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極夏彥公認,「百鬼夜行」系列官方同人誌《薔薇十字叢書》第一彈。
★舉世無雙、絕無僅有的破天荒偵探──榎木津禮二郎,挑戰棧敷童子誕生之謎!
不甘寂寞的破天荒偵探榎木津禮二郎,
從關口巽的「弟子」天城口中聽到傳言,
據說電影院裡有棧敷童子而讓生意興隆。
滿心想看真正妖怪的榎木津前往電影院,
見到的卻是天城美麗胞妹的冰冷屍體。
天城的父親驟逝後,
為八名子女留下八間電影院的遺產,
卻是一場腥風血雨的開端。
面對年少繼承者的殺人事件與棧敷童子誕生之謎,
京極堂、榎木津、關口三人,如何讓一切完美落幕?
© Teiko Sasaki, Natsuhiko Kyogoku 2015
作者簡介:
佐佐木禎子
Teiko Sasaki
主要作品包括「恐怖小說作家‧宇佐美右京他力本願的日子」系列、「狼人傳說的聖代店」系列等書。
喜歡關口、榎兄和木場大爺。
譯者簡介:
柯璇
政治大學日文系畢,曾至日本宇都宮大學交換留學一年。平時以收看日劇、日綜及閱讀日文小說為樂,特別愛好作家東野圭吾的作品。目前任職日商,為日語口筆譯兼職工作者。
章節試閱
我一直記得城市燃燒的味道。
天空彷彿夜幕被掀開一般明亮閃耀。燃燒彈引線上的火燄畫出一道道軌跡,最後如枝垂櫻般流瀉而下。我正往防空洞的方向跑著,突然,周遭空氣「轟」的一聲發出巨響。灌注全身的風熱得像皮膚被火烤,整個人被強風壓制住,我抬頭想看看究竟發生什麼事。
在空中炸裂的燃燒彈碎片四處飛散,變成粗糙又殘酷的凶器,刺進了逃跑中的父子背後。
被毆打、被切割,倒地後火焰就追了上來,瞬間四周便被大火完全覆蓋。
不可思議的是,當時的氣味直到現在都揮之不去,殘留在我心中。
傷者、樹木、泥土和水泥合為一體燃燒著。不斷冒出的濃煙,體積愈來愈大,吸走本來應該存在的生命,如同變化形狀的詭異藝術品,煙霧的顏色深淺層疊著膨脹。
遠方烈焰形成的火柱從地面直達天空,連成一線。
徬徨的我,視野被黑煙籠罩,甚至連遠處的橙色火燄也無法看見。
我用左手拭去眼角滲出的淚水,尋找著該逃往何方,不知該何去何從。
幾年後,我看到一些書面資料將東京大轟炸當時的情況形容為火海,但比起火海,我記憶裡的卻是危險、黑暗、不斷膨脹的濃煙,像是將生命當成養分壯大的怪物。
還有將一切燃燒殆盡的那股氣味。
濃煙籠罩前,枝垂櫻在天空綻放的那抹嬌豔。
那時天與地曾有一瞬間翻轉。
白天與黑夜也翻轉了。
充滿光亮而閃耀的夜空底下是漆黑的大地。
城市包覆著人們的苦楚、傷痛和死亡,熊熊燃燒著。
大轟炸的那一晚,我在那裡就是一個錯誤。不,也許是正確的嗎?事到如今我也說不清楚。
其實我當時應該是在服兵役。
本來就不愛念書的我國中畢業後沒有繼續升學,選擇直接就職,在一間負責軍方物資配給的公司擔任資材分配的工作。
但不久後,兵役法施行規則修正,十七歲以上的男性都成為徵兵對象。看到這個消息,我心裡只想著「喔,還是來了嗎」,並沒有太多感覺。出社會工作後就知道,這個國家的成年男性數量非常不足,因為年少如我被當成青年一樣重用,四處奔走忙碌。比我年長的大多是已屆退休年齡的老年男性,如果是青壯年的勞動人口,就是擁有一定地位需要留在本國的高層幹部。
富國強兵、為國為民,在男性不足的情況下只能從軍去。父親早已在異國保家衛國,我不久也會收到兵單吧。何時會來呢?明天?後天?我已經做好被分發到所屬部隊的覺悟,但母親卻把這樣的我留了下來。
我記得那是一月的時候。
母親聽說B29轟炸機墜毀在市區而跑去看熱鬧,一回家就拿出竹刀笑著對我說:
「只看到墜毀的敵軍部隊燒成一團大火,屍體根本看不出是幾歲。厲害的飛機變成散落四處的碎片,被壓毀的民宅也是支離破碎,根本不知道死者是大人還是小孩,每個人都像木炭人偶般在地上滾來滾去。」
看起來像是木炭人偶的物體不斷乾燒,淡淡的煙霧滲透到空氣中,被煙霧迷濛的雙眼掉下眼淚。
我是想著這樣可不行才哭的。
母親這樣說著,非常溫柔的臉龐露出微笑。
說實話,母親不是美人,有著疏於修整就會連成一條線的粗眉、蒜頭鼻、又長又細的眼睛,嘴角左邊還有一顆大黑痣。母親的四方臉、大鼻子、細長雙眼、英氣十足的粗眉、嘴巴和黑痣,總是讓我聯想到「國」這個字。
這樣不起眼的母親,在此時卻露出少女般清純明亮的表情。
彷彿是身體內的意志和靈感讓外表閃閃發光。
「我只有你這麼一個孩子,可不是讓你被殺才把你養這麼大。不用去當兵沒關係。嗯,這事我不會跟外人說,在家裡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提起。沒問題的,疼痛只是暫時,總比戰死要好吧?」
我的畏懼被母親用笑容封印,她將竹刀重重敲在地板上。
「只要說是跌倒摔斷就好。把右手伸出來,如果斷的是左手會被指指點點說是故意逃避兵役。雖然斷右手也可能被說話,但之後再想辦法吧。」
母親的聲音十分溫柔,彷彿蜜汁緊緊黏在耳膜上,一字一句從耳朵落到喉嚨深處,就連腦海中也被黏糊糊的糖分完全覆蓋。我突然對一切感到厭惡,失去思考的能力。
「媽……可是我還沒收到兵單……」
「總有一天會送來。我們這區跟你同年的孩子,還沒收到的不是沒幾個嗎?」
「話是沒錯……但是為國家而戰不是很光榮嗎?所以說……」
拒絕國家命令逃避兵役這種事,怎麼可能被允許?實在是大大不敬。
我含糊不清的把辯解的話含在嘴裡,視線盯著地板。
我自己當時也不想去當兵吧。
希望有人能跟我說,不用去也沒關係。
不過還是想找個藉口,表示這不是我自己想要的結果。
對不久的將來可能收到的兵單感到無比害怕的,不是別人正是我自己。
「身為國民,這是很可恥的行為……」
我發出含混的奇怪說話聲。
母親蜜汁般的話語,從耳朵悄悄滑落到喉嚨深處,黏稠的汁液緊緊纏繞。母親的話讓我無法好好地發出聲音。
相較之下,母親的回答卻很隨便且莫名開朗。
「那種事等到被發現再來煩惱。只要沒人發現,無論是可恥還是不被允許都無關緊要。現在重要的是要讓你留在家裡。」
「那……怎麼說都很愚蠢。」
塞住耳朵的甜美聲音,圓圓的身體上有一張「國」字臉的母親,說話的聲音卻異常美麗。
「對,沒錯啊。」
母親以仙女般的清朗聲音回答。
「母親本來就是愚蠢的。咬住這個忍耐一下,眼睛閉起來,很快就好了。」
我的嘴裡被塞入捲成一團的毛巾。口中被強塞進來的毛巾占據,口水沾濕布料。嘴裡的水氣被毛巾吸收,感覺非常煩躁。但是我沒有把毛巾吐掉,而是咬得緊緊的,用恐懼的眼神看著母親。
手給我──來吧,把手伸出來──
一下子就好了。閉上眼睛就沒事。對,剛開始會有一點痛。但是撐過去的話,你之後一定會慶幸自己這樣做。
這就是所謂的母愛。
竹刀從上而下一揮,打斷我的右手。
我從肌膚底下聽到自己骨頭折斷的聲音。
不是從外到內,而是從體內發出的聲音。
「這是為了你好。」
母親用甜美的聲音說著。
那是被母愛包覆的痛楚。那一天,我有出聲大叫嗎?還是咬著毛巾撐過去了?母親毫不留情地揮刀,痛到跳起來跌坐在地的我摀著手抬頭看母親,淚水模糊了視線。
第一章
關口巽緩緩走在坡道上,心情彷彿被冬季陰沉的天色重重壓迫著。
坡道名喚「眩暈坡」。
肩膀往前傾又駝著背的關口默默走著,看起來非常拚命的一位青年緊跟在他身後。
青年名喚天城悠紀夫。
這名青年依循不知從哪裡得到的管道,來到關口家劈頭就彎腰行禮說:「請收我當您的弟子。」
看到素未謀面的陌生人突然向自己低頭,一副要行跪拜禮的氣勢,關口萬分恐慌。他和妻子的生活只是勉強混口飯吃,靠著偶爾向稀譚舍《近代文藝》投稿的稿費,還有匿名在八卦雜誌寫寫東西養活自己的關口,根本不可能養得起弟子。就算說要收弟子、傳授功夫,他也完全搞不清楚要教些什麼。關口反而希望有人能指導他寫小說的方法。
不過,關口沒有能言善道的好口才,可以娓娓道出自己的不中用說服天城打退堂鼓。
臉色由白轉紅的關口只說「像我這樣的作家收弟子……」就說不下去了,天城則像一隻被主人下令「等著」的柴犬,直直盯著關口。即使面對這樣一張臉,本身是僕人體質的關口,無論如何也無法做出主人應有的舉動;這隻柴犬似乎也只學會「等著」,除了等待之外無事可做。
無法說服天城、開口說「請回」的關口,只是冷汗直流。
終於──關口緩緩起身。
為了找一位口才好、頭腦轉得快的智者趕走天城,他決定帶著天城久違地踏出家門尋找幫手。
天城手上的引薦信來自平時跟關口合作的稀譚舍與赤井書房。
如果信上寫的是事實,天城悠紀夫的父親是「天城演藝社」的社長。「天城演藝社」從戰前開始,以演藝和娛樂事業為兩大主軸開拓市場,目前握有都內好幾間電影院和劇場的經營權。
娛樂事業和黑道的淵源很深,但非完全相同。至於「演藝」和「怪談」的契合度不但高也廣受大眾歡迎,所以關口在出入八卦雜誌的編輯部時,聽過好幾次這間公司的名稱。
因為不是讓人眼睛為之一亮的大企業,而是在戰後發展順遂的小公司,也許因此在生意往來上招忌,關於「天城演藝社」有好幾個不光采的謠言。
雖然明星醜聞向來不是關口關心的範疇,但其他不可思議的傳言倒是記憶猶新。最常聽說的是天城社長的情婦,那是一位年輕女演員,自殺後鬼魂一直在「天城演藝社」經營的電影院徘徊不去。那位情婦生前是只當過配角、不受歡迎的女演員……不,好像是脫衣舞的舞者。
這個女演員──又或是舞者──其實有孕在身等等的傳言不斷。也有人說除了女人的鬼魂之外,偶爾會出現小孩子坐在觀眾席上。原來這位天城社長精力旺盛,好幾位女演員、舞者都是他的情婦,他還提供別墅金屋藏嬌。世間普遍認為情婦們的詛咒,就是社長的正牌夫人很難懷孕的原因。
還真是一段時有所聞的悲傷故事。
對生養小孩無比恐懼的關口來說,這簡直是毛骨悚然的故事,每次出版社要他為這些鬼故事撰稿,他總是不肯點頭。
最近,據說天城社長驟逝。凡人的忌妒心又讓這個不幸的消息傳言不斷,說社長是被他拋棄的情婦們含恨帶走的。現實生活中,則因為在別墅出生的私生子太多,包括多家電影院在內的遺產爭奪戰正打得火熱。但這所有的一切對關口來說,其實都無關緊要。
位在這場遺產爭奪戰正中央的其中一位嫡子,就走在關口後方。
先是參加了幻想小說家久保竣公的葬禮,接著又捲入幻想文學大師宇田川崇的死亡事件,關口已有好一陣子因為陰鬱的心情無法動筆。
慘澹的心情藏在心中,只是一味移動腳步。
緊靠眩暈坡的褪色土牆的另一側是一塊墓地。沿路沒有樹木,所以行人的視線自然而然會望向土牆上的瓦片。如果一直看著一排又一排的瓦片上坡,由於坡度和視覺上的感受,便會造成身體出現像暈船般的眩暈感。
緩坡對雙腳和腰都會形成負擔,大腿內側肌肉自然變得緊繃。
坡道的終點──關口的目的地──則是「京極堂」。
京極堂是一間收藏一堆冷門書的舊書店,店主中禪寺秋彥是一個對書籍和印刷物品極度狂熱的男人。
關口以店名「京極堂」來稱呼他。京極堂大部分的時間總是拿著書,看到他手上沒有書的時候反而難得,舊書店這個副業對他而言應該是命中注定的工作。
不過,既然是副業,當然就有本業。
京極堂的本業是神主。不僅如此,還是個受人委託驅除附身妖怪的陰陽師。京極堂是神主也是陰陽師,同時是這間舊書店的店主。
就像人活著要呼吸一樣,京極堂以此方式閱讀書籍文字,將吸收的知識像吐氣般四處散播,口才之好到了惹人厭的地步,還能利用他的辯才驅除附身在人身上的妖怪。
關口習慣在上坡途中喘口氣停下腳步,跟在關口後方的同行者也同樣喘口氣後停下了腳步,像一隻忠犬默默跟在距離關口數步之遙的位置。
關口莫名地手足無措。
走路的過程中,即使沉默無語也能忍受,但一旦停下腳步,讓人渾身不自在的沉默就重重壓在身上。
身體不禁一陣搖晃。
天城晃動一下身體,左手放在額頭上看起來很迷惘的樣子,弓眉底下明亮清澈的細長雙眼稍稍瞇起來。天城整體看來雖然像隻柴犬,但是個清爽的美男子,或者該說是長相討喜吧。
總覺得應該要說點話的關口,慌慌張張地開口:「這條路……」
冬天的空氣非常乾燥,冷風吹過的鼻尖和耳朵十分冰冷。
路上連一個行人也沒有。
「……這條路之所以會讓人頭暈,是因為坡度和土牆的緣故。身體像暈船一樣,所以聽說很危險。」
「是這樣啊。真是上了一課,謝謝您告訴我」
「這也是別人告訴我的。」
被如此純真的臉龐注視著,什麼壞事也沒做的關口卻充滿抱歉的心情移開視線。他平時總是挨罵的那一個,還真不知道該如何順利度過這種狀況。
一問之下發現天城二十四歲,雖然年輕但已經是成年人了。
自己明明沒有任何值得尊敬的地方,這位青年卻突然跑來說「我很崇拜您」,關口心中除了困惑還是困惑。
「原來如此,這條坡道就像老師您的文風。啊……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
不是哪個意思?關口心想:「難道我有露出要你說『不是』的表情嗎?」天城急急忙忙加快語速繼續說:
「我曾拜讀關口老師的著作《目眩》。明明是在走路,心情卻好像暈船一樣──小說能帶給我這樣的體驗真的很令人欽佩。從那之後,我一直希望有機會跟老師請教。只能說出膚淺的感想真不好意思……看來是我見到老師您本人太開心了,說話也語無倫次,無法好好表達。」
居然用如此誠實的口吻述說自己曾看過他的作品,這對關口而言可說是最困擾的事。聽到天城連在雜誌連載後出版的單行本也讀過,關口與其說是困惑,更想說抱歉。關口巽就是這樣一位無法以自己作品為榮的作家。
「喔喔,那真是……」
應該說謝謝吧?雖然心裡明白應該要說,但被這樣直接讚美,比起高興更感到傷神。話說回來,如果作品被批評又更傷神。不管如何,關口只要與人交談都感到很傷神。
關口把剩下的話緊緊含在嘴裡,轉過身向前走。
「不好意思。」
後面微小的說話聲跟了上來。
關口對於這位僅僅認識一小時半,就像影子一樣緊追不捨的天城感到心情沉重。
什麼弟子啊?雖然偶爾會聽說大作家收弟子和書僮,口述讓他們完成筆記,但這與關口根本無緣。
真想當弟子的話,不是還有很多位大師嗎?關口腦海中立刻浮現好幾位作家的大名。把引薦信交給天城的編輯,該不會是擔心大師們的時間會被來路不明的弟子打擾,所以才隨便介紹關口巽打發他吧。恐怕真是如此。
「你為什麼會來找我?」
「什麼?」
提出疑問卻反被要求答案,剩下的話只好又吞回肚子裡。關口無奈地點頭說了聲「嗯嗯」,結果天城也變得和關口一樣無語。
經過一段苦行般的沉默後,「京極堂」總算出現在眼前。
每當天城感受到關口的視線時就會說些讚美之詞,反之則保持沉默。關口裝作不在意地探查身後的動靜,發現天城似乎是受不了關口的靜默,無精打采地低頭走著。不想搭話,卻又覺得什麼都不說也不對的關口,只能抱著想一死了之的悽慘心情。
關口決定不再把視線投向天城,邊抬頭看著店主一筆一畫完成的「京極堂」招牌,邊推門走了進去。
關口連打招呼的力氣都沒有,但跟著進來的天城對京極堂喊了聲:「您好。」
櫃檯旁邊的椅子上是堆積如山的舊書。櫃檯後方,埋首書中的京極堂頭也不抬地回了句「歡迎」。
關口將椅子上的小書山移開後找個位置坐下,才發現面帶笑容的天城還站著,胃不禁抽搐一下。自己怎麼就像大爺般坐了下來呢?讓天城獨自站著的原因,只是因為關口沒注意那麼多,直接坐下是平時習慣的動作。
京極堂則和平常相同,存在本身好像枯萎的芒草原。
即使在中午的陽光下,穿著和服的身軀仍彷彿背負著陰間的鬱悶,好比是怨念極深的芥川龍之介鬼魂。
「怎麼啦?一句話也不說地坐著,即使是小關也太沒禮貌了吧。」
依然埋首書中的京極堂一面用指尖翻頁一面說道。
「啊……嗯……」
雖然覺得只要交給京極堂,他就能幫忙趕走天城,但仔細想想,天城可不是附身妖怪啊。絞盡腦汁不知該如何開口的關口,只能發出「嗚嗚」的低沉聲音。
沒想到天城大步向前,神情愉悅地行禮後開始自我介紹:
「你好,我是成為關口老師門下弟子的天城悠紀夫。」
「弟子?小關的弟子?這是在開玩笑吧?」
說到這裡,京極堂總算抬起頭,來回看著天城和關口。
「等等,此人絕非我的弟子。」
關口加重語氣表達決心後,天城又露出小狗般的表情說道:
「怎麼會呢?拜託關口老師您了。」
害怕可能被死纏爛打的關口,盡全力轉過身來讓自己跟天城離得愈遠愈好。京極堂看著關口和天城,靈活地挑起一邊眉毛。
「快離開吧,這樣會造成其他客人的困擾。」
明明沒有其他客人。
不過,關口和天城還是跟著主人從店面經過走廊到裡屋,進入客廳。
津輕漆彩的小桌底下是蜷縮成一團的寵物貓石榴。聽到主人腳步聲的石榴,微微動一下耳朵,稍做伸展後輕巧地穿過拉門,與主人擦身而過往走廊走去。
十張榻榻米大小的客廳,其中的一整面牆堆滿書櫃,與店面幾乎沒有太大差別。京極堂家中的書籍只增不減,地板卻完好如初,也許是這裡不可思議的物理法則發揮作用吧。京極堂只要看到有字,即使是免洗筷的包裝紙也會讀完收起來。這個房間原封不動地變成他腦中的抽屜,塞滿五花八門的知識。
店主親自泡的茶,因為回沖太多次而無味。看著眼前的茶杯,關口和天城相鄰而坐。見天城徬徨著不知該坐哪裡,京極堂指著關口身旁的位置說「坐那裡吧」。
兩人對面是靠著壁龕而坐的京極堂。壁龕沒有任何擺飾,只有一堆書。
只要關口伸手拿茶杯,就不時會碰到天城的手臂。天城是用左手拿茶杯,似乎是左撇子。兩人的距離太近,關口為遠離天城稍微往左挪動一下。
京極堂向天城自我介紹:「關口巽是我認識的熟人。」
雖然從學生時期就相識至今,但京極堂從來不說關口是自己的朋友。對京極堂而言,關口是「朋友以下」的對象。
關口開始向京極堂說明事情的來龍去脈。
「天城帶著兩封引薦信突然找上門來。」
關口的妻子雪繪也沒多問就請客人進門,還拿出茶點和茶水招待,然後就出門了,導致事情演變成這樣。
「引薦信在這裡。」
天城很快地從懷中抽出信放在桌上,京極堂拿起來確認其中內容。
「小關,你應該至少有打電話去確認引薦信的內容吧。對方怎麼說?」
「不,我沒有打。」
他太過相信白紙黑字而沒想到要確認,畢竟信上還蓋了章。
「什麼都沒確認就直接跑過來,打算全部推給我處理嗎?」
「嗯,的確是這樣。」
被京極堂冷冷盯著的關口不禁低下頭來。坐在關口旁的天城也像是陪同主人反省的小狗般低著頭。
「天城,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勸你還是不要當小關的弟子,一般人真的無法像小關那樣生活。可以一天到晚自責又鬱悶沮喪的人,某種程度上也擁有一顆非常強健的心臟。要待在這種人身邊仿效他,絕大多數人是辦不到的。」
「是。」
天城表情乖順地聽著。
「如果你還是堅持想當小關的弟子,想必有把自己的作品帶來吧?不妨讓小關讀讀看。小關的作品雖然不怎麼樣,但起碼是作家,應該可以勉強說出一、兩句感想。只不過是把自己的讀後心得傳達給對方,也不會少一塊肉。」
「……怎麼能這樣說……」
關口緩緩抬頭看著京極堂,身旁的天城也做出相同動作。
「看樣子,你們兩位似乎根本沒想過這件事。小關,你當然也沒有讀過他的小說囉?」
「對不起。」
先道歉的是天城,頭低得都快碰到桌子,然後又慢慢把頭抬起來。
「其實我從來沒有寫過小說。」
「唉呦我的天啊!」
旁邊的關口顯得十分驚訝。
「雖然我想寫作,但不知道該寫什麼好。我本來就不清楚自己將來要做什麼。」
「繼承家業不就好了嗎?經營家裡的電影院和小劇場,不是很好的選擇嗎?」
難得這麼明確地表達自己意見的關口,認為這是最好的做法。
總而言之要先斬斷和天城的關連。
「如您所言,家裡雖然經營電影院和小劇場……但是家業……完全不適合我。首先,我不怎麼喜歡暴力行為,很不擅長面對這種事。像是脫衣劇場,燈光照明是由我們自己僱人,但其他部分是輪流聘請外地廠商來做,這些廠商大多和黑道有很深的淵源。要我跟黑道老大開會決定進度,偶爾還要爭個臉紅脖子粗,實在是做不到。」
「嗯嗯。」
看來他的確很不擅長。
「在淺草小劇場的時候,我連在幕後幫忙接住舞者脫掉的衣服都做不好,結果被其他人嘲笑。從此便對淺草小劇場敬而遠之。」
「脫掉的衣服?」
「脫衣舞秀。隨著音樂起舞的女舞者們,會把身上衣服一件件丟到幕後,如果有人接住衣服折好會非常省事。我去的時候,舞者們為了捉弄我,故意把衣服丟到我身上……如果能好好接住就沒事了,但我一慌張便漏接,後台的男性工作人員們看到只能苦笑,樂隊人員也在苦笑……啊,因為表演會有音樂伴奏。」
以往由裸體女性站在畫框後方,以畫中人姿態表現裸體的「畫框秀場」時代結束,取而代之的脫衣舞秀尺度更大,還伴隨音樂和舞蹈。
「做我們家的工作,只要被男性員工輕視就完了。工作上有時候需要能壓制人的氣勢,這對我來說特別困難。如果沒有一定程度的堅強意志。就無法讓屬下乖乖聽話。再說到電影院,那裡根本沒有我插手的空間。本來經營脫衣舞劇場的同父異母哥哥……兩年前被調任為電影院的經理,並經營得有聲有色。」
關口不發一語地聽著。
雖然不知道天城家的工作需要哪種堅強意志,但突然跑來請關口收自己當弟子又緊追不捨的天城,意志也可謂非常堅強啊。
「與我恰恰相反的哥哥表現得可圈可點。他一上任,電影院的客層完全變了。雖然上映的片單和其他電影院並無不同,但是客層年輕化、學生增多,甚至獨自來看電影的人也很多。因為客層年齡降低,偶爾會發生觀眾之間的爭吵糾紛,哥哥對於處理這類事務相當得心應手。所以,我想說現狀不是很好嗎?他可以從現任單間店的經理,成為管理八間電影院的總經理,最後當上社長繼承公司。公司的人私底下都叫我『蠢貨』,他們說的也沒錯。對了,也許您有耳聞,家父剛剛過世……」
「嗯嗯。」
天城的話題跳來跳去,遲遲未有進展。
「其實遺產本身並不多。父親很喜歡照顧人,總是很容易答應別人的請求。我知道大家都說他這樣的性格應該在對待女性時最明顯吧,但即便是面對男性來求助,父親也不是會毫無理由地趕人離去的人。因為這層關係,很多時候需要收拾別人的爛攤子,導致欠債也不少。幸好有員工們的付出,還有電影院及脫衣舞場的營收,勉強算是過得去。這時,卻突然要讓我擔任小劇場和電影院的經理,由我實際領導公司……對我來說,這實在是太沉重的負擔。我不是想逃避債務。只是絞盡腦汁思考過後,一切都讓我覺得很厭煩。」
「一切嗎?」
天城很乾脆地拒絕一切。其實關口無法體會他的心情,但對「一切都讓我覺得很厭煩」這一句,雖然不太懂卻很有共鳴。
因為關口也屬於「一切都讓我覺得很厭煩」的類型。
「家業和遺產都按照遺書分配,全權交給律師處理。遺書表明讓我繼承最厭惡的社長職位,母親還在旁邊搧風點火。後來談好我只做最低限度的工作,但是感覺就像是雙腳陷入泥沼,怎麼也無法順利前進。而且,員工們自從父親過世後,也一直是無精打采的模樣。這樣讓我經營下去,公司說不定會倒閉。」
天城在這時特別斬釘截鐵地道出自己的無能。
「其實公司也都有經理負責處理業務,我只需要掛名,其餘由母親管理即可。但實際上卻沒有那麼容易,母親督促我不准放任其他電影院不管。很多事情有母親處理該有多好,但經常有人惹事生非,如果沒有男人出面會很難收拾。黑道會以暴力向母親施壓、脫衣舞孃被挖角,還有因為冰毒用完而大吵大鬧。這些都不是我能處理的事,畢竟他們都瞧不起我。由我出面的話,公司會大亂的。因為我還算是半個員工,母親也很囉唆。我曾經想過,或許一不做、二不休地直接逃走,事情就能圓滿落幕,卻遲遲鼓不起勇氣。」
看來天城是個只想逃跑的男人。
而且還吞吞吐吐地說他沒有逃跑的勇氣。
「經歷這種種,正當我想用自己的方法摸索將來時,有幸拜讀關口老師的作品,當時覺得『就是他!』而從老師的小說中獲得啟示。幸好我有一些人脈,就拜託稀譚舍和赤井書房幫我寫老師的引薦信。」
「這到底是什麼邏輯?想成為小說家需要的不是引薦信,應該是自己寫的小說吧?」
雖然關口不擅長問別人的思考邏輯,但到這種地步,已經不是擅不擅長的問題。
「因為我發現拜訪關口老師之後再提筆也不晚。我不斷拜託出版社,不斷強調自己是關口老師的忠實讀者、想見老師一面,對方才終於幫我寫了引薦信。大家都非常善良,托他們的福我才有幸像這樣見到關口老師。」
「我也聽敦子和鳥口提到這件事。他們來訪時特意告訴我,小關居然也有闖進編輯部的狂熱讀者;還聊到如果可以把讀者的熱情傳達給小關,說不定小關停滯不前的筆會重新動起來。但是我明確地跟他們說,這對小關恐怕只會造成反效果。」
京極堂說道。
敦子是京極堂的妹妹,目前在稀譚舍擔任編輯。
她和總是擺著一張不高興的臉又彷彿咬牙承受所有苦痛的哥哥不同,敦子有一雙骨碌碌的水汪汪大眼,美麗又充滿朝氣。連個性也與哥哥不同,是一位再正常也不過的女性。
鳥口則是赤井書房的編輯,雖然有時會裝傻卻很有能力,是個很難讓人討厭的好青年。
「等一下,天城你說的話太荒唐了吧?換句話說,你沒有跟跟出版社提到要當弟子一事而拿了引薦信,今天就突然上門來跟我說這件事嗎?不管說幾次都一樣,我無法收弟子,放過我吧。」
關口手拿著茶杯轉呀轉的,一副靜不下心來的樣子。
不是不收,是收不了。關口可沒有培養人才的特長,根本不可能。
「那麼,不當寫作小說的弟子也沒關係,請收我當人生的弟子。」
「你在說什麼啊。」
上半身前傾與天城面對面的關口,神情嚴肅地問。
「也就是說,希望老師成為我人生道路上的指標。拜託關口老師了。」
我一直記得城市燃燒的味道。
天空彷彿夜幕被掀開一般明亮閃耀。燃燒彈引線上的火燄畫出一道道軌跡,最後如枝垂櫻般流瀉而下。我正往防空洞的方向跑著,突然,周遭空氣「轟」的一聲發出巨響。灌注全身的風熱得像皮膚被火烤,整個人被強風壓制住,我抬頭想看看究竟發生什麼事。
在空中炸裂的燃燒彈碎片四處飛散,變成粗糙又殘酷的凶器,刺進了逃跑中的父子背後。
被毆打、被切割,倒地後火焰就追了上來,瞬間四周便被大火完全覆蓋。
不可思議的是,當時的氣味直到現在都揮之不去,殘留在我心中。
傷者、樹木、泥土和水泥合為一體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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