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破譯張愛玲情感密碼的過程中,重新發現張愛玲,
在發現張愛玲的路途上,常常遇見我們自己。
張愛玲在《小團圓》裡描寫了許多現實生活中可以找到原型的人物。本書透過對照張愛玲的小說人物與生活原型,講述張愛玲愛過的一群人——晚清名臣的祖父、舊式才子的父親、新派作風的母親、剩女姑姑、棄兒弟弟,還有兩任丈夫胡蘭成和賴雅。作者藉由對他們性格、際遇的觀察,走入他們的人生,並以詳實的資料、犀利的文字,還原出張愛玲在創作、情感、思想等方面的幽微真相。
閱讀本書,讀者得以追隨作者的腳步,走訪和理解張愛玲的傳奇一生,現代女性也許還能從中照鑑自我,找到自我。
作者簡介:
閆紅
一九七五年生,現為安徽《新安晚報社》編輯,安徽文學院簽約作家。
一九九○年開始發表作品,著作有《誤讀紅樓》、《她們謀生亦謀愛》兩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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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試閱
胡蘭成:傳奇背後,一地雞毛
人生若只如初見
一九四三年,十月,南京。敲下這些詞,眼前的螢幕也有些恍惚,隔了時間的紗,天地忽然黑白,舊電影的清灰,記憶裡的物是人非,一漾一漾地閃動著,綽約得看不分明。
這部懷舊的電影的第一場,是一個男人坐在院子裡的籐椅上,落葉緩緩下墜,帶得時光也優柔起來,其中一片金色的葉子,落在旁邊茶几上擱著的一摞雜誌上。他隨手抽出一本,封面上題了大大的兩個字《天地》,是一位名叫馮和儀的女士寄來的樣刊,發刊詞也是這位馮女士寫的,他無可無不可地看了,繼續朝下翻,這一篇叫《封鎖》。
他看了一兩段,身子不由自主地坐直了,這個姿勢一直維持到把整篇小說看完,然後又翻回來,重看。他看了一遍又一遍,又向朋友推薦,朋友也說很好,他仍然覺得不足,因那一聲「好」太平淡,可以給所有的事物,而這個小說的「好」,則在一切事物之外。
這個名叫胡蘭成的男子於是寫信跟馮和儀——筆名叫蘇青的編輯打聽,蘇青說,作者是個女子。那句大抒情的感歎就是這會兒冒出來的,胡蘭成說:我只覺得世上但凡有一句話,一件事,是關於張愛玲的,皆成為好。
到底是怎樣一篇小說,讓這個人到中年的男子如此激動?以下是它的內容梗概:
銀行裡的會計師呂宗楨,和大學女教員吳翠遠,都是普通意義上的好人,你把這個好人翻譯成凡人也可以。他們之於對方,原本不過是路人甲乙丙,擦肩而過之際絕不會回頭看上一眼,然而在那個毫無預兆的下午,他們湊巧上了同一輛公交車,然後遇上了封鎖。
「封鎖」,是張愛玲所處的亂世經常發生的形象,電影《色·戒》中,王佳芝暴露之後,坐了黃包車想逃走,但是晚了一步,封鎖開始了,有人扯著根繩子攔斷了街,所有的行人與車輛都得在此之前止步。不知道呂宗楨和吳翠遠遇上的這場封鎖背後,又有怎樣驚天動地的情節,這些並不重要,重要的,正是這場封鎖,給了他們相識的契機。
呂宗楨本來是坐在車廂另一端的,卻一眼瞅見一個不想看到的人,他飛快地挪到後面去,正好就坐在吳翠遠的旁邊。為了讓那個討厭的人知難而退,他乾脆把一隻胳膊搭在吳翠遠身後的靠背上,裝作想尋找一場臨時豔遇。
吳翠遠有足夠的理由反感這突然冒出的輕浮男子,然而她沒有,她的臉上甚至有著忍不住的笑意,這男子的冒犯,讓她覺得自己是可愛的。他開始跟她搭話,獻殷勤,眼角的餘光,卻在瞥另外一個人,那個人果然識趣地走了,從小說中抽身而退,剩下的,就全是呂宗楨和吳翠遠的故事了。
從一開始我們就知道,呂宗楨只是想用這萍水相逢的女人做幌子,他甚至是不喜歡她的,她太白,太規整,跟他太相似,一個「好人」是不喜歡另一個「好人」的,能讓呂宗楨這種「規矩人」激情燃燒的,應該是那種惹火撩人的「壞女人」,可是,既然把戲演開了,就得演下去,就算打發封鎖的時間也好,何況還有另一種刺激——他發現,自己原來也可以這樣的,即使是對一個興趣缺缺的女人「這樣」。
他跟她說自己的家庭,他的妻子如何不同情他,半真半假的——這種情形下的男人都會這麼說吧,但還是帶出心底的一點誠意來了,又說他們銀行裡,誰跟他最好,誰跟他面和心不和,家裡怎樣鬧口舌,他的祕密的悲哀,他讀書時代的志願……無休無歇的話,可是她並不嫌煩。他發現了她的善解人意,她溫柔的美,他看著她的臉,像一朵淡淡幾筆的白描牡丹花,額角上兩三根吹亂的短髮,便是風中的花蕊。吳翠遠的臉紅了,他們戀愛了。
吳翠遠的愛,來自於寂寞,吳翠遠的寂寞,緣於她是一個好女人,她的世界,被一個「好」字包圍著,像那城堡裡的睡美人,必須等待著一個王子沖進來,把潔淨的、無辜的她吻醒。但是王子不來,她也看透這只是個童話,周圍的人還要讓她自欺欺人地把公主扮演下去,她早就不耐煩了。
在公交車上,與一個來路不明的男子邂逅並戀愛,這當然是不好的,但不好的東西更真實、更生動、更有誘惑力,她想聽從心靈的指引,放肆地鋌而走險一回,就像張愛玲曾經寫過的,單車上的少年,沖向人群的一瞬間,突然間鬆開把,人生的可愛,常常就在那一撒手之間,吳翠遠立定心意,要挑釁她爛熟的那個規整的社會。
他跟她要電話號碼,她說得飛快,以此考驗他的愛情,就在他手忙腳亂地掏自來水筆準備記下的時候,封鎖解除了,電車當當地朝前開去了。而呂宗楨一彈而起,就像他最初突兀地出現在吳翠遠眼前一樣,又突兀地消失了。
吳翠遠以為他下車了,自顧自地想像下一步的情節,假如他打來電話——就在這時,她看見呂宗楨遙遙地坐在原先的位子上,原來他沒下車,和吳翠遠的一場戀愛,只是封鎖中的一個插曲,只是做了一個不近情理的夢,夢已經結束,他也該走了。
吳翠遠和呂宗楨,都是凡俗男女,卻不能完全收起渴望傳奇的心,一點點不甘,朝著轟轟烈烈的人生的些微試探,成就了這場電車上的豔遇,然而,當時間的封鎖取消,不再是那樣絕對的暫時,而重新進入無盡的過去與將來時,他們也任憑紅塵淹沒,不做掙扎。
胡蘭成跟呂宗楨相似之處是,人到中年,渴望傳奇,願意在平凡時日裡攪上一些浪漫,但骨子裡是現實的。張愛玲準確地刻畫出了這類男子的情態,胡蘭成激賞的背後,是因他的潛意識,看到了鏡中的自己。
一切就這樣開始了。
江山,美人,蕩子
胡蘭成,浙江嵊縣胡村人,父親是茶葉店裡的幫工,母親是尋常村婦,在他的筆下,父親豁達慷慨而母親平靜和悅,倆人閒時對坐小飲,舉案齊眉的,恰如一對不老的金童玉女。
他這話說得漂亮,但無奈我看多了胡大才子的文字,也形成了一個習慣,撥開華麗字眼,從字縫裡看真相,於是,我看到,他祖上也曾「闊」過,到他父親這裡開始潦倒,家中常年累月地欠債,直到胡蘭成後來做了「高官」(胡蘭成自言)才還清。
艱難生計裡,金童玉女也是要打架的,兩人打得從樓梯上滾下來,胡蘭成說,他的母親惱父親,為著父親家裡的事情不管,到外面去管閒事。說起父親管閒事這一樁,胡蘭成也有點啼笑皆非,說是叫人真不知道怎樣說他才好,因為經常吃力不討好。
比如說吧,一個鄰居打官司,胡老爹跑前跑後,倒貼旅費訴訟費陪人家告狀,好容易打完了官司,那位鄰居的老婆卻不領情,因為一場官司打下來,開銷倒大於所得,那女人就很怨懟,嘀嘀咕咕抱怨個不休,胡老爹聽了也無話,只有默然慚愧而已。
怪哉,胡老爹又沒有占到什麼便宜,分明就是一不計得失的活雷鋒啊,就算愚婦人只顧眼前利益瞎嚷嚷幾句,他也大可以不放在心上,先賢早準備了現成的兩句話: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胡老爹慚愧個什麼勁呢?
如果我們只是把胡老爹看成一熱心腸,那就是把他想簡單了,他的慚愧,是因為想過一把當「人物」的癮。
胡蘭成說,別的為人家講事的人是由鄉紳充任的,一般轎進轎出,魯迅先生的小說《離婚》中,那位調和愛姑離婚事件的七大人,就是個實例,緞子馬褂閃閃發光,腦門上也像抹了豬油似的發亮,更不用說手裡把玩的那件珍貴無比的「屁塞」,成功地隔開了他與普通民眾的距離。所以,他一個噴嚏就能嚇得潑悍的愛姑心臟一停,彷彿失足掉進了水裡一般,熄滅了所有的氣焰。
這種「管閒事」的調和人,實際上是中國鄉村社會民間自治中的一環,由有身分地位壓得住陣勢的人充當,胡老爹對這一形象充滿嚮往之心,雖然沒有金剛鑽,也想攬那瓷器活,於是,這勉為其難的充任總帶了幾分尷尬,但他老人家卻樂此不疲,難怪胡蘭成他娘要跟他從樓上打到樓下來。
這樣的一幕,其實可以入周星馳的電影,一個小人物荒誕的野心與辛酸。
我少年時候喜歡去鄉下,每每見到胡老爹這樣的人物,雖然不無猥瑣狼狽,且有時庸俗得可厭,但他們確實較普通農民更有見識與膽氣,也許外表謙遜,內心卻拿自己吃重,他們的尷尬有心氣和環境不能相容,換一個出身,也許還真能幹出一番事業。
父親骨子裡的這種不安分,用胡蘭成的話叫「蕩子精神」,往往會影響到兒女,讀了幾年書出來,胡蘭成也不像一般的小知識分子,找個糊口的工作,謹小慎微地守著,有一點點辛苦,有一點點委屈,但辛苦著委屈著,一輩子也過完了。
一個「蕩子」的志向要遠大得多,他在杭州郵電局,找到了第一份工作,薪水也尚可,卻憑著年輕氣盛,隨隨便便就鬧翻了,天下如此廣大,世界有無限可能,他一路借錢做路費,由杭州,經上海,還到首都北京做了一陣子北漂,在燕京大學的副校長室弄了份抄寫員的差使,後來又輾轉於南寧、百色、柳州各地,做中學教員。
憑著一股勁,他從浙江鄉下來到外面的大世界,野心時時蠢動,自卑忽而泛起,眼花繚亂的物質生活,傳說中三頭六臂的「人物」,化作風雲萬千,忽然間劈面而來,徑直迎上去的他,是一無所有的。
在燕京大學,他很榮幸地認識了一個名叫卿汝楫的人,此人雖不過是個大四學生,但是追隨李大釗,早早成了一個優秀的革命者。李大釗被張作霖殺害後,此君的處境甚是危險,有事必須出校門時,胡蘭成總是守在身邊,想著萬一遇上什麼事,自己可以挺身相代。
聽上去,胡蘭成有熱忱,大無畏,但我對於其真實性卻很有些懷疑,多年後,他的紅顏知己周訓德受他連累入獄,他也說要挺身而出的,但思慮千百轉,還是以一個無奈的姿勢作罷。起初的激烈,與其說是慷慨,不如說他愛這種戲劇化的姿態,兩條長袖一甩,可以讓自己的激情來得虎虎生風。
在意念中對這卿汝楫的「以身相許」,也有這種表演成分,犧牲小我,成就大業,歷來的舞臺上從來不缺少類似的戲碼,而胡蘭成生平酷愛各種各樣的舞臺腔,弄個什麼,都要拿詩詞歌賦裡的人與事做比,自然願意飾演一把這樣的角色。
另一方面,也有自卑的緣故,浩蕩的江湖裡,他是渺小的,渺小到只有犧牲,才能吸引大眾的眼球。他後來還跟卿汝楫說要刺殺張作霖,簡直近乎大話欺人了,就憑他這手無寸鐵未經訓練的文弱書生,即使張作霖就在眼前,估計也不知如何下手,所以卿汝楫只淡然道,那可用不著。胡蘭成又說,我因佩服他,才沒有捨身。
他到底是否因此沒有捨身且不論,一個初涉江湖的小青年的自卑與野心,在這樣一番心理活動中表現得淋漓盡致。
那些年,他如片羽飛蓬,在世間輾轉,看人眉高眼低,貧困如影隨形。從北京回來不久,他妻子玉鳳死去,留下一歲半的小女兒棣雲,因付不起保姆費,小女嬰患上了奶癆,終葬在了母親身邊。
就是在他出道之後——兩篇社論被《中華日報》賞識,邀他出任主筆之初,口袋裡也沒幾個大錢,續娶的妻子待產,他得充任家庭婦男,洗衣做飯加帶孩子,蹲在後門口的風地裡生爐子,好容易小兒出世,卻患上了肺炎,他到處借貸,一無所獲,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嬰孩來這世上二十天,便殮入小棺木中。
胡蘭成寫到這些,仍然喜歡天上地下七拉八扯,他習慣於粉飾苦難,把自己打扮成苦界中拈花而笑的君子,但真的不痛嗎?我不相信。胡蘭成曾自言年輕的時候,常習慣地默念一個「殺」字,潛意識裡的戾氣。
一開始,他並不是汪精衛的寵臣,豔電發表之後,胡蘭成想了一想,還是決定跟著他。難得「汪先生」對他如此賞識,月薪六十元雖然不多,可那兵荒馬亂的,另謀個生計也不易,胡蘭成並沒有太多選擇。
胡蘭成跟周佛海不同,周當時已有江湖地位,換個地方也有飯吃,吃得好壞而已,做漢奸那是卿本佳人,奈何從賊。胡蘭成則從小地方出來跑江湖,殘羹冷炙,磕磕絆絆,好在臉皮足夠厚,寄人籬下也能「端然」(這是胡蘭成最喜歡用的一個詞,出處在後面有介紹),但總歸是無奈,好容易弄到這麼個位置,老大看上去還很賞識自己,怎麼捨得離開呢?
胡蘭成的跟隨,終於換回老大的恩典,汪精衛給他加薪了,月薪從六十加到了三百六,隔三差五的,還給個一千兩千的「機密費」。汪老大給錢很有特點,喜歡從內室裡面掏出一摞大鈔,甩在小弟跟前,這場景,可以參看《龍城歲月》《旺角黑夜》之類的黑幫片。胡蘭成卻也有他一種解釋,說汪先生這樣給錢方式,透出民間人家對朋友的一種親切,拜託,別在那兒YY了,還真以為「汪先生」拿你當朋友了?汪太太倒是個會說話的,對胡蘭成說,你就當汪先生是你兄長,我是你姊姊,按年齡我也做得你姊姊。胡蘭成當時沒接腔,很有成色的樣子,只是在多年後寫進了回憶錄。
經常看見有人一說起胡蘭成,就說漢奸高官云云,言下之意,倒是張愛玲傍了他,殊不知他聽說張愛玲是一九四三年,兩人相識於一九四四年,這時胡蘭成跟了汪精衛不過四五年,每月三百六,也就是一個金領的水準,加上那一千兩千的,去掉開銷,估計也就剛剛完成原始積累,處於開始脫貧致富奔小康階段。
而這貌似平淡的世間,隱藏著無盡的繁華富貴,文明與智慧的積累,深不可測,又拒人千里,任你已然人模狗樣,它冷冷一瞥,就能把你打回十萬八千里之外,新發跡的人,心裡是沒底的,胡蘭成的所謂高官,在那樣一種不動聲色的高貴面前,馬上還原成一個「死跑龍套的」。而他遇到張愛玲之前,連豔羨都不敢有,因為找不到大門,甚至找不到蹤跡。
遇到張愛玲之後,才開始一切皆有可能。
還沒等他跟張愛玲接上頭,就因為「政見」與汪精衛不和,乾脆「越級」直接勾搭日本人,弄得汪精衛大不滿,把他投進了監獄,後來張愛玲告訴他,那期間,她曾和蘇青去周佛海家去為他說情,胡蘭成後來聽張愛玲說起,連連歎她幼稚,他跟周佛海就不是一派的。
咱就別管漢奸們都有哪些派系了,更重要的是,矜持到以熱心腸為恥的張愛玲,為什麼去周佛海家為胡蘭成說情?按常理推想一下,應該是被蘇青拉去的,但若張愛玲沒興趣,她也不是一個可以為朋友勉為其難的人。
大概是胡蘭成的歡喜顛倒得動靜太大,傳入張愛玲耳中,張愛玲從不隱晦自己的超級自戀,炎櫻諷刺她可以摟著自己的照片睡覺了。胡蘭成也說,別人說她好,無論說中說不中,她總是高興的,現在,一個陌生男人,那樣熱情洋溢地激賞她,想起來就覺得綺麗,外表油鹽不進,內心卻敏感得如絲綿蘸著胭脂,輕易就洇得一塌糊塗的張愛玲,自然更不會無動於衷。
有感謝,也有感懷,她揣著這樣的情緒走入周佛海的家,她不是一個輕易行動的人,所以,那個於史無載的時刻,可以看作這段情事的序幕。
胡蘭成:傳奇背後,一地雞毛
人生若只如初見
一九四三年,十月,南京。敲下這些詞,眼前的螢幕也有些恍惚,隔了時間的紗,天地忽然黑白,舊電影的清灰,記憶裡的物是人非,一漾一漾地閃動著,綽約得看不分明。
這部懷舊的電影的第一場,是一個男人坐在院子裡的籐椅上,落葉緩緩下墜,帶得時光也優柔起來,其中一片金色的葉子,落在旁邊茶几上擱著的一摞雜誌上。他隨手抽出一本,封面上題了大大的兩個字《天地》,是一位名叫馮和儀的女士寄來的樣刊,發刊詞也是這位馮女士寫的,他無可無不可地看了,繼續朝下翻,這一篇叫《封鎖》。
...
作者序
張愛玲是怎樣煉成的
今年春天的某個上午,一如往常被「囚禁」在電腦前,突然接到區號是石家莊的電話,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說,你好,我是張愛玲的堂弟。
我首先是驚奇一下,當然也有點半信半疑,但還是可以想像,幾個月來一直在《燕趙都市報》上開專欄,講述張愛玲的親人們的人生,張家祖籍正是河北,那麼,招來一個「張愛玲的堂弟」,就不足為奇了。
關鍵是,張愛玲的堂弟找我幹嗎呢?雖自認為下筆謹慎且充滿善意,但既有的經驗告訴我,被寫體的感覺,和局外人的感覺,往往差了十萬八千里,局外人覺得無傷大雅的軼聞,在當事人心中,沒准就是諱莫如深的陰影,難不成,這位也是「尋仇」來了?
我還在細細揣度,便聽見那邊熱情的聲音,說,我要謝謝你,謝謝你為我十一叔說了句公道話,我看過的關於十一叔的文字裡,沒有誰提到他是愛張愛玲的,謝謝你看出這一點。
「十一叔」這稱呼,讓我想起《胭脂扣》裡的十三少,那年頭大約都是按照族中排序來稱呼,如今想來,一個交際場合要接觸到那麼多數目字,一定讓人暈頭轉向。不過,這位「十一叔」倒是指向明確,一定是張愛玲的父親張志沂,我曾寫到他和張愛玲之間那千瘡百孔千轉百合的愛,彼此默契的恩怨。
果然,這位來電者,張允儻先生,正是和張愛玲同一個曾祖父的堂弟,張志沂是他的堂叔,他幼年也在上海,六歲那年,和家門裡另外兩位兄弟去張志沂家拜年,每人得了一百塊銀元的壓歲錢,在當時,這是一個不菲的數額。
那是一九四二年,張愛玲早已搬走,他只見到張愛玲的弟弟張子靜,大家都喊他「tan先生」,他始終沒鬧清楚那個「tan」應該是哪個字,隱約感到是個諢號,好像是在嘲弄張子靜的斯文孱弱。
他的印象中,張志沂是個很有才華的人,而堂嬸孫用蕃也不像張愛玲書中描畫得那麼刁惡,是一個溫柔的知書達理的女人,當然,各人有各人的角度,這都無所謂,但沒有人看出張志沂對女兒的那份情感,讓他覺得很遺憾。
他說,張愛玲離去之後,她的房子仍然保持著原有的擺設,誰也不許進去,連對孫用蕃都是禁區,只有張志沂沒事時就會進去坐坐,發上一會兒愣。
張愛玲的文章中曾說,孫用蕃把她的東西都送了人,叫囂著就當她死了,但對於七十二歲老人張允儻先生提供的這個細節,我還是決定采信,他沒有必要對我撒這個謊,而張志沂對女兒的心情確實如此矛盾,他很有可能一方面任由妻子將張愛玲的東西送人,另一方面,又獨留一隅,獨自品味。
一九五一年,張先生最後一次來到十一叔家,卻在巷口看見十一嬸正在賣古董,見到他就說,別去看了,你十一叔現在太慘了!那時,張志沂已經家徒四壁,極度落魄,之後不久,張允儻就搬離了上海。
關於十一叔的往事,張先生就留下這麼些柔和而又恍惚的記憶,他似乎有些抱歉,覺得不能為我提供更多,說族中還有一位張輔合先生,現居鞍山,對張家往事特別知情,還曾編過一部家譜,他告訴了我張輔合先生的電話號碼。
我遲遲沒打那個號碼,主動跟陌生人聯絡,我總有些心理壓力,不知道對方性情如何,手邊是否忙碌,是否願意跟我交流,直拖到初秋,某個早晨,對自己說,好吧,今天一定要打這個電話了。
與張允儻先生的熱情不同,張輔合先生的聲音平穩而從容,說起張家往事,彷彿腦子裡就有一部紀年,不,紀年還不夠,他對那些細節,細節之後的人情世故,亦能娓娓道來,聽他說話,如對這明晃晃的秋天,如觀略略泛黃但韌性依舊的書卷,不由得要屏息靜氣。
談及愛玲父親與姑姑之間的那段官司,張輔合先生道出些內情。按照張愛玲的說法,她祖母死後,她姑姑和父親便跟著異母兄生活,直到張愛玲的弟弟出生,才分了家,各自過活。可是那財產分得頗不公道,核心是一套宋版書的歸屬。張愛玲的父親和姑姑聯手,一道將她伯父告上法庭,原本是個十拿九穩的官司,但最後,張愛玲的伯父贏了。
張愛玲她爸臨陣反戈,撇下妹妹,倒向異母兄,繼母孫用蕃在其中起到一定的作用,說起這樁恩怨又是一堆車軲轆話,不管怎麼說吧,張愛玲伯父張志潛昧下弟弟和妹妹的財產,這一醜惡行為是坐實了。
我曾與一位張氏家史研究者談起這個,他站到張志潛立場上,氣咻咻地說:「幸好沒給他們,不然也是送進當鋪。」他有點意氣用事了,倒是張輔合先生說得清楚。
這批宋版書,原是張佩綸用李鞠耦的嫁妝,從前任舅子那裡買來的,辛亥革命時,舊日的貴族從京城出逃,這批書輾轉落到了於右任手中,看著都沒可能再回來,塵埃落定之後,是張志潛寫了信去要,這批書等於是失而復得,而張志潛功莫大焉。
張志潛向來作風強勢,照顧家人,承擔祭祀,編印父親著作,有典型的家族中老大的做派,他決定留下這些書,既強詞奪理,也自說自話,卻不見得就那麼黑暗骯髒,確實有珍惜父親遺物的緣故,經濟價值倒在其次,上世紀八○年代初,他將書一股腦兒捐獻給了上海圖書館,那是個讓人放心的去處。
雖然這不足以讓我認同張志潛的做法,但對他的形象有所改觀,生活總有源源不盡的層次,須得一層層看下去。
那年,張愛玲「考證」出李家跟寫《孽海花》的曾樸的交情,感到很得意;如今,跟張家兩位老先生談話,能得到這一鱗片爪的細節,我也很高興。它使我穿越張愛玲筆下那清楚決絕的親情世界,看到生活的混沌與豐富,而追問這個,也是張愛玲喜歡幹的。
她的口號是要從傳奇裡看普通人,又從普通人身上看傳奇,她習慣於嚴格地寫實,唯恐有脫離了生活的荒腔走板。只是寫到自己的家族,儘管力作公允,還是難免帶點偏見,我這樣熱衷於探佚,我想她是會贊同的。
而我對於張愛玲的家事如此熱衷,則因為,張愛玲所以能成為張愛玲,才華是一個原因,更重要的,在於她有那樣一個滄桑堆積的家族背景。
她初露崢嶸時,傅雷這麼形容廣大讀者的目瞪口呆,「太突兀了,太像奇蹟了」,後來胡蘭成初讀她的小說,也有似真非真的魔幻之感——她那一手犀利又華麗的文字,實在不像出自二十出頭的女生之手。
不過,天上或許可以掉下一個林妹妹,卻掉不下一個張愛玲,她如此早熟,跟大家族的生活方式有關,人來人往間,成就多少世故人心,我自己就是通過親戚間噪噪切切的閒言碎語開始閱讀理解人生的。她的祖父是晚清名臣張佩綸,曾外祖父是更有名的李鴻章,隨著辛亥革命等一系列變故,昔日的輝煌已經變成「蹉跎暮容色,煊赫舊家聲」的慨歎,但正是那夕陽餘燼,照進張愛玲的字裡行間,如飛金走彩,韻味無窮。
《金鎖記》裡七巧的原型,張愛玲稱作「三媽媽」的,是李鴻章的孫媳婦;《創世紀》裡紫薇的原型,是張愛玲的姨奶,李鴻章的小女兒;《茉莉香片》裡的聶傳慶,很有些張愛玲的弟弟張子靜的模樣兒,《花凋》裡的鄭先生,那個「酒精裡泡著的孩屍」,擺明瞭就是張愛玲的舅舅黃定柱,據說小說出來後,這位舅舅大發雷霆,說,她問我什麼,我都告訴她,現在倒在文章裡罵起我來了。
寫小說的張愛玲,就有這種見佛滅佛的狠勁兒,在旖旎的文字間殺伐決斷,真得用她自己引用過的詩句:靜靜的殺機。
不過,若她的家族,只是作為她擷取寫作素材的自留地,那麼,她跟自己的被寫體之間,總歸是隔了一層,她的家族對她更深的意義是,起頭就影響了她的心靈,她呼吸感知著那種氛圍,形成了自己的身世之感。
父親的溫度和遺少習氣,母親的激進與矯情,姑姑的真實和冷清,弟弟的可愛與軟弱,隨著時代的翻雲覆雨,都推到了極致,張愛玲一路走來,遇見這樣的親人,才有這樣的一個她,和這樣的一些作品。
湯瑪斯.沃爾夫說,每個作家的作品,都是他(她)本人的自傳,我覺得,更準確的說法,應該是他(她)本人的心靈史。回望張愛玲的家事,對於更深刻地理解張愛玲,是有好處的,我夢想通過她的親人,還原一個張愛玲的前世今生——別急著嘲笑我,我也知道是癡心妄想,我哪裡能夠做到還原呢?不過是用我自己的心,照一照罷了。
張愛玲是怎樣煉成的
今年春天的某個上午,一如往常被「囚禁」在電腦前,突然接到區號是石家莊的電話,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說,你好,我是張愛玲的堂弟。
我首先是驚奇一下,當然也有點半信半疑,但還是可以想像,幾個月來一直在《燕趙都市報》上開專欄,講述張愛玲的親人們的人生,張家祖籍正是河北,那麼,招來一個「張愛玲的堂弟」,就不足為奇了。
關鍵是,張愛玲的堂弟找我幹嗎呢?雖自認為下筆謹慎且充滿善意,但既有的經驗告訴我,被寫體的感覺,和局外人的感覺,往往差了十萬八千里,局外人覺得無傷大雅的軼聞,在當事人心中,...
目錄
序:張愛玲是怎樣煉成的
祖父張佩綸:一個夭折的傳奇
多少年後,傅雷在有關張愛玲的評論裡,冷峻得不近情理地說道:中國從來不缺少奇跡,只是大多沒有好下場。張愛玲是否被他說中很難說,但張佩綸,似乎正中這個咒語。不是所有人,經過命運的淬火,都能煉成金剛不壞之軀,有的是焚毀,有的是夾生,張佩綸究竟屬於哪一種?
張佩綸的光輝歲月
過程主義者和目的主義者
李鴻章為啥喜歡張佩綸
就這樣老去
父親張志沂:那千瘡百孔的愛
張愛玲的父母,一個過時得讓人歎息,一個新銳得讓人側目,但正是有了這太舊的父親,和太新的母親,才會誕生如此絕世而獨立的張愛玲。求近之心反弄成疏遠之意,創傷多半是因為愛而不是不愛,當張愛玲和張志沂輾轉於各自的人生路途上時,想到生命裡的那個人,是否各有各的委屈與芥蒂,其間的酸楚難言,倒跟愛情有點相似。
父親是女兒前世的情人
黃素瓊這個湖南人很勇敢
她和他的相互背叛
一場場幻滅連綴成人生
流浪於各自的路途
姑姑張茂淵:做剩女,挺有意思的
張茂淵的一生,有如一杯清咖啡,黑得純粹,苦得徹底,永遠永遠,不在裡面勾兌進去哪怕一丁點兒庸俗妥協的牛奶和糖。喝一次清咖啡不難,難的是喝一輩子清咖啡,喝一輩子清咖啡也不難,難的是將清咖人生進行到底。她的親情可能不那麼溫暖,她的愛情可能不那麼浪漫,但我是如此喜歡她的俯首揚眉之間的那種彪悍。
關於她的愛情故事
「刀截般的分明」與「刻骨的真實」
將清咖人生進行到底
弟弟張子靜:他其實有點怕冷
張愛玲對於弟弟,是有感情的,黃素瓊對這個兒子,也不能說沒有愛,問題在於,愛又如何?她們把自身的清潔,看得比感情更重,因為感情裡會摻進他人的氣味,有一點點的污穢感,當她們發現那黏嘰嘰濕乎乎的「霧數」可能打這裡上身,馬上就換上凜然的表情,步步為營地,避開了。
胡蘭成:傳奇背後,一地雞毛
他倆在一起,太像一幅畫,屏風上的折枝牡丹,鳥啼風語,擺好了放在那裡,看上去很美,而且,用胡蘭成最喜歡的那個詞,叫端然。可是,再美的姿態,擺得時間太長,也會有些累,還悶……那時,她對於未來一無所知,她高估了這個男人的德行,卻低估了這個男人的記憶力。
人生若只如初見
江山,美人,蕩子
是破綻,也是入口
低入塵埃,也是種高傲姿態
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
欠揍表情和誤傷的「板磚」
胡蘭成的《遇仙記》
小周姑娘:桃花處處開
亡妻玉鳳:情路上一枚值得展示的勳章
長頸鹿式的女子
她也曾貪戀泥淖裡的溫暖
他不見得就是她的那杯茶
張愛玲的「剩餘價值」
誰不曾愛過個把人渣
賴雅:愛又如何
張愛玲和賴雅的關係,已經是她感覺到的各種人際關係中,比較完美的一種,他的單純讓她能夠不設防地掏出自己的單純,他的癡愛讓她可以放鬆到放肆,他不可救藥的樂天精神讓貧窮也不那麼難以忍耐,餘生似乎可以就這麼度過,用彼此的一點暖來慰老溫貧。只是,沒有哪一種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她不得不承認,她說過的這些,都是真的。
人在紐約
遇見,在當下
華麗幻影裡的惡作劇
奉子成婚事件
簡單愛
臺灣臭蟲,命運的暗示
生命將近處的悲涼
人生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蝨子
傅雷:時代超人的90度視角
「生活自有它的花紋,我們只能描摹」,張愛玲如是說;」源於生活,高於生活」,這應該是傅雷的文學主張。張愛玲是一個窺視者,探身望一望,最多嘴角掛一抹冷嘲,一切留給讀者去感受;傅雷則是親自上場,讓好人壞人站成兩隊,對這廂金剛怒目,對那廂慈眉善目。
《紅玫瑰與白玫瑰》:佟振保這樣的鳳凰男
即使可以回頭,他大概還是會放棄紅玫瑰,他背負著貧困的陰影,淪落的威脅,母親的眼淚,社會的期望,一個鳳凰男爬蟲類朝主流邁進的全部動力,他無法,重新回過頭去。儘管心裡有那樣一種欲望,轉化成了強大的壓力,使他在奔襲的路途上不得安生。
《色.戒》:王佳芝,人人都愛PS
王佳芝的虛榮在於,妄圖將庸常人生,套入傳奇的劇情,裝作自己是一個有著偉大情懷的人。但是,做革命者,她不是有著堅定信仰的秋瑾,所以會悔恨自己的傻;做癡情女人,她也不是崇拜愛情的小人魚,所以會」犧牲」於一種錯覺。她不過是比著葫蘆畫瓢,來PS,一開始像模像樣,卻終於一個失手,畫虎不成反類犬。
序:張愛玲是怎樣煉成的
祖父張佩綸:一個夭折的傳奇
多少年後,傅雷在有關張愛玲的評論裡,冷峻得不近情理地說道:中國從來不缺少奇跡,只是大多沒有好下場。張愛玲是否被他說中很難說,但張佩綸,似乎正中這個咒語。不是所有人,經過命運的淬火,都能煉成金剛不壞之軀,有的是焚毀,有的是夾生,張佩綸究竟屬於哪一種?
張佩綸的光輝歲月
過程主義者和目的主義者
李鴻章為啥喜歡張佩綸
就這樣老去
父親張志沂:那千瘡百孔的愛
張愛玲的父母,一個過時得讓人歎息,一個新銳得讓人側目,但正是有了這太舊的父親,和太新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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