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善為惡,完全取決於掌控者一念之間。
宛若刀劍弓弩,本身不懂得殺人,殺人的乃是執掌刀劍弓弩那雙手。一門橫波,萬魚逆流,過則為龍,落則身死,
骨如精鐵,頭角崢嶸,微微蒼天,何痛何惜?
黃河古渡口魚龍客棧,三年前掛上的魚龍骨架雖已呈現灰黃,卻依然豎立如昔。驟雨過後因河水水位高漲受困於此的商旅伴隨著酒意談興漸起,或談論當下時政,或藉機探查消息,天南地北無所不包,無意間開始爭論起當年搏殺魚龍之事是否為真,談及此事,掌櫃胡朝宗不禁有所感懷,難掩憤怒之情。
聽聞此事始末,好發議論者甚至敲打酒碗引吭高歌,此時唯有坐在角落裡的一對青年男女,始終沒有受到影響。好似什麼也沒聽到,什麼都事不關己。恍惚間,胡掌櫃發現這一對伉儷的模樣,竟與記憶中某兩張早已經逝去的面孔,依稀相似……。
作者簡介:
酒徒
2016年 中國作家協會網路文學完本作品、未完作品雙料冠軍。
2017年 茅盾網路文學新人獎。
2018年 首屆梁羽生文學獎。
內蒙古赤峰人,男,1974年生,東南大學動力工程系畢業,現旅居墨爾本。其作品擅長運用真實史事,從小處下筆,著眼處往往是前人未曾觸及的視野,以小人物的故事做為開端,結合傳統俠義、愛情傳奇等諸多元素,建構出當時歷史環境的整體風貌,寫實刻畫場景,細膩透寫人物,在歷史小說中推陳出新,有歷史小說裡的金庸如此的讚譽。目前為中國歷史小說界的翹楚,也是中國作家協會首度納入的網路作家。曾擔任網路文學大學導師,走進大學校園演講,培育新一代的文學作家不遺餘力,是目前中國獲獎最多的網路作家。
▌作者其它著作
亂世宏圖套書(全六冊)
亂世宏圖 卷一 訴衷情
亂世宏圖 卷二 永遇樂
亂世宏圖 卷三 點絳唇
亂世宏圖 卷四 兵車行
亂世宏圖 卷五 朝天子
亂世宏圖 卷六 臨江仙(大宋首部曲 完)
大漢光武 卷一 少年遊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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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獎紀錄:
首屆梁羽生文學獎、茅盾網路文學新人獎得主
阿里巴巴文學網、網易國風文學網、愛奇藝文學網
三大網路文學網駐站作家
得獎紀錄:首屆梁羽生文學獎、茅盾網路文學新人獎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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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試閱
地皇三年,大新朝的第十四個年頭已過去了大半,聖明天子的復古改制,也終於獲得了「完滿」成功。雖然老天爺不肯給面子,在春天時就降下了蝗災,地方上,也有許多冥頑不靈之輩打著光復漢室的旗號,攻城略地。但這些都是疥癬之癢,只要聖明天子再多讀幾遍《周禮》,將復古改制再深化一下,問題就會徹底解決。長安、洛陽的肉食者們根本不擔心天災和人禍會動搖大新朝的根本,而其他小地方的鄉下百姓,想擔心也沒資格。所以,在沒受到蝗災波及和「亂匪」洗劫的地區,大夥的日子該怎麼過,還是得怎麼過。頂多是將每日兩餐,改成一乾一稀,女人偷偷朝地窖裡存點兒乾糧,男人在日落後,就將劍擺在腦袋下枕著睡覺,而已。
而那些交通要衝,則和往年一樣忙碌。從早到晚,人來人往不斷。來自天南地北各類消息,也像長了翅膀的麻雀一般,以這些交通要衝處的酒館、客棧爲巢穴,向四下流傳。什麼皇上故意拆散了黃皇室主和金吾將軍的婚事,並且將大司馬嚴尤貶出長安啦;什麼嘉新公牽連進謀反案子,全家被殺啦;什麼太學副祭酒算錯了卦,被皇上申斥,嚇得從樓上跳下來摔斷腿啦;什麼大海邊上有鯤魚上岸,引來海水倒灌入城啦;什麼紫微星冀州一帶白晝出現,引發地龍翻身了;什麼綠林軍三當家馬武馬子張揮師北進,跟仇人岑彭大戰三天三夜不分勝負而去啦……,林林總總,真假難辨,令人聽了之後拍案不已。
地處於黃河古渡口處的魚龍客棧,就是這樣的「麻雀窩」之一。因爲最近剛剛下過一場大暴雨的緣故,水勢太急,大部分渡船都暫且歇業。所以,很多需要過河的旅人,都被困在了客棧裡。而冒死從北岸乘船渡過河來的乘客,也被河水晃得頭暈腦脹,只能先在客棧裡歇息一晚上,等體力重新恢復了之後,才能繼續啓程。
被耽誤了行程的旅人們愁眉不展,客棧老闆胡朝宗,卻心裡樂開了花。常言道,人是鐵,飯是鋼。再吝嗇的旅客,被堵在客棧裡過夜,免不了也要買碗熱水來泡乾糧吃。而一文錢五碗的熱水雖然價格公道,可誰都不可能真的將一文錢切成五瓣花,更幹不出買五碗熱水喝兩碗潑三碗的無聊事情來。所以,望著客棧大堂裡湧動的人頭,他就彷彿看到了一枚枚跳動的銅錢,只要伸伸手,就能將錢全都裝在自己口袋裡頭。
若是有人想憑著胳膊頭硬耍橫,光喝白開水不付錢,胡掌櫃也不怕。將手中算籌朝櫃檯上一摔,立刻就能從櫃檯下掏出驛將的官袍穿戴起來。而先前還對旅人笑臉相迎的夥計們,也立刻能扒開外邊的葛袍,露出貼身兒穿的號衣,瞬間「轉職」成爲驛丁。到那時,先前賴帳的傢伙,需要支付的就不僅僅是白開水錢了,從壓驚費,開拔費,到刀劍衣著保養費,全都得結算一個遍,不將全身上下的錢財掏光,就甭想全鬚全尾離開!
不過胡掌櫃這個人做生意還算厚道,通常不會主動找客人的麻煩。相反,如果哪天心情好了,還會把自己曬的鹹魚乾兒拿一些出來,白送給吃乾糧的客人們佐餐。當然了,客人們吃了鹹魚之後,再想買幾碗老酒壓一下饞蟲,胡掌櫃也不會拒絕。酒錢該怎麼結怎麼結,明碼標價,童叟無欺。
正因爲藏在櫃檯下的官衣能鎮住場面,做生意從來不强買强賣,最近兩年多來,魚龍客棧在黃河渡口,名氣蒸蒸日上。非但無奈滯留在渡口的旅人,喜歡到客棧裡買幾碗熱水或者熱酒佐餐。一些行程安排不太緊張的「大戶」,也喜歡在渡河之前或者之後,在客棧裡停留一到兩個晚上,以解匱乏。
大戶們來魚龍客棧,當然不是爲了白吃胡老闆的鹹魚,而是其他兩個原因。第一,這地方人多,可以從南來北往旅人嘴裡,探聽到對自己有用的消息。第二,這地方有個別處絕對看不到神奇之物,據說摸上一摸,就能帶來鴻運。
那就是,豎在客棧門口做招牌的魚龍骨架!雖然已經被風吹熱曬,弄成了灰黃色,可畢竟是即將躍過龍門的神物所留,即便不像傳說般那樣靈驗,摸過之後,再提筆於骨架下的空白竹簡上寫幾個字,回家時在族中晚輩面前,也能多一些吹噓的本錢。
魚龍骨架,是三年前豎在黃河南岸的。存在的時間,與魚龍客棧一模一樣。客棧掌櫃胡朝宗,自然也是三年前的那個胡驛將。除了肚子比當初大了半尺,臉比當初肥了一寸之外,其他方面幾乎沒任何變化。這三年來,上頭的官員走馬燈般換來換去,他卻依舊是個驛將,職務沒有降低,也沒有絲毫的高升。
事實上,他也巴不得自己不要高升。守著一個日進數百錢的魚龍客棧,既不用看上司臉色,又不用昧著良心,這麼好的差事,天底下哪裡還有第二個?若不是還需要驛將這個身份,對付稅吏和地痞流氓,胡朝宗甚至連官服都不願意再繼續穿。
守著黃河看了一輩子驚濤駭浪,他也算多少開了竅,這大新朝,快他娘的玩完了!與其趴在注定沉沒的爛船上做升官發財的美夢,還不如蹲在岸邊繼續看風景。
「一門橫波,萬魚逆流,過則爲龍,落則身死,骨如精鐵,頭角崢嶸,微微蒼天,何痛何惜?」有個書生剛剛喝過半罈子老酒,提起筆,在魚龍骨架下面特意爲旅人預留的竹簡上,潑墨揮毫。
他的書童,則將自家老爺的新作,以最響亮的聲音念了出來,唯恐周圍的旅人們聽不清楚,讓如此「神作」被埋沒在周圍那如小山般的竹簡堆中。
「好詩,好詩!」周圍的旅人們正閒的無聊,陸續開始撫掌。
「當年刑天與黃帝相爭,戰敗被砍去頭顱,卻死不瞑目。以乳爲目,以肚臍爲口,繼續持干戚朝天而舞。此魚躍龍門失敗,卻立在岸上,頭朝蒼天,骨架不倒,也算有刑天幾分遺韵!」剛剛題完了詩的書生,聽有人給自己捧場,立刻主動將自己想表達的主題說了出來。
撫掌聲更爲激烈,衆旅人甭管聽懂聽不懂,都毫不吝嗇地,給與書生鼓勵,以期待書生賣弄完了文彩之後,能再排出幾枚大泉,替所有人都把帳結掉。
但是,也有酒客特別愛跟大夥對著幹,竟然敲了幾下桌案,大聲反駁道:「詩寫得怎麼樣,某家聽不懂。但把此魚比作刑天,可就太胡扯了。據某所聞,此魚當年還活著的時候,專門潛在水中擇船而噬,不知道壞了多少無辜者的性命?後來虧了有六個大俠跳進水中,與這惡魚鬥了三天三夜,才生生累死了牠,將牠的屍體拖上了河岸。」
「你胡說,能在水裡待三天三夜,那還是人嗎?」書生的興頭被掃,立刻勃然大怒,瞪圓了眼睛,厲聲呵斥。
其他旅人也覺得酒客的醉後胡言亂語太煞風景,紛紛給書生幫起了腔:「是啊,這魚身具龍神血脈,凡夫俗子怎麼可能殺得死?」
「凡人屠龍,那還不得惹得老天爺大怒?」
「以訛傳訛,肯定是以訛傳訛。分明是沒躍過龍門,不甘而死,屍體被幾個膽大包天的傢伙撿了上來,詐稱是他們殺了魚龍,騙取地方上賞錢!」
「對,肯定是騙子。這年頭,騙子滿地,專門找……」
「住口!」忽然間,櫃檯上爆起一聲斷喝,打斷了所有人的議論。衆旅客驚愕的扭頭,只見客棧掌櫃胡朝宗,猛地從櫃檯下掏出官帽,狠狠套在了自家腦袋上,「本官當年,親眼看到這魚怪被六位少年英雄所殺,你們所說的賞錢,人家也沒拿一厘一文。若不是他們下河拚命,哪有你們今天坐在客棧裡喝酒賞魚骨頭的清閒?爾等不知道感激也倒罷了,卻拿自己的齷齪心思,來推測英雄,究竟是哪裡來的臉皮?」
若是換做平時,無論旅人之間發生什麼爭論,胡掌櫃概不參與,也不准手下的夥計們參與。既然拿了魚龍骨架做生意,就一定要保持龍骨的神秘性,如此,大夥賺錢才能賺得更長久。可今天,他卻寧願冒上錢不能繼續賺的危險,也不想眼睜睜地看著,有人朝當年斬除魚怪的少年恩公們頭上灑汙水。
「就是,自己是個窩囊廢,眼睛裡就容不下任何英雄!撿個魚龍屍體?有本事,你下水去撿一個給大夥看?」早就忍無可忍的夥計們,也都翻了臉。丟下酒碗,酒罈,開始從桌子下掏傢伙。
與胡驛將一樣,他們心裡,也始終念著六位少年的恩。特別是後來聽說六位少年,都死於太行山中的消息之後,更容忍不下,有人再詆毀破壞恩公的形象。雖然,雖然六個少年未必記得他們名字,在「黃泉之下」,也看不到他們今日的作爲。
衆旅人正說得高興,哪裡想到胡掌櫃會突然翻臉,一個個頓時又羞又惱,氣喘如牛。而那最先挑起事端的書生,卻是個老江湖。見雙方馬上就要衝突起來,連忙收起了怒容,大聲謝罪:「哎呀,還真的是英雄屠龍!怪我,怪我!平素出門少,見識淺了,難免胡言亂語。這位官爺,各位公差,息怒,息怒!各位父老鄉親,也別認真。千錯萬錯,都是我一個人的錯。今晚大夥兒所有酒水錢都算在我身上,該給夥計們的辛苦錢也加倍,全算我的,大夥天南地北能聚在一起都是緣分,沒必要爲一點小事兒生氣!真的沒有必要!」
「萍水相逢,怎好白吃你的酒!」衆旅人出門在外,原本也不願意多惹事兒,既然有了書生給的臺階,趕緊迅速往下溜。
「可不是麼,幾乎話而已,犯不著認真!」
「算了,算了,都是無心之失!」
……
胡掌櫃和他麾下的弟兄們,卻依舊憤怒難平。撇了撇嘴,陸續說道:「辛苦錢加倍就算了,免得說出去後,讓人覺得咱們是在欺負你!但給那魚精爲讚的話,切莫再提!牠不配!當年受害者,也還沒都死絕。」
「就是,那魚精活著的時候,日日以過河的行人爲食。如今牠死了,你們反而來給牠作詩,真不知道良心長在了哪邊?」
「就是,就是,想顯擺文彩,你倒是給那幾個殺了怪魚的英雄寫上幾句啊,你又不是魚的孫子,憑什麼替妖怪說好話!」
……
那書生自知理虧,所以也不還嘴。只是笑呵呵地作揖賠罪。待掌櫃和夥計們的氣都消了,才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地解釋道:「各位勿怪,我一個外鄉人,哪裡對這黃河古渡口的事情,知道得像你們一樣清楚。見到那魚的骨架甚是巨大,難免驚爲神物。又見貴號名叫魚龍客棧,就以爲此魚曾經施惠兩岸……」
「牠如果曾經施惠人間,我們還會讓牠的骨頭被日曬雨淋?」胡掌櫃狠狠瞪了書生一眼,沒好氣地說道。
「我們拿魚骨頭架做招牌,是要牠贖罪!你以爲世人皆像你們這些讀書的一樣沒良心?」衆夥計也撇著嘴,冷嘲熱諷。
話雖然說得損了些,但書生始終笑臉相迎,大夥也不好真的贈之以老拳,所以駡過之後,也就各自又去忙碌,沒心思再跟此妄人糾纏不清。
但是那書生,卻被胡掌櫃和夥計們的激烈態度,勾起了好奇之心。像隻聞到肉味的狗一樣,跟在胡掌櫃身邊,轉來轉去。直到把胡掌櫃轉得又豎起了眼睛,才終於停住腳步,帶著幾分討好的味道詢問:「這位官爺,您,您剛才說有六位少年英雄跳到黃河裡,跟那怪魚鬥了三天三夜……」
「不是六位,是五位,四男一女,老子剛才都被你們氣糊塗了。」胡掌櫃將算帳的竹籌再度朝櫃檯上一拍,氣哼哼地回應,「也沒有打上三天三夜,要真打那麼長時間,餓也餓死了,哪有力氣打架?總計也就打了小半天而已!但你也別覺得少俠們很容易就斬殺了妖怪。在那之前,怪魚已經爲禍多年,兩岸官府都制牠不住,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牠爲所欲爲。」
「哦,這麼厲害,那幾個少俠莫非都身負絕技?或者師出名門?」書生聽得心癢難搔,一邊大聲讚嘆,一邊繼續刨根究柢。
「不身負絕技,怎麼可能除得了妖怪?」胡驛將存心想要替恩公正名,忽然把聲音加大了數分,清楚地回應,「至於是不是師出名門,我就不清楚了。我只知道,他們都是太學生。那次出來,是從長安押運物資去冀州救災的。當時冀州鬧了鹽荒,他們心懷百姓,不肯繞路而行,直接撑船衝進黃河中,將那怪魚喚了出來,陣斬於水面。」
「我的娘咧,居然敢主動衝進河裡跟水怪叫陣!」一個河北口音的漢子驚呼道,「這膽子,豈不是比芭斗還大!」
「此乃大勇。」先前跟書生爭執的酒客,大叫著拍案,「心懷拯救蒼生的大義,所以無所畏懼,偉哉,偉哉!」
「義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另外一個旅人也拍打著桌案,大聲附和。
客棧裡的氣氛,頓時一變,很多人加入進來,七嘴八舌地誇讚當年那五個少年英雄的大義大勇。更有甚者,乾脆用筷子敲打著酒碗,引亢高歌,彷彿不如此,不足以表達對傳說中的英雄那份敬意一般。
唯有坐在角落裡的一對青年男女,始終沒有受到感染。好像什麼也沒聽到,什麼都事不關己,偶爾低著頭互相說幾句話,也把聲音始終限制在僅有彼此能聽見的幅度,唯恐打擾了周圍的熱鬧。
「來,來,來,上酒,上酒,爲那當年的五位英雄,浮一大白。帳算我的,大夥一起飲盛!」書生肚子裡詩興大發,卻一時半會兒寫不出更好的句子,乾脆直接以酒相代。
「那怎麼使得?!還是各自付各自的好。」衆旅人紛紛辭謝,但耐不住書生熱情,一個個很快便接了夥計送上的酒水,喝得個興高采烈。
胡掌櫃見書生知錯就改,心中對此人頓時生了幾分好感。立刻命令夥計,從廚房又撕了幾條乾鹹魚,免費送給大夥佐酒。衆旅人有酒有菜,喝得更加痛快,不多時,就有人酒意上了頭,舌頭開始不受控制。
「掌櫃的,不是我吃人嘴短。剛才分明是你沒及時告訴大夥,怪魚曾經襲擊旅客。反倒怪我們不通情理,只誇魚怪不誇殺了牠的英雄。」一個分明喝得臉色赤紅,卻非得强裝清醒的漢子,大聲叫嚷。
「我是怕嚇著你們,明天沒膽子過河。」胡掌櫃肚子裡火氣已經全消,不想跟一個醉貓計較,笑了笑,大聲打趣。
「嗤,走南闖北之人,怎麼可能被如此小事兒嚇倒。」紅臉漢子撇撇嘴,七個不服,八個不忿,「你要是真心感激那五個英雄,就應該在魚骨頭旁,給他們五個人塑像,然後把他們當日的義舉編成故事,每天人多的時候出來講一次。保管咱們聽了,不會替那怪魚說好話,並且還要主動把幾位英雄的名姓四下傳播。」
「是啊,是啊,胡掌櫃,你爲何光擺個魚骨頭,不給英雄們塑個像呢。照理,他們立了這麼大的功勞,朝廷應該行文各地以示表彰才對,怎麼我們以前從來沒聽說過這事兒,也沒聽說過他們的名姓?」有人接過話頭,大聲補充。
胡掌櫃的臉色,以大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暗。半晌,也沒有再做一句回應。最後,搖了搖頭,嘆了口氣,走到屋子角,自己拎了一罈子老酒,大口大口對著嘴巴狂灌。
「怎麼了,莫非是有人竊據了他們的功勞不成?」書生的感覺非常敏銳,立刻從胡掌櫃的表現上,看出了事情反常。
「估計是了,這年頭,什麼怪事沒出過?唉!」其他旅人臉上的笑容也迅速變冷,搖搖頭,長吁短嘆。
「要是只竊據了他們的功勞,還算好了!」胡掌櫃用手抹了下嘴巴上的酒水,咬牙切齒,「他們秋天時過的黃河,說是趕時間去冀州賑災,結果才入了冬,太行山那邊就傳出了消息,有一支運送精鹽的隊伍,遭到了土匪堵截。連押車的官兵帶趕車的民壯,沒逃出一個活口!」
「啊——」衆旅人打了個哆嗦,額頭瞬間冷汗滾滾。
經常走南闖北之人,當然知道太行山的凶險。可盜亦有道,土匪爲了避免涸澤而漁,通常只會讓商隊交出兩到三成的貨物做買路錢,很少將一支商隊中所有人都斬盡殺絕。而一旦大開殺戒,要麼是受了其他人背後指使,要麼跟商隊中某個領頭者有過不共戴天之仇。
幾個從長安來的太學生,當然不可能跟太行山裡的土匪有舊仇。那樣的話,答案就非常明顯了,有人花費重金買通了山賊,讓他們豁出去商路徹底斷絕,將五個剛剛離開校門沒多久的年輕學子,葬送在了太行山中。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一個都跑不出來?胡掌櫃,胡掌櫃先前還說他們武藝超群,連魚怪都能殺掉!」只有請大夥吃酒的書生,因爲隔行如隔山,沒想清楚其中彎彎繞,兀自皺著汗津津的眉頭,喃喃質疑。
「那魚怪只有一頭,而山賊,卻是成千上萬!」胡掌櫃滿臉悲憤,又灌了自己幾大口酒,繼續低聲補充,「況且,出手的還未必是山賊!附近上下百里,只有這一個渡口,在他們渡河之前,還有人帶著百十名家丁,用牛羊賄賂了怪魚,大張旗鼓地乘船而過,胡某人可記得一清二楚!」
「你是說,有人帶著家丁公然與山賊勾結,截殺朝廷命官?」書生的臉色立刻變得無比嚴肅,站直了身體,低聲追問。
「我什麼也沒說,我只是說,看到有人帶著家丁朝太行山去了。結果他們沒回來,恩公也沒回來。」胡掌櫃激靈靈打了個哆嗦,鐵青著臉搖頭。
「原來如此!」書生憤怒地以手指敲打桌案,發出一連串的沉悶的聲響,「那五名學子姓甚名誰,你可記得清楚?」
「當然!」胡掌櫃將酒罈子朝桌案上一丟,大聲回應,「帶頭的姓劉,單名一個秀字,大夥都稱其爲劉均輸。另外三名男姓少俠,分別喚作鄧奉、朱祐和嚴光。那名女子,應該是劉秀的未婚婆娘,姓馬,大夥稱他爲三姐,或者三娘子。」
「那提前幾天,帶著家丁過河的人呢,你可知道他們是誰?」書生皺著眉頭,將五個名字努力記在心中,然後繼續大聲詢問。
「掌櫃,柴禾,柴禾不夠了!」一名夥計衝上前,拖著掌櫃的胳膊,用力朝後廚扯去,「你趕緊看看,柴禾不夠燒了,真的,再這樣下去,明天就得吃夾生飯。」
「柴禾不夠燒,你們不會自己去砍?」胡掌櫃不知道今天是受了刺激,還是喝酒喝暈了頭,居然連如此明顯的提醒都沒聽出來,一晃肩膀甩開了夥計,然後大聲向書生回應:「叫什麼,我不知道,但是知道他們都姓……」
「掌櫃,掌櫃,鍋漏了,漏了!」又一名夥計匆匆上前,拚命用話堵胡朝宗的嘴。
胡朝宗今天卻徹底豁了出去,一巴掌推開夥計,大聲嚷嚷:「滾,自己去想辦法。當年山頭讓老子裝啞巴,老子看在俸祿的份上,不得不從。如今朝廷都一年多沒給老子發俸祿了,老子還替它遮哪門子醜?過河的那倆王八蛋,都姓王,叫什麼我不知道,但是一個排行二十三,一個排行二十七,是如假包換的長安口音。他們帶著那麼多明晃晃的兵器,肯定不是去太行山剿匪。老子當時就懷疑過他們,後來直到恩公們出了事兒,才終於明白過幾分味道來。」
原來又是長安王家人,書生楞了楞,身上的不平之氣,頓時消失得乾乾淨淨。其他旅人,也紛紛搖頭,隨即抓起酒碗,大口狂飲。恨不得立刻將自己灌醉,也暫且躲入夢鄉,暫時不看這世間汙濁。
人的膽子大小,這會兒立刻就表現了出來。當所有人都嘆息著開始買醉,先前跟書生爭執的那些酒客,反而推開了手邊陶碗。笑了笑,大聲道:「這就清楚了,英雄除得掉水怪,卻過不了長安王家這道鬼門關。怪不得近年來,各地百姓揭竿而起,綠林、赤眉、銅馬攻城拔縣,勢如破竹,原來有本事的才俊,都被王家自己殺乾淨了。剩下全是些窩囊廢和馬屁精,當然被義軍揍得屁滾尿流。」
「是極,是極,朝廷對不起英雄,現在不知道可否後悔?」
「後悔個屁,他們都住在長安城裡,義軍一時半會打不過去!」
「早晚會打到,長安城裡,可不産糧食。」
大部分旅人,對朝廷早已徹底絕望,加上恨他們黑白不分,七嘴八舌地詛咒。
「可那義軍,殺起人來,也絲毫不手軟。搶錢搶糧,刮地三尺,比官府沒强哪去!」也有人在旁邊大聲感慨,恨世道太亂,前腳送走了老虎,後腳又迎來了狼群。
「那不一定,赤眉和銅馬軍的確走到哪搶到哪,可綠林軍,據說軍紀十分嚴明。」立刻有人免費爲義軍張目,大聲在旁邊反駁。
「即便赤眉軍,也比官軍强許多吧。我在路上聽人說什麼,『寧逢赤眉,不逢太師。太師尚可,更始殺我。』這太師指的便是王匡王太師,更始就是更始將軍廉丹。這句話是說,赤眉是山賊土匪不假,但他們最多就是搶點東西而已,而朝廷派來的王太師和廉將軍可就不一樣了,但凡他們經過的地方,那都是人頭滾滾,血流成河。」
話匣子一打開,跑題是再正常不過,幾乎眨眼之間,對義軍紀律的指控,就變成了對官軍的聲討。
「是啊,是啊,赤眉那夥人,都是活不下去才起來鬧事的苦哈哈,在我們老家那邊,聲勢浩大。但鄉里鄉親的,他們也不好把事情做得太絕。」一個操著曲阜口音的旅人,搖著頭大聲感慨,「而官兵就不同了,都是些外鄉人。抓不到赤眉軍,卻急著向朝廷交差,砍百姓的人頭來冒充赤眉,是常有的事情,幾乎每天都能聽聞。」
「可不是嗎?河東那邊,也是一樣。」只聽剛剛從黃河以北過來的旅人,嘆息著大聲附和,「說是防範銅馬軍,實際上銅馬軍根本沒過太行山。然後官兵就開始讓地方助糧助餉,誰敢不給,立刻扣一個通匪的罪名。」
「再這樣下去,就不怪大夥投靠綠林了。」一個操荊州口音的旅人,立刻大聲接過話頭,「至少他們比官軍講道理,並且看起來能成事。去年,綠林軍大敗了荊州牧,今年初,他們又火速攻入了南郡、南陽和平林,三支隊伍遙相呼應,直打得朝廷的軍隊節節敗退。如此下去,用不了五年,也許這大新朝的江山就得換……」
話說到一半兒,他忽然又意識到胡掌櫃是個官員,匆匆打住。但衆人已經皆知他真正想要說的是什麼,紛紛低下頭,竊笑不止。
「放心,老子就是個驛將,才不會把手伸到綉衣使者的一畝三分地兒!咱們這種不上檯面的館子,也沒有綉衣使者願意光顧!」胡掌櫃被笑得好生尷尬,搖搖頭,大聲承諾。
話說得雖然滿,他卻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在客棧內迅速掃視。結果,不看還好,一看之後,額頭上頓時冒出了大顆的冷汗。
他發現,就在客棧的角落裡,有一對青年男女,跟周圍衆人的表現格格不入。先前自己光顧著招呼書生、酒客和一衆旅人,根本沒多餘的精力放在這對小夫妻身上。而現在,卻忽然注意到,這一對伉儷的模樣,竟與記憶中某兩張早已經逝去的面孔,依稀相似。
地皇三年,大新朝的第十四個年頭已過去了大半,聖明天子的復古改制,也終於獲得了「完滿」成功。雖然老天爺不肯給面子,在春天時就降下了蝗災,地方上,也有許多冥頑不靈之輩打著光復漢室的旗號,攻城略地。但這些都是疥癬之癢,只要聖明天子再多讀幾遍《周禮》,將復古改制再深化一下,問題就會徹底解決。長安、洛陽的肉食者們根本不擔心天災和人禍會動搖大新朝的根本,而其他小地方的鄉下百姓,想擔心也沒資格。所以,在沒受到蝗災波及和「亂匪」洗劫的地區,大夥的日子該怎麼過,還是得怎麼過。頂多是將每日兩餐,改成一乾一稀,女人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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