂下,把尿布藏起來。
珍娜•曼斯特手叉在腰上,盯著她看。「妳是奶粉公司的人嗎?」她問,眼光移到沙發上的紙箱,紙箱上圓圓胖胖的小嬰孩露出無邪的笑容。「希微雅跟那個業務員有些牽扯,我們都知道,妳要也是同一個公司派來的,可以收拾東西離開了。」她狠狠地搖頭。
「我聽不懂妳在說什麼,」卡洛琳說。「我走就是了,」她加了一句。
「真的,我這就走,我不會再來煩妳。」
但珍娜•曼斯特還沒講完。「狡猾陰險,你們這些人就是這副德行,送些免費樣品過來,過了一個禮拜又寄帳單來叫我們付錢。這裡或許是智障人士之家,但管理人員可不笨,妳明白吧?」
「我知道,」卡洛琳低聲說。「我真的很抱歉。」
遠處傳來鈴聲,女人的手垂下。
「限妳五分鐘內滾出這裡,」她說。「滾出去,不要再來了。」說完掉頭就走。
卡洛琳瞪著空蕩蕩的門口,一陣風吹過腳邊。過了一會,她把髒尿布放在沙發旁搖搖晃晃的三腳桌上,在口袋找出鑰匙,然後抱起裝著菲比的紙箱,快步走向簡樸的走道,想都沒想自己在幹嘛。她穿過兩道門,屋外寒風迎面襲來,讓人驚異,彷彿像剛出生的感受般。
她把菲比放進車內,然後開車離開。沒有人要阻止她,其實根本沒人注意到她。卡洛琳一上州際公路就加速前進,倦意好像流水滴下岩石般貫穿全身。剛上路的三十英里,她一直跟自己爭辯,有時還講得很大聲。妳在幹什麼?她嚴厲地自問;她也跟亨利醫生爭辯,想像他額頭皺紋越來越深,兩頰肌肉不住抽動,他只要一生氣就是這副表情。妳在想什麼?他堅持要知道,而卡洛琳必須坦承她自己根本也不知道。
這些對話愈來愈沒勁,她機械性地開著車,不時甩甩頭保持清醒。已經下午,菲比睡了將近十二個小時,再過不久就得餵她喝牛奶了。卡洛琳在絕望中仍希望在寶寶餓了之前能趕回萊辛頓。
她開過往法蘭克福的最後一個交流道,離家只剩三十二英里,這時前面車子卻突然閃起煞車燈。她減速,然後再慢一點,最後幾乎完全停下來。天快黑了,太陽在陰霾的空中露出黯淡的光芒,開上山坡頂上時交通全部停滯,一長串尾燈後面是一道紅光與白光交互閃爍著。前面出了連環車禍,卡洛琳快哭了。油錶顯示油箱剩下不到四分之一的汽油,雖夠開回萊辛頓,但不足以應付突發狀況。看看這個車陣,唉,可能要困在這裡好幾小時,車裡有個小寶寶,她不能冒險關掉引擎,停掉暖氣。
她呆坐了幾分鐘,全身無力。最近的交流道出口在她後方四分之一英里,出口和她之間有一列閃著燈的車陣,她淺藍色的車蓋上冒著熱氣,在薄暮中微微閃爍,溶化了少許雪花。天上又開始飄雪,菲比呼出一口氣,小臉微微緊繃,然後又放鬆,卡洛琳憑著後來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直覺,猛力扭轉方向盤,滑過柏油路開上碎石路肩。她逆向行駛,慢慢倒車開過一列動彈不得的車輛,那種感覺相當奇怪,好像她正經過一列火車:有個女人身穿皮草大衣,三個小孩扮了鬼臉,還有一個正在抽煙、穿著夾克的男人。她在愈來愈暗的天色中慢慢倒駛,停滯的交通就好像結了冰的河流。
她順利倒車到出口。這個交流道通往六十號公路,路旁的樹木上又積滿了厚厚的白雪。上剛開始只有幾棟房子出現在田野上,後來櫛比鱗次,家家戶戶的窗戶都在暮色中散發出光芒。不久後,卡洛琳沿著凡爾賽的主要街道行駛,磚面的商店賞心悅目,她一邊開車一邊尋找能夠引領她回家的指示標誌。
克洛格超市深藍色的招牌高掛在一條街外。這個熟悉的店家,加上明亮的窗戶上貼著各種降價海報,安撫了卡洛琳的心情。她忽然覺得好餓,現在到底是什麼時候?星期六?還不到晚上吧?商店明天都關門,而家裡食物不多,雖然已累到不行,她還是把車開進停車場,關掉引擎。
溫暖輕盈、十二小時大的菲比裹在毛毯裡熟睡。卡洛琳把裝著尿布的包包背上,把寶寶藏到大衣裡,寶寶好小,縮成一團緊貼著她,感覺暖暖的。大風掃過柏油路面,捲起殘餘的積雪,新落的雪花在角落盤旋飛舞。她小心走過泥濘的雪地,生怕跌倒傷了寶寶;而同時也想著,若把寶寶就留在垃圾場旁、教堂的階梯上或是任何地方,其實相當容易,但這個想法稍縱即逝。這個小小生命全由她掌控,她心中湧起深厚的責任感,讓她一陣暈眩。
玻璃門一開,燈光與暖氣迎面而來,店裡擠滿了人,四處都是購物的人潮,大家的推車上東西堆得老高,一個幫顧客裝貨的小弟站在門口。
「我們因為這種天氣才營業到現在,」她進門時小弟提醒她,「再過半小時就關門了。」
「可是風雪已經停了呀,」卡洛琳說,小弟笑起來,亢奮中帶著懷疑。暖氣由自動門上方源源不絕而出,飄散到外面他的臉因此而冷紅。
「妳沒聽說嗎?今天晚上還會有暴風雪,但應該還好。」
卡洛琳把菲比安頓在推車裡,穿過一排排不熟悉的貨架,她不曉得該選哪種奶粉和奶瓶器加熱器。成排的奶瓶上各有不同的奶嘴,還有各式小圍兜,每樣東西都考慮再三。她準備要結帳時,才想到她該為自己買牛奶和食物,也得多買點尿布。顧客人經過她身旁,看到菲比都露出微笑,甚至還有人停下來,把毛毯撥到一旁看看她的小臉。「噢,好可愛!」「多大了?」卡洛琳臉不紅、氣不喘地回說兩週大。「唉,這種天氣妳不應該帶她出來,」一個灰髮的女人告誡她:「老天啊!妳趕快把寶寶帶回家。」
卡洛琳在第六排貨架挑選番茄罐頭湯時,菲比動了動,小小的手猛烈擺動,開始大哭。卡洛琳猶豫了一會兒,然後抱起寶寶和裝了一大堆東西的包包,走到超市後方的洗手間,坐在角落橘色的塑膠椅上,聽著水龍頭的滴水聲。一面把寶寶在她大腿上擺好,從保溫壺裡把牛奶倒進奶瓶。菲比非常激動,但又不知道怎麼吸吮,幾分鐘後才安靜下來,最後菲比終於摸到竅門,喝奶的樣子跟睡著一樣,小手握拳擱在下巴旁,沈浸其中。等到她吃飽、心滿意足了,店裡廣播說即將關門,卡洛琳趕快衝去結帳,櫃檯旁只剩一個收銀員,一臉無聊又不耐煩。她很快付完賬,一手抱著紙袋,一手抱著菲比。走出超市後,店員馬上就關店門了。
停車場幾乎沒車,最後幾部車不是閒置,就是正緩緩駛向街道。卡洛琳把裝了雜貨的紙袋放在車蓋上,先把菲比安頓在後座的紙箱內,此時依稀還聽得見停車場另一頭店員的聲音。雪花四處飄揚,盤旋在街燈投射出光影中,雪下得跟先前差不多,氣象報告經常出錯,菲比出生之前的那場大雪,氣象預測就完全沒有提到。這不過是昨晚的事,可是感覺上好像已經過了好久好久。她伸手到紙袋裡拿出一條麵包,打開包裝拿出一片。她已經一整天都沒吃東西,快餓死了,於是邊嚼邊關上車門,疲累得一心只想回到自己簡整潔的公寓,雙人床上鋪著白色絲絨床罩,每樣東西都井然有序。她繞過車後,忽然發現尾燈還微微亮著。
她停下來瞪著尾燈發呆。剛才在超市裡逛來逛去,還坐在陌生的洗手間裡餵菲比,而尾燈從頭到尾都亮著,照射在雪地上。
她試著發動車子,結果只發出喀答聲。電池早就沒電,引擎連響都沒響。
她走出車外,站在敞開的車門旁,停車場已經沒人了,最後一部車也開走了。卡洛琳開始縱聲大笑,笑聲怪異,連自己都聽得出來。笑聲太大了,聽起來更像啜泣。「我有個小寶寶,」她驚慌大喊。「我有個小寶寶在車裡。」但眼前的停車場靜靜的,超市窗戶投射出的燈光,在雪泥地上印出一個個大大的長方形。「我這裡有個小寶寶,」卡洛琳再說一次,聲音一下子就聽不見了。「小寶寶!」她再一次對著一片沉寂大喊。
一九六四年三月 II 卡洛琳•吉兒小心翼翼,笨拙地涉雪走過停車場,積雪深及小腿,有些地方還到膝蓋。她抱著紙箱,裡面裝著裹在毛毯中的小寶寶。紙箱本是用來裝嬰兒奶粉試用品,箱外還印著紅色字母和可愛的嬰孩小臉。她每走一步,箱口就被風吹開又合上一次。空蕩蕩的停車場好安靜,寂靜好像源自寒風,在空中擴散,再往外擴延,就像在水中丟顆石頭、冷起漣漪一樣。她打開車門時大雪翻滾,打在她臉上痛痛的。卡洛琳不假思索,盡可能彎著身子保護紙箱,先把箱子推進後座,粉紅色的毛毯悄悄垂落在白色尼龍座墊上。寶寶睡著了,跟一般新生兒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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